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纳兰秋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7 23:28
|本章字节:10016字
南明风雨,故国飘零,说不尽红花绿柳如飞絮飘萍,难觅归处。仰望星空,几曲悲歌慷慨激昂,星辉闪耀。从来弱者是女流,而她却以孤傲刚烈的性子演绎了一场动人心魂的多幕话剧。
她就是明末清初的奇女子柳如是。如是生得小巧玲珑,纤弱不堪,但胸怀与气节,不知多少须眉男儿也要含羞垂首;如是虽处风尘之下,却孤高自赏,站在了人格与价值的制高点;如是的一生出现过不同货色的男人,或下流无耻的周道登,或优柔寡断宋征舆,或刚毅英伟的陈子龙,或老迈才高的钱谦益,给了她不同程度的伤害。
然而,爱情的另一层涵义便是伤害。爱情是个复杂的综合体,依恋、依赖、自私、报复、仇视、以身殉情等,都是爱情的血液因子。爱情是神圣的,却不一定是高尚的。高尚的只有铮铮之傲骨与超拔之人格。这些,柳如是做到了。柳如是的爱情是失败的,人格却是闪光的。她具备了藐视所谓的“大男人”的资本。
明末清初时的一位奇女子柳如是,她的名字从辛稼轩的一阕《贺新郎》中得来。如是原不姓柳,而是姓杨,名曰杨爱,后改姓柳,初名隐,字蘼芜,后又改名是,字如是。籍贯不详,大概在吴越间。
如是虽为一代名妓,却称不上倾国倾城,史料上载她“为人短小,结束俏利”,通俗的讲,便是小巧玲珑,身姿略显丰满却不失珠圆玉润之感。因江南风光物色,钟灵毓秀,如是得益于青山秀水的滋润与熏陶,风流才藻浑自天成,色艺冠绝一时。
放眼南明诸多名妓,大都软玉绵绵,温存缱绻。如是却十分另类,生得一副玲珑女儿身,内藏一颗刚烈男儿心。才华横溢,外柔内刚,孤傲高洁,虽处风尘之下,却睥睨万物,气节胸怀超拔云外。这些构成了如是独有的超凡魅力。然而,这位志向称奇、行识称奇、言语称奇、气度称奇、眼界称奇的诸奇兼备的奇女子,却是一个凄苦出身。
如是乃是瘦马出身,自幼被拐卖到盛泽名妓徐佛院中。明代江南“养瘦马”之风蔚然壮观,尤以扬州为盛。因牟利甚巨,往往先以低价从贫苦人家买入面貌姣好的女孩加以调习,教以音律、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烟花柳巷,从中赚取巨额的“抚养费”。因贫女多瘦羸,“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如是便是养在徐佛家的瘦马,那一年,如是十六岁。梦幻的年华才刚刚开始,与命运的抗争也刚刚拉开帷幕。
徐佛花费重金请来名师清客教授诗词歌曲,悉心培养。
如是苦学技艺,日夜勤劳。没几年便学有所成,不但琴弹得好,还擅画兰草,诗词文采,俱都引领风骚。
徐佛家在松江,就是现在的上海,可当时却不是现代这般繁花似锦,地处荒芜偏僻之所,但因如是名声鹊起,不少文人才子纷纷慕名而来。徐佛家中“席上人常满,樽中酒不空”,算得上僻陋处的一等温柔富贵之乡。众多来访的才子中,以张溥声名最隆。
《五人墓碑记》便出自张溥之手,二十八岁创立复社,引领文坛。
一年春天,江南桃李早已盛开,到处一片芳菲,惹人情思无限。张溥过松江来访徐佛,恰巧徐佛外出赴会,如是在家中留守,招待了张溥。二人促膝长谈,张溥不禁惊讶,眼前这位女子不但容貌胜过徐佛,谈吐举止,文雅风流,更是徐佛万不及一的。于是心中倾慕,从清早一直聊到半晌日歪,意犹未尽。临别之时,依依难舍,相约再见。
第二次见面,彼此从容谈笑,情投意合,当晚便双宿双栖,成就佳缘。
一夜风流之后,第二天张溥便匆匆而去。张溥此去,竟以在野之身将权倾朝野的首辅温体仁赶下台,扶持宜兴人周延儒为内阁大学士,以作为复社在朝中的代理人。谁知,周延儒过河拆桥,成为首辅后,竟然恶狗反扑,将张溥陷害致死。可怜张溥,一代文坛领袖,惨死之年尚未不惑。
张溥死后,如是大感伤痛,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浓烈,但张溥其人其事,对如是却影响深巨。如是见惯了纨绔子弟,挥金如土,一个个俱是扶不起的阿斗。没成想张溥虽穿纨绔,却别有精神。如是暗中发誓,要嫁便嫁张溥这样的男儿,博学好古,旷代异才,天底下若有这样一个知己,便是为他死了,也无所遗憾了!
从此,如是离开徐佛家,江海一叶扁舟,遍游三吴大地。湖光山水之间,广交名士,寻访知己。心中倒也坦然相对,所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人间万事强求不来。
遇到少年才子宋征舆是在一个初夏。
宋征舆书生年少,风度翩翩,而且尚未婚配。如是看来,宋征舆正是理想中的老公人选,大概任何一个女人都不想初嫁便为妾的。宋征舆对如是也十分倾倒,几经交往,这个玲珑女子不仅才艺超绝,而且性格孤傲,超凡脱俗,吟咏其诗歌,大都慷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
夏天相识,秋天已是情意绵绵,如是经历太多坎坷,对爱情似乎不甚自信,她决定考验一下宋征舆,看他是不是真心相待。到了冬天,冰雪严寒,湖水冰寒刺骨。宋征舆应约前来白龙潭与如是相会。相会的地方是一叶小画舫,宋征舆正要弃岸登舟,如是借故尚未梳洗打扮,让宋郎暂且等待。
原来,如是昨晚喝高了,宋征舆正点赴约而来,她尚在甜梦之中。过了好一些时候,如是醒来,睡眼微张,粉面藏春,慵懒的伸着懒腰。侍女提醒道:“宋公子还在岸上等候着呢!”如是说道:“去跟他说,他要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便从岸上下水,趟水到我的船上来,那才见他的真心!”
宋征舆年轻气盛,为了心上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何况区区趟水攀船。于是挽了挽袖子,褪下靴子,从容地走入湖水。严冬腊月,湖水极度深寒。宋征舆感到寒意像无数个尖针利刺一样袭来,冻得他瑟瑟抖成一团。但男子汉大丈夫,便是腿冻掉了,脸上也得洋溢着暖融融的冬日阳光,因为前方心爱的姑娘正在注视着自己,千古不能让她感觉寒冷。
如是非常满意,这使她很容易联想到尾生为守信约抱柱而死的故事,心中不胜感动。她忙命侍女把宋郎拉到船上,亲自为他换上新衣,将他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使他冻僵的双腿渐渐转暖,有了爱情的温度。
当如是以为她与宋征舆的爱情经得住考验的时候,也是她决定以身相许的时候,意外从天而降,使她暂时得到的满足与甜蜜顿时化为乌有。
宋征舆的母亲得知自己的儿子爱上妓女以后,差点没被气死,让家人把宋公子叫到面前,好一顿数落。
宋征舆生性优柔寡断,迫于母命,渐渐与如是疏远。怎奈两情相悦,隔着千山万水也要往一处凑的,何况近在咫尺?因此两人明面上虽疏远了,内心里却实难割舍。
后来,天起不测风云,松江地面要赶走外埠人,违者严惩。如是原不是松江人,故也在被逐之列。如是听闻消息,设置一案,案上放古琴一张,倭刀一口,让小厮找来宋征舆相与计议,问道:“如今之计,奈何?”
本来以宋家之势,容留如是并非难事。可宋母早撂下狠话,除非她死了,否则如是永远进不了宋家的门。宋征舆畏惧严母,徘徊再三,才垂头叹气说道:“姑且避其锋芒吧!”如是见宋郎态度优柔,心中又气又恨,烈火之性又起,手持着倭刀斩断古琴,指着分为两段的古琴对宋郎说:“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居然也这么说。我与君自此绝矣!”
从此,如是与宋征舆一刀两断,不复来往。如是性情刚烈至此,巾帼中鲜有其匹。
宋征舆之后,乃有陈子龙。陈子龙是如是心目中的骑着五彩祥云来搭救她的盖世英雄。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挚而热烈,但最终也不过是一场蹉跎姻缘。与陈子龙的这段爱恋,如是一生当中挥之不去,久久萦怀。
陈子龙,字卧子,与宋郎一样都是松江人,但名气要远远超过宋征舆。明末文坛,复社与几社交相辉映,呼风唤雨。前文所说,张溥乃为复社领袖,而现在要说的这位陈子龙,便是几社领袖。其文采风流不输于张溥。
说起来,如是与陈子龙的结识,相当出人意料。如是有一种癖好,与男人的交往中,不甘以弱女子自居,往往称兄道弟,喜好女扮男装,与名士交往通信时,也往往自称为弟,一时引为奇谈。
当初,如是与宋征舆一刀两断,没过多久,便中意上陈子龙,写了一封结交信。信的字里行间,言辞激越,饱含感情,表达了对陈子龙的倾慕之心。末尾附上:“弟如是小草。”陈子龙看后,尽管文辞令人绝倒,但一女流随便与男人称兄道弟,实在放诞至极,无法接受。于是,这封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如是辗转得知情况,也是非常气愤,亲自跑到陈府门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高声詈骂:“陈子龙,你有什么资格称文坛领袖?不过是个不谙风雅的腐儒而已!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如是骂累了坐车走了。陈子龙龟缩了半天不肯出来,如是刚一走,便踱步出来,跑到书坊间买了一本如是的诗集回来。这本诗集名曰《戊寅草》,陈子龙仔细品读,从作品中对这位自称为弟的奇女子才有了一定的了解。
读罢诗集,陈子龙仰天长叹,心中不禁赞道:“柳子之诗清远宏阔,境界超拔,虽从不涉足文坛,其中几首倒于我辈不谋而合,这等见识,羞煞须眉也!”
陈子龙态度转变后,遂了如是的心愿。二人开始交往,由浅入深,从疏到密,渐渐如胶似漆,难割难舍。陈子龙曾写了三首绝句以赠如是:
其一:今年春早试罗衣,二月未尽桃花飞。应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归。
其二:垂杨小院倚花开,铃阁沉沉人未来。不及城东年少子,春风齐上斗鸡台。
其三:愁见鸳鸯满碧池,又将幽恨度芳时。去年杨柳滹沱上,此日东风正别离。
满纸都是相思之情,其意其境令如是感动不已。如是曾发过誓,如果能得遇知己,纵是万死也无所遗憾。如今知己已得,便一心专用在陈郎身上,愿意随他天涯海角,同甘共苦。不仅如此,如是还特意为陈郎写了一篇《男洛神赋》,字里行间,一往情深,无法比拟。如是的性子虽然有些男性化,但本质上还是温柔的小女儿,很容易被浅浅的幸福感所淹没。她不止一次的自言自语:“知己已得,夫复何求?”
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在松江外一座小红楼里,如是终于与自己梦幻中的盖世英雄同居。没有正式的文书,没有媒妁之言,两人情深义重,哪怕厮守一刻,便尝到了永恒之味道。此时的如是,身前身后,楼里楼外,到处都是幸福的火花。她戏称他们所居的小红楼为鸳鸯楼,此间所写的诗词俱都编入了《鸳鸯楼词》。
然而幸福的火花稍纵即逝,或许刚刚尝到一丝甜蜜,接下来便是熄灭时的绝望与苦涩。如是尚沉浸在幸福的梦中,她不相信命运会如此作弄她,她不相信幸福会弃她而去。
如是与陈子龙在红楼同居的消息传到陈家,陈子龙的正妻张氏哭哭啼啼找到婆母娘高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高氏哭得心烦意乱
高氏震怒,与张氏亲带着一伙家丁,大闹鸳鸯楼,将楼上的一切象征着幸福的东西,全都砸个稀巴烂。张氏眼中的小狐狸精、二奶如是,差点遭到痛打,幸亏事先有人报讯,提前躲了出来,才逃过一劫。
如是刚得到知己,不得已又要分离。人生大苦,以生离死别为最。如是痛哭流涕,实在舍不得陈子龙。她混着血泪写了一篇《别赋》,其中说道:“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遮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白首同心成为空想,知己零落又成现实,如是唯有长夜当哭,才消心中之恨!
陈子龙也舍不得这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于情于理,陈子龙都没有勇气与母亲和妻子抗争,最后只能含恨与如是分手。
他在诗中痛哭的写道: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
怜他漂泊奈他飞,澹日滚残花影下,
软风吹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这段无奈的吟唱,归结了这场有善始无善终的爱情。内疚有之,自责有之,后悔有之,不得已更有之。哭过长夜,才知道葬送了爱情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故事还没完。甲申之变,崇祯皇帝吊死煤山。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新朝,改元弘光。陈子龙被弘光朝召用,出任兵部给事中。后弘光朝覆灭,陈子龙辗转到福建追随唐王,继续反清复明的斗争。可惜,后来被清兵俘获,在押赴南京途中,趁清兵不备,投江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