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1638字
瑞奇峰自接手“宜春布行”后,一直住在石抹重辰的府上。由于生意早就步入了正轨,他只须坐阵指挥,大事小情自有手下一干人等料理,于是他起意回蒙古草原一趟,一来再给刘仲禄送些他所需要的“雪域红花”,二来看望徒弟祺儿。
瑞奇峰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主意既定,不出半日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前,他去拜访一位朋友。这个朋友不久前去草原做了一趟皮货生意,昨日刚刚返回。
黄昏时,瑞奇峰回到府上。刚进大门,管家来报,有一位少年公子等了他很久,说要拜会他。瑞奇峰回说不见。方才他从朋友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将信将疑之间,心情烦闷异常。他让管家告诉那位公子他明晨要外出办事,今日概不会客,无论公事私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管家去不多久又回来了。“老爷,那公子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您若不肯见他,他就一直等到明早您动身为止。”
瑞奇峰顿时面露不悦之色。若换了往常,他纵或不愿会客,也断不至动如此肝火——全是那个坏消息破坏了他的情绪。
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倒要见识见识。
会客厅中一位少年正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墙上几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
“公子,我家老爷来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少年恍若没有听见,依然背手欣赏着契丹族画家的《回猎图》。
“这位公子,你不是说要见我家老爷吗?”管家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少年慢慢回过头,淡淡一笑。
瑞奇峰不由一愣。怎么眼前这个美少年竟似在哪里见过?“你……”
“我……我怎么了?”少年玩笑般地问。
“你找我何事?”
“没事。”
“没事?胡闹!管家,送客!”瑞奇峰转身欲走。
“且慢!瑞师父,难道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师父”一称点醒了瑞奇峰。他蓦然回过头,细细端详着少年:那黑玉一样细细弯弯的眉毛,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那柔软红润的嘴唇,还有笑时便会露出的洁白如贝的牙齿……“祺儿?”他一时简直分不出自己是惊是喜,是梦是醒。
“师父!”祺儿鼻子一酸,慌忙掩饰地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免礼,祺儿。可是,你怎么会……唔……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走,我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师父莫急,徒儿理应先见过师娘。”
瑞奇峰颇觉尴尬。
瑞奇峰这些年走南闯北,或仗剑以行,或忙于生意,从不以女色为意,年过三十尚未婚娶。保媒者虽络绎不绝,瑞奇峰均不为所动,众人不知他做何打算,慢慢倒把一副热心肠冷却了。他笑笑,摆摆手:“不必,将来吧。”
“将来?”
“等将来为师将你师娘娶进家门,你再拜见不迟。”
祺儿十分不好意思:“对不起,师父。”
瑞奇峰豁然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祺儿,你先告诉师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阿爸知道你来找我吗?”
祺儿低下头。她还没学会撒谎,可对出走的原因,她又实在难以启齿。
瑞奇峰好一阵后怕。他真不敢想象,倘或祺儿出点意外,他该如何自处?从祺儿十二岁那年成为他的徒弟起,他便对她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和深切的感情。他这一生,再不可能收第二个徒弟了。
“祺儿,你让为师说你什么才好!你实在太胆大妄为了!你……”
祺儿见师父动了怒,急忙娇笑道:“师父,我饿了。您能不能吃完饭再训我?”
如花的笑脸熄灭了瑞奇峰因后怕而产生的怨气,他不眨眼地望着祺儿,仿佛第一次发现,祺儿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
祺儿学艺四年,他始终将她当成一个聪明绝顶的可造之才,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她是个姑娘,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艳光四射、倾城倾国的美丽姑娘,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挂肚牵肠了……
“师父,您怎么了?”
瑞奇峰猛然醒悟,忽觉脸上热辣辣的。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率先向门外走去。“走吧,师父带你去吃饭,吃完饭也好有精神训你。”
心,莫名地激跳着,跳得瑞奇峰几乎脚步不稳。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许多年来,他为何第一次有了这种把握不住自己的感觉?莫非他真的失去了理智?当年收祺儿为徒时,他的确没料到,有一天祺儿会在他平静的内心激起阵阵涟漪,会如此强烈地叩开他封闭多年的情感闸门。
“师父,您还在生我的气吗?”当师徒二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后,祺儿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对师父一路的沉默百思不得其解。
瑞奇峰急忙稳住心神,有意避而不答:“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偷偷跑了出来?”
“我想师父了嘛。”
明知这不过是句托辞,瑞奇峰仍有一种微醉的感觉,脸上亦不由泛起点点红晕。
“你不想告诉师父,师父也不勉强你。师父打算明天动身去趟北面,你跟师父一道回去吧。”
祺儿避开了师父的注视,不知为何,脸色蓦然变得有些苍白:“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儿?”
“师父答应过你刘师父,再弄些‘雪域红花’给他送去。他给成吉思汗的大太子配药,需要这味药材。”
祺儿碰翻了杯子。
“祺儿?”
祺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跑堂的小二过来帮她把一切安放如初。
“师父,我真笨。”祺儿尴尬地笑道。
“祺儿,你抬起头,看着师父。”
祺儿吓了一跳,匆匆抬头瞥了师父一眼,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告诉师父,是不是那边出事了?师父提到那个人时,你好像很紧张。”
“那个人?哪个人?”祺儿喃喃反问,却掩不住一腔痛苦。
瑞奇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看来,蒙古草原最近发生的一场变故是真的了!他本来还不太相信,现在却信了。毕竟,与成吉思汗相对的一方,或者说玩弄阴谋的一方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啊。
只是他依然无法接受。
他不相信一个那么有作为的草原英杰会因为一场阴谋而销声匿迹。
他更不相信一个像木华黎那样天姿英纵、智计百出的人物会允许阴谋在他面前得逞。
也许,他真的需要回草原一趟,无论结果好坏,他都应该去证实一下?
在这种种揪心的忧虑后面,只有一个事实还令他感到欣慰,幸好祺儿与她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否则,他收祺儿为徒,终难免有为虎作伥之感。
“祺儿,跟师父一同回去好吗?”
“不!”祺儿坚决地摇摇头。
不!千万不要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承受。倘若他真的死在了我父亲的阴谋中,这世间就没有了让我苟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即使是死,我也要祈求长生天饶恕我父亲的罪恶当然还有我自己的罪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父亲设下的陷阱不出手相救是我的罪恶,无怨无悔地爱上父亲的仇人更是我的罪恶……
“为什么?”
“师父,请您不要勉强我。”
“我走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中都看看。”
瑞奇峰犹豫了。四年来虽非朝夕相处,他却了解祺儿倔强的个性。他实在不放心将祺儿独自留在金地。倘若祺儿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要追悔终生?思来想去,莫如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派个人先去草原探听一下消息。“也罢。既然你不肯回家,为师在中都正好有笔生意,可陪你同去中都。”
“您……不去那儿了?”
“另派人吧。为师总不能扔下你一走了之。”
祺儿歉疚地注视着师父。她分明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忧虑和烦闷,心一下缩紧了。
难道师父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贰
成吉思汗近一年的“失踪”,果真使王汗等人放松了警惕。札木合又与阿勒坛、忽察尔策划阴谋,被王汗发现,抢先下手将阿勒坛和忽察尔擒杀,札木合仓皇出逃。至此,克烈联盟分崩离析。然而王汗父子并未因此警醒。就在他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之际,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突然包围了黑林老营。与此同时,原属蒙古的各部人马包括答里台得知成吉思汗领兵返回,亦纷纷赶来助阵,一时间,蒙古部军威大振。
克烈军队仓促应战,王汗、桑昆情知必败无疑,率先从山后夺路而逃。扼守后山要隘的是帖木格,因成吉思汗事先有令,帖木格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路,放走了王汗父子。
撒图说什么也不肯随祖汗、父亲逃命,他与元帅合勒黑、王汗的侍卫长亦图坚合兵一处,欲作生死一搏。克烈各部经过三天三夜的抵抗,渐渐不支。元帅合勒黑倒毙于朝伦的刀下,撒图和亦图坚中流矢身亡。克烈余部尽皆放下武器。
王汗之弟札合敢布的归降更将胜利的喜悦推向了高潮。
成吉思汗感于王汗旧恩以及札合敢布昔日助他夺回爱妻之功,对他采取了格外优待的政策,不仅允许他继续拥有过去的领地和部众,而且特意设宴款待了他的全家。
跟在札合敢布身后的家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小女儿。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长着一张聪明非凡的面孔和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女孩坐在父亲身边,好奇地扫视着帐中一班少年将军。无意中,她的目光与一个少年略显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立刻凭感觉“认”出了他是谁。她早听说过,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属四太子拖雷的相貌最酷似其父。
酒宴的气氛渐浓时,女孩突然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孛儿帖走去。孛儿帖一直注视着她,双目中闪射出思索和慈柔的光辉。“好姑娘,你叫苏如是吗?你一定有什么事?”
苏如深施一礼:“是。我想献上一曲为大汗和皇后助兴。”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送上火不思,苏如微微一笑,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霎时,一支凄凉哀怨的乐曲于手指颤动间流淌出来,仿佛将人们带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临风而立,似在怀念逝去的家园,又似在述说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助……
札合敢布面色惨白如纸。他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欢乐的场合弹奏这样一支悲凉幽怨的乐曲,这会让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还有一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就是拖雷。不知为什么,他很怕父汗会责备这位颇有胆量的姑娘。
在曲后的一片寂静和短暂的惊奇后,孛儿帖的脸上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谢谢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确实疏忽了,我很抱歉。”
苏如不胜惊异地注视着孛儿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她一般聪明的女人。“夫人,您真让我吃惊。”她发自肺腑地赞道。
“好姑娘,你更让我吃惊,胆识、心计,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让你的智慧闪光。告诉我,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鸟儿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有蓝天、大地为之庇护。愿大汗和皇后就是那蓝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鸟儿都会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雨过天晴后它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我保证,一定会让她实现她的心愿。”
“谢谢,谢谢您。”苏如合起双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终于帮察如尔姐姐办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畅。
帐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内,却始终没有琢磨透苏如与孛儿帖这番对话的真正含义。
乐声又起,帐中气氛重又变得轻松欢快起来。成吉思汗看到札合敢布,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对王汗的挂念,也不知王汗他逃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叁
不久,探马送来确切消息,王汗在乃蛮境内惨遭杀害,成吉思汗当即以为王汗报仇为名,兵发乃蛮部。
面对蒙古铁骑大举压境,乃蛮元帅可克薛与太子忽出鲁克却因为乃蛮方面应该诱敌深入还是主动出击发生了激烈争执,而塔阳汗摇摆不定,致使乃蛮军队坐失良机,全军覆没。激烈的战斗中,塔阳汗和可克薛死在两军阵前,只有忽出鲁克侥幸突出重围。乃蛮,这个昔日的草原强部,所有的辉煌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至此,成吉思汗终于扫清了统一蒙古草原的最大障碍。
乌坠兔升,合撒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胜利后,合撒尔一直留在乃蛮部外围。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了汗兄的重托。
整个大帐中,只有两个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尔。他穿着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穿的丝绒礼袍,双目炯炯,恭敬认真地询问着,倾听着。
客座上,同样神采奕奕、毫无倦怠的是位丰神俊异的长者:塔塔通阿。
作为有胆有识、博学多才的畏兀儿族学者,塔塔通阿个性中的淡泊明志与大展宏图的理想构成了他一生的矛盾。他的旷世奇才为乃蛮先汗必勒格所赏识,必勒格汗将他罗致麾下,封他为国师兼掌玺大臣,放心地委以重任。
乃蛮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为一富足强盛、雄踞草原的大部落,其间莫不包含着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只可惜好景不长,必勒格汗去世后,继位者塔阳汗懦弱无能,可克薛大权独揽,国事日非。塔塔通阿处处受到排挤,不得已告病还家。
若不是塔阳汗准备向蒙古宣战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他或许再不会涉身官场。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早已心灰意冷。必勒格汗的知遇之恩使他终究不忍坐视乃蛮面临的危险,他力图阻止塔阳汗做出愚蠢的决定,然而……乃蛮终难逃脱覆灭的厄运,塔塔通阿痛定思痛,决定去找出逃在外的忽出鲁克太子,将国玺交给他,以助他重新召集溃散的乃蛮旧部。
他没能走出多远。戒备森严的蒙古士兵捕获了他,并将他解往合撒尔的营帐。他自料必死无疑——他对这位蒙古王爷的威名素有耳闻——内心反而格外平静。他清楚地记得合撒尔的第一句话是:“你真的是乃蛮太傅塔塔通阿吗?”
他承认了。合撒尔的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哪里有一点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太好了,塔塔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请稍候,待我更衣后再来与先生相见,我正有许多问题想向先生请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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