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包丽英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7
|本章字节:10690字
但凡得空,婉嫣必到祖汗的营中探望祖汗。对祖孙俩来说,能够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逗弄逗弄出生在花剌子模,正在牙牙学语的婉嫣的次子,已经算莫大的享受了。
山中凉风习习,满目幽绿,大队人马在这里扎营。南图赣征得祖汗同意,赶到阿力麻里宿营地看望婉嫣。战事频繁,姐弟能够见面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
南图赣今年十七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一举一动都像一只敏捷的山豹。由于自小与婉嫣一处长大,他与婉嫣最亲,彼此鲜有拘谨。
凭着印象很快找到婉嫣的寝帐,南图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想给婉嫣一个惊喜。帐中只有婉嫣一个人,她正背对着门,弯腰从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南图赣不出声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只听一声尖叫,南图赣的双手猛地被甩开了。定睛望去,哪里是婉嫣?分明是位陌生的少女。
只是那背影何其相似……南图赣惊呆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少女捂着发红的面颊,又羞又怒。
“我……我……”南图赣赧颜无地,舌头也好似短了一截。
“你快说!你再不说,我要喊人了。”
“别!别!千万别……姑娘,我是来找人的,我不是故意的。”南图赣边说边向后退去,“我这就走,我马上走。”
“你找谁?”
“我找婉嫣。对不起,姑娘,对不起……”慌乱中,南图赣绊在了门槛上,仰面朝天摔到地上。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得极为开心。
南图赣爬起来,落荒而逃。
有了这次教训,南图赣再不敢造次,打听清楚了,才敲开婉嫣的帐子。帐中除了婉嫣、速格纳黑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
婉嫣惊喜万分地让进弟弟:“南图赣,你来得真巧。我来给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姐夫的二弟古克,他今天刚到。”
月前,布扎尔夫人派次子古克率一千阿力麻里将士前来接回孙子,同时向成吉思汗献上四百匹骏马。
南图赣腼腆地向古克致意,古克不容分说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你就是南图赣?常听大哥、大嫂说起你,没想到你小子长得这么精神。”
古克的亲热使感情不习惯外露的南图赣十分尴尬。“孩子呢?”他环视着帐中,掩饰地问姐姐。
“在你二嫂嫂那里睡着呢。”
古克拍了拍南图赣的肩头:“小子,我带来两匹烈马,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瞧瞧?你若驯得服,我送一匹给你。我说,小子,都是自家人,你随便点儿好不好?”
南图赣哭笑不得。听古克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俩已经认识多少年了。
婉嫣取过酒壶,为三个男人斟满酒:“你们先聊着,我去把弟妹和妹妹都接来,再弄只烤肥羊。今晚,我们全家人好好聚聚。”
哪里有古克,哪里就不会有冷清的时候。古克天生闲不住,连说话也不肯安安静静地坐着说,不时走来走去,或者拍上南图赣一巴掌。南图赣心里直发怵,每当古克走近他,他全身的神经都会随之绷紧。
速格纳黑冲弟弟使了半天眼色,古克都丝毫没有察觉,依然是老样子。最后速格纳黑实在忍不住了:“古克,你就不能坐着说话?”
南图赣暗笑。
比起古克来,速格纳黑算是稳重多了。不过,南图赣倒很喜欢古克。古克对南图赣也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速格纳黑在南图赣面前很少开口,他甚至比南图赣更拘束。他始终弄不明白南图赣为什么对他的成见根深蒂固?
婉嫣去不多久,和另外两位年轻女子一同回来了。大帐里刹那间仿佛盛开了三朵娇艳的鲜花。
南图赣呆望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位少女。少女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南图赣慌忙移开视线,惭愧极了。
“南图赣,你来。”南图赣乖乖走到婉嫣面前。
“这是你二嫂嫂。这是依芙……你们俩同岁,姐还真不知道你们俩谁大呢……你就叫她依芙吧。”
南图赣没敢看依芙。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不好意思。
古克说到做到,吃过饭后,拉着南图赣去看他带来的两匹未经驯服的烈马。依芙好奇,非要跟着他们一同去看驯马。
南图赣一眼看中了两匹马中通身雪白的那匹,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便将它驯得服服帖帖。他的敏捷与机智令古克、依芙钦佩不已。
小住数日后,南图赣要回自己的军队了,婉嫣让古克和依芙去送他,兄妹俩一直将他送出营外。
两个一见如故的青年依依话别,互道珍重。最后,南图赣来到依芙面前,“依芙,以后有机会,跟婉嫣一起来玩吧。”
“我会的。”依芙突觉心中依恋难舍,急忙垂下了头。
南图赣亦有同感,注视着依芙呆了半晌,满腹知心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古克原本谙熟男女之情,眼见两个人如此,心中已知八九。但因南图赣生性古板、腼腆,又不便借机打趣。
南图赣竭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柔情,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依芙:“攻下巴米安,我再来看你们。”
“你多保重。”依芙殷殷叮咛。
南图赣点头,飞身跃上马背。
依芙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古克凑近妹妹小声说:“难怪这回你非要跟我一起来花剌子模——原来是因为你知道有人等你。”
“呸!”依芙红了脸,啐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就你什么都懂。”
古克得意地笑笑:“那当然。这方面我经验最丰富,大哥不是还跟我学了几手才……”说到这里,他蓦然顿住,脸色微微变了。
依芙不理他,催马离去。古克目送着她,自言自语:依芙,你是幸福的。毕竟,在你开始爱的时候,遇到的是自己所爱的人……
你是如此,我呢?
伍
在山中度过了炎热的夏季,成吉思汗挥军南下,直取巴米安城堡。
巴米安城堡高高屹立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上。城内守军凭借险要的地势,决心与蒙军血战到底。
城上飞箭似蝗,流矢如雨,蒙军被阻在城下。
蒙军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南图赣和速格纳黑在组织第二次进攻时看到了对方,也仅仅来得及对了下目光而已。速格纳黑指挥士兵迅速抢占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箭矢呼啸着从他耳边掠过,几十架投石机和火炮很快安放好了。
突然,速格纳黑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喊:“快——闪——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间。
速格纳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年轻战士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接着,战士身体晃了几晃,栽到马下。
速格纳黑如同被惊呆一般,任箭雨零落四周,一动不动。
“小王爷,小王爷……”南图赣的侍卫从地上抱起小主人,将他横放在马鞍上,迅速驰向后方安全地带。速格纳黑猛地清醒过来,发疯般地随后追去。
箭,从后面穿透了南图赣的胸膛。他被侍卫轻轻抱下来,放在地上。速格纳黑扑跪在他的身旁,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是惊是愧是悲是痛。
南图赣缓缓睁开眼,无力地笑了:“姐夫……一直没叫过你姐夫,对不起。过去,我总恨你抢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可后来……我不恨你了,我早不恨你了。好好保护婉嫣,好好……爱她……”
“南图赣,”速格纳黑的泪水涌上嗓子,声音哽住了,“都怨我……”
“不……祖汗来了……”南图赣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祖汗,眼中蓦然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南图赣,你要紧吗?”成吉思汗抱住孙子,细细审视着他的伤口,不祥紧紧攥住了他的心,“快去请大夫!”
“祖汗,”南图赣焦急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用了,来不及了……祖汗,看着我,别离开我。”
“南图赣,祖汗不离开你。”
南图赣面色如纸。“祖汗,别难过。我……”他声息越来越微弱,“祖汗……保重……”话未说完,头便无力地滑向了成吉思汗的臂弯。
“南图赣!”成吉思汗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痛不欲生地嘶喊着。
许久,他慢慢放下孙儿,回望着高高的巴米安城,充血的瞳仁里喷射出吞没一切的怒火。
“给我——杀!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伸手摘去头盔,狠狠摔在地上。
“杀!”他亲负矢石,指挥部队将所有的弩炮、投石机、投火器和火炮对准了巴米安的城墙。
“杀!”受他的怒气感染,蒙军将士将满腔仇恨都集中在巴米安守军身上。
不出半天,巴米安城即被攻克。蒙军将士登上云梯,争先恐后拥入城内,开始执行成吉思汗的命令:杀掉所有的人和动物,摧毁所有的房屋建筑——不取一人一物,不留一瓦一土!
巴米安城在成吉思汗的痛苦中化作了废墟。
成吉思汗伫立于城外,注视着城内熊熊燃烧的大火,取而代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空虚。
孙子走了,任他有天大的能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孙子,他最心爱的孙子,就这样走了。他还那么年轻,往日绕膝依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他竟匆匆地走了。这一切都怨谁?怨谁?
南图赣被葬在城外的松林中。成吉思汗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好像心爱的孙子还活着,正迈着矫捷的步伐向他走来。“祖汗,祖汗”,耳边依然萦绕着孙子的呼唤,他无法相信那竟是最后的声音……察合台尚且不知这个噩耗,他另有使命尚未归来,到时,他该如何对儿子讲明?
博尔术匆匆来到成吉思汗身边。“大汗,您要节哀。”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出的话语了。
成吉思汗拼命抑制着内心的灼痛:“博尔术,你通知各军将领,暂不要将南图赣的死讯传播出去,察合台那里……待时机合适,我自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领命,黯然退下。
速格纳黑不顾一切地冲到成吉思汗面前,扑跪在地,悲伤中充满了深切的自责:“祖汗,都怨我!都怨我!南图赣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么会……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他自怨自艾。
成吉思汗俯身将他拉起,艰涩地说道:“速格纳黑,你要好好安慰婉嫣,这个打击对她太大了……”
“祖汗……”
“孩子,别忘了南图赣。”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再也说不下去。他缓慢地转身走了,速格纳黑泪眼蒙眬地注视着他骤然间变得佝偻的身躯,内心愈觉空虚迷茫。
天近傍晚,成吉思汗步履沉重地来到安葬爱孙的山谷。
天上没有一丝风,夕阳留下最后一抹红,浮云片片,片片哀愁。成吉思汗突然停住脚步,他看见新起的墓前伫立着一个少女。
少女双手蒙着脸,肩头剧烈地颤动着。无声的悲咽往往比撕心裂肺的哭声更令人心碎,成吉思汗不由双目濡湿。
大概是他弄出了什么响动惊觉了少女,她惊慌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的眼睛红红的,面颊上挂着尚未擦干的泪水。她的脸上尚且带着几分稚气,与南图赣的年龄相仿,一身银灰色的短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搭在腰际,显然,她还是个尚未出嫁的姑娘。
“姑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也认识南图赣吗?”成吉思汗轻声问,声音中充满了暮年的苍凉。
“我……我叫依芙。”少女低声回答,然后转过头,回视着南图赣沉睡的地方,“我是南图赣的好朋友,他答应过我攻下巴米安就来看望我,可是,他食言了。不过我不怨他,我可以来看他啊。”
依芙……成吉思汗默念,好像听说过。“我是南图赣的祖汗。”
“我知道——我猜到了。”
“姑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南图赣的,能告诉我吗?”
泪水无声地流过少女的面颊。“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很短。那天他去看望大嫂,只有那么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成吉思汗若有所悟:“你是速格纳黑的妹妹?”
少女点点头:“过几天,我就要回阿力麻里了。我知道等我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好孩子,有的人虽然见不到了,却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南图赣从小到大都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见了女孩子很腼腆……”成吉思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少女完全理解。
她坚强地抹去泪水:“祖汗,请允许我叫您一声祖汗行吗?把您的剑借我用用。”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解下宝剑递在她的手中。
少女回剑割下青丝,将它装入随身带来的香袋中。她凝视着香袋。南图赣,让它陪伴着你,让我的心陪伴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太寂寞了。
她用宝剑挖开坑,将香袋埋了进去。
成吉思汗无言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老泪纵横。
少女祈祷完,抬起头来,温柔地请求:“祖汗,送我回营好吗?”
“好的,孩子,祖汗送你。”
月光如霜,洒在携手相随的一老一少的身上。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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