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阮咸起兵(3)

作者:王少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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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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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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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906字

令他心情沉重的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多年来他目睹朋友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这在他虽然有着极大程度的理解,但他万万想不到,刘伶、嵇康竟被执政者肆无忌惮地杀害;阮咸居然成了绿林大盗,兵败失踪;王戎成了富翁;山涛则成了一个为人不耻的伪君子,一个“小人之儒”!


幸好向秀的存在,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想到自己白活了几十岁,还做了“伪朝”的高官,阮籍心中有愧。细细算来,阮籍反省自己至少有五个地方做人失败了。


一是欺世盗名,明明不是高人贤士,偏要做高人贤士。


二是尸位素餐,对国计民生毫无贡献。


三是品德不修,对种种丑恶现象不敢去抨击,对种种黑暗势力不敢去反抗。


四是学问不精,对宇宙万物缺乏深入的思考,枉自为人。


五是能力太低,有愧朋友。


上次小聚后不久,向秀带着红妹回了山阳。阮籍知道向秀这一去以后就很难再见面了,心里默默祝福他们夫妻二人白头到老,向秀的学问更上层楼。


袁氏与霜霜不愿意住在魏国,阮籍没办法,只好拜托嵇康的哥哥嵇喜又派人把她们母女送回蜀国去。


蜀国这时已经不存在了。这母女二人回家去,还能识得旧乡的路吗?


《神仙传》上讲:桂阳人苏耽一向在家修道,有一天仙鹤飞下来,把他接上了天。后来不知多少年,桂阳城中忽然又有鹤飞来,有人用弹弓去打,那鹤却在城头唱起歌来,人们这才知道那鹤是苏耽的化身,那么以前那只接苏耽的鹤又是谁的化身?谁也不知道,只闻得那歌声缥缈幽凉,令人听了不知家园何处。那鹤唱的是: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迁移。白骨蔽野,青山旧时……


这是何等的惆怅。


那次陪袁氏和霜霜去为嵇康扫墓时袁氏那悲寂的神情,如今想起,历历在目。


阮浑舍不得霜霜,要送她们到了家再回来。阮籍拉住儿子:


“阿浑你不要去。”


“我要去。”


“你不要去。”


“我要去。”


阮浑执意要去,阮籍执意不肯。不是舍不得儿子,而是如今自己已值风烛残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没人送终,岂不凄凉?


然见阿浑情意甚笃,只好由他。


好在还有小槐。这孩子很懂事,虽然才十来岁,已经知道发奋读书了。有时王戎过来教小槐筹算之术,也是一学就会,真是个好孩子。


儿子走后,阮籍每日与老妻闲话,或是教教小槐,倒也不寂寞。官场上的应酬,一概杜绝。


山涛有时过来,阮籍总是闭门不见,渐渐地也就不来了。


偶尔有文人学士与太学生来看阮籍,无不叹息于此公的沉静。只见他坐在椅子上如白云依山,寂然不动。说话时意态漠然,似乎神思不在此处,而是飘到了万里之遥的昆仑山上。


有次袁孝尼忍不住问:“公何所思?”


阮籍从玄想中睁开眼,微笑道:“无思。”


袁孝尼见阮籍脸上有得意之色,知道他凭借自己刚才的这一问又有所悟了。惜乎自己无从得知其玄机何在,其玄意又何处得来,只好存疑,就如当初听了嵇康弹琴一样,心中好生羡慕,又好生遗憾。


走时,阮籍忽然自言自语,远远地说了一句话。那时袁孝尼已经上马,听了阮籍这话不觉一怔,回过头来看时,只见阮籍的背影已经缥缈,仿佛再走一步就会消失在某处不知名的异地了。


袁孝尼不胜感叹,一路咀嚼着阮籍那句“无思者,思无也”。


这天晚上,阮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的那只鹤在他的坟上翩翩起舞,他想从坟里跃起,骑鹤而去,但泥土太厚,怎么也出不去。他的灵魂被大地与他自己的身体双重地压迫着,就像一个被厚棉被紧紧捂住的玻璃瓶中的蝴蝶,怎么也飞不出去。


飞不出去……


幸而眼看就要被闷死之际,他及时醒转了过来。


眼前灯昏窗暗,原来犹是人间。


阮籍夜起,披衣漫步庭中。


那只鹤刚好从屋上轻飞而过,那影子把夜空涂得更暗了。阮籍回想梦中之景,心有所感,倏与神会,文思大涌,急忙回房剪亮了灯花,执笔在手,拂开一张白纸,随意想,随意写,乃成赋一首,以抒玄意。


其赋名为《清思赋》,其辞曰:


若登昆仑而临西海,超遥茫渺,不能究其所在……


余以为形之可见,非色之美;音之可闻,非声之善。昔黄帝登仙于荆山之上,振咸池于南口之冈,鬼神其幽,而夔牙不闻其章;女娃耀荣于东海之溟,而翩翻于西山之旁,林石之陨从,而瑶台不照其光。是以微妙无形。寂寞无听,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


夫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摇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皓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伊衷虑之道好兮。又焉处而靡逞?


第二天王戎来见了阮籍此赋,赞不绝口,日“此赋可令天下浊人清爽矣!我每日为铜臭所熏,读了此赋,始知人间本是无色亦无臭。”


不由分说,就在纸上题下了几段老、庄、管、韩的话作为注解,问阮籍“注得如何,可比子期?”


阮籍大笑,连声道:“好,好!”


只见王戎题的是——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


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


虚其欲,神将入合;扫除不洁,神乃留处。(管子)


孔窍虚,则和气日入。(韩非子)


两人相视而笑,握手而起,去看江氏与王氏老两姐妹劳作,甚觉有趣。


过了些日子,阮浑返归洛阳。


阮籍问:“路上如何?”


阮浑笑道:“父亲问的是去时路还是回时路?”


“天下无非是路,何必分去时路与回时路?”


阮浑见父亲说话有些怪怪的,讲完了正事悄悄地问母亲:“我走后父亲身体怎么样?”


江氏眼圈红了:“你父亲每晚看书到天亮,你要多劝劝他。”


阮浑于是每晚主动与父亲同睡一屋,不准父亲看书看得太久。


阮籍见儿子如此孝道,很是高兴,于是不再看书,每晚对儿子与小槐讲故事。讲了《史记》讲《汉书》,讲了《汉书》又讲《后汉书》,《后汉书》讲了又讲前些年刘备诸葛亮等人的事。小槐越听越来劲,问“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


阮浑知道父亲不愿提及本朝,心中微微叹息。


阮籍又回过头去讲《山海经》,讲《穆天子传》,讲《列仙传》,讲《神仙传》,小槐最喜欢听这些,每晚听得津津有味。


有时江氏与王氏姐妹二人做完了家务也来听,心中都暗自诧异:这老头子现在怎么这样喜欢讲故事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讲了足足一个月的故事,阮籍不讲了,也不大理人,每天昏睡不已。阮浑去请太医来看病,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戎是经历过丧事的,见阮籍如今的样子和当初他父亲要死的时候差不多,于是让阮浑早些准备后事。


阮浑大惊,推门进房与阮籍抱头大哭。


阮籍老了,经不起儿子这一哭,不禁老泪纵横,湿透了衣襟。


又过了些时候,阮籍感觉自己要去了,那天天还没黑就让仆人把儿子、老妻、王氏、小槐,并王戎夫妇都叫到了床前,交待后事。‘阮浑心里难受,抱着父亲泪如泉涌。阮籍大叹“痴儿、痴儿!”问:“阿浑,为父有一句话,你可愿听?”


阮浑急忙点头,静听父亲的吩咐。


阮籍乃道:“阿浑,我知道你其实也和你嵇叔叔一样,心高气傲,不肯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但是我实话告诉你,古往今来像你嵇叔叔那样的豪杰之士,一代人中只能出一个,其余的如愚父者皆碌碍无为,强学也不可致其高洁。阿浑,你答应我,将来不可学你嵇叔叔,也不可学阿咸,更不可学愚父的昏庸无能。你要学你向叔叔,研究学问,做个真正的学者而终此一生,则愚父也堪足慰矣!”


阮浑哽咽难语,不停点头。


王戎这时道:“嗣宗,你为何不让贤侄学我?”


阮籍见王戎问得好玩,二人相视大笑,只觉心无挂碍,知道仙境不远,离世宜速,于是抓紧时间对老妻交待了几句家务,又对王氏和小槐讲了一些刘伶当年的往事,并再次让阮浑挑起家庭重担来,好好照顾小槐弟弟、王氏婶母与母亲并家中奴仆,不许败坏阮氏家风,宜勤劳持家,甘为士人而不堕入官道,待他死后马上搬家回陈留。“洛阳非人所居也。”


江氏问儿子的婚事怎么办?


阮籍觉得这不成什么问题,笑问阮浑:“你意如何?”


阮浑羞道:“我要等霜霜妹子长大了,才考虑婚事。”


阮籍不料儿子竟有这等打算,呆了呆,又是一阵大笑,心中连叹“痴儿!”


江氏等人也各自称奇,但一转念,又想这倒也是一段良缘。以阮浑的稳重痴情,配霜霜的慧灵美丽,正好相当。算起来阮浑要比霜霜大六七岁,但这又有何妨?如果一个愿等,一个肯嫁,三五年后,或十年八年后,岂不正是永结秦晋之好时?


阮籍见又去了一桩心事,心里实在是高兴,体内云气沸腾,如珠跃大海,脸上顿时满面红光,笑问江氏:“夫人还有何吩咐?”


江氏仔细看阮籍的脸,见那上面没有半分颓唐与苍老,除了满头白发之外,分明还是少年时英姿勃发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几十年恩爱夫妻,今日永别……


老夫妻二人相视含情,在这死别之际,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新婚时的绮丽风光,微笑着默默祈祷来世再做夫妻。


江氏清泪暗弹,强笑道:“嗣宗,你……”


她本想说:“嗣宗,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但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来?


阮籍知其意,当下爽朗一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放心。夫人可把我葬回父母大人的坟旁,我阮籍死为阮氏之后也。”


江氏含泪点头。


这时阮籍已感到体内在一点~点地变黑变重,有种不知名的灰尘或气体沿着他的脚趾在往上漫延,爬爬爬、啃啃啃,凡经过之处,立刻失去了知觉。眼看四肢五脏都已被这灰尘淹没,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在浅浅的空气中作最后的呼吸,仿佛被什么东西活埋了一样,阮籍心中掠过一阵巨大的恐惧,一阵巨大的恶心;随之,他一生的能量、一生的修养于此凝聚,与这来自黑暗宇宙的不知名之物作最后的抗争!


潜意识之下,阮籍吟诗一首,在断断续续的吟哦中,平静地死去。


最后吟出来的诗,必是好诗。


能在最后时刻吟诗的,必是真诗人。


此诗名为《大人先生歌》,其辞曰:


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时在魏景元四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