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户皓盈，残雪压枝，白茫的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延绵的脚印。脚印的主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冰池边追逐嬉戏，不时传来银铃般的悦耳笑声。

尘芳走到回廊下，指着其中的一人，笑问道：“和兰儿玩耍的那孩子是谁？像是从蒙古来的。”

巧萱瞅了眼，便道：“是土尔扈特的达什汗王子，听说那日便是他命令属下救了您的。”

“达什汗？”尘芳一怔，又道，“他何时与兰儿这般熟识？我却不知。”

“想必是您还在昏迷的那日，达什汗王子来府中探视时与四格格相识的吧。”巧萱又笑道，“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自然很快便玩到一处去了。这大半年来，四格格受了许多的委屈，难得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可见与这王子定是极为投缘。”

望着兰吟笑颜如花的脸，尘芳不觉拧眉不语。

巧萱见她只穿着件梵青缎袄，便道：“那件银鼠大氅忘了带出来，我这就给您回房拿去。”说罢，便急步离开。

尘芳又注视了会儿远处的两个孩子，忽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向达什汗飞快地奔驰而去，来到他面前后不停地摇尾乞怜，达什汗则笑着对它指向身旁的兰吟。

听到那宠物的一声长啸，尘芳顿时面无血色，急跑过去喊道：“兰儿，小心啊！那是狼，是狼啊！”

兰吟不及反应，便被白狼扑倒在地，发出一阵笑声：“好痒啊！好痒啊！”

尘芳赶至跟前，虽知兰吟性命无忧，但看着那血红的长舌在女儿脸上抚舔，白森的獠牙在眼前晃动，仍止不住一阵胆寒。她勉强地对着达什汗笑道：“王子，雪地里太冷，还是让兰儿快些起来吧！”

达什汗似狼般森绿的眼睛，意含嘲弄地看了眼她，随即喊道：“雪影，快回来！”

白狼当即从兰吟身上跳起，快速地跑回到达什汗脚下蹲坐。

尘芳则忙将女儿自雪地中拉起，紧紧地抱在怀内，眼中禁不住流下一行清泪，沙哑道：“吓死额娘了！兰儿，我的兰儿，没事吧？”

“兰儿好好的啊！”兰吟靠在尘芳怀中，撒娇道，“额娘，我也要只像雪影这般的白狼，好不好？”

“再说吧！”尘芳擦着眼角，回身看向达什汗，见对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与女儿，忙道：“这里太冷了，王子可否移步到暖阁一叙？”

达什汗颔首，见尘芳又戒备地望着雪影，便搔抚着雪影的脖子道：“你便待在这里，别让人发现了。”

雪影低嚎了声，趴坐下来，白色的皮毛与雪地似融为了一体。

“王子的狼，很聪明。”尘芳颔首笑道，“可说是通晓人性。”

“生存之道而已。”达什汗冷笑道，“福晋若是生活在伏尔加草原上，便会真正明白何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了。”

尘芳一怔，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面前少年老成的土扈王子。一席松绿色凸纹滚边长袍，土黄色的皮裘背心，同色的羊皮靴，年龄似与兰吟相仿，身形尚未发育完全，仍显单薄瘦弱。五官十分俊俏，唯独那双冰冷的碧目，望之生畏。

“王子虽未成年，却已有长者之风。”尘芳浅笑道，“您不仅容貌清奇，举止谈吐也与众不同。”

“很奇怪吧！”达什汗冷哼了声，淡淡道，“我是个杂种，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了。”

尘芳一语顿塞，只得拉起兰吟为达什汗引路，向暖阁走去。

进入暖阁，但觉香风袭面，周身烘热。兰吟一进屋便直嚷着累，倒身上了软塌休息。达什汗则见正墙的紫檀架上放着只银盘，盘中供着数只黄色冻蜡佛手，不禁好奇地走过去端详了番，方道：“这东西有趣，在土尔扈特从不曾看过！”

“王子若喜欢，尽可拿去玩耍。”尘芳亲自为达什汗斟了盏茶，笑道，“王子仁心侠义，若非当日挺身相救，妾身哪还有性命可活。您的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为报？”

“才一月光景，福晋似乎又不想死了？”达什汗瞟了眼已入睡的兰吟，又道，“其实我救的不是你，而是穿着黄马褂的人。我知道有资格穿这件黄褂子的，必是皇帝面前的举足轻重之人。”

“看来，您事后必定失望了吧？”尘芳淡然道，“那黄马褂乃是他人转送，而我虽是皇上的媳妇，却人微言轻，无足轻重。”

“原以为是这样，不过我却发现你的女儿很讨我欢心。”达什汗眼中闪过异光，邪昧地笑道，“你若想报恩，便将银盘中的冻蜡和你的女儿都一并送与我好了！”

“王子说笑了。兰儿再不济，好歹也是皇家的血脉。”尘芳来到软塌旁，为兰吟盖上条羊绒毯，抚着女儿的脸，轻声道，“即便是将我的性命拱手相还，我也不会将兰儿当礼物送于任何人的。”

“那我若娶她呢？”达什汗抿了口滚烫的茶，颔首道，“好茶！京城果然是个富庶之地，地杰人灵，当今皇上更是富有四海，相信对我一心返归的土尔扈特汗国，是不会吝啬的。”

土尔扈特原属于蒙古克烈惕部，成吉思汗时期曾游牧于蒙古高原偏北地区，后随着历朝更新，一度驻牧于塔尔巴哈台山南侧，由于该地狭小贫瘠，加之不堪蒙古准葛尔部的压迫，便决计西迁至伏尔加河草原，占领了伏尔加河中下游，形成了单独的土尔扈特汗国。后虽形式上臣服于沙俄，形成了一种双重主权的特殊状态，但土尔扈特的领土离沙俄的政治中心太近，受到俄国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不觉有了重返天山北麓故土的念头。

“我相信王子若开口，皇上定会答应指婚。”尘芳不动声色道，“可是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王子决计不是个合格的夫婿人选。”

“难道我配不上你的女儿吗？”达什汗冷笑道，“还是福晋认为土尔扈特国小贫瘠，将来会让你的女儿受苦？”

“我自幼生于富贵，衣食无忧，却也不曾开心过几日。可见世间的甜与苦，并非能用财富来衡量。”尘芳叹息了声，又道，“兰儿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我的女儿也绝非鼠目寸光之辈，她将来的夫婿不需权贵富豪，只要是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之人便可。”

“你这是在讽刺我吗？”达什汗一改适才的冷漠，笑得更欢，但暖意却丝毫未传达到漂亮的碧目中。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王子少年睿智，将来必成大器。可是现在的您，能否在我面前，在天下人面前，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我是大清的子民，只臣服于当今的康熙帝呢？”尘芳摇首笑道，“您不能。土尔扈特人彪悍坚忍，却也是个可怜可悲的部族。为了生存，不得不离乡背井，为了生存，不得不活在沙俄和大清两个强国的夹缝中。这种环境，必然会造成为了得取利益，不择手段地扭曲人性。所以王子，您的确配不上我的兰儿。”

达什汗嘴角抽搐了下，起身平静道：“我的随从还在角门等候，告辞了。”

“不送。”尘芳颔首道，“王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定会报答。”

达什汗脚步一顿，冷哼道：“不必了，有你这番话足矣。”

“也是个倔犟的孩子。”望着达什汗的背影，尘芳回头拍着兰吟的身子道，“鬼精灵，人都走了，还装！”

兰吟睁开眼，一骨碌坐起身道：“还是额娘厉害，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他。”

“这次你玩过火了。”尘芳正色道，“那王子，你招惹不起。从今后不许再与他来往。”

“兰儿只是太无聊了，这达什汗挺特别，他的狼更特别。”兰吟狡黠地笑道，“兰儿不傻，才不愿嫁到那个叫土尔扈特的鬼地方去呢！”

尘芳不语，良久方叹息道：“果然是平日对你约束太少，方才惯出了你这不知胆怯、肆意妄为的性子。只可惜现在为时已晚，日后唯有让上苍垂怜，让你安然度过那几年了。”

“额娘，您在说什么？”兰吟眨巴着大眼，疑惑道，“兰儿听不懂！”

“兰儿，不要怪额娘狠心。”尘芳俯身抱住兰吟，哽咽道，“你——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人生，而额娘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福晋，穆先生来了。”巧萱拿着银鼠大毡走进暖阁，穆景远则尾随而入。

尘芳起身擦着眼角，对巧萱道：“四格格饿了，你带她下去用些点心。”

巧萱放下大毡，便依言带着兰吟出去。

穆景远看着她红肿的眼，摇头道：“决定了吗？难道你真的放得下兰儿，放得下他？”

“事到如今，我也不强求，各安天命吧。”尘芳伸出手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穆景远踌躇了阵，自怀中掏出个白色小瓷瓶，犹豫道：“不再考虑一下？”

“大限已至，再无退路。”尘芳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如释重负道，“既然已得到了我所要的，董鄂尘芳的人生也该就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