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3:50
|本章字节:6828字
“兄弟明白了,”胤禵肃然说道。其实在雨窗书房,这些话康熙都说过,胤竟与康熙不谋而合。因见众人缄口不语,胤禵知道是因王鸿绪说了康熙对阿哥们的处置“不圣明”,便道:“方才鸿绪讲阿哥的话,我还吃不准。文王拘而演周易,焉知皇上心里怎样想八哥?——如今八哥受挫磨,未必就真的不见爱八哥!”
胤身子向前一倾,说道:“老十四,你说天书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捕风捉影。”胤禵扫了一眼众人,“老大、老二坏了事儿,老三、老四封亲王,这不奇怪。偏偏隔过五阿哥、七阿哥,八哥又是亲王!这不怪么?我总看皇上发作八哥,雷声大雨点小,恨得好似一个窝心脚要踢死八哥,却只不肯踢!像十三弟,一丁点的错儿,就拘了七八年,要真恨八哥,那还不早打进十八层地狱了?如今八哥亲王照做,俸禄照领,病了又时常赐医赏药。明知我和八哥是‘一党”,偏叫我先熟悉兵部事务,再命我为将出征,这又是什么意思?近来我常想:也许我们压根就看错了皇上!”
这话句句入情入理,众人都听呆了,胤禟、胤不安地对望一眼,一齐把目光瞥向胤,心里暗道:莫不成八哥对十四弟太多疑了?胤听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良久才道:“十四弟,不要旧话重提,我怕听这些个!昔年张德明说的什么白气紫气,这会子早就烟消云散了。你,老九、老十我们四个,知心换命,换了旁的时候,旁的人,我宁死不说这话——我看这帝王之份,非你莫属!”说罢起身一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胤禵惊慌地起身双手摆着却步说道:“我的见识、度量、才学,无论哪一样也比不上八哥!小时候在毓庆宫读书,我就仰慕班超,还给八哥说过,做个大将军立功万里之外,即使马革裹尸也甘之如饴!如今于愿已足,要生出别样的心思,那天也不容我!你们万万不要这样想,不然我在前头也打不好仗!皇上若真的属意于我,岂肯叫我到阵前血战,身临不测之地?”
胤向前又是一揖,说道:“这些话我早就想讲了,你要远行,不能不说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假,但自今而后,我心里自任是毛,你是皮,所以你得保重!”
“八爷说的是真话!”阿灵阿凛然说道,“这话八爷前年就悄悄说了,有十四爷为主,他只愿做个贤王,为国之柱石。”胤并不明白他们是在斗心思,一拍桌子说道:“我们早就有约,我们几个无论谁能承嗣,为君者仁,为臣者忠!这是怎么了,推来让去的?你也不做,他也不做,让给老三、老四么?”胤禵说道:“十哥别混说,这不是小事,我远在万里之外,后头不能乱了阵脚!”
胤禟理了一下袍子,将发辫向后一撩,开口说道:“听我说,你们都安坐!谁来继位,如今只有天知道。都是龙子凤孙,难说谁有份。我们只要一条心,还是维持我们的原议,大约这件事别人难争。……不过据我看,皇上如今措置,是有意于十四弟。”胤禟闲适地用碗盖轻轻拨着浮茶,就越显得城府在胸:“如今父皇年高体弱,近些年在调处侍卫上下这么大功夫,可见他心虚无力,只求平安寿终天年。阿哥里边勾心斗角,夺嫡日烈,放眼一望人尽可疑,北京不是安闲之地!昔日刘表家事不和,其子避而出走,晋之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危。若换了我,我也会想,将承统之人授以兵权,统兵在外,一旦不讳,一纸诏书通告天下,嗯,十四弟你率兵还都,谁敢抗衡?”
这几句话如天籁之鼓,字字震撼人心,西花厅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胤禵心头怦然而动,环视众人,俱都脸色庄重地看自己,正要开口“反驳”,忽然何柱儿走来,向胤禵打千儿行礼道:“十四爷,贵府张斌骑着快马来,说礼部尤明堂大人在家里坐等,到南苑演礼,请十四爷火速前去。还有鄂伦岱军门,也一同去!”
“没有辰光多说了。”胤禵起身说道,“我还是那个话:我总归不负八哥!兄弟一受命为将,绝不能爱惜身家性命,定必为朝廷立功,为八哥争气争脸!此一去山高路远,相会无期,京师风云变幻,祸福不定,诸位善自保重!——若有事变或父皇不安,好歹要传个急信给我!”说罢,眼圈儿便红红的。
“拿酒来!”胤起身道,“为十四弟壮行,我们满饮一杯!——何柱儿,你叫库上寻出圣上赐我的金丝牛皮软甲,用快马送十四爷府!”
满屋的人“唿”地都立起身来。
果然,第二日朝命颁下:大将军王胤禵即日受印出征。胤接到谕旨,忙穿礼服,刚要出去,却见胤禟笑嘻嘻进来,一身团龙袍褂,红宝石顶子盘两层金龙,饰着十颗东珠,煞是精神。胤问道:“你怎么到我这里了?何苦叫那些小人指我们脊梁骨儿。”
“时辰还早呢!”胤禟坐了笑道,“我不来,人家就不说咱们是一事的了?你老八,我老九,一会儿排班,仍旧得站到一处。”胤方道,“那就并辔而行吧——我瞧着你像是很高兴?”
胤禟点点头,跟着胤出门,前呼后拥二人上马,入东直门进城。胤禟笑道:“八哥,你府里邹治平暗通四哥,去年你打发了他庄子上去。我原以为四哥府里是铁桶江山,滴水不漏,不想也有贪财卖主的!他一接内务府的差事,立即探望了胤祥,还悄悄叫张五哥去探了一回,你知道么?”
“知道。”胤微微一笑,这会子人多,他不愿详谈,只说了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蒺藜者自然得刺!只是你我不便出面,叫老十见见他。只可赏东西,宁可厚一点,不许说四哥半个不字!你明白么?”胤禟眼睛怔怔望着远处,轻声道:“这自然。我是愈来愈有信心了。不管老十四怎么想,北京绝无意外。万事俱备,静等东风传佳音了。”
这句奇怪的话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老十四这一去,他经管兵部网络的人都要归到廉亲王麾下。胤禵若忠心,那什么也不必说。若有异心,身边左有阿兰布,右有鄂伦岱,兵士有一半是正蓝旗下,家属都在关内,生死存亡操于胤之手,怎么会跟着反叛?待他皇帝梦做醒,北京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两个人在马上扯些闲话,已过正阳门,眼见文武百官一个个结束得齐齐整整,雁翅般排在金水桥东西两侧。东长安街上是三千从征铁甲军,各自站了方队,威风凛凛精神抖擞地等候大将军王出紫禁城。八十面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不气派!两兄弟在正阳门内下马,早有礼部司官过来带着他们直趋金水桥东侧,依班侍候。
巳时正牌,天安门正门哗然洞开。李德全手捧黄绫袱面诏旨,几十个太监簇拥着出来,执鞭太监“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接着黄钟大吕乐声顿起。礼炮一声接一声,几百名太监擎着明黄龙旗,御林军统领隆科多指挥着仪仗,举着金瓜、钺斧、金镫、银枪……中间拥着十四阿哥胤禵骑马出城,款款下马。后头紧跟着的掌印将军却是鄂伦岱,一手怀抱大令旗,一手举着金黄耀目四寸见方的大将军王印。此时百官们已是看得目瞪口呆,须臾,鼓乐变奏中和韶乐,金水桥北站着的畅音阁供奉们口中唱道:
维文武略,勋业悠崇。钦承睿算,往征不恭。扇仁风,在师中。月三捷,奏肤功……
吟唱声中,已见康熙金辂车驾出来,由三十六名太监推着,圆盖上垂着明黄缨络,下头是方轸,四周衔着黄金圆板,前后各十二面大旗拥围,过了金水桥,康熙方缓缓从车上沿梯而下,天安门前立时山呼海啸般响起“万岁,万岁”的呼声。
“万岁!”守在旁边的胤禵闪出来,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奏道:“再远送,非人子臣下所宜当。请万岁留步,儿臣一去,万岁可以安枕高卧,静候佳音!”
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胤禵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康熙一时没有说话,风吹得他苍白的发辫时时撩起。胤禵忽然觉得,父亲已是老态龙钟了。康熙略一顿,抬手叫起,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要好自为之,军情大事,飞马报朕知道。不要思念朕,只要你军事顺手,朕必是高兴的。”胤禵听了叩头领命,起身时已是泪湿袍襟,向鄂伦岱怀中双手取过令旗,移步向南,轻轻地一挥,立时,军中大炮轰鸣震天价响起。三军将士齐声高唱御制凯歌:
偏师重进取凶残,熊蹲虎踞一当千。
如山军势原难撼,丑类空教倒戟旋……
万古冰山雪闲,尽教职贡附朝班。
落梅何处春风笛,一路筠冲接玉关!
一边唱,三千旗甲鲜明的大将军王近卫军已缓缓出动。胤禟在人群里看时,胤祉泰然自若地站着,胤禛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似乎有点怅惘。忽又瞧见年羹尧,穿着锦鸡九蟒五爪补服,站在班里朝这边看,心里一动,忙闪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