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漱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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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数特点,总说人类所以异于禽兽者之意。所谓人类之特点,即不外生活之方法(趋向)是靠后天照顾,而非先天之安排固定而已。行为派反对本能之说,以为人类行为都从后天学习,无所谓本能,并根本否认本能。其说未尝无理由。本来人之本能太不明显,暗弱而无力。心理学家言人之本能有几种,几于人人言殊,此可见人类本能之暗弱而不易于认识矣。因为人类未走本能之路,且走之不远,故愈来愈暗晦、愈无法可以认识清楚也。由此可见人类与其他动物之别,其最明了之点是在其生活方法之不同矣。
人禽之别,前所说者都近于枝叶。兹言其最重要之点,即是人类之心理比其他动物之心理,是从本能之中得一个超脱,亦即是从生物自私之态度上得一个解放。此语当加解释。盖其他动物之心理是已先天安排好,已带有自私的彩色而来,人类心理则少有着色。即是本能到如何地步,则着色到如何地步,其着色愈浓,即是其本能愈强。换言之,又可说是一种色味——是手段方法之气味,是自私之气味。如“要如何”、“作如何”,此种本能就是一种手段方法。如斗争之本能为保己种之手段方法,在生物进化上为天选作用所留存而发达。故一切本能都是有所为的、安排好的、自私的。一切动物的特别处就在心内安排了许多手段方法,除去手段方法无所谓心。如欲言动物之所谓心,则不外许多求生活之手段方法而已。人类则不然;人类能从本能中解放出来。故人无本能到如何程度即是超脱到如何程度,亦即是从自私内解放到如何程度,解放到如何程度,即创造到如何程度也。
第49章理性与理智的分别
“理性”“理智”的字样,只在近三十年中国书里面才常常见到;习惯上是通用不分的。就如在前章讲“理性与宗教之相违”,亦是浑含用,未定偏指一面。但今却有分别的必要。
有何必要呢?假如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有分别的话,我以为就在中国长于理性而短于理智;西洋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为了指明中国文化的特征,首先要分别理性和理智才行。
从前中国人常爱说“读书明理”一句话。在乡村中,更常听见指某人为“读书明理之人”。这个“理”何所指,中国人不须解释都明白的。它绝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学的理,一切自然科学上的理;乃至社会科学上的理,亦并不包括在内的。却是同此一句话,在西洋人听着,亦许发生不同的了解吧!
中国有许多书,西洋亦有许多书;书中莫不讲到许多理。但翻开书一看,却似不同。中国书所讲的,不外人世间许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耻、爱人、公平、信实之类。若西洋书,则所谈的不是自然科学之理,便是社会科学之理,或纯抽象的数理与论理。因此,当你说“读书明理”,他或以为是明白那些科学之理了。
科学之理,是静的,是一些知识。知其“如此如此”而止,并不立即发动什么行为。而中国人所说,却正是行为上的理。它就在指示人们行为的动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话;例如:“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它尽可是抽象的,没有特指当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动的不是静的。科学之理,虽亦可与行为有关系,但却没有一定方向指给人。如说:“触电可以致死”,但触不触听你了。想自杀的人,亦许去触的,没有一定。大致科学上所说,皆是“如果如此,则将如彼”的这种公式。它始终是静的。
所谓理者,既有此不同,似当分别予以不同名称。前者为人情上的理,不妨简称“情理”;后者为物观上的理,不妨简称“物理”。假如大家承认可以这样分开的话,我们再来看人类对此不同之两种理的认识,是否亦出自两种不同之认识力。我以为在认识上是有分别的。即后者的认识,不容稍存主观之爱憎迎拒;而前者则离却主观之爱好与憎恶,便无从认识。现时流行有“正义感”的一句话,正义感是一种感情;对于正义便欣然接受,对于不合正义的便厌恶拒绝。正义感,即是正义之认识力。离开这种感情,正义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恶之理,皆同此例。善,就在乎崇敬悦服赞叹的心情上;恶,就存乎嫌恶愤嫉不平的心情上。反之,我们若不为求善而意在求真,则非屏除一切感情极其冷静不可。
必须屏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明切锐入者,我谓之理智;必须藉好恶之情以为判别者,我谓之理性。
人类的两种错误
我常说: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极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至若动物生活则几无错误可言,更无错误之自觉。错误只是人的事;然人的错误却有两种不同。
譬如学校考试,学生将考题答错,是一种错误——知识上的错误。若舞弊行欺,则又另是一种错误——行为上的错误。前一错误,在学习上见出低能,应属智力问题;后一错误,便是品性问题。事后他如果觉察自己错误,前一觉察属理智,后一觉察属理性——我们从这里亦可见出理性理智的分别。
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有。然似乎错在知识者问题小,错在行为者问题大,试看社会上发生的纠纷,你责他错了,我责你错了,所互相责的率以后者为多,而自错误所引生的祸害,亦每以后者为严重。在纠纷中,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所彼此争辨而各自表白者,亦多在情理上——即此亦见理性如何重要了。
儒家之理性主义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等,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近代西洋要服从多数)。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多数)当作理性的一个代名词用的时候,儒家才尊崇他。其言甚是。儒家假如亦有其主义的话,应理就是“理性主义”。前说孔子专作启发理性的功夫;又说“儒家独具之精神,就在他相信人有理性,而完全信赖人类自己”(见前章)。那正指这不同乎理智的理性。
最能切实指点出理性给人看的,是继承孔子精神的孟子。其言之明爽警辟者,如: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下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理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下略)
(上略)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可欲之谓善。(下略)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
人能充无欲穿瑜之心,而义不可胜利也。
其后继承孟子精神的,为王阳明;就说“只好恶便尽了是非”。他们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给人们的感情要求,真大胆之极!我说他“完全信赖人类自己”,就在此。这在古代,除了中国,除了儒家,没有谁敢公然言这样主张的。
我说:在中国,人类理性开发得早;即指此。
儒家的教条
径直以人生行为的准则,交托于人们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险的。在中国的西北如甘肃等地方,回民与汉民相处,恰可得一对照。回民都没有吸雅片的,生活上且有许多良好习惯。汉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数。吸雅片,就懒惰,就穷困,许多缺点因之而来。彼此相形,全然两样。其故就为回民是有宗教的,其行为准于教规,受团体之监督,不得自便。汉民虽读儒书,却没有宗教规条及组织。
这种失败,孔孟当然没有看见。看见了,他仍未定放弃他的主张。他似乎彻底不承认有外面的准则可循。固然制礼作乐,从外面影响到生命亦是必须的;然制作必本乎人情。孟子总要争辨义在内而不在外,就为此。
勉循外面标准,只是义的袭取,只是“行仁义”而非“由仁义行”——论调之高如此;然这是儒家精神,不可不知。
因此儒家没有教条;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的一条而已。他没有旁的,只是说:在你心里清明之时,好自想想吧!例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传不习乎?
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子贡方入。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以上皆摘自《论语》,可以想见距今两千五百年前孔门的学风。处处教人自己省察,自己去想,养成你自己的辨别力(对于情理之辨别力)。
尤要有自己当心容易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除了信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何等精神!人类便再进步一万年,怕亦不得超过吧!
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一般的说法,人类的特征在理智。这本来不错的。但我今却要说,人类的特征在理性。此一理论,颇未易言。这里只粗陈大旨。
生物的进化,是沿其生活方法而进的。从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于一所,摄取无机质以自养;动物则游走求食。显然一静一动,从两大方向而发展去。而动物之中,又有节足动物之趋向本能,脊椎动物之趋向理智之不同。趋向本能者,即是生下来依其先天安排就的方法以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够,而要靠后天想办法和学习,方能生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若蚁是其代表;后者,唯有人类到达了此地步。综合起来,生物之生活方法,盖有如是三大脉络。
三者比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者次之;理智一路,则最费事。寄生动物,即动物之懒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动物,自鱼类、鸟类、哺乳类、猿猴类以及人类,以次进于理智,亦即以次而远于本能。他们虽趋向于理智,但若在进程中稍有偏违,即不得到达。所谓偏违,就是不免希图省事。凡早图省事者,即早入歧途;只有始终不怕费事者,才得到达——便是人类。
唯独人类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由此倾向发展去,本能便浑而不着,弱而不强。却不是人的生活,就全然和本能不相干。其余者,理智发展愈不够,当然愈靠本能。此所以除人类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动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类是从本能生活中解放出来的。依本能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于其身体;是有限的。而人则于身体外创造工具而使用之,为无限的。依本能为活者,生下来——或于短期内——便有所能,而止于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则初若无一能,其卒也无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解放始于自身生命与外物之间,不为特定之行为关系,而疏离淡远以至于超脱自由。这亦即是减弱身体感官器官之具体作用,而扩大心思作用。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经验,化具体事物为抽象观念,而运用之;其性质即是行为之前的犹豫作用。犹豫之延长为冷静;知识即于此产生。更凭藉知识以应付问题。这便是依理智作用为生活的大概。
人类理智有两大见征。一征于其有语言;二征于其儿童期之特长。语言即代表观念者,实大有助于知识之产生。儿童时期之延长,则一面锻练官体习惯,以代本能,一面师取前人经验,阜丰知识。故依理智为活者,即是依重于后天学习。
从生活方法上看,人类特征无疑的是在理智。以上所讲,无外此意。
但这里不经意的早隐伏一大变动,超过一切等差比较,就是:一切生物都盘旋于生活问题(兼括个体生活及种族生活),以得生活而止,无更越此一步者;而人类却悠然长往,突破此限了。我们如不能认识此人类生命的特殊,而只在其方法上看,实属轻重倒置。
各种本能都是营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当人类向着理智前进,其生命超脱于本能,即是不落方法手段,而得豁然开朗达于无所为之境地。他对于任何事物均可发生兴趣行为,而不必是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是为了生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只是人类生命的高强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当作营生活的手段或其一种变形来解释。
盖理智必造乎“无所为”的冷静地步,而后得尽其用;就从这里不期而开出了无(所)私的感情(inpersonalfeeling)——理性。理性理智为心思作用之两面:知的一面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本来相连不离。譬如计算数目,计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确之心便是理性。数目错了,不容自昧,就是一种极有力的感情。这一感情是无私的,不是为了什么生活问题。分析、计算、假设、推理……理智之用无穷,而独不作主张;作主的是理性。理性之取舍不一,而要以无私的感情为其中心。此即人类所以于一般生物只在觅生活者,乃更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
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须操心自不发生错误。高等动物间有错误,难于自觉,亦不负责。唯人类生活,处处有待于心思的作用,即随处皆可致误。错误一经自觉,恒不甘心。没有错误,不足贵;错误非所贵,错误而不甘心于错误,可贵莫大焉!斯则理性之事也。故理性贵于一切。
人类特征之在理智,易见;人类特征之在理性,不易见。我故曰:人类的特征在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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