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本章字节:6966字
女人匆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用手拢了拢头发,拿起桌子上的文件夹说:“鲁县长我先出去了。关于数据统计得问题,我下次再把报表拿来给您核对。”
“嗯,嗯,好。下次把数据统计的再详细点。”鲁二炮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女人低着头出了门,脸上的潮红还没有消退。鲁二炮有些懊丧地点上一根烟,闭着眼睛问:“又来反映什么问题?”
黄叔迟疑了一下,试探着说:“还是关于补偿金的事……”
“补偿!补偿!补偿多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鲁二炮粗暴地打断了黄叔的话,拿夹着烟卷的手点着我们,洒下一桌子的烟灰,“关于补偿标准,我已经给你们谈过了,发出去的文件上也写地很明白,你们脑子记不住是吧,怎么翻来覆去地说这个事!还有完没完了!”
我往前一步说:“省里下达的文件,每平方米的标准可是三千五。”
鲁二炮眯着眼睛瞅我:“你是谁?哪条街上的?”
“这是我们老街边上的邻居,叫区明。”黄叔忙着帮我介绍,“大学毕业回来的。”
“区明?哦,有印象有印象。你叔叫区风是吧,练拳的。原来县里民间交流会上,我还见过他表演来着,劈砖。”鲁二炮一手搔着脑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头。
我说:“对,区风是我二叔。”
“你二叔好像已经死了吧?”
我一愣,没搭腔。心道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大学毕业了?”鲁二炮又摁灭烟头问我。
“毕业三年了。”
“呵呵,是不是上了大学就觉得自己长本事了,想过来跟我说道说道?”鲁二炮咧开紫青的大厚嘴唇不屑地笑着,露出一嘴黄牙。
我说:“我不是过来说道的,也不想说道啥。我们就是来反映反映补偿拆迁的事。像我现在住的那房子,要是被拆了,给的那点补偿可买不起别的房子。”
“买不起房,可以租房嘛。多大点事啊。”鲁二炮还拖长了腔调。
“该补偿多少,省里有文件,都写得清清楚楚。县里应该按文件办事。”我据理力争。
“那是省里的文件,只是一个大约统筹的标准,但具体到各个县,还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小伙子,说话不要太冲动,话出口之前先过过脑子。看问题得全面,要考虑国情、省情、市情、县情。老街属于旧城区,旧城区改造本来就是一早定下来的计划,那时候省里还没出台什么补偿政策哩。每平方米补偿一百五,这个也是我们领导班子结合旧城区的实际情况定下来的标准,已经是给你们很大的优惠了。这个问题要我说多少次才算完?”
杜姨忍不住发话了:“那要是房子被拆了,我们拿着那点钱去睡大街啊?”
“你这个女同志是怎么说话的?”鲁二炮瞪起了眼睛,口气非常不满,“西关那边拆迁,每户一平方米才补偿了一百一十块钱,也没见有一个睡大街的啊。我警告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这是危害社会稳定,你知不知道!”
杜姨红着脸,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有个邻居不服地说道:“你们要是就这么办事,我得去上访。”
鲁二炮一听这话就笑了:“哈哈,访吧,想去哪访去哪访。要不要我帮你买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什么样的硬茬我没见过,还拿这套吓唬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敢出曹州,就有人打断你的腿!”
杜姨气得当场哭了起来,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鲁二炮点着杜姨说:“哭!哭!我给你说,别在我这掉泪,来这套不好使!”
我看着杜姨红红的眼圈,想起来二叔让我好好照顾她的嘱托,心里真是难受极了。交涉最终无果,我搀扶着杜姨和邻居们只能无奈地出了门。
红红的太阳当头照,再过一段时间,我们这群人就要在青天白日之下流离失所。杜姨按捺不住心里的悲伤,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政府大楼下面,我对黄叔说:“黄叔,你们等我一下,我再上去试最后一次。”
黄叔在后面叫我:“区明,别去说啥了,没用。”
我一个人又折返了上去,径直推开了副县长室的门。鲁二炮见我进来,不耐烦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走过去,伸手攥住他桌上放的茶杯,猛地发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随后“铿”的一声,杯子承受不住碎成了几片。我盯着鲁二炮因吃惊而抽搐的胖脸,一字一顿地说:“你个贱人。”
(六)
二零零八年,奥运会开幕式的前夕。太阳像抽风了一样肆虐地照着大地,中午头出奇的热。听不到蝉的聒噪声,也听不到城管赶小贩的吆喝声,马路上的柏油都快被晒化了,吱吱往外冒着油,鼓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这是一条劣质的马路,即使修建它花了很多的钱。
马路上空空荡荡,在这炎热的天气里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稍远一点的景物都因为光线的扭曲而变得模糊。我搬了一张桌子堵在路口,跟秋江帮穷一块扼守在这里。在我身后,便是一片萧条的老街。老街上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经过两次跟拆迁队大规模的械斗,受伤的街坊已经增加到了八成。
我前一段时间去了省城上访,逗留了十几天的时间,最后连个屁都没有拿到。于是我悻悻地回来了,但是不能因为我连个屁都拿不到,就让老街和街坊们变成太平盛世的一个屁。这是强拆期限的最后一天,已经是匪临城下。
我必须要一个人完成这次阻击,不能让他们踏足老街一步。
热,像地狱一般的热。无精打采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的秋江帮穷忽然站了起来,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我暗道,来了。
马路对面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地平线,这条地平线慢慢前移,逐渐变成了一群人类。炎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把这群生物拉扯得有些模糊。直到快要接近,他们的嘴脸才基本定型。
一群从城里来的混子,四五十个人。虽然染着黄毛,打着耳钉,文着刺青,却穿着统一的黑色紧身背心,看的出来隶属于同一家公司。他们是有备而来,不乏手里拎着钢管棒球棍以及砍刀片子的家伙。
我扯开布条,把防护用的铁制臂甲缠绕在胳膊上。额头上的汗不停地滴下来,砸在铁片上“啪嗒”作响,像时钟走动的声音。我在心里暗暗计算,距离马腾枪毙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年,晏五投河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五年,连二叔离去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三年。
时间过的真的很快,想着他们的事情,就像回忆自己半生的缩影。
对面的人群在我前面停了下来,不足五米。一阵小小的躁动之后安静了下来。在他们脚下,有一条我画的白线。秋江帮穷皱起鼻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威胁性的低吼。双方对峙,阳光暴晒,没有人再往前走动一步。
在前面领头的鲁二炮抹着肥大脑门上淌下来的汗,揪着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先是讨好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房产开发商,谄媚的样子就像电影里演的汉奸。随后挺起硕大的肚子朝我吼道:“区明,你在这干什么!”
我简洁地答道:“拦。”
“拦什么你,你拦着什么你……”鲁二炮的双手像请菩萨似的指着身后的白胖男人说:“这是张总,市长都接待过的,是大人物,我警告你不要在这捣乱……”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们。我在观察谁敢逾越脚下的白线。
鲁二炮见我不答理他,脸上一阵抽搐,又说:“我警告你区明,暴力抗拆可是犯法的!”
“暴力抗拆犯法?”我把视线挪到了他那张肥脸上:“那贪污犯不犯法?受贿犯不犯法?公款吃喝犯不犯法?玩小姐包二奶犯不犯法?要暴力抗拆犯法,你们都得凌迟处死,剁碎喂狗。”
“你,你,你……”鲁二炮指着我一连说了三个“你”字,像嗓子眼里塞了把驴毛。房产商耐不住性子,抬腿就要迈过白线。鲁二炮一把拽住了他,哆嗦着说:“张总,你先别……”
后面有一个黄毛叫道:“这小子谁啊。”
“张总,先让我跟他沟通沟通。这小子是练拳的,他二叔一掌能劈开七八块砖……”鲁二炮抹着头上的汗慌慌张张地跟张总解释着。
我笑了笑,指着地上说:“姓鲁的,没什么好沟通的,你们就是一群贱人。看到地上那道白线了吗?我只说一次,这道白线,谁过灭谁。”
鲁二炮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像刷上了一层大酱。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空气热得都凝固了。鲁二炮用手指着我,嘴唇发抖:“刁……刁民!”
“沟通完了?”燥热的张总终于耐不住性子,鄙视地瞥了鲁二炮一眼,抬腿就迈过了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