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公室，这是最忙的地方，人们进进出出的，外间秘书科在忙着打字油印，里间秀月在忙着签发文件，她现在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常委。禹时书记觉得她工作能力强，文化水平高，而且工作顺手，一过年就把她调到县里来。秀月也愿意跟老领导一道工作，所以心情特别好。她对送签文件的秘书科长小赵很满意，笑着表扬他：“你这个文拟得好，简练明了，我只改了一处，打印吧！”

赵小光拿过文稿看，佩服地说：“啊！改得好，长见识了。”

电话铃响了，是栗书记叫她去一下。

“栗书记。”

“你坐！”

秀月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便笑着说：“书记好严肃啊！”

“我们的县长人选被调走了，本来你和老马长期分离，我想照顾你们，把你调县里，结果他又被调省了！”

秀月说：“定了吗？”

禹时点头：“刚接个省组织部电话，没商量余地，顾大局吧！省外办副主任，是提升，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上次他从东丰机场回来说有可能调他去省外办，他不愿和那些苏联专家打交道，说他们太傲慢，他要做争取，看来没成，还是得去！”

“省外事太缺人了，像老马这样有资历的苏联通哪能放过。说他这次在机场工作中和苏联专家协调很得力，全靠他了。这可以想象。啊！”

秀月苦笑着：“没事儿的，栗书记。我就是这个命了，都老夫老妻的，年轻时候都过来了，还有啥说的！”

就这样，秀月和相礼过了几年“周末夫妻”的生活，还好，交通方便，到省城火车才一个多小时，他们有时去省城度周末，有时回县城来团聚，可是最近这半年多他们太忙了，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相礼这边工作几乎有些忙乱，全省有七八个限额以上苏联援建项目，最近一段时间那里的苏联专家不断被召回国，相礼像救火一样奔跑于各个被撂下的乱摊子，有的连最起码的交接都没有，资料、数据、图纸、器材都弄得乱七八糟残缺不全，这种事一宗接一宗，省外办简直天天忙于应付这种局面了。

秀月这边也忙得不可开交，她整天处于亢奋之中，不久前她听了一次内部传达报告，让她热血奔涌。我们国家大规模的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结束后，开始腾出手搞经济建设了，这才发现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落后得让人心急呀！报告说毛主席更急，主席深知生产力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生命线，他俯察世界最强大的资本主义美国，感慨了！他说：“人家一亿七千万人口有一万万吨钢，你六亿人口不能搞它两万万吨、三万万吨钢呀！你赶不上，那你就没有理由，那你就不那么光荣，也就不那么十分伟大。……那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

“生死存亡的警告啊！”

“我们必须跃进，大跃进！超英赶美！”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党中央迅速决策，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为在第三个五年计划中进入共产主义而大干特干！

从此，我们进入了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两年钢产量要超英，办法是人民战争，土法上马，全民大炼钢铁！

两年前禹时同志调地委了，高原接任辽泉县委书记，他也觉得秀月同志很能干，很顺手，为大办钢铁这一仗再创佳绩，他提议秦秀月为常务副县长，抓好中心工作，担任大炼钢铁总指挥。

秀月说：“在省里开会时，省委吴书记点名让你挂帅，说回去告诉高原，第一书记要挂帅，亲自上！”

“好，我挂帅，你来具体抓，做副总指挥，大胆干，老规矩，有事跟我通个气就行了。”

秀月还想再推辞，估计也拧不过高原，便应下来。两年前她就是副县长、县委常委，总是战斗在中心工作第一线，抓钢铁她真有些为难。

秀月感到这次报纸、电台宣传声势空前浩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抓得非常紧，都是第一书记亲自挂帅。城市农村、机关学校、厂矿企事业各行各业都行动起来，投入大炼钢铁的行列。白天人海如潮，晚上十里灯火。各式土高炉浓烟滚滚，钢花飞溅，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场面非常壮观。

看着火红的液体从小高炉里流淌出来，逐渐冷却凝固成一块灰黑的铁锭，人们欢呼跳跃，有些人激动地掉下眼泪。

秀月不断接应各社队各单位出铁的报喜队伍，锣鼓声中她和群众一样激动，她和大家一样，脸和手都是黑的，笑时像黑人牙膏，她高兴啊，总算出铁了！这是政治任务啊！

不久，中央主管部门派下工作组，检验质量，督导工作。秀月和县委笫一书记高原陪同两大钦差转了城里和几个公社炼铁点，从工作组彼此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质量不合格。

秀月紧张得满脸是汗，她大着胆子说：“我们工作一定有差距，请领导批评指正！”

高原书记也陪着笑脸：“这铁要有问题，就跟我们说说吧，领导一直没说话，我们好紧张啊！”

工作组的人笑笑说：“你们不必紧张，你们的质量和各地大同小异，不是低炭就是高炭。”说完工作组两人抬起一块像娃娃鱼一样的铁锭，往石头上一摔，石头没碎，铁锭碎成几半，“你们看，这是铁吗？”

秀月惊讶了：“怎么是这样！有什么办法解决呀？快跟我们说说。”

工作组摇头，表情木然，一直没表态，下午乘车去了哈尔滨。

秀月很紧张，晚上睡不着，反复思虑，突然明白了，各地质量大同小异，没有合格的。估计工作组头脑里已经有了解决办法，就是炼钢铁是一项专门科学技术，不能全民炼钢铁。可是这话他们回去敢说吗？这样的结论敢汇报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当这个工作组够可怜的，从当上那天起就注定是右倾分子了，拔你白旗，等着挨批受处分吧！

从这天起，秀月不再说鼓劲的话，不再督促各单位各社队抓进度，甚至私下叫停了教育系统的高炉群，让他们回去复课。

有一天，秀月回机关开会，看见县委门口一群人吵吵嚷嚷要拆大铁门，有人在拦阻。她知道这是为高炉冶炼时当引铁。事实上，搜索社会和个人铁器物是大办钢铁指挥部的决定，是她签发的，一时间到处搜索铁器，真到了砸锅用铁的程度。按理说她应该支持这些机关人员拆大门，至少她可以装成没看见，车开进院子上楼开会就是了。可是今天她有些反常，竟然下了车又走回大门口，要亲自解决这场冲突。

在那个时代氛围里，有人敢阻止和炼钢铁有关的行动，让秀月很钦佩，走近一看才知道这是县里唯一的一位长征老战士杜连三。

秀月停在廊柱旁观察着。

这杜老原是辽泉有名的威远镖局的武师，“九一八”事变那年，镖局派他一单长镖，押送一批货到汉口，没等到站就被国民党军队把货给扣了，他又急又气，向货主没法交代，回去也没法向镖局交代，一气之下跑去参加了红军，因为他武功好，后来调到中央警卫团，一直跟随中央领导左右。离休后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不担任任何荣誉职务，但他离而不休，虽腿上受过伤行动不便，却经常到县委蹓蹓，今天这事让他遇上了，他觉得这两扇西式雕花大铁门庄重美丽，而且县委大门不应拆，所以出面阻止，并用身体挡着铁门。可是机关人员不认识他，有的听说过这个老资格也对不上号，所以根本没拿他当回事，领头的干部说：“你这老头，看不看报？听不听广播？你敢阻碍大炼钢铁，就是对抗党中央对抗毛主席！知不知道？躲开！”

老人说着略带湘味的普通话：“毛主席让你来拆这县委大门的？你拿出文件来，没有吧！不知天高地厚，敢给我扣帽子！什么叫对抗毛主席！你见过毛主席吗？毛主席长征穿破几双鞋子？毛主席过雪山摔几个筋斗？不晓得吧，想听吗？给我搬个椅子来！”

“说胡话哪！甭理他，拆！”有人开始动手推拉大门。

秀月挤进人群，机关人员高兴地喊道：“县长来了，太好了！”

“秦县长，这老头不让拆大门，这什么事儿啊！”

秀月上前和老人握手：“杜老，你好你好！把您惊动了。”

“秀月同志，我今天又多管闲事了。”

“您管得对。”她转身对大家说，“同志们，杜老是跟随毛主席长征的老红军老前辈，我们听杜老的意见，不要拆这两扇大门，好不好？大家都回去吧！”

有位激进的干部说：“秦县长，你不能没有原则，他说不能拆就不拆吗？搜铁是你指挥部定的，为什么其他铁门能拆，县委的就不能拆？”

秀月说：“大家要听指挥，都回工地去吧。”

那位干部说：“秦县长，你没有说出理由，我们怎么听指挥？”

“理由简单：第一，这栋楼、这大门，是伪满县公署原址，它可见证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让我们不忘亡国的耻辱。第二，这是中共辽泉县委县政府的大门，我们不忍心损毁它。”

那位干部不服气：“秦县长，你这理由我不敢苟同，大炼钢铁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决定，一切理由都要给钢铁让路！我愿与你展开辩论并保留向上反映的权利。”说完一招手，“我们走！”

这人气焰骄横不可一世！老人很气愤，他大声喝道：“站住！我，叫杜连三，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查户口啊？我是县委宣传部理论处郑涛。”

“啊，郑涛同志，我没有理论，文化也低。你是什么级别？你看哪一级中央文件？刚才我让你拿出文件你拿不出，我最近倒是看到一份中央文件，说近来发现有人借大炼钢铁为名，到处乱拆国家保护的物资材料、文物等等，胡作非为，对那些不听劝阻的、造成后果的，一经发现要严肃处置。我老汉也保留向上反映你带头胡作非为的权利！”

机关人员都很敏感，知道遇上了老资格，人家肯定能看发至地师级甚至省军级的中央文件，惹不起，赶紧撤吧！那个郑涛也随大伙走了。

秀月上前扶着杜老，笑着说：“谢谢杜老，给我解了围。您说的那份中央文件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不发到县团级的文件？”

杜老笑起来，一会儿又严肃起来说：“这是我心里的文件，我想过些天中央会有这样文件的。”

秀月很感动，再次握住老人的手，感慨地说：“中央是英明的，我想也会有的。”

秀月送走杜老，上楼开常委会：“对不起，在大门口遇到点事，迟到了。”

高书记说：“没等你，先研究粮食问题，一会儿研究钢铁问题，徐超同志接着说。”

主管农业徐副县长继续说：“好，我县今年粮食估产在12000万斤以上，各公社还没报上来，现在是按他们估算下限统计的。我们派人去产粮大县榆树、怀德等摸了情况，他们也在10000万斤左右，因此，我们有把握今年我县粮食产量肯定放个大卫星。”

高书记说：“听下来我们没比人家多多少？才多2000万左右嘛，要放卫星就放个大点的。你们再到下面去仔细统计核算，各公社要加强领导，书记要亲自抓，对瞒产的耍滑的严肃处理，我估计产量还能上一大截！”

宣传部长戚一草说：“肯定有瞒产私分的队！所以靠他们自己报上来的数字是不行的，产量是靠斗出来的！必须组织一个班子下乡，一个队一个队地统计落实，要政治挂帅，斗字当头，才能出产量。”

徐超笑着说：“戚部长水平就是高，我赞成这个意见。希望宣传部掐两头给咱县抓俩典型，在全县开现场会，表彰和批斗一块上。那样，我们粮食产量肯定会像高书记期望那样上一大截子。”

秀月说：“瞒产私分是有可能的，必须严肃查处。我们也要防止另一种可能，就是浮夸虚报，有两个原因，一是有放卫星的积极性，可能浮夸；另一个就是如果压力太大，下边干部也会虚报。所以我觉得县委不宜提倡产量是斗出来的这种观点。”

戚一草说：“我们既要防左也要反右，请注意！当前主要是反右。”

高原说：“瑞春同志，你是县长，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倒是没想左啊右啊这事儿，我在想去年省里下达咱们县征购指标是9000万斤，今年九千万能打住吗？我们产量才报12000万斤能说得过去吗？是我们县里瞒产了，还是我们工作没到家？我们是不是应该有个目标？我们的目标定多少？我们辽泉县委要红旗还是要白旗？”

高原说：“你一句一个问号，你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我的看法今年我县产量不上15000万斤，在省里是过不了关的。我们的工作离不开形势，今年就是这个形势。我是这么看，你们同意吗？”瑞春县长说完看着大家。

高原说：“很好，我就等着你这句话！15000万斤，你们同意吗？请表决一下。”他看都举了手，秀月没举手。“好！通过。秀月同志你为什么不赞成？”

“我也不是不赞成，我心里很乱说不清楚。我觉得现在庄稼已收割了再不可能多长一粒粮食，这个时候再定增产指标怎么增产？唯一可以解释就是浮夸虚报。而国家征购指标是随你产量浮动的，水涨船高，虚报的结果是上级下达的征购指标都超过全县实际产量，让老百姓吃什么？”

“秦秀月同志，请注意你的身份和立场！你是辽泉常务副县长，对全县工作要负责任。你的思想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瑞春县长批评道。

戚部长说：“我再提醒一下，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不断发展的，我知道秦县长有理论功底，又上过党校，请注意读书看报活学活用，产量是斗出来的这观点不是我发明的！请看看最近几期《红旗》。”

高原说：“有意见可以保留，但请各位注意党的纪律，定下的东西要坚决执行！粮食部门要主动出击，千方百计做到丰产丰收，宣传部门的工作要做到前头，动用各种宣传手段，配合中心工作。请你们下去拟订个计划，明确目标和措施，坚决打好这一仗，下周常委例会讨论。好！下面研究钢铁问题，秀月同志先说说情况。”

开完常委会，秀月感到很迷惘，在领导班子里工作多年，基本上是一致的，怎么最近这半年多大家总是想不到一块去了？产生了矛盾，难道是自己错了？像瑞春县长批评的那样思想到了危险的边缘？《红旗》的文章看过，那是某省某地区的经验体会，并不符合辽泉的实际。当然，如果瞒产私分是辽泉各社队的普遍存在的问题，那么说产量是斗出来的也未尝不可，但主要还是教育，主席说重要的是教育农民嘛，若那样，自己确实错了，把农民想得太好了太简单了。秀月决定走几个公社做调查研究。

她带办公室副主任小赵下乡了，先来到文津公社的高炉群。这里规摸越来越大，原来是公社规定每个生产队都必须有一座高炉，将军泉大队十二个生产队，就有十二座高炉，全大队来了二百多人炼铁。当然也是书记挂帅，辕子亲自带队来炼铁，这会儿辕子书记正在公社开会呢。这些庄稼人比城里人会干活，能吃苦，在技术员指导下也炼出了铁，秀月让人抬铁锭摔，竟然有不少炉的铁锭摔不碎，不知是不是质量好？可能是。

秀月问：“咱们村来这么多壮劳力，家里那边农活支配得开吗？”

“男劳力少了，老娘们儿都出工呗，打场是黑夜白天连轴转，累得够呛还不顶事，眼瞅着天冷了，场还没打完，够糟心的了。”

秀月说：“你们计算一下，抽一部分人回去。”

“那哪行！公社书记、社长严格规定人数。再说了，你是副总指挥，将军泉不能让你为难。谁往回抽，咱将军泉也不抽。”

“回头我跟公社说，看来农活那边缺人是普遍现象。我到潘家沟高炉那儿去看看，袁支书开完会让他去找我，有事问他。”秀月这次调查研究最想找的人就是辕子，她和辕子多年相交，彼此知心。

赵小光陪秦县长边走边看边说：“秦县长，我觉得这文津公社真有干劲，县里要求大队一级建高炉，他这规定一小队一个高炉。听说这里的柳书记是省里培养的苗子，第二梯队接班人，今年还不到三十，前途远大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