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爱玲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26
|本章字节:5992字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茍,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衖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