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菲娅

天空之上，黑色的巨龙已不见踪迹。

毛毛虫从皮囊中拱出脑袋：“殿下，您为什么不解释？小龙王真狠，居然不问前因后果，就要杀掉殿下。他和您相处那么久，应该了解您才是。这件事明明与殿下无关……”

格兰蒂纳淡然地说：“世间的生物，大都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再说这件事并不算冤枉我，若不是我想寻宝，骗取龙族的钥匙，紫大人也不会消失。”

他从草丛中捡起一条项链，这是紫遗留的唯一的东西。项链的链子是一条朴素的皮绳，挂着一枚龙牙。

格兰蒂纳知道，龙族会把换下的牙齿赠给挚友，作为友情的见证。他解开皮绳，把钥匙也挂了上去，龙牙碰到钥匙的一刻，宝石上的紫光似乎闪烁了一下。格兰蒂纳将它们托在掌心，回想起紫消失之前的情形。

当时，他和魅王一起穿过浓雾，看见紫站在树下。

紫对他说：“你来了。”

格兰蒂纳身边的魅王忽然扯开了一条虚空裂缝，迅速钻进去消失了踪影。

格兰蒂纳站着没动，向紫说：“阁下来得好快。”

紫的手指微动，里维的日记便从格兰蒂纳的行囊里飞出，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翻了翻，眼中闪过一抹无奈：“想来是拉科送给你的。里维是拉科的祖父，炙炎很尊敬他……”他合上日记，把它丢还给格兰蒂纳，“几百年前，我对炙炎做过一个承诺，我想那承诺已经完成了。”

格兰蒂纳接住日记，有些不解地问：“紫大人为什么不试着解开与龙族之间的误会？”他无法忘记蕴藏在红龙王墓碑的刻字中的，浅淡又刻骨的悲伤。

那悲伤现在亦在紫的目光中：“因为我必须保守宝藏的秘密，除了尤卡·炙·炎，无人有资格知晓。”他望着格兰蒂纳，“但是现在，你也有那资格，应该说，你比炙炎更有资格。”

格兰蒂纳眉头微蹙：“难道不是拿到钥匙的人就有打开宝藏的资格吗？”

紫缓缓摇了摇头：“只有被我承认的人，才拥有资格。”

一丝惊讶划过格兰蒂纳俊逸的脸庞：“在雷雨那晚，我已隐约猜到紫大人与这宝藏的钥匙有些关系，您是……”

“我是钥匙的器灵，亦是宝藏的守护者，秉承主人约兰的意志留在世间，寻找有资格打开宝藏之人。八百多年前，我找到了炙炎，因为他是龙族中最强的王。”

紫苦心安排了机会，让钥匙被红龙王发现，又假装偶然邂逅，与红龙王成了朋友。

可惜他无法掌控个性奔放的龙，红龙王对宝藏完全不感兴趣，一来二去，他反倒与红龙王成为了好友。

之后的暮色战争，紫又留意到了汉娜。

“汉娜与炙炎是天生的一对，炙炎有强大的能力，但个性太过不羁，汉娜的冷静和聪明恰好能和他形成互补，他们合在一起，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紫苦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我对汉娜关注太多，使得那些原本怀疑我的龙更加怀疑。我索性以退为进，离开了龙族。”

紫原本打算等到战争结束，再试图劝说炙炎与汉娜一起寻宝，却没想到，战争结束后，汉娜与炙炎双双离世。

“纵使我拥有主人所赋予的神力，也无法救炙炎，因为汉娜死后，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对我说，希望龙族能够和平安稳，不要再有战争出现。他知道自己脾气暴躁，行事难免冲动，但他的弟弟和之后的小龙们，可能比他还暴躁还冲动，让他实在放心不下。我答应他，会尽我所能帮他守着龙界，但以我的能力，也只能守到现在。”

钥匙自动从格兰蒂纳的怀中飞出，浮到半空，紫的周身晕出紫色的光晕，与钥匙的光芒交汇。

“我一直呆在龙界，八百年来，只有肯特洛尔拥有可以与炙炎抗衡的力量，但我想，或许炙炎不愿意看到他的后辈去冒险，亦或许是我对这世间有了依恋，想找借口多停留片刻，所以一直在犹豫，却没想到你会出现。”

格兰蒂纳上前将钥匙握到掌中，试图以灵力制造光障，阻止紫与钥匙的融合，却发现根本没用，钥匙的光芒越来越盛，紫的身形则开始变得模糊。

他急道：“为什么是我，宝藏到底是什么？”

“……难道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钥匙的光束穿过了紫的身体，他的整个人已经变得透明，“你很像你的父亲，我……”

“你很像你的父亲。”

细风卷着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格兰蒂纳看了看手中的钥匙，钥匙上红色的宝石变成了深紫，宝石中，流转着一枚符文，在典籍的记载中，这是农神的符文。

格兰蒂纳低声说：“抱歉，我对那个和我母亲相处了一个月就抛下她再也没消息的人渣到底是谁没有丝毫兴趣，我只想拿到宝藏。”

他把钥匙收进怀中，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在几族的秘密记载中，这个宝藏都是属于农神约灵的，但宝藏钥匙的器灵紫，却称山林之神约兰为主人。

毛毛虫抖动着触角问：“殿下，小的总觉得这件事有古怪，您还要继续寻宝么？”

“当然。”格兰蒂纳点点头：“再说，魅王阁下还在等着我，就算我想放弃，恐怕也很难。”

他的话刚落音，旁边的空气就打开了一条缝，魅王笑吟吟地从缝隙中迈出：“格兰蒂纳殿下果然深知我心。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放弃的话，对不起那位紫大人。还有，万一王子将来真被小龙王手刃，没看过宝藏岂不是亏了，是不是？”

肯肯扇动着翅膀，木然地飞着。

天上的云层不动，下方的海波静止，任他飞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肯肯眼中已看不到这种诡异的情形，只是一径地飞飞飞，他一头扎进海浪里，再高高冲起，内心的愤怒与恨意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热烈，他昂头长啸，喷出火焰，几乎要把天地烧尽。

就在这时，前方的云中忽然传来“哎呀”一声。

半空中，竟然出现了一名少女，她坐在云上，海浪般的长发披到脚边，睁大冰蓝色的双眼望着肯肯，神色里带着恐惧：“……你，你是什么怪物……想吃了我吗？……”

肯肯顿住，沉默着。他现在不想理任何人，即使这是个女孩子。

少女瑟缩着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怪物，请不要吃掉我，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

肯肯沉默了片刻，沙哑地开口：“我不是怪物，我是龙。我不会吃你。”

他继续向前飞，云上的女孩站了起来，怯怯地叫他：“那么，龙先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想找人，可是迷路了。”

肯肯顿了顿，终于还是回过头，飞向那女孩面前，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

少女穿着一件绣着精美花纹的深蓝色长裙，领口和窄直的袖管末端镶着宽阔的皱褶荷叶边，衣扣的样式亦很别致，裙摆并没有用时兴的裙箍撑起，自然地垂落，半遮住精致的麂皮软鞋，好像人族的油画中，那些古时候的贵族女子，阳光照在她身上，却照不出她的影子，她如同轻盈的泡沫般浮在云上。

肯肯眯起灼热血红的双眼：“你是找不到归处的幽灵？”

少女茫然地摇头：“我是人！我想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不知为何就来到了这里。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这里好奇怪，你能不能带我出去？我，我可以送给你这条项链，还有我的手镯，我的耳坠……”

肯肯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女，她显然已经不是人了，可自己还没有发觉。他向前凑了凑，简短地说：“你上来吧，我背你。”

少女犹豫了一下，提起裙摆，跳到了肯肯的背上。

肯肯问：“你要去哪里？找什么人？怎么走？”

少女细声说：“我要找的人是我家的园丁，有人告诉我，只要一直向东走，就能找到他。”

东？肯肯转头望着那个方向，沸腾的恨意在血液中翻涌。

少女的手害怕地按住了他的颈处：“你怎么了……”

肯肯暗哑地回答：“没什么，我只能把你送到陆地那里，接着你就自己走吧。”

他不能保证再次见到格兰蒂纳会做出什么举动，他想先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不论是紫的死讯，还是之后的复仇，都需要他尽快回到龙界。

少女感激地道谢，在他的背上坐稳。

肯肯驮着少女向东方飞去，脊背上的感觉让他无法避免地想起格兰蒂纳，被千万只虫子噬咬般的痛苦让他咬紧牙关。陆地的轮廓出现了，他的双耳嗡嗡作响，视线有些模糊。他在陆地的最边缘处着陆，将少女放下，看也不看四周，毫无感情地说：“再见。”

少女提起裙子向他行礼：“多谢您，龙先生，对了，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叫狄菲娅·冯·苏隆，若有机会我会报答您……”

肯肯不等她的话说完，便展翅飞起，掀起的气浪让狄菲娅不由自主地后退，突然，她脚下踉跄了一下，一脚踏空，跌进一个沙坑中。

肯肯在空中听到了狄菲娅的惊呼，顿了顿，最终还是折转身，在沙坑边落下，化成人形，伸出手：“上来。”

狄菲娅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伸手握住肯肯的手，爬出沙坑，她的手纤细而柔软，带着温度，不像普通的幽灵那样冰冷。

站稳后，她急急地缩回手，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垂下头：“谢谢您，龙先生。”

肯肯面无表情地说：“不用谢。”他发现自己人形的样子好像比以前高了，头发也长了，有些碍事地垂在袖子上，幻化成的衣服竟是法袍的样式，而非以前那种简单的衣裤。

肯肯抬起胳膊，歪着头打量了一下，这大概是换皮之后带来的变化。

狄菲娅小心翼翼地问：“龙先生，难道您很少变成人吗？”

肯肯随意“嗯”了一声，声音也似乎比以前低沉。他皱眉举目四望，这才发现，这里与他刚才所来时完全不同。

树草乱石，乃至远处的景物，没有一点相似。他明明是按照原路折返的。

四周的薄雾忽然消失，空气在一瞬间扭曲起来，挤压着他们的身体。肯肯运起法力，扯过狄菲娅护在手臂中，眨眼间，空气又恢复了正常。

肯肯放开狄菲娅，打量四周，发现海岸线竟然消失了。他和狄菲娅正处于一片宽阔的空地中。绿草像短绒的地毡覆盖在大地上，盛夏天气竟变成了初春，老树乍吐新芽，野藤才开细花。

狄菲娅欣喜地笑起来：“对了，就是这里！那人给我看过要找的地方的样子，和这里一模一样！”

她提着裙子，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喊：“约灵，你在吗？约灵，你是不是在这里？”

模糊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好像一个少女在呼唤“约灵……约灵……”

格兰蒂纳不禁驻足。

魅王说：“这是那个抛弃了农神的人族少女吧。据说，当她拒绝了农神的求爱之后，发现山林之神不会爱上她，又后悔了，可是农神已经离开，她化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升天的幽灵，徘徊在各处，呼唤农神的名字。”

格兰蒂纳不予置评，举步向前。

魅王不以为意，继续说：“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从刚才到现在，我们都在一个地方绕圈？”

留意到格兰蒂纳僵了僵，魅王轻笑：“格兰蒂纳，你似乎一直在走神，是因为龙么？”不待格兰蒂纳回应，他又接着说，“你不必在意那条蠢龙，你我联手，对付那条刚换完皮的小龙还是不成问题的。龙不过是些空有力气，没有头脑的蠢才而已。”

格兰蒂纳淡淡地说：“魅王阁下言辞犀利，见解别致，加上无微不至的观察力，令我钦佩。”

魅王呵呵地笑起来：“多谢，多谢。其实魅族一直希望和其他几族建立友好的情谊。尤其我们与精灵族，据说推溯起来，还算同宗。当年的暮色战争，我们亦出过不少力，可是其他几族却总像排斥魔那样排斥我们，让我们感觉很冤啊。”

这个世界的几大种族中，只有魅族的来历比较飘忽，官方的史料一般说他们是从暗夜魅物直接演化而来。也有野史说，是很久之前，精灵与魔族结合，生下的混血。

暮色战争中，魅族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不过，他们也没少收钱。至于他们有没有同样卖情报给魔族，已经无法查证，因为魔族差不多被灭光了。

暮色战争之后，魅族才正式得到了其他几族认可，规入了“非敌人”的范畴，但他们行事依然不正，所以其他几族依然很少与他们来往。

尤其精灵。

格兰蒂纳笑了笑：“对魅族的生意头脑和情报的准确，我们一族一向都很钦佩。也希望能与魅族无芥蒂、无算计地友好相处。”

魅王立刻说：“正因为像你我一样热爱和平者占了大多数，世界才能如此和谐。”

格兰蒂纳引开话题：“这里好像是个阵法，我们被圈在了其中。”

魅王称赞道：“王子真是渊博，看出了我们被困的关键，那么有没有破解的方法？”

格兰蒂纳微微扬眉：“难道魅王阁下不能破解？”

魅王搓搓手：“还是王子先请。”

格兰蒂纳不再客气，抬手在空中虚画了几道，念诵了一段短短的咒语，空中浮现出几个金色的符文，化成一只燕子，向着某个方向飞去。飞出约几百米后，燕子在一处灌木丛上盘旋片刻，猛地飞扑向旁边的虚空，蓦然粉碎，金光四溅。

格兰蒂纳再向那个方向丢出一个光球，光球嗤地冒出一股白烟，烟消云散。

格兰蒂纳有些无奈地转身：“看来困住我们的壁障就在这里了，以我的能力无法打碎它。魅王阁下有办法么？”

魅王叹了口气：“你都无可奈何，只怕我也无能为力。”

格兰蒂纳笑了笑：“阁下的空间裂缝法术，说不定正好有用。”

魅王摇头：“我只能在正常的空间里制造裂缝，对于法阵之内的幻术空间完全没有作用。这壁罩根本无法触碰，要怎么扯裂？”

格兰蒂纳神色凝重，思索了片刻，随即打开皮囊。

魅王的目光向他的行囊中瞄去，只见格兰蒂纳取出一块毯子，一只水壶，转身走到旁边，把毯子铺到地上，打开水壶喝了起来。

魅王涩然一笑：“王子好有闲情逸致。”

格兰蒂纳盖上水壶：“壁障无法打破，再走也走不出去，最好先行休息，保存体力。”他又取出一个稍大的水袋，倒了些水洗手，再掏出一条面包。

魅王咳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也解开随身的布袋，托出一只玻璃瓶：“这是我托人从东方寻到的美食，名叫黄酱，是用黄豆酿制的，将其涂抹在面包上，咸香可口，别有风味。”

格兰蒂纳挑起一匙黄酱抹在面包上，切开一半递给魅王，尝了尝剩下的那半，称赞说：“果然有一股奇妙的东方味道。”

魅王盖上酱瓶，接过面包，有些遗憾地叹气：“东方还有一种神秘的烹饪植物，名叫大葱，与黄酱最搭配，可惜不方便运输储存。如果现在能有一根夹在面包里，东方的味道，就更浓了。”

格兰蒂纳露出一丝向往：“如果有机会去东方，一定要品尝一下。”

吃完面包，格兰蒂纳又倒出水洗了洗手，从行囊中抽出了一本书。魅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瞥去，只见那书的封皮上写着一行烫金的字《人族歌谣选集》。

格兰蒂纳拿出一管鹅毛笔，翻开书，开始聚精会神地，偶尔提笔在书页上写下批注。魅王收回目光，端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阳光渐斜，最终消失。天色黯淡，书上的字已经看不分明。格兰蒂纳盖上笔帽，合起书，站起身拍拍了袍摆。

“啊，不知不觉，竟然天黑了。”魅王睁开双眼，看向走向灌木丛的格兰蒂纳，“你要去哪里？”

格兰蒂纳没有回答，弯腰捡起了几根枯枝。

熊熊的火堆燃起，木柴在火中劈啪作响。

魅王对着火堆，愁眉紧锁：“难道我们要一直困在此处？”

格兰蒂纳取下烤好的面包：“如果找不到出去的方法，你我也只能这么待着。”

魅王温声说：“或许有别的办法？比如，那把钥匙……是不是能够破开壁障？”

格兰蒂纳淡然回答：“钥匙只能开门，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魅王哦了一声，沉默下来。

格兰蒂纳吃完饭，从行囊中抽出一条睡袋，在大树旁睡下。

魅王坐在火堆旁，跳跃的火光照得他的影子摇曳不定，慢慢地，那影子越拉越长，晕出一股黑烟，烟雾随即消失，影子又恢复了原状。

这些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也就在这一眨眼工夫，灌木丛上方的空气中，裂开了一条缝，漏进一丝光亮，一缕黑烟顺着这丝缝隙飞快地钻了出去，缝隙合拢，壁障之外，竟然是明媚的白昼，阳光下，黑烟凝聚成形，化成了魅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