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星期三的清晨。张伯口中的“小杂种”并没有打算罢休，他似乎要无休无止地把这个小把戏继续下去。并且，这个“小杂种”对星期三有某种特殊的偏执，就像一只贪玩的猫偶然在桌面上推倒过一个杯子，之后就上了瘾似的，在同样的位置相继推倒了一个又一个的杯子。

张伯站在操场跑道边，眼看着一地的纸飞机，气得把扫帚扔掉了。找来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它们统统捡起来，作为证据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这事终于引起了校长的重视，在全校大会上，他向这位乱扔纸飞机的学生提出了告诫。在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前，没有人会把这样的告诫放在心上，反而都有了等待好戏开场的窃喜。

后来，纪梵被班主任带到办公室。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有人看到他被气青了脸的班主任训斥了一遍又一遍依旧默不做声。他始终不肯说出乱扔纸飞机的原因。

他被没收了抽屉里所有的纸飞机并罚跑操场二十圈。之后，座位从教室最后一排调到第一排。

个子最高的纪梵与班上个子最矮的男生并排而坐，引得满堂哄笑。

纪梵的纸飞机，在学校里引发的震荡，随着中考日期的逼近，慢慢地变得微不足道。直到有一天，第一排那个属于纪梵的位置，突然空出来了。

“同学们，由于种种原因，纪梵从今天开始不来上课了。离中考还有一周，希望大家能把握好时间，好好复习。”班主任在班会上，声音冷静得像一部被调好了程序、准确无误地发音的机器。

中考前，纪梵突然退学，无声无息地从初三（2）班的教室消失。除了李炜，再没有人愿意探究其中的原因。在许多次考试测验中，纪梵无所畏惧地抄袭李炜的试卷答案，而李炜则大方地配合。在明目张胆的抄袭与被抄袭当中，他们充满默契地完成了一种交流，不必依赖任何的语言。纪梵不同于其他贪婪的作弊者，即使他能全然复制李炜的答案而获得与他一样的高分，也总是留有余地，把自己的分数控制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那一天，纪梵被罚跑操场。李炜的眼睛一直往窗外看。远远地看着纪梵孤单而倔犟地奔跑着的身影，眼里蓦然升起了一层擦不掉的雾气。窗外，相对静止的是已经长得很高的杉树，一种不大会随着季节变更而发生明显变化的树。偶尔，会有一两只白鸟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它们在他的眼里突然幻化成纸飞机，带着一段弧线，不着痕迹地滑过，跌落，不会发出粉身碎骨的声音。可是，他分明能够听到一阵带着疼痛的叹息。在纪梵筋疲力尽地跑完那二十圈之前，李炜已有预感他要从自己的身边彻底离开。

在纪梵被班主任从最后一排调走之前，李炜一直是纪梵的同桌。他一直留意着纪梵如何让一张张白纸成为一只又一只在夜风里起飞的飞机。用十只修长的手指，倚仗轻柔的动作，完成了一段堕入尘土的飞翔。他的眼前时常会浮现出这样一幕：纪梵背起书包，从宿舍里正此起彼伏的鼻鼾声中溜了出来，爬上教学楼黑漆漆的楼顶，从书包里掏出所有的纸飞机，一只一只地放飞。风城的风从未停歇，于是，在夜色中泛着白光的飞机，滑出了一道道完整的弧线，继而降落。

除了李炜，没有人知道，每只纸飞机上面都写着字。在黑暗中坠落，被夜露打湿，这些字化成一摊无法辨认的污迹。

除了李炜，没有人知道，在他的书包里，也一直藏着一只纸飞机。那是一次趁纪梵离开座位的时候，伸手从他的抽屉里偷过来的。他在放学的路上，忍不住拆开来看上面写着的字。上面只有一句用粗拙的笔触写出的话。可是，他并不能明了这其中的含义。他把这只飞机重新藏在书包里，直到毕业，与整整三年的初中时光分道扬镳。

除了李炜，不会再有人记得纪梵了，他们之间的契合，并不只是考试时的作弊，还有那只上面写着不为人知语句的纸飞机。那么多年，李炜始终珍藏着它。偶尔拆开来，看看上面的笔迹，里面的语句，带着无可名状的神秘感，随着纪梵的离开而永久留存。

可是，纪梵又出现了。戴着鸭舌帽，低垂着脑袋，出现在“wednesday”网吧。八年似乎只是弹指之间。星期三早上的校园满跑道的纸飞机。“wednesday”网吧里自我操纵的飞机战役。这是一个谜，它一直盘踞在李炜的心里，挥之不去。

牟鱼

“李炜偷来的那架纸飞机上写了什么？”叶瞳问道。

“不能告诉你。除非拿你的故事和我交换。”牟鱼哈哈大笑。

“我没有什么故事可讲的。”

“你有，一定有。”

“你最好别抱什么希望……牟鱼，你就是李炜。”

牟鱼笑着摇头。

在七月到来的时候，牟鱼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加班。他在一家名叫“新盒子”的广告公司上班，写文案。在此之前，他刚被一家广播电台的台长辞退了，那个平日脸上总是堆满笑容的中年男人，给他上了极其有用的一课。被辞退的原因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新奇，不过是因为牟鱼获得了昔日与他一起竞逐台长一职的对手的赞赏与提携。

牟鱼还记得这样的一幕：在广告部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坐在周围的同事都非常忙碌，他们甚至头也没有抬一下。他们肯定已经彻底忘记了还有他这号人的存在，也彻底忘记了在他们被刁钻的客户反复折腾情急之下找他援手的窘况。彼时，广告部主任，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墙向他招手。

“我从来不怀疑你将来会有一番作为。在最初所有来应聘的人当中，只有你由始至终没有患得患失，也只有你，敢骑着单车，闯入停满私家小车的办公区。可是你并不知道，横冲直撞的你，迟早会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他们绝不会让一个初出茅庐却桀骜不驯的小孩充当主角，尽管他很有资质。”

“在这个部门，每个人的地位都岌岌可危，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会被刷下。你一定看过a和b背地里互相抢单，也一定看过c的愁眉苦脸和d的笑逐颜开……所以我很庆幸，你不必再卷入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必再为业绩焦虑了。你看我所处的这个位置，表面风光，实则也是陷阱重重……”

这番话一时让人难以分辨到底是推心置腹还是惺惺作态，但诸如“从来不怀疑你将来会有一番作为”这样的话，无疑还是给了牟鱼一定的安慰。这样的安慰，在以后的工作期间，再也不曾有过。

从电台广告部离开，牟鱼骑着那辆单车，走在大街上，无比沮丧。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它如此阴霾，仿佛在提示，日后的职场生涯并不好过。

进入“新盒子”如同进入另一个天地。最初的面试，牟鱼用一张刻录了由他撰写的数十条电台广告的光盘，获得了老板的赏识。牟鱼被安排在文案部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风城最大的公园，只要是晴天，就能看到漫天的风筝。他常常会望着风城这特有的城市景象长久地走神。事实上，在风城生活多年的人，几乎都拥有至少一只风筝。在公司附近有一个风筝作坊，里面摆卖的风筝全是现场手工制作，造型十分独特，但价格并不昂贵。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赏心悦目的风筝。公司里的同事有不少是放风筝的高手，他却始终没有学会这门本领。

牟鱼座位对面是杜韵音，一个性情温润的女孩。她在办公桌上种了很多植物，还养了几尾热带鱼。他和她的相处，像极了她养的热带鱼，每天都游动在各自的左右，却从未有过深刻的交集，也许有一天，谁从公司先行离开，他们便从此各奔东西。这样的关系反而显得轻松，不用推心置腹，不用左右提防。

加了长达半个月的班，牟鱼终于得了点空，再次来到“左脑孤单”唱片店。

这天天气阴霾，雨一直下不下来。石头巷的阴暗气息愈加浓重。他有时候会对这种气息格外着迷，它是低落的，不会轻易让人心存无谓的幻想与希望。

这天，柜台后面坐着的是店主林骆恩，一个英俊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的大男孩。除了经营这家唱片店，他还是一支独立摇滚乐队的主唱。很多买唱片的女孩其实都是冲着他而来的。牟鱼曾经在一个酒吧里看过他的乐队“树屋”的演出。他站在小舞台的中央，撑着麦架唱歌，优雅、沉着，没有一个夸张的眼神和多余的动作。有时候他的声音甚至会被台下女孩们的尖叫淹没。可是，他对此毫不在意。他有一个交往了很久的女朋友，牟鱼和叶瞳都见过，是个叫纪云端的女孩，相貌并不出众，有着灰姑娘式的沉静，她为林骆恩创作的曲子填写歌词。

“咦，今天怎么是你亲自坐镇，叶瞳呢？”

“她没告诉你吗？昨天，是她最后一天在我这儿工作。”

“开什么玩笑？！我最近一直加班所以没有来。她到底去哪儿了？”

“嘿嘿，她让我别告诉你。”

“林骆恩！你少卖关子。”

“哈哈，你凶什么凶啊。她确实不在这儿工作了，千真万确。不过，她留了张字条给你，喏，拿去吧，祝你好运……还有，我这个店下个月就要搬走，搬好之后会告诉你新地址，你还会常来的，对吧？”

叶瞳给牟鱼留下的，是一架纸飞机。拆开，上面只有几行字：

在“左脑孤单”要关闭或搬迁之前，我暂时离开。

城西区西洋菜街285号，有时候我会在这里，有空来看我的画展。你要把故事一直讲下去，要讲给不同人听。

不说再见。

你要保重，牟鱼（李炜？）

叶瞳留字

林骆恩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牟鱼，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表情。

“叶瞳到底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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