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奶奶在人群里找到小雪，小雪站着打麻绳，她的身孕月份已经很高了，肚子很大。她是去年秋天和常育结婚的，估计今年秋天就要当妈妈了，她身体好，妊娠反应不大。婆婆让她量力而行，可她一直在忙着，她觉得这里有意思。

“雪儿，奶奶给你打一会儿，你歇歇！”

“哎呀！奶奶，你总来打扰我，我和她们比赛呢，看谁先抽这轴绳。”

“雪儿，奶奶替你比赛，你去给你婆婆弄点水喝，她嗓子都喊哑了。”

小雪笑起来：“奶，你、你跟我耍心眼，你明明看见我刚才给我妈倒水去了，你就是想让我歇一会儿，我真的一点不累！”

大家跟着笑。

打袼褙晒袼褙也是一景，马家院里院外集中晾晒很多门板和各种板子的袼褙，太阳下面一片五颜六色。后山坡那片地也摆晒着袼褙，与马家连成一大片，好一幅美丽的图画，马家的房子连同学校的房子被各色袼褙包围了，好像飘在彩云中。

秀月和一群妇女在剪鞋底鞋帮，一些人剪袼褙，一些人裁布。

兰玉姑娘拿着秀月的笔记本给大家念：“听着，听好了，特型，大一尺，小七寸，各一千双。我的妈呀！一尺的脚，这个兵简直是丈二金刚！还做一千双，有那么多大个子吗？”

“念！念！”

“八寸、八寸五、九寸、九寸五各两千双。就是说有六种尺码，咱们的任务总共是一万双。是吧，秀婶？”她把本交给秀月。

秀月说：“对。我算了一下，咱们将军泉能做针线活的妇女有2300多人，这不包括那些年龄大的老人和不能独立做活的姑娘，其实她们也能搭把手，但我们不给她们分任务，剩下的是实打实能干的人，平均每人做四五双鞋，大家辛苦一阵子，不算难！”

“没啥难的，一万双听起来挺多，你这一算咱心里有底了，分下来才四五双，不算多。我要是不干别的活，再带点灯，一天我就能做一双。”

秀月笑着说：“哎，你提醒了我！我想啊，过几天咱让村长召开一个全村男人大会，这些天请他们男人配合点，别摆大男人的谱，多做些家务活，这也是他们在支援前线！”

大伙笑起来。

“太好了，这办法好！秀月，到时候你也去讲话，我们家那口子挺敬你的，肯定管用。”

“对！秀姐一定要去讲话，治治这帮男人！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得连他那四两玩意儿都带不动了。”

又是一阵狂笑。

这时，三营的两个宣传员打着竹板笑呵呵地走过来：“各位大娘大嫂，各位姐妹，辛苦了！我们编一段小节目来慰问大家，下面请听快板书《做军鞋》。”一阵花哨好听的竹板声过后，便说正词：

打竹板，竹板响，

听我把妇女讲一讲，

将军泉，好风光，

全村妇女做鞋忙。

妇女会，真能干，

组织起来大生产。

张大娘，李二嫂，

虽住一村见面少。

这次机会很难得，

边做鞋来边唠嗑。

好姐妹，好会长，

泉东泉西有影响，

一呼百应做军鞋，

支援前线打老蒋。

秀月说：“你们这样表扬我们，我们更怕干不好了。”

哎！哎！秦会长别谦虚，

祝你全区拿第一。

有困难你尽管提，

驻军上下支持你。

哎！哎！说做军鞋先纳底，

鞋帮合适脚不挤。

配好鞋帮仔细绱，

绱歪重来脸无光。

逗得大家不停地笑，有人小声说：“真是这么回事，好像他们做过鞋似的。”

打麻绳真新鲜，

上百个拨锤儿一起转，

手捻麻匹合成绳，

好像织女纺线线。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双双军鞋颗颗心，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秀月笑着站起来带头鼓掌：“太好了，太好了！谢谢部队。走！请你们给打麻绳的人再说一遍，真是太好了！一定能鼓舞大家。哎呀，你们俩很有才呀！”说着带他们离开这屋。

常育这些天心里长了草，坐卧不宁，他决心参军。本来前两年他就对八路军有好感，这些天近距离地和部队接触，几乎感觉自己就是生活在这团结紧张活泼严肃的队伍里。他觉得跟这样的军队干一辈子才值得。他找住在他和雪儿屋里的三营长，要求参军。三营长说团里刚刚补充了兵员，现在建制是满的，没有扩兵的任务。他直接去找许团长，许团长告诉他：“我们是野战部队，不直接收没经过训练的新兵，我们的兵员由二线军团提供，二线军团负责扩兵、训练，他们直接和地方军政打交道，你们这里可能就是区军委会管这事。不过据我所知他们有政策的，像你这样独子一般暂不考虑。”

常育正犯愁没机会，机会来了，村长从区里领来扩兵任务，在全村大会上进行动员，主要精神是动员参军，鼓励自愿，不得强征。常育找袁伯，强调自己是自愿的。辕子很干脆地否决他：“你少给我添麻烦！哥俩哥仨的有的是，轮不到你！啊，你知道你妈多大岁数才生你吗？她盼你盼得差点死了，你但凡懂点事也不能伤你妈心哪！”

“就是怕伤我妈心，才求你说服她的。”

“我说服她？我第一个反对！别看我是村长，我完不成任务也不要你！这事到此为止了，别让你妈知道。”

常育是个懂事的孩子，其实他不止一次地按着村长的思路想过，她知道自己参军对妈来说是有点残忍！还有奶奶和雪儿以及那未出生的孩子，都是一种冷酷无情，甚至是一种背叛！但是他还有更大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摆脱原罪心理。正是这次好多个军人朋友给他讲述自己如何离母别妻，如何泪别老父幼子，投奔革命的事迹，才使他下了决心。和他们一样，他也是壮志男儿，激情燃烧！渴望理想，许身相酬！他明白这件事他必须过三个女人关，求别人都没有用了，必须自己面对，这是最难的，他想搏一次！他设想和每个人的说词，酝酿了两天才分别找她们开口。出乎他意料之外，三位可敬可爱的亲人都没有阻拦他。

奶奶说：“奶早就看出你的心事，奶知道我留不住你。常打个信回来，我的好孙子！”

妈说：“你跟妈说了，就是你已经想好了。人各有志，妈尊重你的决定，妈不拦你。放心地去吧，家里有妈在。”

雪儿说：“打咱俩相好那刻起，我就担心失去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这种想法？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守活寡我有思想准备，奶奶、妈不就是这么过的吗！我们三辈女人都是这个命，可怜肚里的孩子！”

常育搂着妻，抚着肚里的孩子，眼睛流着泪。雪儿在埋怨他，并没有拉他后腿。他感佩三位女人的坚强，她们都没有流泪，倒是他自己在三个亲人面前控制不住泪水。

有了这三个亲人的首肯，辕子村长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常育总算参军了。这次将军泉有56名青年参军，超额完成任务。辕子村长严格按区里给的三原则行事，没有一个是强征的，让辕子惊讶的是绝大部分是自愿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大家认为应该去，稍稍动员几句也就同意了。将军泉人的觉悟提高得很快！

送走常育，送走新兵，秀月安慰了奶奶和雪儿，很快投入了工作，人们发现她眼睛是红的。工作可以抚慰内心的失落，她要求自己一定扛住，她做到了。

将军泉的姐妹真努力，接受任务才五六天，就做出了两千多双鞋。秀月决定先送一批，她记得领导上嘱咐过，随做随送，不要压在村里，一是警惕土匪，二是区里能够随时分发给部队。当然现在不怕土匪，有驻军在，但还是按领导指示办。男男女女往车上装军鞋，一捆捆的，秀月用本子记着数，每个尺码多少双，第一批先送两千双。村里派民兵押车，秀月亲自去送，主要是听听领导对质量有什么意见，也顺便请示是否可以直接将鞋分给驻军，领导答复还是送区里统一分配。

区妇联主任、副区长都表扬将军泉，行动迅速，这么快就做出两千双，质量也非常好：“秀月同志，你们用什么方法，做得这么快！总结一下经验，我们向全区推广。”

秀月有些不好意思：“看领导说的，哪有啥经验哪！”

栗禹时区长说：“秀月同志，你别不好意思，咱们先不谈经验，你们是怎么做的？给我们汇报一下吧！”

“好的！我不知道要汇报，肯定说得很乱。我觉得有些活很重要很关键，比如打麻绳、打袼褙、剪裁鞋帮鞋底这些活，如果把麻、布匹分到各家去做，一是分不准，二是肯定会浪费和损耗，套裁才省布省袼褙。所以我把这打麻绳、裁帮底这活集中起来干，上百个姐妹一起打绳，很热闹，干得也快。我也可以随时发现什么问题，帮助解决困难。有的还比赛，说说笑笑把活干了，都不觉累，很高兴。十几个比较仔细的人裁布裁帮底，统一裁出来了。纳底子、绱鞋这可以分到各家拿回家干，按规定时间交鞋。就是这么做的，汇报完了，看领导有啥指示？”

栗区长大笑：“哈哈哈，经验出来了！秀月同志，你很了不起呀！你走在时代的前边了，苏联有集体农庄，走集体化道路，人家是社会主义社会，咱中国也要走社会主义呀。你呀，已经提前走上集体化了，还说没有经验，按你这经验干，是又快又省。”

区妇联主任说：“有的村回去费好大劲，算一户做多少鞋，分多少麻多少布，结果材料不够了不说，到现在也没做出几双鞋。你说这一比差多少？”

栗区长说：“秀月同志，这经验很宝贵很实用，我想了一下，可以归纳成四句话，叫做：打绳袼褙集中干，帮底剪裁统一干，纳底绱帮回家干，两天一双抓紧干。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秀月笑起来：“我看栗区长才了不起哪，做鞋都能编成快板书！”

副区长拿本记上，说：“总结得太好了，这样咱区军鞋任务肯定能完成。秀月同志，两天一双怎么样？紧不紧点？”

秀月说：“栗区长不是说两天一双抓紧干吗，反正得想办法抓紧呗。因为妇女不光做鞋，她们每天还要哄孩子做饭、打狗喂猪的，家务活挺多的。男人们要不帮着分担点家务，摆起老爷们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起来，这就不行了，妇女没法完成。”

“是啊，这是普遍现象，大男子主义。”

秀月笑着说：“就是摆老爷们谱，我们专门召开全村男人大会，软的硬的都讲了，让他们配合妇女完成任务，很有效果，现在差不多平均一天半一双。”

区妇联主任激动得握住秀月的手，跳着说：“我的天哪！秀月同志，你们这办法太好了！我真的体会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了！”

大家都笑着赞同：“做军鞋不光是妇女的活，也是男人的任务，开男人大会这办法太好了，太聪明了！”

栗区长过来和秀月握手：“秀月同志，你们在创造历史啊！我们应该给你敬礼！”说着便敬个军礼。

秀月很激动：“哎哟！区长，可不能这样！”

栗区长转身对副区长及妇联主任说：“通知下去，要各村村长、妇女会长大后天到将军泉开现场会，交流经验。不，所有的干部都去！”

妇联主任很高兴：“好的！秀月同志，你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要介绍经验。”

秀月很惊讶地：“哎呀！那么多人都到我们村，真是的。”

将军泉，敲锣打鼓扭秧歌，夹道送行。

26团奉命转移，长长的队伍走过夹道。警卫员牵着马，团长、政委和村干部拥抱握别，后边的营长、连长给秀月敬礼、握别。

送别的场面，少不了那些军民鱼水情的场景，可是有两个细节实在感人，一个是比较隐蔽的，一个姑娘眼睛盯着队伍中一位排长，随着队伍往前走，那个排长也偶尔看一眼姑娘，姑娘挤过去给排长揣一个香荷包，含泪笑着挥别。由于她的勇敢，带动了另外两个姑娘跑上去，跟自己的恋人照个面，送去两行热泪和一个微笑。另一个场景是公开的，人们猜不出这几个大孩子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几个紧随着队伍旁边走，一些战士向他们招手，他们便扭起秧歌步，战士向前走，他们也跟着走，战士又向他们招手，他们又扭起秧歌步，直至很远很远。

队伍走远了，人们依依惜别，锣鼓停了，秧歌不扭了，人们好像呆了一样，不知泪水横流。

这二十多天，在将军泉人心里播下了革命的种子，人们从这支队伍认识了共产党，看到了中国的希望。

这二十多天，将军泉人享受了从未得到过的礼遇和尊重！感受了做人的价值和尊严！

秀月和全村的姐妹们日夜奋战，这一万双军鞋的大任务有望提前完成，受嘉奖以后大家的心更胜。这些天里每天吃了饭就做鞋，全村每家妇女都卷进这热潮里，每个家庭男女老少都配合这个紧张而欢快的节奏，把那一双双一捆捆一车车军鞋送到区里。这件事确实把大家都组织起来调动起来了，人们正在感受一种新的生活，共产党正走进人们心里，特别是那个推广经验大会。

那天，全区八大村的干部都被召到将军泉来开会，听秀月介绍经验。她不紧张，因为事先说好了，村里怎么做的就怎么讲，这她心里非常有数。但是她很激动，她没想到自己做点事，区里这么看好，这么重视，这么兴师动众。这场面太大了，将军泉男女老少一千多人集聚到学校操场。她讲完了，栗区长站起来带头鼓掌，然后给她敬个军礼，亲切握手！她更没想到的是区长接着讲话，把将军泉的做法确定为全区必须执行的生产方式，认为这个先进经验简直是调动积极性，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的创举，还要上报县里建议参考推广，说这是全文津区的光荣！

接着是区妇联主任宣布获奖名单，这是事先和辕子、秀月等村干部商量推选出20名做鞋最多的快手，幸好秀月平时就有统计记录。这位妇联主任穿着军装，一上台给大家敬个军礼，然后说：“我先给大家唱支歌，好不好？”台下喊：“好！”接着她唱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天》这首歌，这真是新鲜，全场大笑起来。她做个手势，台下静下来，她说：“妇女是半边天，这半边天发动起来了，咱新解放区的天才是明朗的天。下面我宣布将军泉村支前模范名单，她们都是妇女同志，是我们半边天的代表，我们推选出做鞋最快最多的前20名姐妹上台来受奖。她一一宣读名单。”

秀月等20名妇女走上台阶，票区长亲自给她们胸前戴上支前模范的光荣花，给她们敬军礼，然后和她们一一握手。许多妇女受不了这份破天荒的崇遇，不断地擦眼泪。秀月也热泪滚烫，她胸前除了光荣花还多了一条拥军模范的绶带，她忙着鞠躬给区长还礼，台上其他人也陆续跟着鞠躬还礼。这一历史性场面很感人，可惜当时现场没有留影设备，但那份羞涩和激动，那份光荣和自豪，伴随着对时代的认同与亲和，却永久留在人们的心里！

将军泉人脸上有光，秀月也出了名，全区都知道将军泉的妇女会长聪明能干，成了全区的榜样。其他村的干部都来祝贺她，这些朴实的庄稼人夸赞别人，也是朴实的庄稼话：“大妹子，给你道喜了！俺们村就缺你这样的妇女会长，太有水儿了！讲得太有门道了，俺们村老娘儿们三扁担打不出个屁……熊包蛋！”

这叫话糙理不糙，农村妇女一般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一家一户围着锅台转，突然走向社会，还担负一些领导责任，有很大困难，需要一个过程。区妇联主任说得好，妇女半边天发动起来了，解放区的天才是明朗的天。

发动妇女是大事情。区上打算调秀月当区妇女助理，因为她有文化，熟悉当地情况，工作责任心强，又有组织才能。这种当地干部对推动全区工作的开展是非常难得的。栗区长亲自和秀月谈话，完全是商量口气，最后是希望她能认真考虑，如果没有特殊困难，就尽快到区里报到。

秀月很震动，好像一下子全身血液都在沸腾！她的话也很朴实干脆：“如果领导认为我能行，我就做。我家的事不能算特殊困难，我先和村里、家里安排安排，过几天就到区上报到。”

晚上，秀月把这件事和家里人说了，大家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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