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五凤班”克日要北上了，这几天没黑没夜正火急火燎地在紧张排练。吕元和班里的人都是厮混熟了的，也坐到前座观看彩排。尹松涛晓得吕元在此道中是位行家里手，边看边和他仔仔细细推敲起来。尹松涛有重任在肩，吕元的批点全在骨节眼上，分外重视地握着吕元的手连声说着“有理、有理！”当真就命演员一一改正之。

戏一折一折演下去，后半场有郭子仪上台，尽管那演员演来非常卖力，惜乎功底不足，总表现不出这位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将军气度。吕元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不对不对，太瘟了，哪够得上火候！”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对尹松涛说，“那郭子仪虽非主角，却至关本剧的全局。不深沉，不稳扎，没气度，没功架，会把整个戏砸锅的。松涛兄，这可是给皇上唱戏呀，若来了个半点差池，那可就……”他用手往脖子上一抹，作了个砍脑袋的动作。

尹松涛本来就悬着心的，而今被吕元这么一说一比划，更觉得浑身发毛，他哭丧着脸，嘴里像咬了只尖辣椒似的嗤嗤嘘气。愣了半响，突然他一拍脑门说：“你看我这个人，真应上了‘站在太湖边上喊口渴’这句俗话了，舍近求远，我是怎么搞的了？只要你老兄肯伸伸手拉兄弟我一把，我还用得着急成个热锅上的蚂蚁吗？尚春兄，无论如何得请你随班子进京走一趟，帮着点拨点拨。还得屈驾下海，那郭子仪一角是非君莫属罗。不看僧面看佛面，帮帮我们的‘五凤班’吧！”

吕元赶紧双手乱摇：“不行、不行！对此道我不过是凭了点爱好闹着玩玩的，真腔实板的我准得晕场。你快另觅高贤，别把事情给耽误了。”

尹松涛恳切又加央求道：“真人面前莫说假，我会不清楚你的底细？尚春兄，这可关系到我尹松涛的身家性命，还有这‘五凤班’。我知道你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吕元正中下怀，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捱了好一阵子，才算勉强地答应了下来。

如此，黄衫客吕元随“五凤班”进了京。京师乃烟霞繁华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边是雕梁画栋，峻桷层榱，那边是曲尺朵楼，石砌彩槛，端的好气派！进京的一切繁文缛节不细表，那一天，大内传旨，着“五凤班”进养心殿旁侧的“阅是楼”开演。皇上偕福晋、贝勒、格格们在亲从官、辇官、幕次、太监等辈的前呼后拥下临场览剧。

是夕，“阅是楼”花烛融融，春情骀荡，平日总是沉着脸严肃莫测得令人望而生畏的雍正皇帝，这天也满面堆笑，和蔼可亲。开锣前，他环视左右谈笑风生地说：“那《长生殿》一剧真够味的，不但常演不衰，听说在它身上还闹出个大笑话。那还是父皇临朝的时候，也是在这座‘阅是楼’赐宴，邀众卿一起观看《长生殿》。不久，老福晋殡天，在这服国丧期内，有个叫赵秋谷的翰林院学士，在自己家中排了《长生殿》中的一折，不想让给事中黄六鸿据实弹劾了一本。父皇大怒，罢免了赵秋谷，废置终身，永不录用。为了这件事，宫里有人戏题了一首诗，这诗句我能记得：‘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那赵秋谷乐极生悲，你们说可笑不可笑？哈哈哈哈！”

万岁笑，大家也只能跟着乐，可又不敢放肆笑出声来，否则就叫“君前失礼”，凭这罪名已够脑瓜子搬家了。乐过一阵以后，戏接着开演了。其实那天“五凤班”演来并不出色，还没到平日的水准一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哪！战战兢兢的，戏能演好吗？不过雍正很少接触苏州昆曲，念白的吴侬软语更使他感到分外的柔意和新鲜。他传旨给班子里的每一个人五两银子的赏钱，全班谢恩，三呼万岁。最后还加演了一出《万寿无疆》，讲的是周文王的故事，雍正越发地喜欢了。

只有吕元，那晚的演出格外精彩。他根本没有把雍正放在眼里，有什么怕不怕的？这就少了一层拘谨，兴之所至，淋漓尽致。郭子仪班师那场，顶盔贯甲，扮相伟岸威猛，嗓音敞亮圆润，在商调（高阳台）里“九庙灰飞，诸陵尘暗，腥膻满目狼藉”那句，把唢呐声都盖过了。神韵风采活脱是一个真的统帅郭子仪。尹松涛连连抱拳，称谢不迭。吕元谦逊了一番。

夜色未央，深宫内已是一片静谧，只有御林军查哨巡夜的脚步声不时在廊庑间和庭院里窸窸窣窣踏响着。紧张了多日的艺人们今天才怀着获得了解脱的喜悦，酣声浓浓地都人睡了。吕元静卧着，心里却似波涛在翻腾。他想，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五凤班”在这里只有一两个晚上可呆了，若不迅速行事岂非功亏一篑？他不再犹豫，悄悄起了身，蹑足蹑手地出了门，辨了辨方向，施展“追风捕影”的上乘轻功，倏忽间已来到了长春宫的瓦房上，但见树影婆娑，竹叶摇落，他旋即飞身往翊坤宫、储秀宫、坤宁宫走了一遭。那宫顶上覆盖的都是琉璃瓦，又光又滑，稍有不慎就有跌落的危险。好吕元，似花瓣坠地，比猫儿还轻灵，隐隐绰绰，无影无形。当他正贴伏在咸福宫上窥听下面宫娥的细语时，猛不丁瞥见有黑黝黝的一团东西正向自己击来。吕元暗叫“不好！”赶紧使一个“飞瀑卷流”，人已垂到地面，就势簌落一滚，已隐人了茂密的树丛荫影里，凝神屏息地冷观动静。

这“黑黝黝的一团”即是使江湖上闻之丧胆的暗器血滴子，是秦中云家的独门绝艺，刚才就是由云家老二人称赛流星的云中禽发出来的。这几位大内高手每晚都轮番守护着紫禁城。云中禽见暗器一击不中，随即旋风般的扑到了咸福宫屋面上，哪里还有半点踪迹！云中禽心里既吃惊又纳闷，看来此人的功夫不在自己之下，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他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云中禽缩身在暗角里监视了约有半个时辰，但就像风吹云散，又像雪泥鸿爪，雪消爪灭，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他想，莫非那人有升天入地的法术？莫非是自己眼睛看花了？这个刚愎自用的云老二迅速把这两点都否定了。他几乎可以断定，那黑影决非来自宫外，而是潜伏在宫里的奸细。

那么吕元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其实他早已安躺在自己的寝处。原来吕元在浓荫里伏了片刻，知道此刻必然还有人在偷偷监视着，倘若腾高飞越，会遭到尾随跟踪，万一败露，连累了“五凤班”可不得了呀！于是他倒卧地上，用“金蟾嬉戏”之功，沿着墙脚树根，边蹦边闪，躲躲挪挪，终于逃脱了对方的视线。

这云家五兄弟的来历很不寻常，雍正和他们的结识是尚在和诸弟兄争夺皇位之时，当年偷改康熙皇帝遗诏的就是云家老大飞羽云中鹤。雍正为了笼络他们，和他们建立了既是君臣又是结义金兰的微妙关系。云氏兄妹可以带兵刃进出内宫，无须通禀和宣召的手续。此时，云中禽急冲冲来到内宫，把所见所闻禀告了雍正皇帝。

雍正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勤政自勉，这时尚未就寝，听了云中禽的一席话着实吃了一惊，他明白自己的怨毒太深，仇家是不肯善罢干休的。不过当他听到云中禽推断说那黑影是匿藏于官中的卧底奸细，不由得追问了一句：“那你所怀疑的该是谁呢？”

云中禽说：“依臣所见，‘五凤班’的那个演郭子仪的角色是最可疑的。”

“哈哈哈哈！”雍正不禁扬声大笑，“中禽，你忠心耿介，朕是知道的，不过也别太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了。你看他演戏时的身手不凡，就以为他能干得了这种事？其实朕知道，吃这碗饭的人，没有个不学了点花拳绣腿的，又何必把他们看得那么了不起呢？”

云中禽不服地又说：“皇上也不能等闲视之。臣看那黑影在翻落咸福宫的身手，太像戏里郭子仪城楼跃马的动作了。”

雍正沉吟半晌，挥挥手说：“天色不早了，下去休息吧，朕自有主张。”

那雍正自幼习武，也是个本领高强的人。第二天，他在雨花宫传旨，要“五凤班”班主率领演郭子仪的角色进宫见驾。这可是“朝圣”哪，荣耀非浅！尹松涛又不知道咋夜发生的事，他想，昨儿个受了赏赐，今日又蒙召见，“五凤班”是注定要发迹了，自然满心喜滋滋的。吕元是自病自知，这次突然传旨，祸福未卜，他边走边寻思对策。

当二人并排跪倒叩头时，雍正格格一笑说：“我说‘郭子仪’啊，昨晚你辛苦了，朕赏你一碗酒喝喝。”这一语双关的话音才落，用个重手法，酒杯已朝吕元劈面撞来。吕元早已瞥见，来不及思索，双手接住酒杯，高呼：“谢万岁龙恩！愿万岁万万岁！”雍正皇帝一拍案桌，怒喝一声：“绑了！”金刚般的侍卫武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吕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个尹松涛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浑身直打哆嗦，他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雍正板起了脸，御手戟指地问：“你可知罪吗？”吕元起初也有点慌，瞬息间已镇定下来，他胸有成竹地回答：“启禀万岁爷，草民是知罪的。”

这直率的答话，倒使雍正愣了愣，但他依旧是怒目逼视着问：“知罪？你倒说说看，你的罪在哪里？”

吕元又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一字一句地说：“请万岁暂息雷霆之怒，草民有下情禀告。想京师乃辇毂之下，竞豪斗奢，风物繁阜；紫禁城更是高深宏敞，堂皇富丽，小小子民也不知要几辈子修得才有福分亲临。想草民叨蒙天恩，得能幸逢隆遇，叩睹天颜，但管窥蠡测，总惑于不能一览全豹而憾。白日里警卫极严，斗胆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这才有昨晚冒天下之大韪之举，实在荒唐。草民情知犯有弥天大罪，万劫不复，但总算多少满足了自己私怀的贪婪之念，死亦瞑目矣！”

雍正听罢哑然失笑，说：“想不到一个唱戏文的说出来的话，居然还那么酸不溜溜文绉绉的哩。”

内班太监是管理这些班子的，想到万一皇上对此人治罪，自己也逃不了一个管束不严的罪名，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趁机屈膝帮腔：“回万岁爷的话，这些优伶念惯了唱本，说话也成了道白啦。”

云中禽在旁怒冲冲地说：“就算他是武生吧，也没那么好的功夫呀！”

内务太监又说：“云二爷，他们就是凭这一手换饭吃，不下苦功夫哪行！想当年教坊班的韩铁僧演《小将镇梁州》，一个筋斗翻穿了顶棚……”

雍正用手一摆，制止了两人的说话。这个人生平好疑，而且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捉摸，他有他的一套算盘。他觉得那唱戏的说话毫无隐瞒，不搪塞，不躲闪，不支吾，不欺暗室，倒反把一肚子的不痛快冰释了。这方面还有那么一个传说：一个姓叶的状元，夜来无事约几个同僚玩牌。玩着玩着，发现少了一只牌，这才意兴阑珊地收了场。第二天上朝，雍正问他：“昨晚上你在做什么？”叶状元老老实实地禀告了赌钱的事。两旁的官员全替他捏了两手心的汗。不想雍正在袖子里取出他昨晚丢失的那只牌，还说叶状元襟怀坦然，给晋爵一等。这就是令人难以预料，居心叵测的雍正皇帝！现在他想，这也难怪，那么好的一大片所在，谁不想看个究竟，逛个痛快？他眉宇一转，也不赏也不罚地说：“既然你有一身武功，朕给你个机会好好露一露。今晚上你要一气演三出武生戏，朕点的是《伐子都》、《雅观楼》、《单刀会》。退下吧！”

尹松涛是由吕元搀扶了才慢慢倒退着走出来的，他抱怨地看了看吕元，有苦说不出。吕元却在琢磨，这凰滇又在耍什么花样呢？倒是要好好地合计一番的。

当晚还是在“阅是楼”观剧。雍正的桌上陈设着时新瓜果，鹑兔腊脯，什么沙苑榲桴、河阳楂子、镇府浊梨、乳炊羊肫、金丝肚尖……边吃边看，脸上是什么表情都找不出来。

锣鼓响了，吕元在台上一出一出地演。那《伐子都》一戏当演到郑庄公为子都班师金殿赐宴，颖考叔鬼魂突然出现索命时，子都顿时色变，紧接着吕元把“跺子转身叉”、“倒插虎”、“云里翻”、“摔僵尸”这几个高难动作演得干净利索，飘洒惊险。《雅观楼》里演李存孝也是崔哦雄奇，技术精湛，卖力卖到了家啦。最后一出《单刀会》，吕元饰关羽，从定场诗、自报家门、独白，直到起板，演来一丝不苟。当唱到（中吕粉蝶儿、“我是三国英雄关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这里有个反手背持青龙刀，左手捋须髯的亮相身段，他腰肢一扭一溜，蓦地摔倒在台板上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了，把个演周仓的愣在边上，额头直淌冷汗。这可是项欺君大罪！后台的尹松涛急得真想找把刀来抹脖子算了。万万想不到雍正却平和得出奇，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着云中禽说话：“哼！唱戏的嘛，就不过是学来混饭吃的，你看他能有什么耐力？三出戏就把他累坏了，这像是练过丹田内功的吗？”于是他传旨说，“别难为他了，让他在台上躺一会。去！赐他瓶‘七宝丹’治治伤。呆会儿着内侍领了他前后左右走一走，让他痛快地看个够，了个心愿，回去也好对旁人吹一吹。哈哈哈哈！散了吧。”一其实连点三出重头戏这名堂是雍正用来探究这演员斤两底细的一计，聪明的吕元刚好给他来了个将计就计，反使雍正人其彀中。尹松涛大出意料，口念“阿弥陀佛”，吕元暗暗哂笑不已。

吕元被带领着走遍了整个紫禁城，他边走边在脑海里勾勒着一幅幅地形图。同时他还在内侍口中得悉，雍正皇帝每逢夏天不住在深宫，住在圆明园的“碧桐书屋”消夏。

两天后，吕元偕“五凤班”离开京都返回苏州。尹松涛对吕元此番随班进京的用意似乎揣摩到了点什么，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他连对吕元都不敢捅明，有些事情还是装得糊里糊涂点为好。他能说穿吗？一旦把这场干系揽到自己身上，吃不了兜着走，那全班、全家可真叫惨了。

吕元匆匆赶回师门，告以实情，按记忆画下了地形图，并一一作了标志。师尊微笑颔首，四娘称谢不迭，大家连连赞佩。这才演出了“吕四娘飞剑刺雍正”的故事：

国恨家仇海样深，春宫花月正纷纷。借来一曲《长生殿》，好探长门除暴君。

曹仁父游戏三昧

康熙四十五年，曹仁父奉母命去镇江，为舅父七秩华诞祝福。

曹仁父的舅父叫陈鹏年，乃镇江有名的武师，江湖人称“铁翅金刀，开设“南北镖局”已有四十多年，在大江两岸颇有点名声。俗话说：“干一行，厌一行”，闯了大半辈子的江湖，他说什么也不愿自己的子孙再去吃那碗日里悬心夜不安眠刀口上舔血的凶险饭了，所以连武艺也不让他们学，在东门大街开了一家“益寿堂药店”，作为两个儿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几年前，眼看着自己已接近垂暮之年，他把镖局的摊子给收拾了，偷得余生想享几年清福，“人生七十古来稀”，寿诞之期是该热闹一番。

陈鹏年为人豪爽豁达，慷慨好客，和上中下三流人物都有交情，今日喜逢吉庆，自然是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了。对于外甥的专程赶来陈鹏年更是高兴。他已经有二十来年没见到过曹仁父了，现在见他出落得一表人材，举止谈吐温文尔雅，而且也习得有一身武功。把这样的外甥推到场面上，连做舅父的也是脸上飞金。陈鹏年安排曹仁父代自己招待宾客对曹仁父暗地里已参加复明派组织一事陈鹏年是不知道的，否则这位明哲保身的老镖师，决不肯让他去抛头露面的。曹仁父见舅父兴致极高，不忍拂他的意，只好顺从地忙着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