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重逢，最关心的是他的伤势，他告诉大家说从胸部、肩部取出两块弹片，没啥大碍，大家都很高兴，七嘴八舌都在说些重逢的喜悦，只有兰玉含着眼泪没言声，她在期待吉安能跟她说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儿，她希望得到一个信息，就是他没变心。

而吉安此刻心里很感动，天哪！她来了，她真的在等我，我尊敬的好姑娘！我太谢谢你了，我太幸福了！他从兰玉的眼神儿里看出了一种渴望，是的，不能让人家有疑虑，今天必须把心掏给她，顾不得眼前这么多家人了。可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来看你并不等于在等你，自己不能说得太直白，别闹出尬尴，还是先试探吧，他说：“兰玉，谢谢你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看我，我很感激！”

六年等来这么一句话，这话含义太中性，兰玉没有得到她所期待的信息，她很失望，便应了一句：“咋这么客气了！”

吉安听出来这话有怨气，是埋怨他以前不客气，显然是为那封信生气，应该道歉：“以前年轻不懂事，我收回留给你的那封信，请你原谅我。”

这话兰玉听懂了，她期望的信息终于有了，复杂的心绪使她哭得浑身颤抖，却没有声音。完全在心里流泪！真是千言万语难尽她的苦。

春梅抚着兰玉说：“不哭，不哭！孩子，都过去了，过去了。”

吉安也很激动：“兰玉，别哭了。这些年我眼前总浮现你在哭的样子，都是我伤害了你，不该写那样的信，我知道你在恨我。其实队伍一上路我就后悔了，我恨自己不懂珍惜。”

家人一看这情境，人家两人要说些体己话，赶紧互递眼神往外撤。

兰玉稍平静了，她说：“婶儿，大伙不要走，我的话不怕别人听。”又转对吉安说，“你伤了我不是因为那封信，而是你不告而别的无情，没有一句交待就走了，我不知道你心里还有没有我，我等得心里很没底很难堪。”她又哭了。

“兰玉说得对！吉安不是请你原谅了吗！”真难为春梅，两头劝。

“错就错在这封信，写了那信，当然就没勇气当面告别了。”吉安说。

“亏得你写了这封信，我就是今年春天看到这封信，这心里才踏实了，等你一辈子也等。”

“今年春天才看到这信？这是怎么回事？”

兰玉把有关情况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兰玉真是不容易，也很敬佩她。

吉安感动地说：“看来是马常育没把信交给你，害得他媳妇看了伤心，谁看了谁伤心，因为这信写得太无情。谢谢你从无情中找到有情，让我还能有这份机会和福分，世上真情让我摊上了，我会格外珍惜！”

当然还有些话在这种场合就不能说了，留作二人世界再说吧！

护士催促大家说“时间不短了，不要影响伤员休息”，大家才告别离去。

这以后，兰玉差不多每天都来医院照护吉安，她没有回乡下，就住在货栈客房。

吉安的伤情日渐好转，兰玉经常陪他在后院散步，他们俩本来就有很深的感情基础，见面后一切误解和担忧很快冰释了，两颗心贴得更紧了，舍不得离开，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这段时间他们谈了很多很多话题，战斗的考验、投诚的过程、赴朝的经历、家乡的变迁、李响的追求、婶儿的误解、小雪的故事……今天他们谈起了结婚的话题，是兰玉先动议，吉安复议，而且还加了一条由他向军代表打报告，恳切表示伤已痊愈，可以随时回前线杀敌，走前请首长批准他结婚，以回报苦等他六年的姑娘。

可是好些天没有消息。

这一天，常吉安被叫到军代表刘主任办公室，刘主任一边给吉安倒水一边笑着问：“怎么样，伤处还有什么感觉？”

“报告首长，没有感觉，完全好了！”

“哦！想结婚是吧？应该。你那未婚妻挺好的，不要失去机会，我支持你们。”

“谢谢首长。”

“我今天找你来是要宣布一个命令，军区批准了我的报告，任命你为东丰军用机场地勤大队大队长，择日去牡丹江航校地勤速成班学习。”

“是！”吉安很激动地给刘主任敬个军礼，然后笑着说，“首长专门为我打报告，太照顾我常吉安了。”

“是照顾，也不全是。革命军人嘛，能照顾的尽量照顾，这也是我的职责。我就是要安排好伤员的工作，能回前线的回前线，不能回的就安排到地方工作。至于你，你们俩个那个好劲我能装作看不见！人家从解放前等到新中国，我能不成全你们吗？我还急着喝你们喜酒呢。”

“谢谢首长，我总能遇见好首长！”

“啊，开个玩笑，主要是你的条件合适再加上工作需要。你的肩臂虽不算大残，但使不上力，做前线基层指挥员是不行了，可是换个岗位仍可发挥你的作用。东丰机场地勤很需要人，这是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你有文化，又年轻，一定能掌握这门知识，你是政工干部，有组织宣传能力，定能胜任这个岗位。”

“我保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不辜负首长关怀！”常吉安很激动。

“嗯！那还傻笑啥，还不快去筹办婚礼。”

这消息，让吉安和兰玉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经受坎坷的人才更懂得幸福。吉安轻轻擦去兰玉的喜泪，真诚地说：“我要加倍地补偿你。首长说你很好，从解放前等到新中国，他照顾咱们，让我在国内工作。知道吗？这个级别可以带家属了，以后我们就再不分离。啊！你笑着流泪真好看。”

“首长真好！他好像钻到我心里一样，知道我在想什么。”

“解放军的官兵关系，是同志、朋友、兄弟，甚至是父子，爱兵如子，这我深有体会。我们团长政委也是这样的，他能知道下级的心，尽量满足你。我真有点想他们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报答每位首长。”

“为了不耽误你学地勤知识，你到航校学习这段时间我不去，还在家等你。”

“好！我再给你留下一封信。”

兰玉笑了：“你敢！”

两人抱在一起，亲吻着。吉安说：“咱们婚礼要简朴。”

“好！”

“咱们完全照新式的婚礼，不像农村那样吹喇叭坐轿的。”

“好！”

“咱就在城里货栈客房举行婚礼，把老人、亲朋好友都请到城里来。”

“好！”

“请军代表刘主任为咱俩主婚。”

“好！”

“怎么光说好？”

“就是嘛！你说的就是好。”

婚礼那天，两方亲朋好友真是来了不少人，秀月、小雪也来参加婚礼。人们见证这新式婚礼，没有拜天地这项内容，而是向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像三鞠躬。人们感到新鲜，也很热闹，让新郎新娘同啃吊苹果这个节目逗得大家笑声不断，好多人都不好意思看。而要新人介绍恋爱过程这项内容，又使好多人都想听，乡下女人惊讶了：“哎呀妈呀，啥都说呀！真臊死人了。”

“臊啥呀！这不比那些闹洞房文绉多了。”

乡下男人也惊讶了：“听说吉安这官不小啊，这官有多大？”

“多大！所有的飞机都归他管，我听说呀，给个县长也不换。”

“哎呀，咱将军泉也光彩了！要说人家兰玉这孩子就是有眼光，那些年那李响想和她好，托了多少人来说合，软硬都有了，人家兰玉就是没吐口，你看人今天多美满。”

“也该人家美满了，硬等这么多年，容易吗！换个人试试，早跟李响走了。”

“是啊，人家和吉安俩人感情深哪！”

这个婚礼让小雪很受刺激，看人家兰玉多顺气儿，说结婚就结婚了！这幸福好像在兜里揣着一样，想拿出来就拿出来了。本来是音信全无，突然从朝鲜前线蹦回来了。原本担心再分离，结果人家留在国内工作了，还当了能带家属的官。谁不羡慕这两口子！现在就属我姜雪扬最惨了，就剩我一个人最孤单了。

小雪憋着忍着，婚礼一结束她立刻离开小礼堂，在医院甬路上边走边流泪。

婆婆秀月知道雪儿心情不好，匆忙告别大家，追上小雪。她搂着儿媳的肩，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一会儿，小雪哭出声来，秀月扶她坐在路边长椅上，让她尽情哭一场吧。

哭了一会儿，小雪见婆婆也不劝她，哭得就更委屈，但秀月能觉察出她心理变化，这时候能听进话了，便劝道：“我估计你来参加婚礼准得哭一场，还好，比妈有分寸。这事，就得自个劝自个，别人说什么也不好使。心往宽处想，这是最好的缓解办法。你就想马常育这小子挺聪明的，他在部队里准能干出个样来？他敢不给我干出个样来！要不他甭想当我小雪的丈夫了。”

小雪破碲为笑了：“妈！你又引我哭。臭马常育连个信也没有！”

“会有信的，说不定哪天，这小子就突然蹦回来了，你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还以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我告诉你，男人从天上来，这种事往往就是这么突然。你爹回来是这么突然，吉安回来也是这么突然。”

“可是现在全国邮政不已经通了吗！”

“刚刚通嘛！走，回药房，让庆育套车送咱们，今天我也回家。”

婆媳俩回到家，照例先到奶奶房，一进屋发现好像全家人都在这屋，怎么回事？正纳闷时，大家“哗”的一声笑起来，人们闪开，小龙走出来交给奶奶两张照片。

秀月一看是常育的照片，惊讶地：“常育！啊，这小子好英武啊！我就想应该有信儿了吗。”她看一张赶紧交给小雪，小雪惊喜不己，说：“妈，真是太突然了！真像从天上来的！这人不经念叨，刚说完他，他就照面了。”小雪看完拥抱婆婆，婆媳俩笑出喜泪。

老太太把信递给秀月：“这还有信哪。”

秀月从写着马相义叔收的信封里抽出信看，信的台头写给敬爱的奶奶，信里说他一切都好，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参加无数战斗，枪子绕着他，身上无大伤，现在安定下来，首长派他到汕头军校学习，让家里放心。然后就是问候大家，人人有份儿，给小雪多加了几句，说小雪是个懂事的人，照顾老人和孩子，辛苦了！最后一句是有没有大伯和爹的消息？

小雪看这封信，笑着流泪。她心细：“妈，你看这封信是六月份写的，走了四个多月？”

“是太慢了，刚通邮嘛！他还不知道他爹回来了，我明天回区里给他拍封电报。”

“总算联系上了，我这心就全放下了。”奶奶说，“唉！我老了，不经折腾了，真想进城咱照张全家福，给他邮去。”

秀月看老太太那样遗憾，便安慰道：“妈，你进不了城没关糸，这事咱能办到，区政府有摄影员，过几天我请他来，就在咱家院子照就行。”

“好！让我孙子看看他奶奶还活得挺结实。”

秀月回区先跟相礼通个电话，希望他安排好工作回来一趟，缺他就不叫全家福了，小燕让她自己给她哥寄照片吧，这是老太太心意。

东丰军用机场很快就要竣工了，相礼很忙，但他还是安排出时间回来。听说儿子有消息了，相礼真高兴，他立刻想到让小雪去探亲。秀月也赞成，她拍电报告诉他爹回来的喜讯的同时，也探问若小雪去探亲他在安排上困不困难？

电报确实快捷，常育很快回电：闻父归儿甚喜甚慰甚念盼寄近照校方允探亲。

马家院子里非常热闹，大家都穿上好衣服，排好座次，任凭摄影师调度指使，终于忍住笑摆好姿势，一声“茄子”便拍下了全家福。这个大家庭几十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到建国初期是最心胜最红火的年代，三十多口人，四世同堂，按老太太的说法是家庭风调雨顺，国家政通人和。从人们的笑容里就可以感受到这大家庭和时代的和谐。照完合影，老太太就势自己要照一张半身像，说将来摆在老药王旁边，也好有个伴儿。说完自己笑了，“我呀，先不给他做伴儿，这好时候我还没活够呢！”

秀月说：“妈，你不是说过，心情好就没灾没病吗？这会儿已经没有牵肠挂肚的事了，心宽体壮嘛，一定能活一百岁。”

老太太幽默地笑着：“活一百岁，你以为我不敢哪！”

相礼把让小雪去探亲的事跟妈说了，妈很高兴地告诉小雪，小雪激动地告诉儿子，抱着儿子转圈，差点摔倒。

一个星期以后，小雪领着小龙，带上刚冲洗出来的全家福，登上了火车，到南国去探望心上人，心里真是美滋滋的，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能见到他。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枪子绕着他走。“臭马常育！算你有良心，让我多年悬着的心总算回到了心府！”

中国真大真美呀！火车从初冬逐渐开进了春天，又开进了夏天，从苍黄的北国到绿油油的中原，又到郁郁葱葱的南粤，沿途城乡一派繁忙，广播里也在播放“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乐曲，不过这里一派和平景象，不像家乡那种直接后方的感觉。“快把美国佬打跑吧，还是和平景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