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微尘(3)

作者: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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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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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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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16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半个月前跟我提出要辞职,但并没有说具体原因,我也没有多问。像她这样的女孩,迟早是要走的,没有人可以留得住她。”


牟鱼不再说话,坐在小沙发上抽烟。店内的光线愈发暗淡。


林骆恩从柜台走出来按亮了灯。他的动作总是那么优雅。


“你最近有写什么新歌吗?”


“没有。其实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的,我决定解散我的乐队。”


“为什么?一切不是好好的?”


“鼓手一直向我提出要去承揽一些商业演出,这是我比较抵触的;吉他手下个月要出国留学;我又希望能多花点时间来经营唱片店,所以大家决定暂时解散。”


“唱片店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大家都已经习惯到这里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的消息会比我更灵通。你难道没听说,石头巷以及周围的老建筑很快就要拆迁吗?据说政府要跟一个房地产商合作,要建一个所谓的高档住宅小区……”


从林骆恩口里得悉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牟鱼突然觉得很烦躁。


“林,我先走了。改天再来。”


从这一天开始,下班后,牟鱼不再匆匆忙忙地往石头巷赶了。叶瞳的不告而别,让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对他而言,她是阴冷颓败的石头巷里一处明艳的色块,失去了她的石头巷甚至是不完整的。如今,她就像一片被大风卷走的落叶,在夏天尚未结束之前,失去了踪影。


牟鱼走到石头巷巷口,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只纸飞机,原本是要带给叶瞳,让她把它拆开,看一眼里头用粗拙的笔触写的话。


突然,他想起了她留下的地址:


城西区西洋菜街285号。


西洋菜街285号


一座城市的日益颓败与常年猛刮着的大风是否有必然的联系?牟鱼一直怀疑,风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座空城或废墟。他曾经一次次看见在天空飞舞的风筝突然坠落。很多时候,人和风筝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有一条无形的线,扯着每个人在风里行走。断了线的人,会突然消失得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


牟鱼承认自己对隐藏在风城各处的窄街陋巷有一种异常的迷恋。它们是属于风城的秘密,分散在风城的东西南北,宁静自守,像被漂染了一次又一次的土棉布,被压在桐木箱底,终日不见光影。突然有一天,被某个动作翻弄出来,却发现已沾满了发黄的霉点。没有人能够轻易进入,一旦进入,便无法全身而退。


从城北的石头巷到城西的西洋菜街,是两趟长线电车的距离,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牵引。


西洋菜街,大约有五百米长,是风城的老建筑保存得最完整的老街,以麻石铺成的路,两旁是青砖民居,每家每户都有一扇雕琢工艺细致的古旧木门,门里各有天地。它是一段没有被大风吹走的历史,近些年,逐渐有人在这儿开设了旅店、茶馆、手工艺品店,许多途经风城的人,都到这儿落脚。刚到风城的牟鱼,也曾特意来过一趟,总是与三三两两闲散的游人擦身而过。


许多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已经有了破旧的痕迹,从中透出稀稀拉拉的光。牟鱼很喜欢这条街上的手工艺品店,许多不知名的手工艺人在沿街的位置摆卖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东西,形态各异的竹篾编的日用器皿、木头玩具、线装本子、风筝等,都很朴素。白天,他们在各自的店铺里,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悠然自得,毫不在意不速之客带来的扰攘,夜里,早早地关上店门,约在一起,到旁边的茶馆喝茶聊天。


陈旧斑驳得难于辨认的门牌号码,在夜色中显得隐晦。


西洋菜街285号,是“指尖以西”画廊。


推开厚重的木门,有油彩的气味与百合花香扑面而至。在与门相对的柜台后面,坐着位黑衣女子,她抬头,微笑,气定神闲。约四十坪的空间,分为上下两层。地上铺着一张偌大的颜色斑斓的地毯,左右两边的墙体挂满了镶嵌在木头画框里的油画。店里播放着音乐,是一个声音清澈的女孩,唱着清淡的民谣。


“你好,请到楼上看看,有个不错的油画展。”


一小段通往二楼的木楼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空气是冷清的。女子替牟鱼亮了灯。于是,牟鱼看见墙上、画架上,向日葵在怒放。画布上,厚重的橙黄色块占据了很大的面积。这是一种新鲜的画法,花瓣以一种不符合常规的比例向外伸展,花盘突兀地深陷下去,叶子被笼罩在阴影里。寂静得近乎静止,没有风,光线是明亮的,却并非是浅显的明亮,里面还包容着不同层次的冷色调。此时看着这些画,像远远地看到一堆火在燃烧。牟鱼想起了那个画画至疯狂,割掉了自己耳朵的疯子,如果他看到这一组画,也许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之后,牟鱼看见了叶瞳。她的自画像。她直视前方的眼睛,似乎要迫使每个与她对望的人,以某一种方式逃遁而去,比如一只试图从猎人的枪口逃离的梅花鹿,比如一条在月色中沉没深海的鲸。她的嘴角带着微笑。看见她,置身于一片空地之后,远离了所有的装饰。她不再是那个天天跟他一起听唱片,讲述各种荒谬天真念头的神秘女孩。这是他从未了解的叶瞳,不同于从前所看过的那些抽象缠绕的线条画以及若干神经质的文字。这是她不曾裸露的一面,一直隐藏着,如今,在一个安静的位置,终于再无保留。


面对这些第一次看到的油画,牟鱼并没有觉得很惊讶,原本他就很笃定地以为,叶瞳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店员,她充满灵气与神秘,所有经由她手创造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只是不太理解,她何以一直隐藏着自己,不试图去披露,也隔绝了别人的入侵。


她不告而别,到底去哪儿了?是因为想家而在采摘棉花的季节回到家人的身边?还是在风城一个暂时没有人可以找到她的地方继续画画写作?


牟鱼满脑子的困惑,同时,为自己迫切要再见到她而感到惶恐,他清晰地意识到,在这样的迫切当中,包含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牟鱼走下楼去,面对柜台的黑衣女子。


“你好,嗯,我认识楼上画展的作者叶瞳,她在一家唱片店里打工,我常去买唱片,经常跟她在一起待着,蹭唱片听,和她聊起各种各样的事。她最近给我留了张纸条,告诉我她在这儿办画展,所以我就来看看,还以为她也在这里呢。你,知道怎样能找到她吗?”


“你是牟鱼吧?我曾经听叶瞳提起过你。她昨天在我这布完展就走了。昨天凌晨的火车。那天她在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一个村落的介绍,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有一大片人工种植的向日葵花田,你刚看过画展,可能也知道,她有很深的向日葵情结,所以,扔下杂志,就马上跑去火车站买了票。另外,她还说要回家一趟,看望一下姥姥。”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陌生的黑衣女子依然气定神闲地微笑着。


“我跟她认识很久了,可还是常常觉得不太了解她。这次展出的画,是她很长时间的积累,这一年,她除了在唱片店打工,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这次画展没有到处打广告,每幅画也都不标价。她说展完以后,自己要留几幅,其他全送给喜欢这些画的好朋友,这当中包括你。”


“她怎么就舍得送人呢?”


“她说,与其让这些画成为累赘的身外之物,不如与自己的好朋友分享更为合适。她就是那么容易放下一切的人,我信佛缘,但讲到‘舍得’,我并不如她……等她回来,我会告诉她你曾来过。”


“谢谢你,那我先走了,希望你的画廊越办越好。”


“嗯,我会努力的。”


刚从画廊走出来,牟鱼的手机响了,是林骆恩的来电。


“我在店里,刚跟云端吵了一架。她走了,我要把她追回来,可是店里还有客人,你能过来帮我看一下店吗?”


“我打车过来,起码也得二十分钟。”


“我等你。”


“别急。我马上来。”


牟鱼在西洋菜街街口截了辆出租车。摇下车窗,回头看了一眼这条在夜色中显得黑黝黝的街。下次再来,它会不会还是老样子?


到了唱片店,只看见林骆恩一脸焦躁。店里聚满了客人,他们守着唱片机,轮流试听着cd。


“那这里就拜托你了,我会尽快回来。”


“你们好好聊聊,别太着急。”


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还待在石头巷。夜里的石头巷,有一种更媚惑的气息在流动。


那些兴致勃勃地试听着cd的男孩女孩,在林骆恩离开以后,也相继走掉了,大部分人都是空手而去。


牟鱼一个人在店里,随手把一张唱片放进了唱片机。是ninehorses乐队在2005年出版的专辑《snowbornesorrow》。很早之前就听过主唱davidsylvian的个人专辑。在几年前的一次旅行中,同样是在一家摆满冷门专辑的唱片店里,有朋友向他推荐davidsylvian的唱片,说他跟davidsylvian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都有着清秀的面目和冷静的声音。davidsylvian的声音清晰准确地落在其中,由始至终的清醒与冷静,让人突然产生出蜜蜂密集的绒毛和毒刺正在逼近的幻觉,而透明中混杂细微纤维的翅膀正扇动出不易察觉的声响。


davidsylvian的声音与此时的石头巷是如此吻合。牟鱼站在店门口,看着附近店铺的灯光逐渐熄灭。一条逐渐被夜色吞噬的陋巷,曾经被津津乐道的一切,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牟鱼突然想起了石头巷里唯一通宵营业的“wednesday”网吧,以及戴着鸭舌帽埋头打着游戏的纪梵。


是的,牟鱼就是故事中的李炜。那段一直被记忆修改着的往事,越发显得虚妄。davidsylvian的声音一直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


如果我没有猜错,


这绝不是这个故事真实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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