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来虽没找到父亲，但很长见识，北国的壮美，劳工的悲惨，鬼子的凶残，八路的亲和，都在他心灵中打上烙印，他觉得自己认识的世界宽了。这种收获使他感到很充实很满足，他带着这种心情回家了。

他一下火车，便感受形势变化太快了！县城里八路军不见了，现在满城都是中央军。

这个部队是国民党王牌新六军二〇七师，蒋介石的嫡系。抗战时期在大西南没受任何损失，抗战胜利了，他们出来收复失地，可是从大后方空运到东北需要时间，二十多天前才集结完毕。本县城归这二〇七师接收，可是他们不是从鬼子手里接收，而是从八路军手里抢收，这太不讲理，当然八路军要反抗，于是两军发生了交火。

这谁是谁非，老百姓看得很清楚，心里很明白！看来这老蒋抽出手来要收拾共产党八路军了，要打内战了！为避免内战，顾全大局，八路军接到毛泽东的命令，主动让出一些城市，深入到乡村。

二〇七师顺利占领了县城。那师座被捧上了天，不可一世了！吹嘘国军战斗力所向披靡！小试牛刀，八路便屁滚尿流望风而逃！

八路军憋着一口气！这个对手这个冤家，早晚我们让你们看看我们的厉害！“吃菜要吃白菜心儿，打仗专打新六军儿！”一年半之后，沈辽战役中，已升为军长的原二〇七师师长被打得全军覆没，满地找眼镜，然后乖乖地举起双手！这是后话。

常育印象最深的是中央军的军装真帅，扎着武装带，戴着大沿帽，领章帽徽金光闪闪的，很威风很神气！最让他好奇的一景是招女兵场面。女兵戴着船形帽，穿着皮靴，婀娜多姿。一些男女军官摆着两张桌子，招募女兵学机要通讯，一些女学生排成一行登记报名，填表后当场口试，合格者当场录取。这里吸引了很多过路者想围观，但被荷枪士兵驱赶：“去去去！你！你！快走！”用枪托扒拉人。常育不想找麻烦便离开这里，回到药铺：“好家伙！说变天就变天，满城都变黄军装了。”

“你走后四五天吧，突然开仗了，中央军从半拉山那边压过来，八路军退到城里，在城边修筑工事，中央军攻了两次都没攻进来。后半夜八路军突然撤走了，天亮时中央军就进城了。”二掌柜向常育介绍。

“哎！你们看见女兵没有？太精神了，漂亮极了！在小十字街那边招女兵哪。”常育喝口茶说。

“不说中央军了，快说说你这次去北边有什么消息线索？”庆育问道。

常育不愿多说，便敷衍道：“大哥，我可能没有你走得地方多，我只去了哈尔滨和嫩江，八路军正在深山中搜索，寻找劳工，这是我没想到的。现在还没有确切消息，不过我原来以为找到线索使上点钱财，八路军不兴这套！人家可真正为老百姓办事！这也是我没想到的。我都登了记，要有线索会通知咱们。”

“你说八路军搜索？那边到底还有没有劳工了？你见着过没有？”

“我见过两个被解救出来的劳工，他们已经参加八路军了。现在已经解救大小四五批了，这些人的名单我都看了。”他摇摇头。

“这个结果我想到了！好吧，你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休息两天然后回乡下去，城里中央军拉兵挺邪虎，别再出事。”

第二天，常育回家，到辽河大桥时，看见桥头修了两个水泥碉堡，漏斗状枪眼上下两排，有的还伸出枪管。有固定岗也有巡逻哨，好森严！常育出城过桥有些紧张，还好那些兵没管他。

到桥南头也有碉堡和站岗士兵。桥头城乡市场这摆着一排桌子，一些军官在招兵，有些强迫的意思，这大桥是乡下人进城必经之路，凡青壮年都被推到桌前排队，一个军官训话：“你！你！还有你！你们五名现在就是国军了！国军就是国家的军队，直属委座蒋委员长！你们是非常光荣的，你们必须懂礼仪知廉耻！只要你们忠于领袖，报效党国，你们就可以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好，给新兵着装！”

“天哪，这样招兵！真知廉耻。”这五名乡下青年还没反应过味，便被换上军装成为国军了。场子里已经有一些这样的新兵了。

有些人明白了，说“我不想当兵！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出不来。”那军官便吼道：“谁没有家！不懂礼仪廉耻，想当兵老子也不要！老子想要的你不当也不行！”他又走向排头点出五名，“你！你……”

常育在出城的人群里，听得真看得切，觉得中央军还挺横气，虽不像日本鬼子那样抓人，不过他心里很别扭。这以后不好进城了，大桥是城乡咽喉，一旦被那军官指定为“你！你！你就是国军了”。常育不想当国军，他屏住呼吸，随出城的人流离开了大桥，离开了国军的视线！

将近中午时，常育到了文津镇，他要看看在这念中学的妹妹小燕，他觉得以前对妹妹关心不够，这会儿却有着强烈的责任感，要安慰一下妹妹。虽然父亲走时她还小，可她同样需要父爱！而这种爱从她记事就没有得着，也许她永远得不到了！真可怜！哥哥希望能给她些弥补，给她些勇气。

“哎呀！哥，你可回来了！快把妈急死了，有爹的消息吗？”

“你怎么知道我去寻找爹去了？”

“妈告诉我的！”

“啊！妈知道了？”

“妈说她被你骗了，开始几天她大没在意，后来发现画没有了，才断定你去了北边。她的心天天都提到嗓子眼这儿，快说有什么消息？”

“燕儿，爹走时你三岁，已经十多年了。鬼子很残忍，也可能爹被折磨死了，咱应有这思想准备。放心！有哥哥，哥会好好待你。”

“妈也这么说！她说她的心早就在咱俩身上了，把咱俩拉扯成人，对得起心疼她的人！”小燕擦泪。

“燕儿，别哭！咱有坏的思想准备是对的。我去黑龙江那边，虽没找到活着的线索，可也没得到死了的信息呀！还是一半对一半。而且我内心一直觉得他们还在，以爹和大伯那么有本事那么聪明，他们不会傻等死，所以我比较乐观。”

“哥，你也跟妈说说吧！让她心里亮堂亮堂。”

“家里都知道我去北边了？”

“没有！反正妈只跟我说了这事，也不让我再跟别人说，包括奶奶，妈说奶奶年岁大了受不了刺激。”

“好！走，哥请你吃饭，给你讲些有趣的见闻。”

常育回到家里，人们都以为他在药店学生意，回来歇几天，所以没有人怀疑。只是奶奶看他两三天还不回店，便催促他：“学活儿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该回店了！”

常育还拿大哥当挡箭牌：“大哥让我回乡下来，说城里中央军抓兵拉夫太邪虎，怕抓了我。”

奶奶一听抓兵拉夫肝都颤了，她已经失去两个儿子了，可得把孙子护住，她很感慨：“日本人到处抓人，你说这中央军咋跟日本人学呢！你大哥做的对！打今个起你哪也不许去了，在家好好待着，过几天就给你说媳妇。”

常育觉得还是母亲最了解他，母亲最知心，他要把这次北上所经历的事情都告诉妈妈，不隐瞒事实，妈妈应该知情，母子彻夜长谈。母亲看着儿子很佩服很高兴，他说做的事很快就做了，不简单。而且看问题、分析问题很有见解，母亲觉得儿子出去一次很有长进。母子对亲人的态度都能很理性，母亲听了日本对劳工的最终处理方式，更觉得凶多吉少了，对儿子所说一半对一半不抱幻想，从此心思都在儿女身上了。

奶奶办事真快，一句话，全家张罗起来，给常育相亲。

这门亲事是孟家岭姜家，离将军泉不到十里路。媒婆就是前些天让常育起鸡皮疙瘩那位李铁嘴，经她介绍，马家上下心都动了，唯常育不想谈这事，就撂下了。现在奶奶力主这门亲事，常育也找不到借口驳老祖宗的面。于是捎信给李铁嘴，又经她两面一忽悠，便可以相亲了。

这相亲的阵势可够大的，去了二十多人，满满三挂大车。这主要是现在乡下是最自由的时候，日本人垮台以后，这乡下是三不管，国民党不管，共产党也不管，又好像两方面都管。不管怎么说，现在是舒心多了，过去连走亲戚串门子心思都没有，现在都想出来走走，找个由头聚聚，马家相亲这由头很足。于是大伙都凑个热闹。常家的一车还加上朱秀才两口子，泉西吴家一车加上梦君，还有些沾亲带故的也来了，车有点挤。马家大车领头，忽忽悠悠三辆大车来到了孟家岭姜家。

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殷实人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清堂瓦舍五间正房，窗明几净，墙上几幅字画，衬出诗礼之家的品位。院中有杏树、李树和一坛花木，这是北方农村极少见的庭院。显现内外主人很会过日子，很有情趣。这给人印象非常深。

主家和亲朋好友忙着招待客人，陪客人唠喀，相互介绍交流情况，这比媒婆忽悠要真实多了。这姑娘叫姜雪扬，初中毕业，比常育大两岁。

相亲一项重要内容是姑娘出来见婆家人，通常是用点烟倒茶这种形式，姑娘由娘家和婆家两边善交际的女的陪着，诸一点烟倒茶。

这南北连二大炕，炕沿上坐满了相亲的人，人们等着姑娘出来，好好相相。

门帘开处，两个陪娘引姑娘出现了！

常育第一个发现的，“天哪！太秀美了，那灵气袭人！”常育赶紧掩饰转移视线，不敢正视。他庆幸这次没找到借口驳奶奶，否则又错过良机！

姑娘在陪娘引领下给每个人点烟。

“您老请抽烟。”她偶尔抬起眉眼，大部时间低着头。

顺着炕沿的方向，挨个人给点烟或者倒茶。姑娘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递烟、划火柴、点烟，都是这程序，都是那一句话“您老请抽烟”。有的人还故意把火柴吹灭，考验姑娘的耐性，这得再划一根火柴。

“您老请抽烟。”她不知道已经来到常育面前。

“啥眼神呀！谁都叫您老啊？”常育取笑道。

姑娘抬头一看，瞬间大脑空白了，她知道这人就是来相亲的主角，早有人给她指认过。这人够帅的！跟我犯贫。她划着了火柴，常育举着烟等着，直到火柴烧完也没给常育点烟。

屋子里两方面的人都笑起来。

她露出一丝微笑，又给下个人点烟：“您老请抽烟。”

常育从她那难以觉察的微笑中，体验到一种滋味，很甜蜜！这是在挑衅他！于是他自信地断定：“她也看中我了！”

这相亲，看上去好像是男方家三亲六故来相姑娘，其实也等于送上门让女方家族亲朋相女婿。男女双方能直接见面，这是婚俗一大进步。常育和雪扬短瞬的相视，彼此都很动心，这已超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而形同自由恋爱了。可是话语权还不由他和她掌握！

回将军泉的路上，三挂大车一摆溜，车老板展示甩鞭花的本事，蓝天白云下飘着清脆的鞭响。人们议论各自的观感，有的说这姑娘够俊，有的说有点俏；有的说还算大方，有的说不懂礼貌；有的说院中有杏树女人容易红杏出墙，有的说姓马的最忌姓姜的，套上缰（姜）绳马就失去自由了。

这些话传到奶奶耳朵，弄得奶奶也没了主意，便找命相先生再给算算。

过了几天，命相先生算出了结果，龙虎本为君臣之配，但生于二月的虎为白虎，此虎不懂相君，而让龙随虎，故有制夫克夫之忧！破解之法，房前屋后多种牵牛花，此花有牵牛之力也能伏虎，其蔓逆时针反向攀缘，以柔克刚，扭转虎性。

克夫，这是人们最害怕的事！至于花蔓那点劲儿是扭不过虎劲儿的，破解不了！命不合，当然这门亲事就算黄了，人不可与命争！

常育不这么想，他要争！从见过姜雪扬，他的心就总往那儿跑，魂已被她摄去了，在他想象中自己的媳妇就是她那样，一定娶她！什么克夫！爷爷尝药中毒，难道能怨奶奶克夫吗！爹和大伯被日本人抓了劳工，难道能怨妈和大娘吗！这个算命先生，这不是耽误我大事吗！不行！找奶奶说说，不能就这么撂下！可是让奶奶不迷信，这几乎不可能。磨吧！

“恭喜呀！大婶。”宋村长一进院就大喊，直奔上屋。秀月赶紧跟过去，倒了茶：“喝茶，大哥。”

“本来想和你们一块去看看我这未来侄媳妇啥样，结果还是没抽出工夫。”

“谢谢！谢谢！知道你忙，没敢惊动你。”

“大婶，你真说对了，这一程我忒忙！你们知道吗？中央军给我下来任务了，一个上校参谋长直接来找我，要我给招兵。”

“老宋大哥，怎么！这乡下也要招兵了？”

“对！一百名新兵。不仅招兵，还招官，我本人就被指定当少校营长了。”

这宋村长没敢说出真相，其实参谋长说，你招一个班的兵，我给你排长当。你招一个排，我让你当连长。宋村长要当营长，参谋长说那你就得招一个连，一百名新兵。“行！我就给你招一百名！”他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将军泉就要多七十来个青年当炮灰！因为他想升官。前些年，他想发财，上下嘴唇一碰，就办起了学校，人们谢他造福乡里，纷纷捐献，于是七间房校舍十五垧地学田归他这个村长兼学监管，每年除学校开销外，三四十多石粮食也进了他家仓房，他是名副其实的土豪劣绅兼贪官污吏！

“他宋大哥啊，你说今天来是给我道喜！可从进屋就说招兵招兵！你办学，大婶佩服！这是积德的事。可中央军会平白无故招你当营长吗？还不是因为你给他拉去一百个兵，这是缺德！大婶劝你搪一搪这事！”老太太用手指着宋村长说。

“大婶，你说对了一半，我不当营长，也得给他招兵，我是没法子，这事就靠各位村邻父老乡亲成全。凡是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都要登记，我想大侄子到娶媳妇年龄了，当然也该登记。”

“老宋大哥，你说了半天就为这个事来的！常育属龙的，今年十七。我们家没有这年龄段的人。”秀月说。

村长讪笑：“嘿嘿！我知道，我知道！”

宋村长心里有数，将军泉一千多户，招一百人很容易。他从年满十八岁到三十岁这个范围很快筛出一百人，诸户宣布某某为国军。然后补上一句：“我是他们营长，由我亲自率领和保护，请放心。”

常育和吉安在河边走，水中摇晃着二人倒影，好半天吉安才说话：“当兵我不怕，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安子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咱妈！对了，还有几天时间，你去一趟文津呗，人家兰玉在学校还不知道你当兵了，总得跟人家告个别吧！”

“不去！去，说什么？说你等我？她肯定会这么说！可我不忍心。”

“不等怎么办？兰玉是明白人，当兵又不是自个儿说了算的。”

“不让她等我！这事我自个儿能说了算！”

“啥？你俩好了好几年了，都订亲了！咋能不等？”

“你甭管了。我给她写了封信，你帮我交给她。记住，在我出发以后再交。”

“我不能糊里巴涂转这信，我得知道你写的啥！”

“你可以看。走，回家给你拿去。”

三天后这些新兵集中到学校，参谋长坐吉普来接收新兵，两个官兵当场发军装，常吉安在穿军装，他脑海中重现出写给兰玉的信，这真诚的心声好像是操场上每个新兵的心里话：

尊敬的好姑娘，从我穿上军装这天起，你就自由了！不受咱们婚约的约束，去另寻一个心上人吧！我们都知道当兵就是把生命交给战场了，随时随刻都有生命危险，我不是怕死鬼，敢冲锋陷阵，枪子不长眼睛。我不能让你遥无期限地等待一个死讯或残废人，我们彼此忘记吧！如此，我的心也自由了！

一个需要你忘记姓名的人。

常育在人群中向吉安招手，他回味着吉安那信中的话：“我们彼此忘记吧！如此，我的心也自由了！一个需要你忘记姓名的人。”常育觉得这话也好像说给自己的，说给所有亲人的，但他却是说给一个姑娘的，这太残忍了！他自语地：“不！不能这样！”他控制不住，竟大喊起来，“不能这样！我不能转给她这信。”

吉安已是军人了，身不由己，被军官指挥得团团转为向右看齐报数之类的口令忙着，什么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