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召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12
|本章字节:14918字
我曾写过一篇《吴家山避暑手记》,记述了我在吴家山美丽又清凉的夏日感受。我一直想再一次奢侈地独享那温厚的风景。把我的人生摊在一块长满地衣的岩石上,让灌木丛中吹出的风,把它吹干――吹干那些因歹人的中伤而生起的怒火或蜗居斗室而摊派到的潦倒的记忆。然后再补充进自然赐予的甘露,它们将帮助我创造新的思维,新的生命。怀着这一目的,在近几年的旅游中,我到过一些名山胜水。遗憾的是,那些地方人声嘈杂,每次游罢,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就像一篇淳朴的故事被安排了一个恶劣的结局,以致我的亲近自然的激情受到了损害。到此我终于明白,自然――这个不依赖于我们人类而存在的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迷,我需要单独地去接近它,理解它。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我不希望别人来参入。于是,今年的冬天,接受友人的邀请,我又去吴家山小住了一些日子,长江中游地区的冬天,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季节,何况海拔高度一千公尺以上的吴家山。入秋以来,一直没有下过透雨,吴家山的林树,岩石、云片、村落,甚至早雾和炊烟,都难免显得干燥。但我们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幅变化无常,却总是恬淡无为的风景画中。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我成了一只走动的音符,随便在哪里,我都会歌唱。我整天像松鼠一样跳跃。有一次,我不顾劝阻,要去攀爬一丛危崖,当地的友人开玩笑说,这山中有一种山鬼,专门把人引诱到陌生的地方而不能回家,你可别让山鬼引走了。友人说这话的旨意是想吓唬我。却不知我倒诚心诚意地想让山鬼领走,迷失在深不可测的自然怀抱里,那里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遗憾的是,我始终并没有碰到那样的山鬼,及至回到城市家中,为了让读者分享我在吴家山冬居的乐趣,我却不得不自己来扮演山鬼的角色。
悬冰谷
行驶在山间的简易公路上,九座面包车像海豚那样跳跃,担任向导的吴家山林场的刘厂长说,这条公路是新近才修通的,专供拖运木材的卡车使用。城里的司机是决不敢在这条路上行车的。事实上,城里人在这条路上坐车也是惊兮怖兮。这条路最平坦的地方,若放在庐山,也必定要竖起一个“!”的路标,醒目地写上“险路慢行”四个字。从厂部出发约二十分钟车程,面包车驶临一堵巨大的悬崖。车道在悬崖的半腰通过,上下都是壁立千仞的花冈岩。车道不仅窄得仅容车身,且路旁也没有设立护拦。连自认为胆大的我,这时都骤然紧张起来。偏偏山里的司机胆子大得出奇,即使这样的路段,也不减慢车速,一呼而过。在我们的惊叫声刚刚发出时,车就停了。悬崖旁边,就是悬冰谷的入口处。
两面想竭力拼拢的山坡挤出的一条自上向下倾斜的幽邃颀长的山谷。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十之八九的枝枒已经脱叶。谷底一片嵯峨的乱石,一条细细的泉水在石隙间潺潺而下,它的漱石的声音,像纯情少女银铃般的笑。听到它,我的惊悸顿时换成了轻微而愉快的闲适。泉水中的天籁清新如燃,灌木林中的阳光闪闪发亮。这时,我忽然想起在冰天雪地的旷野上传播的佛寺的钟声。它们总是选择最辽阔的空间,最深沉的律动,来把蛰伏在人心中的时间撞成禅。从中国哲学的角度讲,禅就是一。我推而言之,自然也是一。一是最简单的,是一切复杂的基础。是美的内核。我继而要说,自然即禅。禅不是枯燥无味的轮回,是新鲜、是活泼、是烟雾茫茫的河边,是眼前的这一条狭长的略含一点清愁的悬冰谷。
悬冰谷里没有路,刘厂长领着我攀着荆丛而上。谷中的灌木多半长在石缝里,我们等于从一丛岩石攀援到另一丛岩石。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攀登悬崖,是西方人的一种健身运动。我也是乐此不疲。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山里度过,从小就接受登山的训练。自从住进城市,这项训练才终止,我的身体也就日见“发福”。若不是每天坚持散步和节食,恐怕早已进入大腹便便的行列了。但此番登岩,攀爬那些生满地苔的很滑的石头,我一次也没有滑倒过,足见我的基本功不减当年。但同时也暴露了我体力不支的缺陷。从谷底向上攀爬约两百米,我不得不休息四次。城市生活偷走了我的肌肉,使我的力量的再生能力明显减弱。
尽管手臂上留下了几条刺棵子的划伤,我终于没有半途而废,庆幸跟着刘厂长,登上了这一尊高耸的岩矶。
岩矶的封面,是一条瀑布。悬在背阳的阴坡上,高约六十多米。一片耀眼的银光逼来,细看去,乃是坚冰的反光。冰紧贴岩壁凝成。由于岩壁的凸凹,冰层也有厚有薄。薄处犹如银环蛇的腹部,厚处的光芒略带青色。可见青不仅是春天温暖的色彩,也是冬之极致的色彩。除了大块的冰,岩壁上还有多处垂吊的小冰柱,远远看去,像是一些植物的干燥茎杆。
到此我才知道悬冰谷的由来。刘厂长说:这条瀑布春夏秋三季雨量充沛。一入冬,阳坡上的红叶和金菊还在灿烂辉煌时,瀑布便开始结冰,到大雪节前后,便完全变成一道冰帘。
在岩矶上站了几分钟,脸上的汗珠子很快凝成微小的冰粒。巨大的寒气,像战场上突袭的奇兵,猛不丁地蹿到你跟前,用长城以北的那种凛冽,把你裹一个严严实实。这条本该安置在长白山中的山谷,如今既然座落在吴家山中,它便把南方与北方兼于一身。这就是说,它既有北方山谷那种简朴、严肃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同时它又获取了南方山谷那种秀丽、浪漫和充满生命力的喧嚣。
就在我专注地凝视冰瀑时,我发现有许多的飞禽也在专注地凝视我。在荆丛中穿行,我见过红雀、翠鸟、浅黄胸肌的鹞和灰莺。还有一种鸟,被我的脚步声惊动,飞起时羽毛发出微弱的哨音。我以为是一只棕色鹈鹕,但很快又否认了。这种季节,这种水鸟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这些鸟类发现我这个入侵者并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也就重新活跃了起来,恢复了它们的舞蹈与歌唱的天性。岩矶的石缝里生长了一棵毛栗树,我靠着树干,一只灰莺停落在树上,很温静地舒啭歌喉。它真还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呢。但我确信它并不是那种存心玩弄或伤害别人的尤物。那种尤物,只在我们人类中产生。其实人类又何止是产生尤物呢?暴君、毒枭、秦桧和威尼斯商人,不都孳生在人类中吗?人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万物之灵,我看也应该是万物之恶。鸟类比起谵妄的人类来,不知道纯朴了多少!我之亲近自然,就是想获得一个从文明人中孤独出来的机会,由此摆脱一些利欲熏心的人对我的算计和加害。
灰莺还在唱着,同时我也听到了群鸟的起起伏伏的啁啾。它们有的在空中舞蹈,有的藏在树丛中,有的成群地落踞在一尊岩石上,啄食光的颗粒。我只是悬冰谷短暂的访客,而这些鸟却是悬冰谷的土著。无论夏日的豪雨,还是冬日的冷锋,在它们看来,都是悬冰谷不可或缺的气候。它们感觉到的不是恶劣,而是值得炫耀的家珍。
这种描绘也适用于悬冰谷的植物。在谷口,我见到一棵树,皮像青红栗一般光滑,干和叶都呈鹅黄色。这么冷的冬天,何况又处在风口,这棵树不但没有萎缩,反而吐出了嫩芽。它是我看到的在大雪节前后发芽的第一棵树。我问刘厂长树的名字,他说这棵树学名叫马铃光。当地老百姓喊它狗骨头树。是属国家保护的稀有树种。
狗骨头喻坚硬。在这寒冷的风口上,不硬恐怕早就吹折了。和狗骨头树隔溪而立的岩石上,生长着一颗冬青,枝叶扶疏,葱绿得可爱。这两棵树气质迥异,而品格相同。生长在悬冰谷而不为冰所凋,挺立在风口而不为风所折。一黄一绿,一瘦一腴,守护着悬冰谷十分的风景,在这谷口,的确有着画龙点睛之妙。
太阳坡
霜花灿烂的冬日,吴家山的太阳尤其显得可爱。在一个湛蓝湛蓝的好天气,躺在一面太阳坡上,美美地晒上半天太阳,你的身体会因吸收充足的阳光而变得慵懒,但此时的心灵却变得活力充沛。
野老曝背,这是古代隐逸者所一再歌颂的闲情。“深远”二字,是老子一生藏身的地方。忙里偷闲,跑到野山上来晒太阳,可谓和老子的“深远”沾上了边儿。“深”乃阳光之深,“远”乃离烦忧之远。阳光,野山和我,此时恰好凑齐了天地人三才。在命中注定的这一个时空点上,真是难得的一遇。
吴家山一千二百公尺以上的高坡上,都是丛生的灌木。一千二百公尺之下,都是人工栽培的成片成片的杉树林。在这个下午,我躺着的这面太阳坡,杉树林三面环绕,唯有正前方,也是阳光照来的方向,是一片开阔的景致。层峦叠嶂,仿佛一尊尊小寐的头陀。
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看眼前的“头陀”们与世无争的憨态,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自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之后,和尚便成了一种专门抗击诱惑的职业。他们颂经礼佛,闭门禅思,为的是把活泼的生命转化成几颗舍利——一撮与永恒抗衡的死灰。从与人类致命的弱点——贪欲作斗争的角度看,释氏家族的行为,无疑是改造人性的明智抉择。但明智抉择并不等于是最佳抉择,佛家一概排斥生命的乐趣,这一点,又显得过于残忍。因此,我更喜欢古时候那些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同明月、松风、烟云、岩瀑等自然景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无我”,在人世厄运的涤荡中,他们是芸芸众生中不存在的人。但他们的“我”是存在的,在老松荫披的棋枰上,在烟月迷濛的弦音里,我们可以找到它。
阳光在我头顶旋转,那么多的光子、电子在我耳畔鸣啼,我的一点灵犀,像一匹猎犬,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宁静中,寻找它的捕获物。我曾对朋友说,没体会过深山古寺的宁静,就不能说自己享受过真正的宁静。同样可以说,没有在太阳坡上晒过冬日的太阳,你就不能说自己闻到过太阳的香味。
吴家山的坡面都很陡,唯独这面太阳坡地势较缓。这里泥土松软,是一处药园。里面种满了天麻、桔梗、杜仲、苍术、黄莲等各种药材。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英山(吴家山所属的县)桔梗药效最好,中医开方不称桔梗而称英桔,是为佐证。现在,我躺着的这一块不大的草坪,同桔梗园隔一道篱笆。桔梗夏天开花。一种小巧却紫得发亮的花朵,把整个儿的夏天和秋天都当成它的花季。如今仍有不少的紫花留在桔梗枝上,虽然是枯萎的,仍不失为冬日山中一个妩媚的细节。
尽管是冬天,山中的颜色仍要比平原上丰富很多。杉树的苍青,枞树的郁绿,灌木的褐黄,三叶枫的赭红,还有山泉银白的流态。这些色彩调出的冬天,使人感觉不到进九后天气的肃杀。古人冬日不出游,谓之残山剩水,没什么看头。这表明他们不是真正地钟爱自然。唐诗人王维,在腊月写给老朋友裴迪秀才的信中,勾勒出辋川山中奇异的冬日景色。须知辋川在关中。在黄河以北的冻土上,王维尚能找到深邃的美,可见其烟霞之情!英国诗人叶芝,有一首写给情人的诗。大意是别人爱你风华正茂的青春,我则还爱你白发苍苍的暮年,这与王维喜爱冬日辋川的感情,同出一辙。诗人是最为敏感的一群,他们眼中的自然,一草一木,一峰一石,一年四季,莫不都充满生机。
描述吴家山冬天的色彩时,我不能不顾及到它的另一大特色――岩石。吴家山众多的岩石,裸露在地老天荒的时空里。当地人给一些岩石取了形象的名字,像蓑衣塔、金刚崖、雷霹石、醉罗汉等等,无不各肖其形。它们都是花冈岩,有黑色、红色、米青色和白色多种。由于长期风雨的打磨,它们表面光滑得如同瓷器。在阳光下,闪着釉彩般的光芒。由于这些岩石,吴家山也就产生了优秀的石匠。他们仅凭几根小钢錾和一把大鎯头,就把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岩石切成一码码十六开本期刑这么小的整齐的石砖。我下榻的云峰山庄,便是用这些石块砌成。山中的农居,墙体基本上也是用石砖砌成。石与木,是我们星球最古老的建筑材料。现在,各种新型材料相继问世,但木与石仍占据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吴家山的农舍,同欧洲那些中世纪的古堡一样,都是石工的杰作。木与石之于山,亦如毛发与骨骼之于人,是生命整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说回归自然,木屋与石屋,应该是人类最好的住处。此中既适宜作哲人的冥想之所,亦可作亲切自然的可靠凭借。
当然,到了冬天,呆在再好的木屋与石屋中,也不如跑到太阳坡上来晒太阳。冬季农闲,是乡村建筑的旺季。石工们还在忙碌地工作。锤錾之声,从四山传来。是很好的催眠曲。我所躺之处,身下的草都是枯干的,草上又落飘一层松针,软绵绵的,比席梦思还要舒适。黄州的东坡赤壁上,有一个睡仙亭,亭中有一具长石,中间稍凹,传说杜牧当黄州太守时,每当月白风清,微醺之后,必定来这里卧上一卧,让长江的涛声入梦,孵出一窝活窜窜的诗情来。其后的苏东坡,也把他震碎世俗的鼾声,留在这块石上。在赤壁,这块石头最适宜高人的野卧。但比起吴家山的太阳坡来,那睡仙亭是太过的寒酸。我卧在太阳坡上,不必受床第的局促。古人说,不觅仙方觅睡方,这是长寿法中以静制动的至理名言。但我更欣赏另一则故事。一个人在六月三伏天,光着肚皮躺在炙热的阳光底下。有人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要把满肚子的学问晒一晒,不然窝在肚子里会发霉的。无疑,这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臭老九”。晒太阳是他对社会辛辣的讽刺。我虽也是“臭老九”,虽然也喜欢晒太阳,但我却不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客观上讲,四十岁前,我肚皮里的牢骚多过学问,四十岁后,我肚皮里的孤寂又多过牢骚。且制作孤寂的材料,是我自己的生命,这个总遭人忌的怪物,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它就不会发霉。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西下了。太阳坡上的温暖,慢慢稀薄起来。可是我的周身依旧燥热。我起身回去,感到肠胃在蠕动。我知道,它们正在努力地消化阳光。
野味火锅
在《吴家山避暑手记》中,我没有谈到山中的饮食。这并不是一个疏忽,而是感到吴家山的饮食比起风景来,确实逊色得多。这回冬居,改变了我的看法。吴家山的冬令食品,的确也有其独特之处。
上山的第一个晚上,主人招待我们的是两只煮得沸腾的火锅。
首先要谈的是这两只火锅的造型。它不像酒精火锅那样精致,也不像烧板炭的出火孔立在中间的铜火锅那样神气。说确切一点,它只是一只泥炉。吴家山人把烧火锅叫烧炉子。泥炉的造型很像一个简笔画的人头。泥炉的两耳犹如人的双耳。出灰孔像一张咧开的嘴。江陵古城的楚文化博物馆,收藏了数以万计的楚王朝时期的出土文物。像镇墓兽、鹿角立鹤、升鼎等最具代表性的楚文物,莫不极尽变型之能事。这只泥炉,其造型近似楚国的平底升鼎。吴家山属楚地,因交通不便,风气闭塞,所以能够保留鲜明的楚文化特色。这两只泥炉,一下子使我产生了回归历史的感觉。
泥炉炭火正旺,上面坐着两只小铁锅。一只锅里烧的是野山羊,一只锅里烧的是果子狸。
在中国人的菜谱中,最高档次的菜几乎全是山珍海味,对于人的胃口来说,它们的吸引力远胜于家禽家畜。一位西方人说,人类的肚子好比是一座自然博物馆。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华民族吃的智慧特别发达,也特别残忍。像猴脑、熊掌、鹅掌、鲤羹的制作,促使我根本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空洞说教。佛家人不杀牲,因此也一概不吃长了眼睛的东西。据说围绕鸡蛋能不能吃的问题还爆发了一场论战。一派说鸡蛋没长眼睛,可吃,一派则说鸡是鸡蛋孵出来的,不能吃。一位禅僧出来打圆场说,鸡蛋这玩艺儿阴阳未判,可吃可不吃。
佛教在世界上推广普及之程度远不及基督教,我看首先就出在吃的问题上。锦衣玉食的享受,今人比起古人来,更是花样翻新。有那么一种一年到头四处奔波视察工作的显贵高官,每到一处,必要吃得奇特。什么穿山甲,娃娃鱼,绿毛龟等,越是受保护的珍贵动物,越要弄给他吃。他的肚子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野生动物园了。唉,这年头儿,当官的人以权谋吃,暴发户以钱买吃,有关系的人以情拉吃。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把我大汉民族的吃文化,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大约算得上是个以情拉吃的人。凭着老面子,在吴家山吃了几天的野味火锅。一到冬天,从南到北,整个中国,都变成了一座火锅城。用料之考究,制作之精美,品味之丰富,夹杂一起,煮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盛世气象。相比之下,吴家山的火锅是寒碜了一些。但其优势都是纯天然食品。短短的几天里,我们吃过山獐、野猪、野兔、野鸡、獾子等。吴家山林场有一支猎队。冬天是狩猎的最好季节,猎人们每天都有斩获。刘厂长告诉我,今年一年,狩猎队就打了三十多头野猪。我们上山来的头一天,猎手射杀的一头野猪最大,宰出来,光肉就有三百多斤。我虽然只是一个不称职的自然主义者,但对于这种捕杀,仍是心有余悸。我对刘厂长说:“你的猎队应该立即解散,野生动物应该受到保护。”刘厂长反问我:“保护它们,我们怎么办?”见我发愣,他解释说,狼、野猪、獾子、豪猪等野兽,一到冬天,不能在山上找到东西吃,于是大兽就跑到村子里叼羊和猪,小兽就偷吃药园里的药材,农民深受其害。
接着,刘厂长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着冬天里发生的人与兽的战争,以及猎队为民除害的莫大功劳。至此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大嚼起野味来了。中国盛产美食家,我没有条件当它,姑且当一回美食客吧。只是不要让英国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或者德国的绿党之类的组织知道。不然,这些高鼻子蓝眼睛的饶舌者,又该骂我不讲“兽道”了。
每日打开电视,一些食品广告,都免不了作一番“纯天然”的介绍。但我对用现代科技提炼的“纯天然”总是持怀疑态度。吴家山的野味火锅,倒是真正的天然。因为,我相信山中的野兽既没有吃过精细饲料,也没有吃过“肥猪粉”之类的添加剂。就是燉兽肉的香茹、石耳、毛栗、野百合等,也都是完全自然生长的植物,没有人给它们使用过杀虫剂,所以吃起来味道特别的鲜美。不说这些野味,就是山中的菜蔬,口感也是特别的好。我曾看过吴家山农户的菜园。都是腐植土,农民们根本不使用无机肥。应用于农业的现代科技,似乎与吴家山无缘。工业文明是地球的污染之源。庆幸吴家山是一块工业文明尚未顾及到的净土。
正因为我们欣赏苏东坡的吃肉参禅两不误的人生哲学,也正因为我缺乏自我控制的自觉性。我才津津乐道地说起品味多种兽肉的乐趣。把它们切成大块,放进很多很多的辣子。先在大锅里煮。然后盛到泥炉火锅里燉烂,吃完一锅再添一锅,直吃得周身发燥,大汗淋漓。这种山大王的日子,除了乞求释氏的赦罪,要占去一点点的心思之外,我倒没有理由不快活。
山中秀色可餐,席上野味可餐。吴家山的冬居,使我获得精神与身体的双重疗养。风景永远拒绝统计学的描述,而精神上的快乐亦如一则寓言,只要你咀嚼它,那口感,更是胜过了泥炉火锅中的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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