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赐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本章字节:12872字
1976年,我们国家开始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新时代挽救了马如龙一代青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是那个年代盛行的唯成分论,马如龙属黑五类子女,是狗崽子,没资格参加那浩浩荡荡光环闪烁的红卫兵大军,他很不平。
瞬息万变的形势,使马如龙很快参与成立了另一派红卫兵,起个响亮的名字叫“毛泽东思想野战军”,这一派开始补过红卫兵造反的瘾,到处揪斗黑帮和牛鬼蛇神,其凶残性绝不逊另一派。他们和很多学校及社会上的红卫兵联合起来,势力足以与另一派抗衡。
两派不停地斗,和全国呼应,文攻武卫,直斗得昏天黑地,搅得周天寒彻,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而他们的无政府主义像洪水猛兽一般无法驾驭了,打发他们离开城市到农村去吧!
马如龙和其他老三届一样,被下放到农村广阔天地去炼红心,经风雨见世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这里,他和同龄人一样,大展无产阶级胸怀,大发扎根农村闹革命、人类解放我解放的宏愿,时间长了,知青们刚下来时那股革命热情渐渐消褪,人们玩世不恭,打群架,责爹骂娘,破罐破摔,思想极度混乱,信仰危机从此开始了。
而马如龙此刻和许多有头脑的青年一样想得又深一层,他们不怨天忧人,而是在检讨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林林总总,觉得大都丧失理智和人性。他自省自愧自责,他想到了黄昏中爷爷奶奶在篮球场上铲雪的身影,那是他为显示自己的阶级立场坚定,和走资派爷爷奶奶划清界线,当着工作队和社员的面发出的命令。这个行为确实让社员群众目瞪口呆,也让发出这个命令的马如龙长时间无地自容,一想到这儿他就撕心裂肺般地痛悔!
他流泪了。
有了这份自省,马如龙从洪水猛兽开始进化成人,这时候他已快三十岁了,这年大学开始招生,他和妹妹莘莘同时上大学,妹妹进了师大,他进了省城名校哲学系,将近而立之年上大学,他很珍惜。在这里他接触了古今中外先哲们的思想,拨乱反正的年代,把多年被颠倒的东西再颠倒过来,从理论源头找出新的答案。马如龙学得热血沸腾,他重新武装了自己,也重新认识了世界!决心在拨乱反正大潮中尽一份儿力。
不久,他就实现了这个愿望,他毕业分到省报当跑农村的记者,不到一年便写出一篇震动全省的文章《把大脑还给农民》。开宗明义提出建国二十多年农村生产力上不去,吃饭问题一直解决不了,关键是对人的态度不对,折腾农民,杀鸡取卵,得罪了农民。从合作化到人民公社,两次强制农民“自愿”入社,农民就失去了对土地耕作的自主权,从有自主人格、自主耕种、自主经营权利的人,变成了简单劳动的工具,也就失去了对自己劳力的自主权,农民不再需要大脑,农民思维的权利被剥夺了,只剩下听指挥劳动的义务。一个农业大国却不尊重农民,你剥夺几亿农民的大脑,全国人民的肚子就遭惩罚。
天哪!这马如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多少人因为合作化时说点公道话被打成右派,多少人因为公社化时说了真话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今天,你一篇文章就敢否定二十多年取得的成就!你不要命了?
不仅如此,文章还叫板说,让那些习惯剥夺农民大脑的人到农村去看看,这几年,有些生产队甚至大队偷偷地把土地分给农户,联产承包,让农民有自主耕作权利,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粉碎“四人帮”短短几年,这里的农民有吃有穿。地还是那片地,人还是那些人,把大脑还给农民,让他们自主思考,让他们自己说了算,奇迹就出现了!不信?你们也试试!
这文章引起这么大振动,马如龙和报社领导都没想到,各地纷纷打来电话询问文章背景。舆论界有些人拍案叫绝登门祝贺,也有些人包括领导人披挂叫阵兴师问罪,一时间报社内外、城乡上下,每谈必说马文,每谈必有争论。
其实,真没什么背景,有的就是拔乱反正的勇气和责任感。而省委允许发这文章,足见解放思想、坚持真理的魄力很大。要说有背景,那就是省委的支持!
按常规报社有的文章要向省委宣传部送审,有的可报备,谢昭恂主编把马如龙的文章作报备处理,可见他发表心切,文责自负,不走送审程序,但他附了张字条:
宋部长:
送上近日见报的文章《把大脑还给农民》小样一份儿,作为报备。希望你喜欢!
昭恂即日。
报备的文章,宋部长一般都不看,但上面附个字条,让他嗔笑:“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希望我喜欢!不看,怎么喜欢?”你报备就不用我看嘛!最后他还是塞到皮包里,准备回家看。
回到家吃了饭,又接待两伙来访者,送走了客人,静下来,他开始看那文章。“天哪,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地喊起来,家里人都愣了。
夫人过来看了文章,也说:“重磅炸弹,重磅炸弹!敢发吗?”
“当然!一定要发!”
“你可想好了!”
部长拿起电话给主编打电话:“老谢呀!我看了‘大脑’清样,振聋发聩呀!你从哪儿讨访出来这样的好东西?”
“这就是我们报社的记者写的。”
“啊!你那藏龙卧虎啊,太好了!你马上把作者叫来。咱们一块到宣传部,有事问你们,我也往那儿赶。”
半小时后,三个人都赶到宣传部,省委大楼大部分窗子黑了灯,已经深夜了。宋部长很激动地和他们握手:“太好了!这文章我认为是真理标准大讨论后的最有价值最有分量的文章!可以说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篇文章的最好诠释。”
“部长大人给这么高评价,我就不担心了。”谢主编笑着说。
三人坐定,宋部长道:“大半夜把你们找来,是想核实一下文章中说的有些农村承包到户,到底是否属实?情况是怎样的?”
马如龙说:“这事绝对属实。凡是分地到户的农村,他们内部都有严格约定,不对外说,尤其是对记者。但我插队的地方人们不瞒我,他们已经干了几年了,而且他们知道别的村也在干。”
宋部长点头,又问:“生活确实有改善?”
“确实有改善,是很大改善!村里最穷的一家叫佟铁子,四个孩子,没衣穿,夏天还好说,光着身子不冷,冬天就出不了门了,那个大的学都不能上,四个孩子在炕上围着两床破被。我曾给他们些衣服,让他妈改了给孩子穿,可是冬天我没办法了,我没有棉花票给他们。现在孩子穿得整整齐齐,三个大的都上学了。而且仓房里都是粮食。这佟铁子挺聪明,他承包两垧多地不以粮为纲,他一半种大田,粮食够吃用够上交的就行了。另一半种花生瓜籽儿这类经济作物,河边好大一片地种向日葵,我从没见过那么大面积一眼望去金灿灿的黄花,一个个葵盘在风中向你点头致意。”
谢主编说:“哎呀,多美的画面呀!”
你顿河边的向日葵哟,
开着轮子式的火红花,
你在蛊惑谁呢?”
马如龙笑着说:“对!她在蛊惑我们辽河边防军的哥萨克佟铁子,这比种大田多收入两倍多。两年工夫,这家伙把他破房子翻新了。一进村看见三间大瓦房,想不到是他家的。”
宋部长听了沉思一会儿说:“效果这么明显,立刻见报!我们应该大声疾呼!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也报备一下,省委张书记在北京开会呢,我打个电话给他。”
谢主编看表说:“快半夜了,合适吗?”
“没问题!”他拿专用红机子和张书记通话:“张书记,打扰了。我是宋迈,有篇好文章打算在省报发表,这文章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很强!”
“啊,你们说好,就发吧!”
“我打电话,一是想让你高兴高兴,二是希望你和中央党校联系一下,咱能不能在耀邦同志抓的那个《理论动态》上登载一下?”
张书记笑起来:“什么文章让你这么兴奋?”
“张书记,你给我一分钟,我念一段你听,我保证你会立刻兴奋起来!你要是听两分钟,我相信你会激动得今夜甭想睡觉了!当然我不忍心让你听两分钟啊。”
“你这个‘送卖’,是真能卖!好吧,我听听。”
宋部长连说带念,把这篇文章主要内容介绍一遍,电话里立刻传来鼓掌声,宋迈把话筒移开耳朵,让主编他们听:“
好文章好文章!了不起!洪钟大吕呀!我说宋部长,我们别在《理论动态》上丢脸了,我听了这篇文章感到脸红,这次在会下了解到南方有的省已经在主动摸索试点了,而我们这却得偷着干,什么时候我们省把农民偷偷干的事变成公开的普遍的政策,我们再露脸吧。这文章威力很大,定会促进全省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工作的推进,我们要大胆排除阻力,尽早地把自主权还给农民。文章在省内要造出个声势来,宣传部要加个编者按,同时以省委名义发文,组织各级干部、党员学习。”
“好!好!是!是!再见!哈哈!那你吃片安眠药吧!晚安。”
“你们都听见了吧?书记比我们劲头足!我现在就赶写编者按,安排后天见报吧。”
“还是休息吧,明天再写。”主编说。
“啊,你们请回去休息吧。吃不吃安眠药,你们有自主权。”宋部长说完哈哈大笑。
出了省委大楼上了车,谢主编说:“这个宋迈,真是宣传部长的材料,上下都能给鼓动起来!小马,你等着吧,你肯定要忙起来了!”
“为什么?”
“我把话撂这儿,这文章一发,省委发文全省学习,宣传部肯定抓你到各系统做报告。”
“天哪!主编,我看你也是宣传部长材料,下一步怎么干你都想好了,可苦了我喽!”
“小马,这一阵子跑农村挺辛苦,趁现在清闲,把大脑还给你,放你一周假,回家看看小曼吧。”
“哎哟,太谢谢了!大主编,我后天回。”
“等见了报再回,也好!”
岁月不饶人哪,马相礼夫妇已垂垂老矣!但还没有真正退出历史舞台,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骥伏枥,老有寄托,相礼重操祖业,每周去吉寿堂药店坐堂开诊两次。秀月寄情丹青,挥毫走笔泼墨,渐入佳境,所以精神状态都极好。
早晨,相礼穿一身运动服,在小区长廊边伸胳膊踢腿神游太极,花坛广场各色人等潜心晨练,秀月也在其中,她也穿着运动服,看上去两位老人腿脚尚有弹性,动作到位,精神矍铄,这一对恩爱伉俪的晚年显得很幸福、很闲适。
路边的草坪上趴着爱犬飞飞,眼睛紧盯着它的主人转,它已经完成了晨练的规定动作——奔跑圈地撒欢方便完了,现在是趴着接地气时间,欣赏奶奶的曼舞,然后等着奶奶领它回家。在奶奶的心目中飞飞是有贡献有勇有谋的大忠臣。那动乱的年代经常有城里的或本地的红卫兵来揪斗它的主人,飞飞和他们发生激烈的拼搏,经常遍体鳞伤,险些被打死。由此它和戴红袖标的人结下了仇,直到现在社区街道那些戴着巡防保安袖标的大爷大妈们都知道它的脾气,五十米之外就喊:“秦县长早!”秀月立刻抚摸飞飞额头:“飞宝乖!早,早!没事的!”这才彼此相安无事。这事成了秀月的思想负担,她曾多次开导劝说飞飞,但效果甚微,飞飞就是矢志不改。每当此时秀月都很动容!
秀月他们前年才搬进这小区,这是秀月平反昭雪落实政策后,当政协名誉主席时分配的一套房子,环境非常好,依龙首山傍辽河水,风景气候极佳,又离中心医院不远,真乃老人颐养天年之福地也。
其实,相礼和秀月“文革”后期就搬进县城里了,这是儿子马常育安排的,常育当时从广卅军区抽调来参与家乡省的军管工作,有机会回家两次,因为当时叔叔伯伯婶子大娘老辈人都去世了,也没牵挂和不安了,他根据周总理指示老干部逐步回城检查身体的精神,安排年迈的父母搬到城里离医院近的地方住了,他让妻子小雪照顾二老,自己才安心在全省跑。“文革”后期,留一批部队干部到地方各级领导班子“掺沙子”,常育觉得这是个机会,父母年事已高,自己长时期不能在近前照料,与心不安,便提出到地方工作,他被留下了,担任省委副秘书长。
父母坚决让小雪去省城,临走前她给二老找了个非常懂事的小阿姨,还把莘莘留在辽泉照料爷爷奶奶。有这样孝廉的儿子儿媳,让两位老人非常心胜。
眼下,又有一件让他们心胜的事,大孙子小龙昨天打来电话,说他写篇文章得到省委宣传部长和省委书记的好评,请爷奶注意看今天的省报。
相礼、秀月还沉浸在看报的兴奋中,小龙回来了,祖孙三人拥抱在一起笑着。
“电话里没说回来,你怎么就蹦回来了?”奶奶问道。
“给你们个惊喜嘛!我谁都没告诉。”
“你不回来也够惊喜的了,我没想到你在政治上成熟这么快,能写出这样有见地的文章。”
“谢谢爷爷夸奖!我插队这些年,太了解农村了,农民太苦了!有良心的人应该为他们说话。”
飞飞站立起来,两前爪搭在小龙身上表示亲热。小龙搂着飞飞:“哥给你带好吃的了。”说着掏出香肠剥给它吃。他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件宠物雨衣:“奶,这是我妈给飞飞买的雨衣,省城现在有专门宠物商店,动物吃穿用的东西都有。”
秀月很惊喜:“太好了!下雨天俺们也不怕了。来!奶给穿上试试。”边穿边喊,“小霞,你快来看看!”
小霞笑得弯腰:“飞飞太神气了!”
秀月道:“小霞,给嫂子、姐姐打电话,说哥哥回来了,中午咱们出去吃饭。”
“哎!”
“等等!奶,我下火车时在一家饭馆订餐,一会儿就送来了,中午就在家吃。”
“哈!真没想到你管这事,那好。打电话让她俩回家吃。小龙啊,你真赶上好时代了,这文章奶看了都吓一跳,放在前些年绝对是反革命啊!”
“放在现在也不是没有风险,省里赞成不见得上边全赞成,省里也不见得全支持。极左的东西时间太长,盘根错节。不要说别人,就说我,我是省里出了名的老右倾,为此罢官批斗劳改十多年,可是现在如果我是当权者,我不敢让发这样的文章。”相礼说。
“嘿!我以为你们见着我一定会欢呼雀跃欣喜若狂百般祝贺,结果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儿似的,让你们担惊受怕,竟泼我冷水!”
“孩子,我们不是泼冷水,我们为你骄傲!你爷爷是在反思自己,这几年他不断反思。他意思是说他虽是老右倾,却也有极左路线流毒,他当不了动力,只能当基础,他内心是赞佩你的!这是他真实思想。”
“奶,我觉得你看了我的文章,一定会高兴地拍案而起,叫道:好!我早就持这种观点,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很大代价,现在我孙子写出来了,真是我好孙子。”
三个人大笑起来,秀月说:“哎呀!小龙啊,你太不了解你奶奶不了解我们了!你只说对了‘真是我好孙子’这一句,前面的都不对。”
“都不对?为什么?”
奶奶拿过报纸指着说:“小龙啊,十多年前我没有这么高觉悟也没有这么高水平!现在我看了这文章心里还是很不好受的,心情很复杂,明明知道文章在理论上实践上都说得很透彻了,农业现在的搞法是死路一条,但又觉得这样全盘否定集体化道路,就等于全面否定了党在农村二十几年的工作。”秀月很动情地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毕竟我们党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国为民,廉洁奉公,不谋私利,艰苦奋斗,勤俭建国,让中国人在世界上扬眉吐气,历史上没有任何统治阶级能和我们共产党比!我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感到光荣和自豪,同时也为党的错误感到痛心,我们确有杀鸡取卵对不起农民之处,那错误也有我的份儿!”
马如龙激动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奶,我敬佩你!你虽然为坚持真理受迫害,但却承认自己思想也受极左影响,坦坦荡荡,勇于反思和自省,这很了不起!应该向你们这样的老共产党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