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月终于要做母亲了。

从北京回来的笫二年秋天，秀月怀孕了。她激动得哭了，自己真的是个正常女人，要证明这一点真难，除了自己正常以外，丈夫也得正常。

这件事非同一般，这是窝在人们心里十多年的一块心病终于消除了，马家上下异常喜悦，不知是谁的主意，竟办起了不小声势的庆祝活动，大摆家宴，放假一天，像过年一样尽情玩乐。

“大伙听我说啊，”大嫂在喜宴之前发话了，这位长房长媳这些年历练得很会主事了，她的公正厚道赢得了威望，婆婆也很喜欢她，她总能做一些让这个大家庭更和睦更红火的事，今天这庆祝活动八成是她的主意，听她怎么开场：“今天不是年也不是节，咱为啥摆宴席？因为咱们家有件大喜事！这件事我们大家盼了十多年哪，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妈，您快跟大家说说吧！”

“你来说，你来说。”

“好！那我就告诉大家，我们全家都非常喜欢的三婶儿有喜了！所以有人说，这事应该摆这喜宴庆祝一番，这是大家的心意。妈，还是您说吧。”

妈笑着指指大媳妇：“你说得好，这是大家的心意。一般说，小孩满月、百天或周岁摆喜宴，今天是秀月刚怀孕就摆喜宴，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人们误以为秀月有病，后来他们到北京医院检查，才知道其实她很正常很健康，是相礼有毛病，这十多年秀儿蒙受着不白之冤，我很心疼。”

坐在身边的秀儿摸摸妈的手臂说：“谢谢妈，我们都过来了。”

“是啊！过来了。相礼的毛病是尝药落下的，马家两代医家，爹尝药毒死了，儿子尝药差点不能生育，多亏他岳父逼他到大医院诊治，这才及时查出病因，解除了病毒。他自己也配了特效药，这才治好了。我说这要感谢秀这门亲事，否则，相礼一辈子都不知自己有病，你说这是不是马家的福气？天地间的事老天爷早就给安排好了，秀就是老天爷送给马家的福星。”

“老天爷让我到这来找保护神，妈是我最大的保护神。”秀月笑着说。

相礼说：“妈说得太好了！我今天特别激动，一般人当爹当妈是很正常很平常的事，可是对秀和我却那么难！十年哪，我现在心里最想说的话就是我有愧，愧对秀月呀！”

“好了，老三，你把这层意思也放到酒里吧，今个我们大伙都很激动，千言万语都在这酒里了，大家举杯祝贺三婶有喜，喜气洋洋！将来生个大胖小子。”

转过年春天秀月生了个男孩，然而不到七天就夭折了，这对全家打击太大了，秀月更是哭得让人心疼。相礼分析认为还是自己的毛病没彻底好，他暗中加大了服药的剂量，并且利用指导研习所工作的机会到北京协和医院又做了检查治疗。

妈现在有些坐立不安，以前秀没怀孕时她虽着急，但还能平静，可是当一个小生命降生又倏地离开人世，老太太感到受不了。这事成了她一块心病，盼着秀怀孕又怕她怀孕，担心再夭折。她和大媳妇想了很多办法，先是进城到龙首山大慧寺请了送子菩萨，供在秀的房中，她亲手写副对联：“打除天狗去，引进子孙来。”贴在神龛上。

接着又亲自带着秀去拜神树，这神树在将军泉西沟，不知几百年树龄了，树干得三个人合抱，树冠如伞。多年受人们参拜，这里修有供台，石雕神像，已成为一景。这棵大榆树被称为神树，因为确实有点神了，传说早年一个祸害黎民专吃童男童女的妖魔成精了，上天派雷神剪除之。但见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雷神追这恶魔，可就是不敢劈它。因为恶魔拿着一条沾有经血的白绫，雷神怕沾上这血伤减神功，所以每每被恶魔逃脱。恶魔藏到榆树冠里，雷神气得轰隆隆在空中转，这时大榆树猛烈摇动，刹那间树叶全部掉落光了，雷神就势一劈，恶魔急甩动白绫，哪知白绫早被树枝挂牢，电光闪处恶魔终被击毙！这事很快传扬开了，人们纷纷前来祭拜，从此再没有童男童女失踪。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香火多了，榆树成了神树。求喜的，求婚的，求福的，求寿的，免灾治病的，升官发财的，有求必应，求什么有什么，很灵！

秀月跪拜真是虔诚，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跟神树说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起来时已泪流满面。

拜过神树以后，秀月觉得心理平静了，不仅从失去孩子的悲痛中走出来，而且也能勇敢地面对未来，甚至预感她会很快就能有个健康的孩子，所以秋天她又怀孕时没有一丝担心的感觉，而是一种期待。

妈也平静许多，这倒不是因为拜了神树，而是因为她不知从哪里讨来个民间验方，就是找人丁兴旺的人家，把秀月刚降生的孩子抱回家抚养九天，马家花钱把这孩子买回来。据说所有用这法子的人家没一家不灵的！她坚信并期待着，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让大伙放松放松。大家都很赞成，连相礼也抱着久病乱投医的心理，什么办法都愿试试。

大哥说：“谁家能把这个孩子给咱带活了，我给他五石豆子五石高粱！你们说谁家好，我去办。”

二媳妇是爽快人，她接话说：“大哥，你没听妈说嘛，得找那人丁兴旺、没死过小孩的人家。俺娘家老叔人丁最旺，好家伙生了一大堆还生呢！”

妈说：“胡吣！差辈儿了！”大家笑起来。

相礼说：“常家怎么样？”

“哎！常家行。他家大媳妇孩子挺多，好像生了四五个。”大嫂说。

相智如今已经当爹了，因为他从小就喜欢摆弄牲口，现在是家里车老板儿。他接话说：“我看行，三哥，常家大院阔气，哎呀！人家拴了三挂车，那牲口一大圈，个个膘肥肉胖、滚瓜溜油……”他还没说完，早被他媳妇打了一拳：“哎呀！你满嘴喷粪，人家说人丁兴旺，你怎么说起牲口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相智也觉得说的不得体，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咳！这叫什么嘴。秀姐，我可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说的也没错，不是有副对联说，六畜兴旺人气盛，五谷丰登家运昌嘛！妈，我看常家也不错。”

“好！那就定下常家。相仁，你去办吧，常家是大户，要是十石粮拿不出手，你就再加，咱豁出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去和常大当家的说，保准行，您放心吧！”

二媳妇站起来：“这事光和当家的说不行，还得跟屋里人说好，你们男的不方便，我和大哥一起去！”

没过一顿饭的工夫俩人回来了，相仁一脸喜色：“这事成了，让他二婶说吧！”

二媳妇兴奋地说：“这常家很好说话，人家一听，立马说这事我家一定帮忙，像待自己孩子一样养。按这个验方，如果你们一定要走‘买孩子’这个形式，那就扛一石豆子意思一下，不能再多一粒，否则四邻八舍怎么看我常家？那不是趁火打劫吗！”

老四：“哼！我妈还怕人家嫌少不干呢！”

“别打岔！听你二嫂说。”妈用手挥手止住老四说。

“说来也巧了，我看三婶这个孩子肯定福大命大，现在正赶上常家二媳妇生第三胎，哎哟那奶水那旺啊，每天都得挤出很多，正愁吃不完呢。这不是专门给咱们孩子预备的吗！你说巧不巧？”

秀月说：“咳！常家二媳妇不就是宋春梅吗！人们都叫她小辣椒。她人挺好的，比我小一岁。”

大家都很高兴，妈说：“老天有眼哪！”

秀月生产那天，完全按验方规定程序做，这套规矩非常严格，马家人不得靠近，由常家请的接生婆来给接生，然后由常家二媳妇宋春梅两口子把孩子抱回常家给抚养九天。此间，马家任何人不得到常家去探问。

春梅很兴奋，她像重新坐月子似的，放下幔帐，用温水给孩子擦洗干净，包好，然后小心地试着喂奶。这孩子像出生好些天的孩子似的，懂得含住奶头就吮。在旁边的常家女人们都惊讶地笑了，说：“不用担心，这孩子嘴壮，肯定不会有啥事的！”

三天平安地过去了。常大当家和妻子都很高兴。

马家上下这几天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心里急，好像谁都不说话了。他们一点信息也不知道，连孩子是姑娘、小子都不清楚，最担心是会不会月子里就出事。他们祈求苍天保佑！期望这孩子能站住！期望妈这验方能灵验！

特别是相礼两口子真是如坐针毡，每个时辰都心惊肉跳，生怕从常家传来噩耗。最难熬的是秀月，几天来不敢合眼，一睡着就做噩梦，早晨又在噩梦中哭叫惊醒。

大嫂、二嫂听到哭叫声，赶紧跑过来安慰她：“他三婶，坚强点，心往亮处想，就不做噩梦了，别自个折磨自个，把身子弄坏了！”

“我明白，我明白。妈这两天没过来，是不是病了？”

“病也是心病，都两天没吃饭了，坐在那儿抽烟。唉！真要急出病来可咋整！”

这时候，四媳妇跑进来：“三嫂，我告诉你，我到河套那边洗衣服，路过常家，我看见他家门前挂着小弓箭红布条，这证明这孩子挺好，而且是小子。”

“哎呀！你小声点，别让妈听见！”二嫂推一把四媳妇。

秀月坐直身子，着急地问：“还有什么？”

大嫂嗔道：“小祖宗，一大早你洗什么衣服啊！你是不是故意到常家门口探风去了？你不是不知道，你犯了人家那验方的规矩，出了事，你担当得了吗！”

四媳妇傻了：“哎呀妈呀！”

秀月也立刻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诚恳地说：“四妹子，大嫂说得对，咱都忍一忍吧。以后千万别往常家那边去，咱都按妈说的那规矩去做，千万别再出什么差错，这回看我有没有这份儿命。”

和马家一样担惊受怕的九天终于过去了，常家人总算松了口气。

孩子很健康，二媳妇春梅把孩子洗干净，扑上点胭粉，重新包好，喂了最后一次奶，等着马家来“买”这个孩子。

“老天爷呀！这九天比我生那三个孩子还难捱！这孩子很对得起我，没让我白操心着急。”说着她在孩子小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口，“你看你看，他眼睛都会找人了，说实在的，我还真舍不得这孩子被抱走！”说着便热泪盈眶，她用手赶紧擦泪。

大嫂说：“得了，咱们心尽到了，带出个健康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二妹子辛苦了。咱们都是当了妈的人了，这孩子一落地就被外人给抱走了，他的亲妈的心里是啥滋味呀！”她转身对丈夫说，“快给马家送信去呀！”

常大当家的骑上早已备好的枣红马，高高兴兴地给马家报喜讯去。这马今天打扮得格外喜兴，披红戴绿，胸前缀一朵大红花，脖上挂一串铃铛，老远就听见铃响。常家人真是花了一番心思，这样的打扮，让脆弱焦急的马家人老远就能判断出来报的是喜讯而不是噩耗，让他们那悬着的心早点落下来。

常家的良苦用心没有白费，马家一家人像出了大狱似的，激动不已，好像感谢救命恩人一样，抱住常老大又蹦又跳，又打又闹，简直是原始舞蹈！

马家四兄弟很快过斗装豆子，把麻袋扛上车。多日不说话，很少进食的老太太突然焕发了精神，要亲自去接孙子，可一下地腿软了，摔了一跤，大家赶紧上前搀扶起来。

妈自知去不成了，骂道：“腿不听使唤，这是自己摔了，要是抱着孙子摔了还了得！好，我在家等。大媳妇，你嘴甜，你替我去，好好谢谢人家。”

大媳妇领了婆婆的将令，也很激动：“好！妈，您放心吧！”

大车一溜烟似的赶到常家，卸下一石豆子，就算买回了孩子。相礼在常大嫂的引领下，来到东下屋，当她从常二媳妇怀里抱过孩子时，控制不住热泪：“孩子，你让我盼了十多年哪！今天你终于来了，这都是常家给咱们带来的福运哪！弟妹，俺父子两代感谢你的恩德呀！我希望你能答应做这孩子的干妈。”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春梅泪流满面：“我答应，我答应！他吃了我的奶就是我的孩子。老马三哥，我能理解你和秀月姐姐的心情，放心吧！吃了我的奶的孩子指定好养，这九天我跟这孩子说了很多话，他都答应了，他不会辜负咱们的。”

马大嫂接过孩子，然后给常家每个人都敬礼，千恩万谢地把孩子抱出了门。

临出门时，相仁请常大当家给孩子起个名，他也不推辞，满口应允：“行！得起个好名，我还真想过这事。你们家小辈都叫这育那育，是属育字辈的。我看这孩子就叫常育，马常育”

“太好了！什么都有了，就叫马常育！”

常家如释重负地把常育‘卖’给马家，从此马家上下提心吊胆地抚育这个孩子，每一天都很紧张，一个月，没事，半年了，很健康，一岁了，越来越壮实，三岁以后，人们彻底放心了，这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如今已经六岁了，秀月也总算如释重负了，而且她又怀孕了，她和相礼都很高兴，一切正常了。

这年秋天出了大事，日本人向中国军队开火了，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日军很快占领东北城乡腹地，东北人民开始沦为亡国奴了。

那是深秋的一天，李嘉心穿便装带着老婆、孩子突然回到了将军泉，相礼很不解，甚至很生气，刚想过泉西问个究竟，李嘉心和梦君便来见相礼、秀月。相礼他们四个人在山坡上走，李嘉心倒退着，笑着指秀月和梦君的大肚子说：“看看，咱们今天等于六个人哪！真是太好了。我跟你说相礼，我真替你们祈祷过，我说我的恩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各路神佛仙道一定要赐给他们儿女，让他们成为完美的人。”

“你别打岔儿！你说到底为什么离开军队？”相礼很严肃地问道。

嘉心不回答，继续说：“哎！我提议，咱们两家嘎亲家，指腹为婚，你们生女孩给我当儿媳妇，我们生女孩给你们当儿媳妇，怎么样？”。

“对，好主意！相礼呀，你不反对咱下一代成婚吧？”梦君说。

秀月笑了：“要都是女孩或者男孩怎么说？”

梦君笑着指秀月肚子说：“不会的，我一看你这肚子形状就知道，你这保准是个丫头，你看我，我这是个小子。你就等着当我儿子的丈母娘吧！”

相礼：“我们正想要个姑娘。”他低头对着妻子肚子说，“闺女，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嘉心对梦君肚子说，“小子，爹给你找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人家。啊！”

相礼说：“李嘉心，你把话岔出这么远，不敢回答我的问题是吧？”

“不是，我回来就是告诉你，我离开了东北军，我对不起你，只好用我的儿女报答你。”嘉心很严肃地说。

“不要说报答我，你对不起张将军哪，张将军对你不薄啊！前面的事不说，就说你在兵工厂吧，当年他对他父亲软硬都用了，才使你官复原职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离开他，背信弃义呀！”

“是！张将军对我不薄，可他对得起生他养他的这方土地吗？对得起东三省的父老乡亲吗？几十万军队呀，不放一枪就撤走了！让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践踏一片又一片国土。这算什么？”嘉心眼含热泪，声音哽咽了。

“那你这算什么？离开军队就是逃兵！不感到脸红吗？”

“脸红的应该是他张少帅，作为封疆大吏、一方统帅，临敌弃国而逃是大不忠！作为人子，皇姑屯杀父之仇不报是大不孝！”

“这是表面观点！东北易帜国家统一了，这是张将军的大贡献，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得听从中央的，再不能自己说了算了。你也不想想，东北军现调往西北，这带有全局性的大动作，是张学良能说了算的吗？亏你还学军事的呢！”

“不争了！不争了！表姐夫，今后怎么打算哪？”秀月打圆场。

梦君说：“他爹让他接手酒店，他说他不会。其实那有啥难的，几个月就熟悉了。以前我希望他在军队，现在我倒希望他继承家业，也很体面。”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把老婆孩子放回老家，我心里踏实了。至于我呢，目前还不想告老还乡，我的心还在跳哪！还要出去闯一闯！”

“我不许你出去了！李嘉心，我告诉你，你想把我们娘几个撂家里，你自己出去野去，没门儿！”

这是相礼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李嘉心回泉西几天后就失踪了，不辞而别。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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