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炎一百三十年雷月十九日，晴

我们到达了山谷的深处，吾王在石缝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它是黄金做成的，镶嵌着漂亮的石头，好像一把钥匙，又能分成两半。

王挺喜欢它。

他对我说：“看，里维，这东西是不是很有趣？它合在一起与分成两半都能挂在链子上。送给你，你和你老婆一人戴一半，当成情侣坠儿吧。”

我说：“吾王，多谢您的好意，但一来我的婆娘不喜欢这种东西，二来，这东西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对待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谨慎一些好。”

王哈哈大笑：“你小心过头了，里维。它就是个普通的挂件，大概是出自人类或精灵的工匠之手，某天它的主人来野餐的时候把它丢在了这里。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留着它吧，等我有了媳妇，我送给她一半戴。”

王居然把这个玩意儿栓到那条宝贵的雷之链上，挂在自己高贵的脖颈。

我几乎听到了雷之链的哭泣声。

我真的很希望王能慎重。

我觉得人类和精灵都不会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野餐，即使精灵的工匠也打造不出那么精美的花纹。

但愿这个小东西不会给王带来什么麻烦。

梦

龙很少做梦，除非在很特别的时候。

肯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两扇华美的大门前，门扇缓缓打开，里面是一间偌大的厅堂，堆满了绿色、红色、深紫色的珠子和金黄的颗粒，让他眼花缭乱。

然后，他看到正上首的墙壁上走出一个人。

那人的脸藏在光中，看不分明，他张开双臂：“勇敢的龙，你终于到达了宝藏，这里面的一切都是给你的奖赏。”

堆积如山的宝藏散发着阵阵香味。

金黄的是麦粒，绿的红的深紫的是葡萄，还有又大又圆的西瓜，黄澄澄的芒果和枇杷……

那人说：“龙，丰收的作物，是最可贵的财富，你是否感到了收获的喜悦？”

肯肯坚定地说：“没有，我喜欢吃肉。”

肯肯睁开眼，醒了。身边的精灵呼吸声细而浅淡。

肯肯站起身，走到山洞外。天还没亮，海浪轻轻拍打陆地，据说，那望不到边际的尽头有个岛屿，就是宝藏所在的地方。

肯肯变回龙的原形，趴在椰蓉屑一样柔软的沙滩上，看着天从蓝莓酱的颜色转成草莓酱的颜色，最终太阳一点点拱出海面，像一颗躺到面包片上的煎蛋那样，挂在天边。

他在朝晖中眯着眼，舔舔嘴唇，有了诗一般的感觉。

格兰蒂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怎么趴在这里？”

肯肯用尾巴拍打了一下沙滩：“格兰蒂纳，我做了个梦。”他将梦一五一十地说出。

格兰蒂纳很随意地说：“做这种梦，因为你饿了。”

肯肯不那么认为，龙做梦，都带有一定的涵义，对那个宝藏，他始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他问格兰蒂纳，万一真跟梦到的一样，是连一根鸡腿都没有的宝藏，那该怎么办？

格兰蒂纳淡定地说：“不会，你梦到的那些果实大都保存不了太长时间。如果不幸被你的乌鸦嘴言中了……”他森森地看了肯肯一眼，“那我就拔掉你的牙。”

肯肯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太狠毒了，如果预言对了，正好能证明龙的梦能力强，为什么要拔我的牙齿！

格兰蒂纳没理会他，摊开图纸，又开始画路线图。

太阳越来越亮，已不太像煎蛋黄了，肯肯将爪子垫在肚皮下，肚子咕咕叫。

格兰蒂纳瞥了他一眼，收起纸笔，在沙滩上生起火堆，从皮囊中取出干粮。

烤肉香和油滴在火中的劈啪声一起传来，肯肯吸了吸鼻子，一块叉在木棍上的烤肉递到他面前。

“在你的牙还都完好无缺之前，吃点吧。”

肯肯从肚皮下伸出前爪，抬起眼皮看看格兰蒂纳：“能不能，再多涂一点酱？”

格兰蒂纳立刻收回烤肉转过身：“自己过来抹。”

肯肯嗯了一声，他的龙身庞大，火堆离得并不是很远，只消转个方向，向前挪一点点，而后他继续趴下，格兰蒂纳拨了拨被肯肯的鼻息喷得左摇右晃的火：“你打算用这个体积吃饭？”

肯肯耷下眼皮，庞大的躯体缩小了一些。

格兰蒂纳无语地瞥了瞥他，黑色的龙又小了一点。再小，又小，继续小，小到一只家猫那么大，匍匐在火堆边，两只翅膀一搭一搭地扑扇着，火焰因此旺了起来。

格兰蒂纳将酱料瓶丢到他面前，肯肯抬起爪子，笨拙地拨弄了一下酱瓶，格兰蒂纳的嘴角抽了抽，抓过酱料瓶，拧开，把鲜香的酱刷到焦黄油亮的烤肉表面，将烤肉放进木盘，丢到肯肯的前爪边。

肯肯用前爪半按半抱住盘沿，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一头扎在烤肉上。

格兰蒂纳转过脸，撕下一片烤好的面包细嚼慢咽，免得被那头龙影响了食欲。

那两只爪子，洗都没洗，也不知道碰到肉了没有……

不能细想，不能细想。

格兰蒂纳平复着心神，淡淡地问：“一个没有鸡腿的梦，对你的打击这么大么？”

肯肯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接着继续沉默地啃着烤肉。

吃完早饭，格兰蒂纳取出图纸，遥望似无尽头的大海：“我们向着正东方直走，不会有错。”

匍匐在沙滩上的肯肯唔了一声，身体胀胀胀成漆黑的巨龙，驮起格兰蒂纳，直接向着正东方飞去。

阳光渐渐毒辣，染着海水气息的风滋润着热浪，驮着精灵的黑龙在天空中慢慢悠悠地飞着。越来越慢，越来越上下晃悠。

格兰蒂纳不禁有些忧心，拍拍肯肯的脊背：“你是不是病了？前面有个小岛，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肯肯向下降了降，下方宽阔无边的海面上，果然隐隐可见一个小岛，肯肯收起翅膀，带着格兰蒂纳降落。

岛上渺无人烟，长着许多高大的椰果树，树上的猴子与飞鸟见到龙与精灵到来，纷纷躲避。

肯肯依然不肯变成人形，又缩成小小的一团，趴在比较湿润的沙子上。

格兰蒂纳摸摸他的身体，黑龙的鳞片滚烫，鼻息炙热。格兰蒂纳取出一片叶子，变成一把大伞的模样，撑在肯肯上方，拿出水袋，先用术法冷却一下，送到他鼻子边。

肯肯张开嘴，一口口地喝着格兰蒂纳喂给他的水，格兰蒂纳趁机看了一下他的舌头，还好，颜色正常，舌苔不重。

格兰蒂纳再取出一片薄荷叶子，用水湿润，变大之后盖在肯肯的身体上：“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摘几个新鲜椰子，再看看有没有淡水。”

肯肯在叶片下点点头，闭上双眼。

岛上有一座土山，格兰蒂纳在山边寻到了溪水，灌满水袋，又摘了两个椰子。回到沙滩，小龙仍然盖着薄荷叶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格兰蒂纳皱了皱眉，他用治疗法术检查过肯肯，没发现有什么生病的征兆，难道是龙的身体构造比较特别，法术检查不出来？

他剖开椰子，插进一根吸管放到肯肯嘴边，温声道：“你可能是中暑了，喝一点椰汁，看会不会好一点。”

肯肯叼住吸管，滋滋地吮吸着。格兰蒂纳叹了口气，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升起火堆：“你还有胃口么？要不要吃点饭？”

肯肯咕噜咽下口中的椰汁，咬着吸管含糊地说：“要，肉，多加酱。”

格兰蒂纳应了一声：“好。”

远处的树林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格兰蒂纳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取出食物，串在长叉上，架上火堆。

原来，肯肯，已经找到媳妇了……

我会祝福他。

真的，会，祝福他……

肯肯把头埋在烤肉上，努力地吃着，间或吸两口椰汁。看着他的这个吃相，格兰蒂纳觉得，他应该没什么事。

待吞下去几大块烤肉，两条烤鱼之后，肯肯将盘子推到一旁，缩起脖子，恹恹地继续咕噜咕噜吸食椰汁。

格兰蒂纳盯着他，问：“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肯肯垂下眼皮，不做声。

格兰蒂纳起身，走过去掀开肯肯身上的薄荷叶：“如果只是单纯的没精神，起来活动活动可能会好一点。”

他的视线扫到肯肯的身上，立刻顿住了。

肯肯的后颈裂开了一道口子，像一张没合拢的小嘴，露出里面红红的肉。

格兰蒂纳有些后悔，手中浮起治愈的光束，轻轻覆盖在裂口上：“怎么会这样？”

肯肯动了动身体：“没什么，是蜕皮。”

龙的一生中会换三次皮，一般在夏天。脱皮的时候，会极度虚弱，蜕皮期的龙，都会在窝中不出来。

格兰蒂纳换了片柔软平滑的叶子盖在他身上：“为什么不早说，我不应该用那么刺激的薄荷叶。”

肯肯耷拉着脑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脱皮。”

格兰蒂纳抚摸着他的头顶：“大概要多久？你现在需要休息吧。”这个岛太小了，土质也不适合开山洞。

格兰蒂纳取出图纸展开，上面立刻浮出一个个发光的岛屿标记。他的视线落在某一点上，收起图纸，俯身问肯肯：“你能再变小一点么？暂时忍耐一下，我带你去前面一个岛，那里比这里大，应该更方便一些。”

肯肯向叶片下缩了缩：“不用了，这里就很好。”

格兰蒂纳叹了口气，抱起小小的黑龙：“别任性了，在这种时候，凡事稳妥点比较好。我的飞行术撑到那里应该没问题，傍晚之前，我们能到达。”

肯肯不声不响地变成拳头大小，钻进格兰蒂纳怀中，绿色的叶片托着精灵慢慢升起，离小岛越来越远。

从一块岩石后悄悄探出一个黑影，望着精灵越来越模糊的背景，爪子紧紧地抠在石头上。

格兰蒂纳使用驭风的法术，匆匆向前赶着，肯肯在他的怀内呼哧呼哧地沉睡。背后的某道陌生的气息，像一条挥之不去的尾巴，遥遥地跟随，无论格兰蒂纳飞得是快是慢，它都始终保持着那个距离。

格兰蒂纳抬手在空中虚虚画了几道，半空中立刻浮现出一朵云，散开来幻化成浓浓的大雾，格兰蒂纳的身影隐藏进浓雾中，忽然折转，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他不知道跟随者的用意，但能确定它并非魅族，此时此刻，他不想旁生枝节，与任何人起冲突，索性再用上隐遁术，带着肯肯改变路线，飞向另一座岛屿。

飞了一段时间，周围的情形有些异常。

按理说，他本应早已飞出浓雾，那雾气也应该早就消散了才对。

可周围的迷雾却越来越浓重，丝丝缕缕地纠缠向他，一直跟随的气息倒消失了。

迷雾已完全遮蔽了视线，格兰蒂纳停在空中，召唤出法杖，就在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法力气息与威压袭来，格兰蒂纳挥动法杖，一道银光划过雾气，雾气突然裂开，与此同时，格兰蒂纳的脚下一空，他的飞行术，竟然失灵了。

格兰蒂纳手中的法杖大放光芒，包裹住他的全身，稳住了瞬间下坠的身形。

周围的雾气汇集扭曲，居然变成了一个硕大的漩涡，飞快盘旋，强大的吸力拉扯着格兰蒂纳。

格兰蒂纳握住法杖，喃喃念诵着一段咒语，他的身前凝结出了一个淡绿色的光圈，向着与漩涡相反的方向旋转，漩涡旋转的速度渐渐慢了起来。

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咦？还不错嘛。”

漩涡陡然消失不见，天空，忽然裂开，格兰蒂纳身上的法光在一瞬间消失，他猝不及防，直直地坠落进裂缝中。

紫

红炎一百三十年雷月廿一日，晴

我们遇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吾王和他谈得很投机，王决定让他和我们一起旅行，并赐予他能够进入龙界的能力。

我和比苏一致认为，王这样做是轻率的。我们无法判断出这个人的来历。显然他不是人族，不是精灵族，不是魅族，更不可能是矮人。他说自己是几个种族的混血，分明是谎言。

但王不听我们的劝告，他已允许那人称呼他的名字，说要和他结成深厚的友谊。

我觉得，也许有一天，王会发现，他的决定是错误的。

有模糊的谈话声从远处传来，渐渐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

“真的是精灵耶……”

“老师，我能摸摸他的耳朵么？”

“我想拔一根他的头发。”

“他的衣服好软好滑。”

……

意识渐渐恢复，格兰蒂纳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一个紫色长发的男子坐在床边，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前，口气温和地说：“肯肯，你带回来的这位，是个男精灵吧……”

趴在格兰蒂纳胸口的小黑龙“嗯嗯”了两声，用爪子扒扒那紫发男子的手。男子的肩上、胳膊上趴着几只颜色各异的小龙，都睁圆眼睛看着床上。

一只小红龙揪住紫发男子的领侧激动地说：“老师，他醒了！”

紫发男子托起肯肯，微笑着向格兰蒂纳说：“欢迎你，阁下。”他的面容极其俊美文雅，身形修长，穿着一身繁复而华贵的长袍，长发的末端被一枚镶着宝石的发扣束住。他看着格兰蒂纳的目光中似乎藏着一丝忧虑，好像并不太想看到他。

一只褐色的小龙松开格兰蒂纳的头发，跳到他手边，探出左前爪，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另一只蓝色的小龙从床沿拍打着翅膀飞起，在他的眼前盘旋。

紫发男子抬手抓住小蓝龙的翅膀，轻轻地把它安置在自己的肩膀上，低声斥道：“乖一点。”又转向格兰蒂纳说，“精灵阁下，既然你来到了龙界，就请先和肯特洛尔殿下一起回到洞窟中去吧。”

格兰蒂纳坐起身，扫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一个石洞，摆设简朴，床桌和椅子大多都是石器。他将视线定回紫发男子的身上：“请问阁下的名讳？肯特洛尔殿下又是谁？”

紫发男子的表情中露出一丝玩味：“原来肯特洛尔殿下尚未告知你他的真名。”蹲在他掌心里的肯肯扭动了两下，格兰蒂纳的眼中闪过了然。

紫发男子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还有点无奈：“这种情况，我却是没有处理过。到底是应该住进宾客房，还是……殿下，你说该怎么办？”

肯肯扭动着，唔唔地叫了两声，咬住男子的袖口拉扯了两下。

格兰蒂纳保持沉默。

他看到，紫发男子对着肯肯喊出殿下的时候，那几只小龙都缩起了脖子。

男子摸了摸肯肯的脑袋：“看来殿下因为蜕皮期，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指尖晕出淡淡的紫光，罩住肯肯。

肯肯松开男子的袖口，抬起头：“格兰蒂纳是我的朋友。”

紫发男子神色柔和起来：“哦？”

肯肯低下头：“我没找到媳妇，母亲不准我回来。”

紫发男子的嘴角再度扬起，神色更加柔和了：“原来这就是你在外面绕路的原因。”他再看向格兰蒂纳，笑容与方才大不相同，充满了诚挚的欢迎，“精灵王位的继承人格兰蒂纳·阿法迪，欢迎你以未来龙王朋友的身份来到龙界。若不背弃你与龙的友谊，你将永远是这里的贵宾。”

紫发男子拉开石洞的门，外面绿野广袤，山川壮阔，几只小龙扑着翅膀飞出门外。

天空上，巨龙们正舒展着双翼翱翔。

这里，是龙的世界。

紫发男子向格兰蒂纳说：“请随我来。”他迈出门外，又侧转回身，“对了，我叫紫。”

“原来是紫大人，在精灵族中，很早就听过您的名字。”格兰蒂纳淡然地颔首回礼。与表面的平静相反，“紫”这个名字，微微触动了他的心。

肯肯在紫的手掌上唔唔唔地扑扇着翅膀，紫摸了摸他的头：“看来殿下还是希望让你住到他的洞窟去，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再来接待。殿下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就由这个来为你带路吧。”

紫的指尖在空中一绕，幻化出一个金色的光球，向着某个方向悠悠飘动。他将肯肯递给格兰蒂纳：“殿下也暂时拜托了。”

格兰蒂纳接过肯肯，招出叶片，跟随着光球向前飞去。

肯肯一直在唔唔唔地扭动身体，最后扇了扇翅膀，咬住格兰蒂纳的袖口拉了两下，低下脑袋在他的手心处蹭了蹭。

对不起。

肯肯现在不会说话，只能这样表达。他不明白紫为什么会有意怠慢格兰蒂纳。龙是好客的种族，他不希望格兰蒂纳产生什么误解。

来往的巨龙们都远远地避开格兰蒂纳和肯肯，只有许多只小龙探头探脑地一路尾随着他们。

龙的世界与人界大不相同，这里，是神约束不到的地方。

山脉上分布着龙的巢穴。整个龙界最高的山峰同时也是最大的龙穴，那里就是龙王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