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本章字节:12012字
叶瞳
“我们走吧。”男孩抬头看了一眼骤然暗了下来的天色,对身边的女孩说。
男孩很瘦,个子不高,有一张邻家男孩的脸,初见也不会让人觉得陌生。此时眉头微蹙,看起来有点儿忧郁。他穿着深蓝色圆领上衣,在这个黄昏,显得有些许黯淡。
女孩。她的美,让人无法忽视。一头黑漆漆的卷发自然垂落,未经任何修饰。她的眼睛一直往前看,似乎从不会出现迟疑,偶尔转头看一眼男孩,像猫一般的眼神,很难让人触摸目光里隐藏着的含义。她看起来还有一些莫名的怪异,可能来自那一袭米白色的粗棉布裙,款式似有点过时的裙子,上面布满繁复的皱褶,略显厚重的质地,让她整个儿显得格外地纤细。
他们一直往前走着,并不说话,彼此的步履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
风很大。风城的风总是大得让人惶恐,尤其是黄昏,走在街上的人,总是被大风吹得东歪西倒,而路边的树木,像被上了发条似的,跳着谁也看不懂的舞蹈,要到深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大风尾随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呼啸的声音渐渐减弱,而天色终于彻底暗沉。
小巷有个平常不过的名字:石头巷。这是一条总是湿漉漉的,浑浊气味持久不散的窄巷,阳光偶尔在长满苔藓的墙角出现,像一个久违的明星出现在原本属于小丑们的舞台。因为狭窄,大风吹不进来,潮湿的底气便由始至终。此经过的人,或会被它浓烈的市井气味所迷惑,或会被呛得落荒而逃。出租屋、大排档、发廊、网吧、唱片店、刺青店、旅馆……杂乱而有序,在彼此拥挤的空间里隐藏着各自的衰落与挣扎。矮楼之上,是纠结难解的电线,在此居住的人,从未看见过完整的天空。
石头巷不是一个好找的地方。它的肮脏破落由来已久。但有时候,喜欢散漫地在风城行走的人,似乎是无意中拐了个弯,就发现自己已身陷其中。意外的闯入,反而让人不好拒绝。有人试图从中找出若干耐人寻味的东西,但往往失望而回。看似独立存在的一爿旧式建筑,城市的日新月异与它毫不相干,但总有一天,也会被掌管命途之神眷顾,被工业重型机器碾成废墟,而身为过客,我们也不过只是站在一旁,脸带触摸不透的笑意,发出幸灾乐祸的轻叹。
石头巷一定很对那些拍电影的人的胃口——擅长把混杂的声响分门别类的录音师,随便把录音设备往某处一搁,就能获得各种各样的声效。那些含糊不清的口音,分别源自许多来不及仔细辨认、瞬间即逝的脸孔,出没在大风呼啸的黄昏,循环不断,这样的声音和脸孔,始终是陌生的,像指缝间的风,留不住,让人徒然感伤。
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石头巷45号的铁门。门的上方,钉着一个铁制的招牌,“左脑孤单”,不大的字,已锈迹斑斑。
“左脑孤单”是一家唱片店。女孩是店员,叫叶瞳;男孩叫牟鱼,是这里的常客。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下班后,他只身来到石头巷,与叶瞳窝在沙发上,随便从唱片架上抽出一些唱片,一张接一张地听。这是一个一直重复的过程,他对于这家唱片店来说,已不仅只是一个客人了,他见证了它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不寻常的经过。
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有时候却喋喋不休。
他们的对话,像一张从未停止转动的黑胶唱片,在被唱机一早设置好的轨迹中,留下了细碎的声响。
牟鱼一直记得,有一天,叶瞳曾一半天真一半认真地说过这样的话:
“牟鱼,你有没有觉得,风城就是浓缩版的土星。很久以前,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中记载,土星是最美的行星,具有荒凉到极致的美。飓风呼啸,曾有无数的尘粒被卷进风里,身不由己地跳着稀奇古怪的舞蹈,最后都被吹走了。风,常年发着难以调停的声响,却终于只剩下自己的独唱。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挣脱自己的肉身,轻得只剩二十一克的灵魂,然后被风城的风吹走,吹到土星去,化作尘粒或一切不可丈量的物质,不必再用肉眼去不断寻找尘世中的自己,这是否也很美妙……”
牟鱼已经领教过叶瞳不少千奇百怪的白日梦,对她各种荒谬天真的念头早已习以为常,很多时候,他并不去反驳什么,他宁愿让自己相信,这些听起来经不住推敲的想法,有一天,或许会实现。可是大风吹不走风城的颓败肮脏。他终究没有说出如此扫兴的话。
一个月前,牟鱼用电脑键盘敲出“叶瞳”二字,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只枯叶蛱蝶被钉在一个密封而幽暗的盒子的情景,锐利的钉子不过是多此一举,无论它如何扑翼,亦难逃被囚禁的困局。在叶瞳右手手背上,也有一处枯叶蛱蝶的文身,比文身更难以触摸的,是一道暗褐色的伤疤。他曾经试图旁敲侧击,向店主林骆恩打探这道伤疤的由来,但他始终守口如瓶。
一个女孩,她的一些自己从未体验的生活经历,让牟鱼觉得倍儿新鲜。
叶瞳的家在北方的素镇,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小镇上的人,世代以种植棉花为生。
叶瞳曾向他描述过这样的情景:每年到了秋天,田里白茫茫的,结在棉花枝丫上的花骨朵儿,似采之不尽,但其实这就是家里一年一度的收成。大部分的棉花被紧紧地装进箩筐里,售向外地,只留下很少一部分,被姥姥用来织布。从棉花到棉布,还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姥姥把棉花拿到镇上一家古老的小纺织厂纺成棉线,再亲自用木梭子织成布。之后,她们一起去一处小山坡采摘一种可以在棉布上染色的艾草,回家放进铁锅里,用清水煮开,把棉布泡进去,晾干,棉布就着了色,并有了一种洗不掉的青草气味。
上了年纪的姥姥,视力还是很好,经她亲手织出的棉布,看起来很厚重,但摸着却有一种柔软的质感。每年农历春节前,姥姥都要亲手为叶瞳做一件衣服。姥姥从未出过远门,却总是能随着心意,做出不落俗套的衣服款式。
牟鱼也在北方生活过一些年,可是从未见过棉花田,叶瞳的描述,无疑在他的向往中增添了一抹蛊惑人心的色彩。
与一个与自己的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天南地北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有一扇从未打开的门,吱的一声,现出了缝隙。而他们更多时候的话题,都是与音乐有关的。
有一次,牟鱼随手拿起一张名为《叱咤女皇》的唱片,“给我介绍一下这张唱片吧!”有时候,叶瞳简直是一本充满想象力的音乐百科全书。
“‘有耳朵可以倾听,非文字所能表达’,我一直这样理解,不过,这并非真实的答案。唱歌的女孩叫高郁斐,她把自己的名字拆开、重组,形成了自己的艺名。这个女孩很少露面,特立独行。我一直以为,她是长着猫耳朵的,会在半夜,跑到大厦的天台,唱着自己随口编的歌,既快乐又落寞。”
在“左脑孤单”能够买到的唱片,全部是不合时宜的冷门外文碟与店主林骆恩自己刻录的cd,曲目由他亲自挑选,叶瞳则负责设计封套与撰写内页文字。她还绘画一些抽象线条,黑白,或色彩纷呈。而关于乐手与歌者的文字介绍,会加入许多她的主观描写,比如她会用“两个在上空漂浮突然相遇并爆破的脱线气球”来形容oriamos,或者拿“嘴里还残留着腥味的黑猫”来比喻比约克。
通常,牟鱼一边翻看她写在速写本或印刷在唱片封套内页,与线条画融为一体的文字,一边听完她推荐的唱片。他还记得她曾写过这样的句子,他总是被这样的句子劈头盖脸地击中:
我喜欢听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唱歌。他具有成为一个伟大音乐人的全部优点却始终默默无闻。他是小偷,小心翼翼地偷走了一段五线谱却无人知晓;他是孩子,常常寻找一颗已被掌心的汗水弄得脏兮兮的糖果,他又像不倒翁,年逾七十仍保持着时常去游泳的习惯;他有许多不被理解的想法,从不被现实规条束缚,活得光明磊落,忧伤时从不掩饰自己的难过,快乐时又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他总是带着吉他,一意孤行,无论身在何处,都把音乐作为自我存在的凭证。
叶瞳有时还是个有法术的女巫。她总是能够快速地从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唱片里抽出其中一张,每次都是准确无误地找到她要找的唱片,她熟知每张唱片所在的位置。
之后,她漫不经心地把cd放进唱片机里让它开始旋转,彼此保持着静坐的姿态,微合着眼睛,一言不发,直到播至最后一首歌。这样的状态会一直延续很久,直到他离开唱片店。
“叶瞳,假如有一天,这家店倒掉了,你打算怎么办?”
“倒掉?怎么会倒掉呢?”
“现在买唱片的人越来越少,而这里卖的唱片又那么冷门……”
“冷门。冷门,是这儿最大的特色,不是吗,让好多人在这儿找到在别处找不到的东西,这是存在的价值。它冷门,不合时宜,但这有什么不好吗?不合时宜,等同于不媚俗,不管大众的喜好怎么改变,我们依然在继续。”
牟鱼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他很容易会生出悲观的念头。
叶瞳,这个总是有着很多新鲜而古怪的念头的女孩,她绝不只是一个普通店员,可是,她的来历无从考究。
石头巷,鱼龙混杂,有很多的未知性,但换一个地方来说,恐怕还是一样,没有谁能够彻底看清楚听清楚一个地方,它的气息,它的人脉,它的季节,它的韵律,它的表演,它的救赎。所有可以接触到的,永远是支离破碎和缥缈的印象。
叶瞳只是石头巷里众多来历不明的人当中,被牟鱼刚好逮上的一个。
石头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有人每天夜里失眠老等待日光的出现。有人像金鱼被水草缠住却仍然不自知地向前昏沉游荡。有人只在白天里变成自己的模样。有人喜欢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有人喜欢一边走路一边唱着充满色情字眼的民谣。
牟鱼记住了这些人,任由他们,慢慢地拼凑出石头巷的轮廓。
纪梵
你知道纪梵吗?也许在石头巷里不止一次地跟他擦身而过。可是有时候,牟鱼会分辨不清楚,到底他是真实存在,抑或不过只是自己的虚构。
虚构,有时候是致命的。虚构往往是不自觉的,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经不住推敲的念头,但虚构得越多,便不再让人觉得只是虚构,如果它没有马上熄灭,却意外地存活下来,就会日益变得强烈丰满。
“牟鱼,我迟早会成为你的另一个虚构,希望这一天不要来得太快。”在牟鱼跟叶瞳说至纪梵的时候,她曾这样说。
牟鱼不置可否。
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谣言,让石头巷担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大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地告诫家里的孩子,千万别靠近石头巷。人们对这陋巷的印象,大部分都是以讹传讹。肆意编排的种种恶劣与龌龊,比如充满血腥味的斗殴,比如成年人掖在被窝里的勾当,比如没有人不曾遭遇的抢劫,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孩子们的想象中。事实上,并没有人跳出来证实,曾亲眼目睹,有额角流着血的少年从石头巷离开,或有身上混杂着劣质香水味的女人招摇而过。但石头巷里确实有一些衣着或行为怪诞的少年在黄昏时出没。牟鱼曾见过穿着荷叶边丝绸上衣的红鼻子小丑一晃而过,消失在楼宇之间,像瞬时的幻觉。也曾经见过两个衣着华丽的英俊少年靠着一面废墙忘情地相拥接吻,然后手牵手离开,在他们转身走开的刹那间,阴暗的巷子里突然有了光。
纪梵就像一枚硬币,“叮”地一声跌落水泥地面,一直滚动向前的轨迹,细碎而隐蔽。
纪梵的身上始终游离着难以触摸的气息。他总是戴着鸭舌帽,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路,目光微微低垂,带着稍不留神就要滑倒的危机。他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在他眼前晃动的许多形形色色的腿,偶尔抬起头,你会发现,他的眼神里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像是经年藏在黑暗中的偷窥者,获得了常人无法体会的满足和快感。
纪梵总是在日落前独自到“wednesday”网吧玩游戏,这几乎是所有终日无所事事的少年钟爱的消遣。花很少的钱就能打发掉漫长的时光,时间,对于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来说一无用处,有时候甚至不比裤兜里那两枚暗中发出声响的硬币来得实在。
“如果我不去消灭时间,就一定会被时间消灭。”
这天,纪梵在去石头巷的路上买了一份报纸,带上公交车打发时间。在文艺副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这句话令他印象深刻,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最后一定会因为空虚自杀。这是他把报纸扔进垃圾桶之前得出的结论。
纪梵在网吧会一直待到第二天的清晨才离开。在整个炎热的夏天,在烟雾弥漫的网吧一角,他操控着一场又一场由电脑程序编制的飞机战役。他只玩这个游戏,从未厌倦。
“wednesday”网吧表面上与其他网吧无异,但在许多风城少年的心中,它举足轻重。半年前的一个深夜,有人离开前在某个包厢里掸落了一截没有彻底熄灭的烟,如果不是被店员及时发现,也许由这截烟所引起的火灾,可以轻而易举把石头巷烧成废墟。“wednesday”从此成为风城为数不多的禁烟网吧。而这家网吧的老板吕荷西的身份,也是石头巷里最惹人揣测的话题,在众多版本当中,最让人信以为真的是——三十出头的吕荷西是当年石头巷一带最令人头疼的小混混,曾经卷入过一宗少年犯罪案。大家很努力地试图在他的面相里找出昔日“少年犯”式的凶狠,却一无所获。始终没有人从这个偶尔才会在网吧里出现的异常沉默的魁梧男人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纪梵是李炜的初中同学,虽然他们有八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但当纪梵低着头从李炜身边走过的时候,李炜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初三。全班个子最高的纪梵,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座位,这是一个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肆意开小差的位置。
纪梵从不与班上其他的男生来往,性情孤僻的人向来不讨人喜欢。
一天六节课,二百七十分钟。纪梵把其中多少时间用来折叠纸飞机了?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李炜总是看见他的书包里装满了用洁白的纸张折叠的飞机。
一个星期三的清晨,大概六点半,学校校工张伯在打扫操场跑道的时候,扫起了不计其数、被隔夜的露水打湿了的纸飞机。那一只一只停落在跑道上的纸飞机,垂头丧气地被张伯扫进了垃圾桶。他在薄雾里打扫着这些纸飞机,心里非常纳闷: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其他人睡着的时候,扔了那么多的纸飞机?他当时只是摇摇头,没有再为这事思索下去。在他记忆力日渐衰退的脑袋里,已经装不下太多杂乱的事情了。还有一个月,他就要退休。
一个星期过去了。在张伯快要把此事淡忘的时候,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他再一次在打扫操场跑道的时候看到了不计其数、被隔夜的露水打湿了的纸飞机,它们如此脆弱而狼狈。
“谁家的小杂种,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吗?”
张伯连忙走去把此事报告了校长。
小事一宗。事务繁忙的校长一转身就把这事给忘了。也许他当时脑海里曾闪出过一丝难得的兴奋。一潭死水的校园生活,终于荡出了一圈涟漪,并慢慢地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