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甲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11460字
第二天,李世荣一家聚在上房里吃早饭。高全德和儿子怀文相继走来。高全德父子是来解释昨天发生的争吵的,他们请求李世荣一家不要计较,说怀文妈就是那样子人,嘴没有遮拦一辈子了。李世荣听后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表示没啥,并责备是自家的不是,怀文妈没错。根明冷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根明媳妇听公公责备说是自家的不是,放下碗不依了,说:“我和根明好好走路,没招惹她,她疯狗一样满路咬人,咋能是咱的不是呢?”公公李世荣看了眼媳妇子,用目光示意儿妇不要掺言。儿媳却浑然不觉,我行我素地继续阴冷着脸说:“你们回去告诉她,不要踏着的当摸着的,如果还像先前欺负我家,没她的好果子吃!你们也该管束她,不要放出来疯狗样咬人!”公公李世荣用目光制止儿媳。没有制止住,听儿妇不留情面,言词冷峻尖刻,羞得头低得快要钻到裤裆里去了,心里直怪怨儿媳不看眼色,有些二百五。高全德父子本来是一副热心肠,来调和昨日过节的,没想被李根明媳妇当头一冷棒。热屁股坐在了冷板凳上,凉透了心,感到脸发烧,手足失措,尴尬地笑着点头说:“对,对对。”一时,屋里谁也不开口说话,只有钱转弟的女娃嚷着要她妈给她喂饭。高全德父子如坐针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高全德父子最后赔着笑脸走掉了。李世荣送走高全德父子,回来看着媳妇,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说出口。媳妇到厨房收拾锅灶去后,李世荣黑着脸安顿根明:“你要给媳妇叮咛好,少教她人前说话。说话没遮拦,光得罪人!”根明也觉得媳妇说话过了头,听父亲如此叮咛,点了点头。
让李世荣更觉得丢面子的是,此后的一天,李世荣坐在门边,听一大群人闲侃。其间,儿媳钱转弟拖着女儿也来听人闲话,女娃不知因何事忽而哭闹起来,钱转弟好哄歹哄,总是哄不住,一时来了气,女娃屁股上抽了两巴掌。李世荣坐不住,走上前叫女娃:“来,爷爷抱!”女娃娃不让李世荣抱。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围周的人都停住话折过头看着李世荣。李世荣见娃娃不来,走上前去抱。儿媳钱转弟将孩子往公公怀里推。娃娃不愿意,拿肥嘟嘟的小手打着李世荣伸出的双手,哭着说:“过去,滚过去。你不是我爷爷!”李世荣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臊红了脸。敏感的李世荣觉得背上着了芒刺。觉得众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品味着孩子的话——你不是我爷爷——觉得众人都说着这一句话笑他。李世荣尴尬地收回身子,头垂得低低的,脸红得颜色染过一般。
李世荣变得敏感而神经质。家里,他同样固执而多疑。譬如,娃娃哭闹,儿媳为了哄孩子,常会当着他的面,身子也不侧一下,就掏出白晃晃的奶喂孩子,使他目光无处放。再如,儿媳歇缓时常男子一样叉蹲在门槛上,尻子张得簸箕一样,使李世荣不经过不成,经过么觉得有失风范。再如,天冷后,一家人聚在上房炕上,儿媳的腿总不收束,横亘在当炕上,坐着坐着,有时头会靠在根明身上,使李世荣浑身发麻,蜷缩在炕角无处伸腿。再如,儿媳的锅头,常不抹洗,土时常积得一麻钱厚;地上堆的火柴,满地都是,厨房里进去绊得脚无法走。再如,每天早晨,李世荣有熬罐罐茶喝的习惯,他给自己砍了些硬柴生炉子,硬柴攒垛在上房屋檐下的台子上,儿媳每到做饭,总去抱着烧,他认为儿媳是憎他喝茶,要把他喝茶的硬柴烧光让他撒手。
李世荣不好意思当着儿媳的面说儿媳的不是,暗暗在儿子根明跟前旁敲了几次。根明委婉地媳妇前叮咛了多遍。媳妇不解根明的用意,昕后只淡淡一笑,说:“咱爸还真怪!”之后,又我行我素,不管公公给自己冷眼,全当没看见一样。
李世荣变得孤独而寂寞。他时常一个人闷坐在家里,除了给黑叫驴添草外。什么地方都不去。李世荣拿四千多元还了这两年来挪下的贷款(这钱是春上根亮拿来的。李世荣不明钱的来历,本打算放着不动,看后面有没有祸端,若没有祸端,再用不迟。不料家里接着的变故,安葬女人没有一分钱,他不得不动用这不明来路的钱。女人葬后,他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得给根明快速成个家,把这匹心事在自己死时结了。李世荣原准备倾其所有来寻个儿媳,不想高全德使了手段,花销了三百,节余了四千七。),他不想给后辈儿孙拖下一尻子债务,让子孙在恓惶的人生路上像只背着沉住硬壳的乌龟。“龟咋着走得那样慢,就是因为背上太重了!”他一想起家里拖欠的债务总这样说。还完债务,李世荣觉得应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家长卸给儿子根明,乘自己眼没闭,使根明尽快成长成一名自己想法中的一家之主。李世荣给儿子交权的那天是古历十月初一晚上。日里,李世荣和儿子一道女人坟上送了寒衣,之后,到三太爷家门前和全族人给祖上送了寒衣。送完寒衣已是晚上,天上刮起了风,风中飘着雪。吃完饭,李世荣留住了根明和儿媳。根明和媳妇不知父亲有啥事要说,眨着眼看着父亲的脸。李世荣长吸了一气烟,幽幽地说:
“根明,这个家日后你就当了!”
“爸,你……”根明感到意外,他没想到父亲说这事。
“我老了,不中用了,是个吃闲饭的人!今后家里的事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办,凡事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去做,不能冒失。有事的话不要再问我了,光阴是你们的,日子要你们过,我给你们打下手,把驴喂好就对了。”
根明过去只知出力,不知想事,事情都是父亲考虑拿定后他去做的。今日,父亲突然把担子往自己肩头卸,他觉得万分沉重,想推脱,一看父亲的脸,不敢说话了,难为地怔在地上。多亏他媳妇出来圆当:“爸,家长还是你当!有事了咱们都想办法:该出力的出力,该想办法的想办法。众人拾柴火焰高。谁当都一样!家里一年也没有啥事,就是个耕种买化肥,这些我和根明全就办了,你在家把娃娃引好,把门看好就成了!家里其他事有我和根明来。”钱转弟本是出来说话圆当着让公公当家长,没想说来说去把权全揽到了身上,让公公“赋闲在家”。急得根明不住地使眼色责怪她。
李世荣卸了权之后,家里的大小事一概不再理睬,村邻寻来商量事情,他全让找根明家两口子商量去。每天,李世荣只在吃饭睡觉时在家,饭后就四处闲浪去了。李世荣出门闲浪,不去村邻家里。而是满山可面走动。天寒地冻也不例外。他常去的地方是喇嘛梁顶女人的坟头。他能在女人坟头闷闷不乐吸一整天烟不下来。他很少人前去了,偶尔有,仅仅是人堆旁边略一坐,就转身走了。李世荣变得异常古怪。与先前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李世荣无规无律的可山可屲溜,害得儿媳时常饭熟后寻不到他。李世荣来时不是吃剩饭就是饭还没熟。留了几次饭。李世荣来时饭经常冷在了锅里。此后,钱转弟常把饭盛在碗里,洗完锅坐在锅里,又经常不是留得多了,就是留得少了,且李世荣常常吃的是糊饭。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收麦时节。神经兮兮的李世荣觉得儿媳故意整他。有几天,一气恼,竟消失了踪迹。根明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父亲去了河阳川的堡子山庙里,在庙会上坐在一孔神塑洞里敲磬。根明丢下手里的活,去河阳川请回了父亲。父亲一回来,一头钻进屋里,闭门不出,整天香桌前供他的菩萨。那几天,地里的麦子全熟了。金灿灿地田间迎着风摇曳。根明家有两块地里的麦子熟过了头,一有风就刷啦啦掉。根明累死苦活,一个人地里忙碌,早晨戴星出去晚上披月归来,一口水都顾不得喝,一张脸苦得一巴掌宽,浑身的衣服汗水湿得像水中捞出一样,从来没有干过。媳妇钱转弟挺着个大肚子,看样子快要足月。钱转弟心痛丈夫,多次在根明前埋怨公公不看天色,麦黄六月也能坐得住,不出来帮忙,吃饭还要人请。钱转弟暗暗催促男人叫父亲到地里收麦去。麦收倒后他要做啥就做去。根明不敢在父亲跟前说,将苦水哑哑地装进了肚里。钱转弟又要做饭,又要去地里给男人送饭,又要哄不会听话的孩子,还要在地头挺着大肚子帮男人捆麦。劳累中来了气。一天早饭做熟后,钱转弟盛了碗端给公公,公公吃的时候,钱转弟憋不住,张口说道:“爸,你吃后给根明送着去,帮着把麦割倒,麦黄着丢到地里了!”
公公听后。“哐”一声将饭碗掷到一边。瓦着脸背过身坐在了菩萨前。钱转弟见此,心里一气,说:
“爸,看你可笑不!我说的好话,你发那么大火干啥?我又不是非让你去割麦子不可!”
“有啥可笑的?我就知道吃你一碗饭看你眼势,还没到你养活的时候,你就这样子了!”
言来语去,两人争讲开了,吵嚷声沸反盈天,一浪接一浪传出院子,飘得很远。村里的劳力全下地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劝。李世荣和儿媳的争讲吵嚷一直持续到中午。根明默头地里割麦,虽腹中饿得咕咕响,不见女人送来早饭,但他没有想到媳妇是在家里和父亲吵嘴。后来,怀文跑来叫他,他才知道家里的争端。根明跑来时,父亲和媳妇已被邻居拉开。他父亲在上房里丧着脸坐着,高全德正给其讲着道理,说着好话;女人蹲在屋檐下台子上,流着泪正给几个邻家妇女学说着争吵的经过,让四邻评说是不是她做得不对,过了头。根明进屋后。劈头盖脸把媳妇骂了一顿。媳妇不屈,据理和他争嚷。根明气不过,抢扑上前打女人。女人站起来,放声哭着和根明闹。慌得四邻手慌脚乱地上前劝阻。根明被四邻推到了屋里。高全德等人责备了李世荣几句,说你也是的,麦子晒焦到地里了,你不去帮着收拾,反坐在家里闹,有你这样当老子的么?李世荣听后勃然大怒,反骂高全德等人道:“我这么大年龄,把啥事不清楚,要你来教训?父不死儿不大,要我帮衬到啥时候?”根明管女人没有管下,又听父亲如此说,心一恓惶,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恸起来。高全德和其他邻居不明白李世荣咋一下子变了个人,一点人情不通,反而变得容易暴怒。高全德等人准备对李世荣再劝说两句,李世荣却转过脸不理他们,坐在菩萨前合起了眼。高全德等人见李世荣中了魔了,知道劝李世荣白费唾沫渣子。转身将根明拖扶出来,好言劝慰着让根明凡事看开些,别想不通。钱转弟见男人泪人一般,想男人从早晨到现在还滴水未进,眼一红,不再学说与公公吵嘴的事,起身给男人热早饭去了。众人见此,向根明夸耀说:“你看你媳妇多开通,你还哭?只要你两口子团结,你父亲……就让瞎闹去吧!吃饭时,给他一碗饭就是了,光阴要你两口子跑,你爸跑光阴的时候过了!”根明想想也是,哭着点了点头。众人又到厨房里劝了几句根明媳妇,然后走了。
饭熟后,根明指派女人端了碗饭到上房请父亲吃。此时。李世荣依然坐在菩萨前,俨然另一尊塑像。根明和女人毕恭毕敬地垂着手“爸,爸”地叫了好一会,李世荣就是不给声气。根明知道父亲的犟脾气。拉一把女人,齐齐跪在父亲面前请罪。李世荣仍没有给声气。根明女人猛然气在肚中翻咕噜,心说明明你没理闹腾,今尊你是长辈让你三分,都跪在地上给你赔罪了,你还虚张声势拿大,正眼不看一下,全当我是外人,你连儿子根明都不原谅,天底下有你这样的老子没有?根明媳妇气呼呼张嘴准备犟怨几句公公,被根明瞪了一眼,才一口怒气咽在肚子里,愣跪在一旁看公公和根明父子怎样收场。
过了好大一阵工夫,李世荣站了起来,有所思忖地怔了片刻,起身朝屋外走。根明想起了母亲,慌乱抱住父亲的腿,惊惧地问:“爸,你上哪儿去?”
“放开我的腿!——我去给驴添草!”李世荣终于开口说话了,但是脸上冷峻的容颜没变,像冻结的土地,一点温润都没有。
根明疑惑地放开父亲的腿,目光却没敢从父亲身上移开。李世荣出了屋,进了后院。根明循踪跟去。父亲进了后院,顺手提起背斗,一孔窑里装了驴草,掉头驴圈里给驴添草。根亮跟着过来,请父亲吃饭。父亲李世荣呆了一瞬,端起了饭碗。根明见父亲终于吃饭了,给媳妇使个眼色。媳妇咬了口嘴唇,回头给根明端来饭。根明没有进屋,蹲在屋檐台子上吃了饭。吃完饭,媳妇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父亲走出来收拾镰刀,根明见此,忙对父亲说:“爸,没割的麦子不多了,我两天就割完了,你不要割麦去了,家里把娃哄着,我和媳妇去!”李世荣没有说话,自顾自收拾了麦镰,阴着脸扭头出了门。
在父亲李世荣的帮衬下,根明没有落到其他村民的后面,其他村民麦子割倒上了场,根明也把麦子割倒上了场。今年的麦子上场没垛多久,河阳川来了台柴油脱粒机,不到十天,村民全把麦子收拾干净后进了粮仓。根明收拾完麦子,安顿女人簸剩下的一堆秕麦。自己顾不得休息,吆喝上黑叫驴,提上干粮,到地里翻耕麦茬。这日,根明耕罢麦地,中午回来,将驴上了槽,所有屋里转了一圈,不见父亲身影,急忙出了院门,问院门前场里簸麦的女人:“爸呢?”女人戴着顶破草帽。腆着个大肚子,一身的土气,吃力地簸着粮食,听了男人的问话,僵住手,一头雾水地答道:“干粮时还坐在上房台子上喝茶哩!”
“没有!”
女人很是疑惑,不相信似的盯了男人一眼,放下簸箕,拍着身上的土,跑进院里去看。俄尔,女人趋跑着出来,灰着脸对男人说:
“没有!”
“你晓得咋去了?”根明有些慌,声音有些变调。
“你耕地去后,我就领着娃娃来簸土粮食了,我也不晓得!”
根明懊丧地“嗨”了一声,抬脚跑进家里,走到当院,又若有所思地跑出来,朝村里一家紧步走去。女人不解男人干啥去。后面喊了男人几句,根明没有回答。
根明各家各户、可山可面找了一遍,都没有找到父亲,他耷拉着脑袋回来愣坐在上房门槛上生着闷气。村民闻风而至,议论猜测着李世荣的去向。猜测争论了半天,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李世荣去了哪里。束手无策中,村民低声怨怪李世荣老了竟像个小孩,动不动发脾气,跑山。这农忙时节谁有闲暇寻他!末了,众人建议根明到上次找到李世荣的河阳川堡子山上庙里去找,看是否李世荣又去了那里。根明听完众人的建议,撒腿一口气跑到了堡子山庙里。庙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庙祝在打扫着庭院。庙祝听完根明的讲叙,眨巴着眼睛说这两天从没人来庙里上香,也没有见生人来过。根明告别了庙祝,无精打采地出了庙门,立在堡子山庙前的一尊石狮子前,不晓得该去哪里寻父亲。他傻眼看着河阳川。河阳川远看去罩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青烟,街道密如蛛网,人家鳞次栉比,百姓像蝼蚁一样来来去去。根明唉声叹气地站着。心头阴暗沉重得像块严霜覆盖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