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07
|本章字节:11836字
蒙古王爷显而易见的尊崇打动了塔塔通阿的心,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合撒尔的提问,头一次意识到,许多人心目中这个尚未完全开化的民族,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求知欲。后来,合撒尔不无好奇地问起玉玺的用途,塔塔通阿一丝不苟地讲解着,讲完,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合撒尔不解地问他写了些什么,他回答:“日月明鉴。”
“日月明鉴……是畏兀儿文吗?”
“是的。”
“难怪汗兄总说,待平定了草原,我们也要创立自己的文字。”合撒尔捧视着手上的玉玺,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真的吗?成吉思汗会这样说?
塔塔通阿在合撒尔的营地滞留了几天,成吉思汗派来了他的特使镇海。镇海以弟子礼拜见了塔塔通阿。也许是同民族间总会有的连带情感吧,他们一见如故。
处理完公务的合撒尔亲自护送塔塔通阿去会见汗兄。
塔塔通阿在蒙古君臣恭敬的迎视中被引至成吉思汗面前。他没有施礼,抬头镇定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失客气地相让:“先生,请坐。”
塔塔通阿没动。
“我很清楚塔塔先生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有话得说在头里,先生倘若想请求隐退,我可坚决不准!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成吉思汗说完,爽朗地笑起来,笑声袒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
塔塔通阿大为震惊。他曾从合撒尔的身上约略看到了这位蒙古大汗的影子,却依然没想到他是这样的。
敏锐、朴实、随意、坦荡……这完全是一种他过去从未遇见的性格。
二十多年的坎坷经历,他原本不想再出仕为官,如今,面对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决心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先生,请坐。”成吉思汗再次催请。
塔塔通阿坐下了,睿智的双目中依旧闪现出浅浅的忧伤。成吉思汗并无虚套,倒是很直接、很急切地向这位德才兼备的学者讨教起有关创立蒙古文字的具体事宜了。对此,塔塔通阿胸有成竹:“每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专用的或通用的语言,但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不能不说是种欠缺。文字可以新造,亦可以脱胎于其他民族现有的文字。长城以南通用的汉字其内涵博大精深,惜与蒙古语言习惯相去甚远,很难借用。只有畏兀儿语与蒙古语相近,不如借用畏兀儿语字母,创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还须助我立白纸青册,暂用畏兀儿文记载国事。”
“是,谨遵大汗之命。”塔塔通阿诚恳地应道,并未表露出内心的惊奇和对这位蒙古大汗远见卓识的敬佩。
“我命镇海协助于你。塔塔先生,我现在正式拜你为蒙古国师。你不仅要帮助我创立文字、制定国策,还要担负起教授我以及众将臣的儿孙们学习语言文字的重责。等有一天草原归于一统,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颁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该永远成为过去了。”成吉思汗果决地说,唯眼中依然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塔塔通阿深深地注视着他。他终于开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铸就了这位蒙古大汗辉煌的成功,那绝不仅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类拔萃的政治远见。
肆
乃蛮平定,成吉思汗开始着手追击各部残余力量。据情报称:脱黑堂父子、塔尔忽台、不亦鲁黑、忽出鲁克等人已在草原边陲再次集结起来,准备做最后的顽抗。蒙古大军进驻撒阿里草原,只待秋季马肥时,一举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
篾儿乞属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离弃了脱黑堂,单独驻营于塔儿河附近。
兀洼思部首领塔尔兀森曾跟随脱黑堂参与了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战斗,乃蛮兵败后,他意识到再与成吉思汗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遂产生了投降的念头。可他深知成吉思汗对篾儿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谅和接纳他,不由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塔尔兀森有一女忽兰,年方十八岁,面容殊丽,风华绝代,是篾儿乞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忽兰不忍见父亲终日忧烦,一定要父亲讲出心事,塔尔兀森无奈,只好将满腹心事和盘托出。
忽兰静静听着。塔尔兀森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忽兰却眨眨眼睛,胸有成竹:“父王不必发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纳我们吗?这有何难!”
塔尔兀森双眼一亮,急切地问:“女儿有何妙计?”
“哪里是妙计,笨办法而已。不过女儿自信可以百发百中。”
“说来听听。”
“父王只须将女儿作为两部结盟的信物献给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偿。”
塔尔兀森当即泄了气:“我当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让我卖女求荣。”
“父王,您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这件事……”忽兰顿了顿,脸上一红,“是女儿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给他?”
“父王,您不妨冷静想想,您与成吉思汗交手胜算几何?倘若父王兵败,女儿又如何能够幸免?再说,当今草原,除了成吉思汗,又有谁配娶女儿呢?”
“可……”
“父王,您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毕竟与你年岁相差悬殊。”
“即使失望,女儿也认了。只要女儿一身能换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宁尊荣,女儿别无他求。您就别再这样瞻前顾后的了。”
“唉,问题是父王觉得心里不舒服。”
“父王!”
“罢!罢!女大不中留,就依你!”
忽兰笑了。
父女俩商议后,由塔尔兀森带上换了男装的女儿,亲往求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接受博尔术的劝告,在他的临时行帐接见了塔尔兀森。他带着一丝鄙夷听罢塔尔兀森陈明缘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篾儿乞人的成见和仇恨使他无法相信塔尔兀森的归降诚意。不仅如此,他还对塔尔兀森献女求和的做法有些迷惑和厌恶。塔尔兀森说完,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当我是酒色之徒吗?”
塔尔兀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博尔术趋前低声解劝:“大汗息怒。塔尔兀森岂有轻辱大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献女求和,大汗不如传其女忽兰亲验视之。无论留否,都望大汗念在塔尔兀森主动归降的分儿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与博尔术最为投契,凡博尔术所奏,很少不加采纳。他命塔尔兀森起身,赐座,并传忽兰入见。
忽兰款款行于群臣惊羡的目光中。好一个芳兰竟体、娉娉婷婷的女儿,如同一轮明月骤然升起在帐中。
“忽兰参见大汗。”忽兰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礼。
没有回答。成吉思汗恍若中了魔法般,只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忽兰。
所有的女子都在忽兰面前黯然失色,甚至耶遂。
一抹红晕浮在忽兰白玉一般的脸上,她再次启奏:“忽兰参见大汗。”那声音,益发如柳莺娇啼,千回百转。
博尔术急忙咳嗽一声。
成吉思汗这才醒悟过来。“请起。”他温声说道。
塔尔兀森将成吉思汗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暗喜。果然,成吉思汗不再追究塔尔兀森多年与他为敌之罪,命塔尔兀森前去招降他留在塔儿河附近的部众。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第一次得到了关于桑昆的消息。
那一日,桑昆与父汗离散,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为生,后被当地居民驱逐。他又逃到畏兀儿地界,仍靠劫掠为生,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设计捕获了他,并将他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恰好镇海回乡探亲路过,一眼认出了他,奈何救之不及。镇海安葬了桑昆,回来后将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实做了汇报。他讲完后,成吉思汗与他相对默然,许久未置一词。他们在为桑昆惋叹,昔日强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伍
由于忽兰的得宠,塔尔兀森得以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不知是篾儿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动着不肯安分的血液,还是塔尔兀森不能满足现有的一切,一日,当成吉思汗围猎离开时,他率领部众抢夺了蒙古部的辎重,反叛而去。他们退回塔儿河附近,依山据险,立营扎寨,准备顽抗。
成吉思汗惊闻变故,立刻罢猎,并派曲出、朝伦领兵征剿。临行前,二将请示对塔尔兀森的处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了一个冷酷的字眼:杀!
二将衔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寝帐,正焦急等候他到来的忽兰哭着为父王求情。
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忽兰,毫不为之所动。
他不能饶恕!
为了忽兰,他已经对塔尔兀森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让步。忽兰不会理解他沉埋的仇恨,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如果他再原谅,他就更加无法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被篾儿乞人无情蹂躏过的女人。
忽兰,你知道她的苦难有多深重?
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我们夫妻和父子留下的阴影有多深重?
他的心在说:恨我吧,忽兰,我只能让你恨我。
是的!是的!是的!
忽兰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成吉思汗虽然爱她至深,却从未真正原谅过她的父亲、她的部落,篾儿乞在丈夫心里永远是不可饶恕的。父王啊,您是多么宠爱您的女儿,可女儿连留住您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儿宁愿去死,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在心爱人的手上。
忽兰不再哭泣哀求,她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倔强的光芒。“大汗,忽兰是篾儿乞人的女儿,忽兰愿与父王同命。”她平静地说完,转身走了。
成吉思汗的心不由抖动了一下。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爱她胜过一切。“好吧,我派快骑去赦免你父王,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他干涩地说,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
忽兰蓦然止步。泪水像两条小溪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知道他的爱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
忽兰随成吉思汗派出的快骑赶到塔儿河时,叛乱已顺利平定。塔尔兀森死于乱箭之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震骇和悲痛,栽落在马下。
她病倒了。
恍惚间她感到丈夫日夜守候着她。经过几天几夜的昏睡,她逐渐恢复了神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丈夫充满怜爱和疲惫的脸容,她好不容易才哭出了声。
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如今,除了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还属于她,她已一无所有。
帐门被轻轻推开了,耶珊捧着药碗走入帐中。看到忽兰苏醒过来,她的脸上绽出了欣悦的笑容。
忽兰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成吉思汗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耶珊,目光中满含着爱意。这些天,多亏耶珊一直不知疲倦地帮他照料忽兰,她的善良和美德,使成吉思汗看到了一颗值得珍重的纯洁高贵的心。
陆
短暂的夏季一过,成吉思汗亲提大军直扑叶迷失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结的各敌部残余力量。
蒙军晌午时分刚刚到达,对方便已亮出队阵。但元帅木华黎恍若未见,下令全军在距敌营五里外扎下营寨,对敌人的挑战置之不理。
敌军亦不敢轻举妄动,苦苦站了一下午,日近黄昏时方才收兵回营。蒙军方面仍然不见动静。
其时,正值秋初,暑热未消。晚饭后,木华黎命军需官发给各部将士一人一袭厚实的皮衣及一双皮靴。众将士正自挥汗如雨,手捧皮衣皮靴,面面相觑,哑然失笑。一些多嘴的士兵彼此相戏:想是元帅怕我们热不出痱子来,要为我们焐汗吧?
木华黎尽闻将士议论,一笑置之。
夜幕垂落,西北风由弱转强,气温陡降,午夜时分,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将士们方才醒悟元帅发皮衣皮靴的用意,无不暗服元帅的神机妙算。
原来,木华黎因见近日西北风不断,断定会有降温大雪天气,提前做好了准备。
后半夜,风雪越来越大,木华黎和博尔术手执防风灯顶雪巡视防务。来到成吉思汗车帐前,正在执勤的博罗忽、朝伦回说大汗刚刚睡下。不巧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车帐四角,四将不约而同,急忙各自执住车帐一角,以免冷风灌入,影响大汗休息。
这一夜,四将守在车帐四周,竟夜未移寸步。天色微明时,风息雪停,成吉思汗醒来步出车帐,见四将犹如冰雕雪塑,雪深没及双膝,顿觉喉头一紧,百感交集。他命四将回帐休息,四将却请命率五千将士弃马潜踪,一举袭破敌人各营。
敌人不防天气陡变,一个个冻得正缩在帐中发抖。岂料蒙军前来偷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脱黑堂、不亦鲁黑、塔尔忽台先后阵亡,忽出鲁克仓皇出逃,先是逃到西夏,后逃到畏兀儿境内,被畏兀儿国王巴尔术驱逐,只好逃向西辽。蒙军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最后一股残余力量尽数歼灭。之后,清理战利品,押送俘虏,班师回到了碧草畅茂、繁花似锦的美丽故乡。
婉嫣又见到了她想念的祖汗。婉嫣是术赤和达兰的长女,也是成吉思汗孙辈中的第一人,因此自幼深得她祖汗的宠爱。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里,她调皮地揪了几下祖汗的胡子,然后附在祖汗耳边小声说:“祖汗,我好想您。”
成吉思汗不无得意地大笑起来,向孛儿帖说道:“听到没有,夫人,还是有人想我的嘛。”
“瞧你得意的。”孛儿帖爱嗔地望着祖孙二人。
“小宝贝,祖汗带你去看礼物。”
“不忙。”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摆摆手,那副稚气的严肃样把孛儿帖也逗笑了。
“请问孙女有何吩咐?”成吉思汗忍笑问。
“祖汗,我要您先带我学骑马。”
“为什么要学骑马?”
“学会骑马才能跟祖汗去打仗啊。”
“小姑娘家干吗要打仗?”
“我要保护祖汗。上回祖汗打仗受了伤,父王跟额吉提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心里可难过呢。有我在身边,祖汗就不会受伤了。”
成吉思汗一怔,直望着孛儿帖。后者的眼眶慢慢红了。
孙女天真纯挚的爱,儿子深藏不露的孝,同样默默温暖着成吉思汗那颗久历战火后日趋坚强和冷静的心。
“祖汗,快点呀!”婉嫣又去揪祖汗的胡子,成吉思汗乐呵呵地抱起了她:“好,好!祖汗这就带你去骑马。”
从此,人们每天晚饭后,都能看到祖孙二人披着晚霞,纵情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耶遂偶尔也会向孛儿帖淡淡抱怨:何曾见过他对自己的儿女这般用心过。这倒是实话,成吉思汗对儿女们虽不乏父爱,却无暇顾及。婉嫣则大大不同,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几乎占据了她祖汗所有的空闲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