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英国up公司中国区总经理，麦克道尔最近喜忧参半，喜的是经过两个季度的市场考验，北京中心研发的新产品系列终于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尤其以华东区的市场上升指数最高；忧的是从整体状况来看，公司的销售业绩相比去年而言正在悄然下降。

针对这种状况，麦克道尔找来了江尚，他愁眉苦脸地表达了一通自己的担忧和不安，然后对他说：“johnson，第二季度的情况似乎比第一季度更差，我们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否则没有办法向董事会交代。”

麦克道尔自从学习了一点儿中文之后，觉得中国语言很有内涵，因此开始习惯用“we”而不是“i”来代表自己说话，似乎这样既能充分表示自己的亲和力，又能给下属一种被授权的感觉，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表达方式。

这些问题其实不需要老板提问，就已经在江尚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英国up公司是比较知名的国际大公司，在欧美市场上早已与美国doom公司平分秋色，但是进入中国以来状态一直不佳。直到前几年，麦克道尔向董事会提出，聘请中国本土的业内职业经理人来全面负责营销，并且给予充分的授权，才使得英国up公司迅速走出了低谷，年销售额数十亿。即使是在全球经济告急的今天，中国区面对残酷的市场竞争，依然保持着稳定的局面，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但是，早在去年年底，江尚就预测到英国up公司的下一年度业绩不再乐观，他早已看到了企业内部的经营危机，鉴于应用软件市场的逐渐扩大，以及企业对产品利润的不懈要求，还有客户的喜新厌旧心理、各项营销费用、不断上升的渠道、人员、物流系统成本等一系列因素，迫使研发中心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产品升级，增加产品的附加值。这样做的后果，不仅仅使得原本居高不下的后期研发费用更加庞大，当客户群获得了具备更多附加值的新产品之后，在总体销售额不变的情况下，必定会影响产品的出库成交量。与此同时，市场的快速变化也是所有进入中国的软将公司必须考虑到的问题。曾几何时，软件行业有过快速聚金的垄断时代，但这样的低成本高利润时代已经成为过去，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企业与企业之间互相压榨利润值，进入了低价倾轧的低层次恶性竞争漩涡。

江尚将上述的情况详细地向麦克道尔做了一番分析汇报：“我认为，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推出新产品的速度过快，而技术更新力量不足，这样不但会对市场造成冲击，还会影响之前客户的口碑和原有的稳定产品系列。”

麦克道尔似乎并不满意，他交叉着双手看着他，带着些许无奈说：“可是johnson，你应该知道研发技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只有在不断出新的情况下，我们的渠道才能保持生命力，企业才能有竞争优势，我倒是认为我们要加大推出新产品力度才行。比如ocsar最近提出一个新型软件营销计划，我觉得很不错，成本较低，利润也可观。”

江尚曾经听柯志成提起过，他有一个新的项目计划准备提给麦克道尔，柯志成原来是美国snoop公司的副总经理，他有时候可能会将一些原来的工作习惯带到新的工作岗位上，但是作为一名营销系统的管理人员，江尚并不赞成柯志成从事本分之外的工作。

面对麦克道尔的支持，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很清楚地说：“我知道oscar有一个提案，但是这个提案是在我们原本有的一个ik项目基础上嫁接的，我觉得公司在目前的情况下不宜采取这个提案。”

麦克道尔立刻反驳说：“no，no，我不觉得是这样，我认为这个新项目做得很好，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觉得很兴奋。假如我们在稳健销售的基础上做一次升级，成本很低，利润又丰厚，我们为什么不做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反对它？”

江尚只好再一次申明说：“我之所以反对，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本身有问题，而是因为它可能对我们现有的、正在销售的产品序列产生冲击，一个新项目的成功，不能以牺牲既得利益为代价。”

麦克道尔听到他坚决反对，果然有些不高兴了，但是他没有将自己的不悦表现出来，反而带着和蔼的微笑说：“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在召开董事会的时候，我一定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二人就这样结束了谈话。江尚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麦克道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仍然在琢磨如何让董事会接受这个提案，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麦克道尔越来越觉得，江尚的观点和自己的想法全然背道而驰，甚至还不如柯志成理解他。他已经屡次暗示江尚应该“改变看法”，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这让麦克道尔在不爽之余还有些不满，他甚至觉得即使江尚是一个优秀的中国营销经理人，但是他终究还是摆脱不了中国人追求稳定的本性，他之所以不想接受新项目，并不是因为新项目不够完美，而是他在三年来的成绩之下已经不思进取，不愿意再作冲刺了，这种鼠目寸光的中国男人恐怕也只配做一辈子打工仔，不足以成大事。

反倒是柯志成这个新经理人，有着一颗无比热情的创业雄心，自从进入英国up公司以来，他不断地提出新概念、新想法。正是由于他的鼎力支持和献计献策，才使得麦克道尔有了一意孤行的原始动力。而且事实也证明，在华东区试行柯志成的“bluewaer计划”之后的第二季度里，华东区的销售业绩是上升的，也就是说这个营销系统整合计划是有效的。

麦克道尔斟酌着做了一番比较，心中的想法也更加坚定：他会继续支持柯志成和这个新项目计划。至于江尚这个营销总监，他能够支持自然更好，假如他不支持甚至阻挠，公司方面也会另有对策。

江尚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站立在熟悉的落地江景大窗前，遥望着滔滔东流的江水，思索如何劝阻麦克道尔，尽量让他不要进行错误的决策。

在这个还算知名的国际企业里，江尚这个营销总监上任三年来可谓如鱼得水，从销售陷入窘境、步履维艰的低起点，到建设团队、不停南征北战、攻城略地，历尽艰辛地将销售额从几千万一直攀升到数十亿，可以说英国up公司中国办事处能有今天的局面，江尚可谓居功至伟，因此，他才能有丰厚的年薪回报和多次国外度假的机会，这种待遇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的。对于职业经理人来讲，丰厚的物质奖励固然重要，顺风顺水的职业成就感也是必不可少的，正是这份事业心和成就感使得他坚持留在英国up公司，而没有像其他昔日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样，在有了充足的资金、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人脉之后，选择不再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冒险创业。

可是自从新年过后，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麦克道尔已经不满足于眼前缓慢上升的业绩，他渴望更大更快的成效，甚至殷切地希望能够早日超越美国doom公司这个强大的死对头，引领中国市场。

这个目标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套用一句广告词叫“一切皆有可能”，然而实现这些是需要时间的。连美国doom公司昔日都没有实现的目标，英国up公司在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实现，市场从来都有自己的特定规律，不会因为人力而有丝毫改变。麦克道尔的想法并不现实，柯志成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总经理的这种思想，却并没有考虑到英国up公司的实际状况。

想到这些，江尚不能不为英国up公司的前途命运而担忧，他眼看着浦江上一艘又一艘轮渡不停地来来往往，不觉皱起了眉头。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传来，将江尚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轻轻转过身，在大班台前坐下，对着门说：“请进。”

进来的人是叶小荼。

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稳稳当当地走进来，将文件夹递给他，公事公办地说：“这是华东区近期做的一个关于新产品系列的营销计划书，我刚才在oscar那边，他让我顺便将这些资料报表送过来给你，请你过目。”

江尚轻轻点了点头说：“谢谢。”

叶小荼原本打算交完资料就走出去，想了想又站住了，看着他说：“今天下班之后有空吗？我想找你谈谈。”

她的神情很严肃，以至于引起了江尚的警觉，他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混合着狡黠和快乐的光芒，而是漫溢着一种少见的忧郁之色，他抬头看着她，温柔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叶小荼环顾左右，也不想在他办公室内停留太久，“我们见面再谈。”

江尚微微点头，接着问：“你去我家，还是我去你家？”

这原本是情侣之间非常暧昧的一句话，然而在目前这种氛围下，却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十分不对劲，叶小荼匆匆忙忙回应了两个字：“我家。”然后飞也似的逃出了他的办公室。

叶小荼刚出门，恰好撞上从旁边走过来、端着咖啡杯的田樱樱，田樱樱发现她步履匆忙，带着一丝微笑说：“你差点撞翻了我的coffee……公司就这么大空间，你小心走慢一点儿。”

叶小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与田樱樱擦身而过，心里也没有太在意。

暮色渐浓时分，江尚如约来敲叶小荼新居的门。

这套温馨典雅的一居室小房子，对他而言并不陌生，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空间里曾经留下过许多甜蜜的时刻，厨房里也经常出现江尚忙忙碌碌、叶小荼给他打下手的身影。

叶小荼很快就过来开门了，这几天来她一直都在慎重地思考自己与江尚之间的问题，今晚会与他面对面谈话，她心里已经预先演练了很多遍，但是遇见江尚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一刹那的紧张情绪。

江尚像往常一样从容地进门，他一边换拖鞋，还一边微笑着问：“今天想要我做什么东西给你吃？”

叶小荼微微哽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用做饭，等会儿我们可以出去吃。”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反对，江尚果然很绅士地点了点头：“也好。”

叶小荼不想一开始就说到袁蓓儿那个话题，因此随便找了一个话题说：“今天你和麦克好像谈话谈了很久，你们以前好像很少这样对话。”

江尚抬头看了她一眼，依然带着微笑说：“我一直以为你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看来是我错了。”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叶小荼给他冲了一杯袋装乌龙茶，将杯子放在他面前的藤编小桌上，“但我只是英国up公司的一名小职员，不敢也不应该对公司高层的工作感兴趣。”

江尚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眼眸顿时变得深沉了一些：“我们所谈的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很快都会知道。麦克想推出一个新的项目计划，我和麦克的意见有些分歧，所以讨论的时间比较长一点儿。”

他的话又引起了叶小荼的好奇心，看江尚的模样和说话的语气，他今天和麦克道尔二人之间的交流似乎并不愉快，因此她按捺着原本想对他说的话改口道：“你为什么要反对这个计划？麦克才是中国区的总经理，你如果知道他想这么做，又何必和他闹得不愉快？”

江尚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语气却依然平静温和：“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只要我留在这里一天，就必须对公司的营销业务负责。oscar提出这个计划固然有他的道理，但是他并不了解公司的真实情况，麦克的决定一定会对销售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不会支持这个新项目计划。”

叶小荼一点儿都不惊讶这次计划的提出者又是柯志成，也只有他才会接二连三地提出“新概念”和“新方法”，没有几个企业经得起一次又一次折腾，虽然第二季度华东区的销售业绩明显提高，但那并不是柯志成一人的功劳。本来，从平时的销售系统运作来看，之前的华东区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经过整改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因此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是柯志成的新管理方法起到了好的作用。但是作为麦克道尔而言，一定会欣喜若狂地认为事实就是如此，柯志成的方法有效，他的计划是完全可以实施的。

她轻轻看向他说：“如果这个计划是oscar提出来的，你更不能轻易反对了。麦克先生会以为你在妒忌他的才能，故意打压他，麦克现在很是信任他，到目前为止，我们华东区已经完成了第二季度的所有销售目标，oscar正春风得意，你何必去和他较劲？”

江尚听她说完这番话，明亮的眼眸顿时暗淡下来，他没有直接反驳她，只是说：“小兔，我没有想到你现在会对我说这种话。”

叶小荼不禁有些愕然，她有些疑惑地问：“我说错了吗？”

“你没有错，也许是我错了。我印象中刚进英国up公司的叶小荼应该不会这样没有立场。”

“那是你的立场，不是我的立场。”叶小荼虽然不想和他吵架，但还是忍不住要辩论，“oscar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有时候他的很多方法确实是非常有效的，他的出发点也没有损害公司利益。你觉得oscar错了，当然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没有私心的话，根本就没有必要反对这件事，况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反对一点儿也不明智。”

江尚沉默了一阵才说：“看来，你根本不了解我。”

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叶小荼的心事，她忍不住说：“我的确不够了解你，你的秘密太多，世界太大，我想靠近也够不着。”

江尚的声音略有一点儿变了，他盯着她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叶小荼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仍然强撑着说：“就是刚才那些话，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江尚也不转弯抹角了，他用目光直视着她的脸轻声说：“我指的不是这些。你今天的态度似乎和往常都不一样，你找我应该不止是为了谈工作吧？”

叶小荼心中暗自佩服他的敏锐，她定了定神鼓起了勇气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其实不太合适？”

江尚明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懂：“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可不可以再说明白一点儿？”

叶小荼好不容易才说出那个不需要回答的疑问句，现在被他这么一问，集聚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兀自愣愣地站在那里，她仰头看着他，不停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

两人对峙了大约五分钟之久，江尚终于先开了口，他平平静静地看着她说：“你要和我分手，对吗？yesorno，你给我一个简单回答就行。”

选择题一向比问答题好回答，叶小荼只觉得满心凄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顺着自己的感觉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又觉得心里似乎有一把小刀在搅动，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江尚一直看着叶小荼，她深邃的大眼睛里透出茫然和无助，却又带着一种无奈的坚决，就那样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不再说一句话，两人又恢复到了刚才那无声的对峙中。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理由？”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询问。

叶小荼依然沉默，她无话可说。就像当初她被迫从美国joy公司离开，被初恋男友章南飞无情地抛弃时一样，一个人心里越难受，反而越不想说什么。现在，她能对江尚说什么呢？说他一直心有旁骛地挂念lily，还是说他有心欺骗自己的感情，一边继续一段办公室地下恋情，一边与旧时女友袁蓓儿纠缠不清？

他并没有放弃，靠近她一步，然后追问说：“就算是被客户拒单，也会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即使我出局，你也该给我一个解释。你作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别人？”

叶小荼被他逼到墙角，不得不说话了，她轻咬了一下嘴唇说：“和别人无关，只是因为你。”

他仿佛被人重重击打了一下，冷静的面容变得有些浮躁，看着她问：“就这样？”

叶小荼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某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一样，既干瘪又没有生机，却有一种淡淡的坚决：“就这样吧，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目标，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们……只做同事也许会更好。”

江尚不再说话了，他定定地凝视了她大约三秒钟，才伸手拿起搭靠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轻轻地走了出去。

他临走之前，忽然回了一下头，示意她看他刚才带来的东西，轻声叮嘱道：“我怕你等不及做饭，买了一些kfc，你饿了记得吃。”

叶小荼听见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响，只觉得眼角一阵湿润，她飞快地走到桌旁，打开那个大纸包，里面不仅有kfc，还有她喜欢吃的各种零食和一只焦黄油亮的张黄记脆皮盐水鸭，纸包还是热乎的，向外透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她手捧着那个大纸包，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些关怀和温暖固然让她眷恋，但是，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混沌含糊的，她不是他情感的唯一归宿，这些温暖也不是她一个人才能拥有的，这样暧昧的关怀和温暖，勉强要来又有什么意义？

隔了一会儿，叶小荼轻轻伸出手，用手背拭干了泪水，扶着桌角站起来。

人可以经历数次失败，可以经历数次失恋，但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生活的信心。明天，太阳依然会照常升起，还有一笔又一笔订单等着她去拿回，一个又一个客户等着她去见面……人生的路上总有一些荆棘丛是逃不掉、避不过的，她必须鼓起勇气去面对它们、接受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