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

作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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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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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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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2364字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朦胧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秋臻含笑点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苏晋安,因为他最有眼色,这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下属站出来说出秋臻心里的话。暖阁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当然”、”那还用说”、”大人是贵人呐”的附和声。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见外了。”秋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颓唐的样子,”你们觉得我是贵人,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真的贵人啊。秋叶山的贵人们,哪一个不能使唤我?而秋叶山的贵人们到了天启城的贵人们面前,哪一个又敢不听使唤?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我虽然是秋氏的后代,可跟君侯只是远亲,晋北国里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好几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不过我这个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么投契,坐在这里喝酒。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从来没把大家看作下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们这些人,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就该把劲往一处使。你们要懂得保护我,我也要知道照应你们。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攻击,你们还不懂,这官场上,就像杀人场一样,有时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们八松都督府这些年又正得势,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说得对!那是自然!”苏文鑫说。他想不能老让苏晋安挑头说话,倒像其他这帮兄弟都是呆子了。


秋臻皱了皱眉,这个苏文鑫办事也算靠得住,可说出来的话总差着几分,没法让他心里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苏晋安。


”大人是我们的贵人啊!”苏晋安说,”我们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里有今天?我们是信大人超过了信君侯,忠于大人超过了忠于君侯。大伙儿卖命,捧着大人往上走,大人进秋叶山城的一天,我们也都进秋叶山城,大人进帝都的一天,我们也都进帝都!”


秋臻不说话,眯眼看着苏晋安,唇边带着一缕笑。苏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里直怨自己嘴上太笨,于是暖阁里又是一片”晋安说得是”、”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这辈子都是大人帐下一条走狗”的附和声。


秋臻觉得差不多了,摆了摆手,”晋安这话也说得过了,我们都是晋北的武官,第一当然还是忠于君侯了。不过大家一气连枝,都把刀尖对着外人,护着我们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兴。来啊,我们喝一满杯!”


所有人都举杯,大口地痛饮,以示对上司的忠诚。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阁外的老鸨满脸喜气地进来,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女孩们。


男人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里数得上的妓馆,女孩们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像是一首欲言又止的情歌,她们中有的奢艳,有的素淡,有的婉约,各尽其美,一进门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们的目光,知道哪个男人更喜欢她们那样的风情,便往那个男人靠了过去,然后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开了,又一轮菜肴和温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们跳起了北陆牧民的旋舞,琴妓们拨弄琴弦,欢快的曲子像是波涛上跳着的鱼儿。


娇美的少女们偎依在男人们的身边,坐在他们的膝盖上,给他们倒酒,和他们拼酒,娇嗔着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又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怀里钻,用裹着纱的肩头磨蹭他们的胸口。


苏晋安却走神了,那些女孩进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双明丽又倔强的眼睛。那个女孩看见他的瞬间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着,姐妹们踩着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苏晋安想到那个夜晚,水阁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窗格晃着他的眼睛,他看见那个身无寸缕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肤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泽,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一样的畏惧神情,使劲抱紧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于是微微皱眉来掩饰,两道长眉间的煞气忽然就重了起来。


他身边坐着一个笼着月白色绡衣的女孩,系了一条青莲色的织锦长裙,发髻中央竖插着一枚白色的雉羽,本来是女孩们中亮眼的一个。可她坐上苏晋安膝盖的刹那,就发觉这个男人的视线茫然地凝聚在极远处,任凭她肌肤摩擦和身上的熏香撩拨,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她顺着苏晋安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新来的小琴妓在舞姬们中默默地拨弦。


苏晋安回想那琴声,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他在一场初雪里听到。那时他一身白麻衣衫,孤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的街上,要去赴他的死路。他迫切希望走进一个热闹的地方,体会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暖气,再喝上两杯小酒,热热地吃点东西。但是那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琴声,仿佛雪中的妖灵舞蹈。他循着琴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屋檐下弹琴。


男人们酒越喝越多,暖阁里也越发弥散着一股混合着熏香、体香和酒气的春情。秋臻没有招任何一个女人入怀,他绕着桌子给属下们斟酒,他深知这个时候略略割舍一点长官的威严会更讨得手下这些暗探的感恩。他要这些人知道他只是为了他们才花这么大笔钱来请客的,而他自己其实是个没有什么欲求的人。下属们不断地敬酒,他也喝多了,醉眼蒙眬,不小的肚子上直流汗,腰间一圈湿。


”晋安怎么不喝啊?”秋臻打量苏晋安膝盖上的女人,”姑娘不错嘛,”他凑近苏晋安的耳边,”我做东,随便玩,不要拘束。”


苏文鑫满脸通红过来敬酒,”秋大人别看晋安总是一张冷脸,也是女人们倾心的主儿呐!秋大人别担心他,但是秋大人怎么也不找个姑娘陪陪?”


秋臻拍拍肚子,”看我这年纪,这身材,哪还有女人喜欢?你们玩你们玩。”他换了一付神情,压低声音,”这桐月居里的姑娘我也都很熟不是?熟得左手摸右手啊。今天要为我自己,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们开心就好。”


老鸨殷勤地凑上来,”秋大人你小看人,我们这里地方不大,女孩子还能老不换?不换你们这些贵客也不会满意啊。”


她指指舞姬中弹琴的小琴妓,”那个新来的还是个小姑娘家,没有过恩客呐!大人收了去吧,落红是彩头。”


”诶!”秋臻摆摆手,”我们武人,红色是血,不讨喜的。我四五十岁了,别祸害小姑娘家了。”


小琴妓完全不知道这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一心弹着她的琴,是一首名叫《露华浓》的曲子,妖娆妩媚。


”大人你可对兄弟们不老实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姑娘么?”一名什长凑上来说,”上次那个叫莹莹的”


秋臻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琴妓,笑笑,”莹莹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知道说甜和人的话,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太懂事,有点点凶相,新出道吧?”


”女人,洞房了就是水做的了,”老鸨觉得秋臻话里变软,不遗余力地鼓动,”到了屋里脱了衣裳,还不是大人说了算?”


什长拍起巴掌来,”今夜就算大人再成一次亲,洞房了洞房了,我们也沾点大人的喜气!”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玩,我们当下属的哪能玩得开心?”旁边的武官也都鼓噪起来。


”洞房了洞房了!”苏文鑫手舞足蹈,推波助澜。


苏晋安默默地坐着,看着那个小琴妓,小琴妓则抬起头看着秋臻和那些眉飞色舞的武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她,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苏晋安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也许他的同僚们是觉得这样更热闹些,美酒佳肴女人香,这个晚上已经很不错了,要是再有一个小女孩卖了第一夜长成了大女人,便像过节那样叫人欢喜了。就像祭祀祖先最后总要一刀插进乌牛白马的脖子。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对他来说很罕见。于是他伸手抱住了怀里那个月白色薄绡的姑娘,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一直冷冷的客人忽然身上燥热起来,又微微发抖。她得意于自己的容貌和妖娆加上点好酒终于还是让这客人屈服了,便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耳鬓厮磨。


秋臻淡淡地笑,只是摇头。


”老板娘!老板娘!”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进来,”可不得了了!挂月阁失火了!已经扑不灭了!外面风正大,吹着火,就怕马上要烧到大屋!”


老鸨一愣神,一拍腿,急匆匆往外跑,跑了一半又回头,”呆子,还不让贵客们先出去避避!让人灭火啊!灭火啊!”


整个暖阁里的人一窝蜂往外涌,武官们护着秋臻。外面走廊上已经满是衣衫不整的客人和姑娘们,也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跟着大队往外走,空气里弥漫一股烟味。苏晋安走在后面,那些舞姬和那个小琴妓走在他身边,小琴妓抱着她的琴,左顾右盼,苏晋安和她自然而然地贴着走,苏晋安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小琴妓的皮肤隔着一层衣袖和一层薄绡摩擦着。


”没事,出去就好了。”下楼的时候苏晋安说。


”嗯。”小琴妓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阿葵。”


苏晋安不再说话,经过桐月居大门的时候他看见门楣上挂了一串红灯笼,每盏灯笼下挂一块木牌,其中有一面写着”天女葵”。那些都是新来的女孩,还没有破身,老鸨把她们的第一夜拿出来炫耀着售卖,价高者得。


桐月居外已经乌泱泱围了大群的人,大屋后面一团耀眼的火光,挂月阁的火已经没法救了,好在风停了,火没蔓延到大屋。


”嘿哟哟,老板娘这次可是亏大了,失火烧了几间阁子不说,还免了这么多人的花酒钱。”有人起哄。


客人们开始觉得败了兴致,有点恼火,随即又高兴起来。不光是因为这一把火免了他们的花酒钱,还因为那些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挤在人群里,让他们眼睛都不够用。相好的客人和姑娘互相搂着取暖,相熟的客人们原本不是一同来的,乍的相见,互相打着招呼。晋北这里太寒冷,天冷时候谁都想去人多温暖的地方呆着,风气也开放,男人去妓馆是常见的事情,没什么丢脸的。大火烧得壮观,把阁子化作一团巨大的篝火,照在白皑皑的雪上显得暖洋洋,场面就有点像过年了。


”唉!钱是水做的,就是流来又流去,烧了这阁子,各位客人还不帮衬着再修个更好的?”老鸨心痛得厉害,却不方便哭丧着脸,还是巧笑着招呼。


”是是是。”客人们也都哄笑着回答。


秋臻用大氅上的风帽遮着脸,在武官们的簇拥下靠近自己的马车。他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今晚和属下的武官们喝酒又是别有用意,就不想在这种地方招呼相熟的朋友。


”晋安啊,”秋臻上车之前握着他的手,”你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就是爱才,乐于当你的贵人,你可别叫我失望。”


周围的同僚都听见了秋臻这句叮嘱,几个人眼里流露出妒忌的神色来,苏文鑫倒是很为他这个朋友高兴,拍了拍苏晋安的背。


这一次秋臻没有给苏晋安回答的机会,一头钻进车里。马车缓缓离去,苏晋安躬身站在道旁,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别愣着啦!”老鸨对着姑娘们挥手,”今晚有恩客的,陪客人爱去哪儿去哪儿,还没恩客的,也都去暖和的地方呆着,别碍着这里救火。”


那边伙计已经找来了帮手,都是些穷汉,把布匹在水里浸湿了盖在身上,再往衣襟里塞几大块的雪,深呼吸几口就往里冲。


围观的人群分开来散去,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也被挤着慢慢离开了桐月居的大门。苏晋安和阿葵夹在人流里,被推向了一条小路,周围还有阿葵的姐妹们和苏晋安的几个同僚,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地说话,苏晋安和阿葵一直贴得很近,却都没出声。


”你怎么会来八松?”走出很远了,苏晋安忽然问。


”叶将军死了,叶家大宅里的人也都散掉了,一个月里镇上就没落了,檀香廷的客人少了很多,干妈也没了倚靠,说大家都散了算了。我就被卖到八松来了。”阿葵说。


很多事情她都没说,譬如那件事以后妩媚娘就再不理她了,她猜那是因为镇上的一些传闻,镇上的人都说她是个不祥的女人,她早晨施舍了一个长门僧,晚上就把长门僧引到叶将军的大宅里杀了他,也有人说她原本就和那个长门僧有苟且,否则为什么她是那些女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对于传闻妩媚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深夜经常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抽泣声,阿葵不知道妩媚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叶泓藏,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年轻时候只是向他卖身换钱?她觉得这世上真的纷乱如麻,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哦。”苏晋安淡淡地说,”喜欢八松么?”


”虽然是大城市,比镇上可繁华多了,但是不喜欢。”


”是么?”苏晋安说,”我还蛮喜欢这里的,以前老是居无定所,在这里好歹有栖身的地方。”


”大人住在哪里?”


苏晋安手指前方不远处,”快到了,就是那边的屋子,我新租的,搬进去没多久。”


阿葵看着那间没有亮灯的小屋,屋顶覆盖着白雪,屋檐上挂着冰棱,屋前的绳子上晾着一幅洗净的床单,在寒冷的晚上已经冻成了一张薄薄的冰片。


”大人一个人住么?”阿葵问。


”是啊,虽然是个老屋子,又小了点,但是不算贵。别的人都喜欢住得好些,两个人分租,可我不喜欢。”


”方便带女孩回去么?”不知道为什么,阿葵忽然想要跟苏晋安开一个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对这个名叫苏晋安的男人并不熟悉,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


苏晋安也愣住了,这个问题似乎很挑逗,又似乎很辛辣。他抬头看着阿葵的眼睛,心想那真是双聪明的眼睛,聪明得叫人有点担心。


”不经常,我没什么钱。”苏晋安说。


他面无表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话。他是个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暗探,生活说不上多检点,每月拿到薪俸也会和苏文鑫他们去妓馆里混混。但他也不是个耽于女色的人,妓馆那种太热闹的地方,去过一次他就会避开很久,绝大多数晚上他都是一个人喝酒,一直到困得想睡。


”也许是我不太相信别人。”顿了顿,他又说。


”我开玩笑的。”阿葵说。


”我知道。”


他们在去向小屋的那个岔路口挥了挥手告别,阿葵和她的姐妹们去那边的小酒肆取暖,苏晋安拉开咿咿呀呀的板门,走进自己没有生火的小屋。他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出烟杆点着了火,在黑暗里喷出一口青烟,久久地沉默。


清晨,苏晋安踏进八松都督府的衙门,就听见里面同僚一片欢闹。


苏文鑫鬓边别了一朵红花,说不出的滑稽,看见苏晋安进来,一把拉住,往他手里派了一枚银锞子,来,今天是哥哥的好日子!


怎么又有好日子了?苏晋安笑。


我家里帮我说了一门亲事,今天一早我爹娘来信说下个月就能订婚,女孩才十四岁,满了十五就入洞房。苏文鑫一脸得色。


文鑫你不是说还想好好玩几年,怎么会忽然说起结婚了?苏晋安笑。


结婚归结婚,又不耽误玩儿。苏文鑫一挺胸。


苏晋安苏文鑫!秋臻一身戎装,忽然踏入衙门,跟我来!


苏文鑫一拍苏晋安的肩膀,先去看秋大人什么事儿找我们,晚上我请你喝酒。


都督府官衙后面有一间密室,四周都是砖墙,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只有极机密的事情才在里面商议,以前苏晋安还没资格踏进这间密室。


秋臻满面肃然,看看苏文鑫,又看看苏晋安,我有件非常机密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办。我想了想,觉得你们是我信得过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自己是么?


这句话问得相当重,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低头,为大人效死!


嗯,秋臻点点头,文鑫你跟我年份很长了,晋安你是后起之秀,我本不敢用你,但我昨晚说了,我看中你这个才,此外,我也很看重你这个胆。九条镇诛叶泓藏,你自己主动请缨,明知道是九死一生还要去闯,我很吃惊。按说原本我亲自出面去救你,就暴露了杀叶泓藏是君侯的意思,可我实在是惜你这个才。


我这种人身份卑贱,得到大人重用是天赐的机会,如果不做点舍命的事情报答大人,未免浪费了机会。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算了。苏晋安说。


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呐!秋臻慢悠悠地说着,斜眼一瞥苏晋安,晋安你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不甘心雌伏,不甘心庸庸碌碌,想出人头地,让你一辈子当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还不如杀了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属下不敢!苏晋安单膝跪下,心头猛跳。


起来起来,秋臻回复了和颜悦色,有野心是好事,你们若都没野心,就都不求上进,我们的大业可还怎么成功?


大业?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愣。


这么说吧,君侯府里有位大人物,我不说他的名字你们也知道。他要我秘密地为他做一件事,这件事君侯都不知道,虽然对君侯是绝无损害的。这件事的名字叫秋臻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刀耕!


从你们听到这两个字开始,你们就得绝对忠于我。秋臻眯着眼睛看着他俩,泄露秘密者,杀!成功之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右手,将来天大的富贵,我都分给你们两个!


苏晋安忽然一按刀柄,双肩绷紧,往侧面跳了一小步。苏文鑫这才发觉一个白衣优雅的年轻人正站在他们背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晋安不要造次,这位是秋叶城来的原映雪先生,刀耕这件事,全赖原映雪先生主持。秋臻说。


我的名字叫原映雪,很快大家便可忘记这个名字,因为真正负责的人会在开春的时候赶回来接替我,他的名字,叫范雨时。优雅的年轻人微笑,我在晋侯驾前出任一个小小的秘书官,来这里有些公事,但是更重要的是想来看看这里的雪,我来晋北前就听说八松城里的雪最美,秋叶城和它不能相比。


苏晋安缓缓地放松了戒备,原映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刹那间苏晋安有种错觉,觉得他和原映雪曾在哪里见过。


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呐。原映雪对苏晋安说。


又见面了?苏晋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完全不记得原映雪的长相了,按说这样飘逸绝伦的贵族年少,只要见过的人不会没有印象。可是苏晋安只记得原映雪的眼睛,那双熟悉的,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是相逢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两个故乡人隔着绵绵的白雪对视。


很多年前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个命里带有孤星的男人,原映雪拍了拍苏晋安的胳膊,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在苏晋安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原映雪转身走到秋臻的身边,含笑坐下,对秋臻点点头,教宗从北陆传回了消息,神所遴选的人已经踏上了征途。我们即将开始在东陆的进军,刀耕计划的开始,迫在眉睫神之为刀,若耕若犁


夜深人静,路边小酒肆里,苏文鑫和苏晋安对饮。


喂,滚远一点儿,别再一边偷听。苏文鑫醉醺醺地对伙计喊。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伙计也就顺着这两位军爷的心意,把衣服往肩上一披,回里屋小睡去了。


你说秋大人找我们做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奇怪,苏文鑫压低了声音,难道要我们遍地去搜罗小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还不得人人喊打?这事情,靠得住么?还有那个原映雪,神神秘秘的,肯定也是教中身份不低的人,不知道又动什么鬼点子。


别想那么多,我们这些人也没机会多嘴问问题,照着做就是了。苏晋安说。


那些黑衣教士在晋北的权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苏文鑫说,我怕大人和他们走得太近,没准会惹祸。


苏晋安耸耸肩,我也不是不担心,不过我们还能怎么办?不听大人的,祸事就在眼前了。听了大人的,虽然没准丢了脑袋,可也许就飞黄腾达了。


嗯,苏文鑫点点头,晋安你说天罗那种组织真的存在么?一个组织,存在了几百年,里面数不清的杀人好手?听着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能让辰月教要提前防备,可见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叶泓藏死前曾经问过我是否去过天罗的地方。苏晋安这么说着,看着窗外出神。


你?苏文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起来晋安你那样一手漂亮的刀法,到底是谁教你的,你可从来都没说过。


记不得了。苏晋安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入云水僧之前,只记得一直在流浪,好像流浪了几十几百年似的,那时候缺衣少吃,人常常是又困又累又饿,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想再回想那时候,好像总是下雪,我走在雪里面,浑身一点一点地凉下去。苏晋安低垂下头。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二十一岁?


我不知道,我来到八松的那一天,我算自己十八岁。苏晋安淡淡地说。


晋安以前大概也有过很多了不得的经历吧?苏文鑫感慨地说,唉,我这种俗人跟你可没法相比,出身没什么特别的,刀上的功夫不如你,连讨女人欢心都不如你,你可不知道那些妓馆里的小女人,很有几个悄悄问你名字呢不过我活得比你轻松,我也并不指望飞黄腾达,我这个性格,也就玩玩乐乐,年纪大了娶个老婆生两个孩子,带孩子玩。晋安你这么拼命,究竟怎么想的?


苏晋安沉默着,看着桌上的灯光,其实我想飞黄腾达,我跟文鑫你不一样,你有家人在晋北,我没有,我一直就流浪,走到哪里都没有根。只有常常有新的机会,我才觉得放心,拼了命地去争,反而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这样的人,闲不下来,过不了安逸的日子。他想了想,我大概是个有贪欲的人吧,帮我算命的人说,北辰贪狼落在我的命宫里。


那个原映雪说的?


我可不记得他,更不敢劳他那样的大人物给我算命,只是看他的眼睛,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苏晋安说。


晋安你不容易啊,诛叶泓藏那件事,苏文鑫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其实秋大人差点就准备不出面,让你自生自灭了。


苏晋安沉默良久,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了,出发前我就觉得最后也许会那样。可我是个云水僧,我不想一辈子都是个云水僧,那是我脱下斗笠露脸的机会,我不想放弃。毒蛇口里夺金珠,不过是赌博。我说过我是个有贪欲的人,又总觉得不安全。


晋安你别把自己说得跟个坏人似的。苏文鑫拍拍他的肩膀。


好坏我不在乎,苏晋安轻声说,只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性格,也只有认命了。我二十一岁了,改不了自己的性格了。


苏文鑫叹口气,你说我们这些男人能爬到多高?


苏晋安一愣,摇摇头,这怎么知道?也许能去秋叶山城,也许能去帝都,也许一辈子就在八松城里当个武官。


所以说嘛,男人,总也有急流勇退的一天,苏文鑫说,你看我现在想到结婚,居然觉得蛮甜蜜的。以后我是个有家的男人了,晚上到家有人烧好饭给我吃,吃完饭有人烧好热水,想抱个女人始终就在身边,随时可以说点体己的话儿,她还跟我闹点小脾气,还是我孩子的娘。多好!


结婚?苏晋安笑笑,举杯,我没钱,结不起,也不会有人愿意嫁给我的。


嘿,昨天我们去桐月居,那个新去挂牌的姑娘莫不是九条镇那个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心头轻轻地一跳,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她该算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吧?秋大人就没有处置?当时我没说,我看秋大人也没说,就不多嘴了。


叶泓藏一妻六妾,吵着分家产还吵不过来呢,谁管得着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拜堂的小妾?苏文鑫说,听说都还没来得及洞房,还没有告诉云中家里在家谱里添上名字,所以直接就给赶出去了。秋大人忙着收拾叶泓藏还在各地的门生和朋友,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个女人。


文鑫你是担心她在外乱说话?苏晋安试探着问。叶泓藏死的这件事对外只说他私下结党买卖官爵,被八松都督府抓到切实证据后反抗行凶,被武官失手杀了,息子都什么的事情一句都不曾提起。如果阿葵说了实情,按照八松都督府的惯例,这么个小女人是可以私下处决掉的。


唉!我们还能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何况这八松城里稍稍有点消息门路的,谁不知道叶泓藏怎么死的?她说了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她刚去桐月居挂牌,身子还是干净的,兄弟你要不要筹点钱赎出来,就当结婚了。苏文鑫说,看着还不错,像个良家少女。


晋安你倒也觉得人家好看。苏文鑫拍着他的肩膀,露出一丝猥琐的笑来,你要看上了,咱们赎不起身,兄弟们给你凑钱,买她陪你一夜?说起来也是叶泓藏看上的女人,被兄弟你尝了腥。


苏晋安摇摇头,我喜欢丰润些的女人,对那种下颌尖尖的小女人没兴趣。


苏文鑫慢悠悠地叹口气,拿筷子敲打杯碗,难听地唱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晋安你啊,也别太挑剔,给你个公主娶回家里,你也总有一天会烦的。他又说,喝酒喝酒,一会儿去妓馆里闹闹,兄弟就快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可就一天天的少了。


苏晋安扶着苏文鑫从酒肆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喝醉了,要去妓馆闹闹的事也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苏晋安看得出苏文鑫也有心事,也许因为是以前喜欢什么女人,如今却要和另一个女人订婚了,也许是从此以后他就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了,一切就都不同了。他把苏文鑫扶上马背,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摇晃着慢慢远去,仿佛一个独行了几千里路的旅人。


他站在雪地里出神,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文鑫说起阿葵时,他都要抗拒,要否认,好像本能地要保护自己。


次日傍晚,苏晋安又去了桐月居。


呦,这不是晋安么?来来,坐坐。老鸨殷勤地招呼。她知道这是个刚刚升上来的武官,薪俸多了起来,没准儿以后有点油水可榨。对于这种小武官她都记着名字,称呼起来亲切,让他觉得到了桐月居就像回家似的,老鸨懂这种流落在外的男人的心思。


秋大人差我来把那晚上的酒钱结了。苏晋安说,秋大人说老板娘经营不易,不能亏了你。


唉唉,我们这种苦出身的女人,也只有秋大人这样的善人是真心体恤了。可秋大人对我们这么多照应,这又怎么好意思?老鸨嘴里谦让着,手里收钱却毫不含糊。


应该的。苏晋安漫不经心地说着,环顾周围。还没到入夜真正热闹的时候,大厅里散坐着一些不愿意去雅阁花钱的客人,陪着的姑娘也都是姿色平常的,苏晋安没有看到那张他熟悉的面孔。


绫叶可想着晋安你呢,后来老跟我们说起晋安你人品又端正,容貌又俊秀,不像其他人涎皮赖脸,口水都要滴到女人胸口里。老鸨添油加醋地说着,想揽一笔生意。


绫叶?苏晋安想了想,明白是那晚上坐在他膝盖上的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绡衣。


晋安你是不喜欢绫叶?老鸨有些失望,绫叶也算桐月居里姿色靠前的几个女孩之一了,想不到这个新晋升的小武官居然这么难伺候。


哦,不,苏晋安沉吟了一刻,其实是有个朋友托我来问老板娘一件事,他是个外乡人,一直在八松当个武官,没有婚配。如今年纪不小了,也有二十多岁,想找个女人结婚,在八松把根扎下。但是要去跟普通人家说亲不容易,问问老板娘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干净的年轻女孩,他攒点钱赎了,就当妻子了。


哎呦,赎身呐?老鸨皱了皱眉,手一指门楣上挂着的那些红灯笼,那些都说是干净的,还没跟客人过过夜。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苏晋安耳边,可是跟晋安你我也不隐瞒,不过是些长得小的女人,骗那些年纪大口袋里又宽松的老家伙,真干净的,就上次那个阿葵,我把她推荐给秋大人,可是天地良心不敢说谎。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堆起一张笑眯眯的脸,扯扯苏晋安的袖子,晋安你跟我说老实话。


怎么?苏晋安心里一惊。


是不是秋大人后来又念着阿葵,又派你来探我口风?老鸨拍拍胸脯,如假包换的小姑娘,假了我把自己赔给秋大人。


她本以为这个笑话会逗苏晋安一乐,苏晋安却只敷衍地拉扯嘴角。老鸨十分不喜欢苏晋安这个笑容,分明是个身份低微的小武官,这么笑却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世家子弟才有的孤傲。


不是,大人私底下的事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代劳?苏晋安说,只是个朋友问问,没别的意思。


老鸨有点丧气,这干净的小姑娘在妓馆里哪那么多?我们千方百计找来几个姿色好的,都等着卖点价钱出来,养活上上下下这百多口人,不容易啊!晋安你的朋友要当真想赎,也就阿葵一个是现成的,不过价格可不低,阿葵那手琴可是上得大场面的。再说了,价钱低了,你们男人赎回去了不珍惜,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我作贱了。


价钱怎么不低?苏晋安笑,给我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传话。


买来时候花了八十金铢,养了这么一个月,怎么也让我赚上二十个,就算整数一百吧。老鸨对于这单生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索性狮子大开口,报了个高价要吓退这些身无余财的小武官。


是么?苏晋安淡淡地说。


他转身出门,在门口看见阿葵和几个姐妹正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微微点头,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苏晋安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这回事自己的梦,梦璃他跟着一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区间她的父母,他心里忐忑,绷着脸,揣测着女孩的父母会问他些什么问题。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雪地上留下她纤细的脚印。梦里他没有带刀,这样他的身侧可以和女孩紧贴着,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


温软得像这个微甜的梦本身。


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而后冰河解冻,大地复苏。


阿葵扶着窗栏,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景,想着那些雪下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正萌动着,奋力地要钻出头来。老鸨说大概还会有最后一场雪,她在等着那场雪,下完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她每到年底就有隐隐约约的担心,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知来年自己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来年,其实她的担心毫无道理,也很多余,她这样的女人最后也不过就是那样。但她总忍不住心里求乞,平平安安的一年过去,等到春天,她又可以穿上轻便的春裙在街上撒欢地跑。


其实一年一年的,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的笼子,从这个里面钻出去,又钻进下一个了。


阿葵,来选料子了,选块颜色艳点儿的,给你做春裙。老鸨眉开眼笑地喊她。


阿葵的背后,上百个女人凑在一起,把一卷卷晕染的新绸扯开了,在自己身上比划,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交换着意见,那些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羡慕,妒忌或者鄙夷的眼光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流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阿葵在八松城里居然有了十几个常客,都是听得懂琴的,每次来都是点她的名儿,这让老鸨喜出望外,当初用那么钱儿从九条镇买来这个小姑娘时,她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没想到还真能长成一棵摇钱树。


苏晋安走进屋子,抬眼看见阳光里的阿葵,肩上搭着一幅淡紫色莲花纹的新绸,尖尖小小的侧脸上荡漾着一层淡淡的清光。


晋安来啦?老鸨看见苏晋安,眼睛发亮,拉着他的衣袖走到角落里,我跟你说个事儿有恩客看上我们阿葵了!


苏晋安心里一空,像是塌陷下去一块,脸仍旧紧紧地绷着,嘴里淡淡的应着,是么?


他的平静让老鸨有些气馁,不过做妓馆生意的什么场面都见过,老鸨仍是带着点告密和撺掇的语气,瞥着苏晋安,你那个朋友,想赎个老婆的那个,手头可宽裕了?


苏晋安迟疑了一刻,点点头,他家还算是有钱的。


跟他说说,诚心想要我们阿葵的,就趁早把钱准备准备,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老鸨用肩膀顶顶苏晋安的胸膛,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位恩客可是天天盼着和我们阿葵圆房呢!


不是已经有人出钱了么?苏晋安感觉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老鸨没觉察他的异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阿葵可还是小姑娘,我们不想拖她下这池苦水,你那朋友赎回家,毕竟是当老婆,恩恩爱爱。服侍客人就不同了,客人再怎么肯在你身上花钱,穿上衣服还是回家去找自己老婆。我这是为阿葵着想呐!


恩恩爱爱,苏晋安想着这四个字出神。


不过价钱上,可得利索点儿,别再磨磨蹭蹭地讲价了,你也不能让我这个当妈妈的赔了血本嫁女不是?老鸨抛了个媚眼给苏晋安,摇摆着腰肢走开了。


她心里差不多有数了,看起来这个小军官不是自己要赎,听说阿葵有了恩客,他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而那个想赎老婆的男人估计也不会像苏晋安说的那样有钱,真有钱的人家还来妓院赎老婆?那些真的娶了妓女的有钱公子,不都是先在女人身上销了魂,被灌了不知多少迷汤才把女人给赎出去的么?这妓院又不是卖菜的地方,难道还真有傻子试也不试,来这里买个女人就回家当老婆了?


她估计是没希望了。她因为挂月阁失火,手头有点缺现钱,这个阿葵又有点不太安分的样子,原想与其卖个初夜,不如一把卖断出去,收回钱来修修阁子。


有钱的傻子不好找啊。她心里感喟一声。


苏晋安看着阿葵在那群女人里轻笑着,拿衣料在身上比划,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脸上淡淡的绒毛把光晕开,稳稳软软。


他的心里动了动,压低了声音问老鸨,我回去跟朋友说说,筹钱得点时间,能等几天么?


老鸨不意听到这句,心里开花似的喜悦,扭动着来到苏晋安身边,一拍他的肩膀,整数一百个金铢,说好了。这笔钱可也不小,晋安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有来历的朋友?我看你就是命里有贵人。


那个朋友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只是年纪大我们一些,想要安定下来罢了。苏晋安随口敷衍一句,转身出门。


阿葵抬头看向门那边的时候,只看到苏晋安一个背影,她不知道老鸨和苏晋安说了些什么,心里想着也许他会过来打个招呼。但他没有,就那么走掉了。阿葵低下头,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苏晋安进入八松都督府的官衙时,整个都督府被云水僧严密地封锁起来,同僚们都被阻挡在外。官衙正堂的雪松木平头大案上坐着个男孩,两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儿,梳着一条独辫,拢着内衬皮毛的织锦衣裳,眼睛大而明亮,全然不知道畏惧。


一根竹签沾着的大糖龙被递到男孩面前,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抓了过去,凑在鼻子上开心地嗅着。


原映雪笑笑,转身看着秋臻、苏文鑫和苏晋安,被允许踏进这里的只有他们三人。


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刀耕的种子,你们看看他。他的关节、肌肉、筋脉,乃至于魂魄都是完美的作为一个刺客。原映雪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身体,他的动作轻柔,孩子的注意力全部被糖龙吸引了,完全不抗拒。


原映雪轻轻叹了口气,把手停留在孩子的头顶,如果不对他加以训练,他会长成一个普通人,庸庸碌碌,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如果在天罗老师的手里,他会成为无与伦比的杀人者,老师会揉制他的骨骼和精神,调节他的肌肉和筋络,把他变成一柄绝世的利刃。关节弯曲的幅度可以远超常人,以别人完全无法发力的姿势依然能挥出雷霆闪电般的斩切,能够靠着手指的力量在屋梁上悬挂一日一夜,能不食不饮猿猴一样翻越山梁,还能让呼吸近乎停顿在水中守候一个对时之久这样的孩子很少,是这天地偶然间的佳作,他们同时具有千中选一的骨骼、千中选一的魂魄、千中选一的精神,只有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才有资格被训练成天罗的顶尖刺客。


所有人都沉默着。


这样的千中选一,真不是什么好事啊。苏晋安轻声说。


好事坏事,总是很难说的,在这样的时代,谁又能说活下去一定是好事,死了就一定是种悲伤呢?原映雪淡淡地说。


糖龙好吃么?他问那个男孩。


男孩看着他,使劲点点头,懵懂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即使是天罗优秀刺客们生下的孩子,也不能确保就是千中选一的刺客坯材,所以,每隔十年,天罗都会在整个东陆寻觅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绝不能超过五岁,否则他们就不能融入那个黑暗里的组织,成为他们忠诚的杀人刀。他们悄无声息地把孩子带走,无论这个孩子以前是贫是富,是尊贵是低贱,当他踏上天罗山堂的土地,他们都将面临一样的命运。天罗会用药物和严酷的训练让他们彻底忘记过去,他们的姓氏会被改为龙、阴、苏三者之一,被同姓的刺客当作孩子来抚养,他们会有新的父亲母亲叔叔伯伯,他们像血亲那样生活,忠于自己的新家庭,也忠于天罗本堂,等待来自天罗本堂的杀人使命。他们很多人,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人都是假的。原映雪说,天罗们把遴选称作岔路,那是这些孩子一生中最大的岔路,走上这条路得,就再不能回头。


苏晋安抬头望着屋顶,缓缓地打了个哆嗦。


天罗山堂真是个残忍的组织啊,苏文鑫叹口气,他们只是把人像杀人木偶一样豢养着么?那么维持这个组织是为什么呢?杀人换得的金钱又给谁去享受?不断地选择新的孩子加入他们,又不断地把自己生下的不够格的孩子剔除掉,总有一天天罗山堂会变成一个木偶人山堂吧?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生活在虚假的家庭里,每一个都是杀人木偶。


所以教宗说,天罗山堂是一座玩偶之城,藏在东陆的某个角落里,很多年以后,住在那个城里的人都是创立天罗山堂那人的玩偶,而那个拥有那么多、那么好玩偶的人,却已经死了。原映雪低下头,把男孩轻轻地抱在怀里,他的眼神悲伤又欣慰,孤独又洒脱,可是我也听说过,生活在那座玩偶之城里的人相亲相爱,他们都相信彼此之间比血更浓的亲情,为他们本不存在的家族尽忠,所以那个组织数百年来都不溃散对于那样的人来说,真的或者假的家庭都无所谓吧?他们互相依赖着,过了数百年。东陆浩大,总有一片玩偶之城是他们的家,有家可归的人都算得幸福。原映雪忽的扬眉,晋安你说是不是?


苏晋安心头微微一跳,隐隐约约感觉到原映雪在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可他不明白,他对着原映雪的目光,脑海里一片空白。


时代的改变就要开始了,天罗山堂掌握着东陆巨额的金钱流动,时代的改变会影响到他们的收入甚至生存,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而对于主导这次改变的我们,天罗刺客们会不遗余力地诛杀,我们必须做好全部的准备。原映雪环顾众人,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选择新一批的坯材,你们必须抓紧时间,优先找到最好的坯材,我们会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等到我们和天罗山堂对垒的时候,这会成为我们制胜的力量。


教宗会席卷天下吧?秋臻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属下们都望眼欲穿,这东路大局沉寂了那么些年,也该动动了。


席卷天下?原映雪笑笑,摇头,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


他把那个舔着糖龙的孩子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苏晋安看那个男孩从原映雪的肩头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三个沉默的男人,头顶一跳独辫辫梢起伏。


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酒肆的灯下,苏文鑫放声长叹,听这位原教长的意思,心里也没什么底儿,我看天罗那个组织不是好对付的,这一场暗战打下来,也许会要了我们的小命吧?


其实这么说起来原教长倒也是坦诚的人,如果他说毁掉天罗在东陆的实力不过是伸手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们必然能和他同入天启城享受富贵,这不但不能让人放心,而且显得虚伪吧?苏晋安说。


是啊,无论怎么都是九死一生的路。苏文鑫说,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我儿子长大。


你儿子?苏晋安笑。


苏文鑫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只有晋安你是我好兄弟,我告诉你一人,可别对外说。前两天我未来的岳父和我爹带着我未婚妻来八松看我。在席面上,我是小心谨慎,连正眼儿都不敢多看我老婆一眼,我岳父大人不住口地赞我朴实本分。所以我说我带老婆去相熟的织锦坊拿一块好绸子做见面礼,岳丈一点疑心都没有嘿嘿。


你苏晋安喝多了酒,一时没有醒悟。


苏文鑫用肩膀一撞他,横了他一眼,那还用问?自家树上的果子自己不摘了尝鲜,还非得等到进来婚堂再叙礼享用啊?我拿了绸子,转头就带我老婆去了天桂坊!两杯酒一喝,再说点好话,老婆的裙带就送了。不是我自夸啊,那身段真是好,让人心痒,我爹确实有眼光!回去时候我老婆脸红得跟张布似的,我岳丈大人还硬是没看出来。我觉得这是得抓紧成婚,否则我老婆要真是怀了身孕,可不是小事。


文鑫你是炫耀你老婆的美貌,还是炫耀你就要有儿子了?苏晋安又笑。


当然是炫耀我苏文鑫风流倜傥,外有红颜知己投怀送抱,内有未婚夫人情愿宽衣解带!苏文鑫醉醺醺地一挺胸。


不是吧?我觉得文鑫你是想结婚了,你现在说话的口气,不知道多像一个居家的男人。你和自家夫人同床共枕有什么可夸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你是想把那个女人就此拴在身边,等不及地想娶她吧?


苏文鑫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是这个意思,你可不知道我看到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从此就是我一个人的,我要跟她过一辈子,心里那个开心和你在妓馆被花魁看上,不花钱陪你过夜的开心可不一样。


很安心是吧?不用担心她什么时候跑掉,从此有家可以回。苏晋安喝了口酒。


我们男人啊,玩够了还是要回家的。苏文鑫说,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总会累啊所以我听原教长那话,心里有点郁闷,想着要不要托人去别的都督府找个安稳点的职位,别我真的死了,让我那老婆和我儿子孤苦伶仃的。


孤苦伶仃的么?苏晋安淡淡地说,是啊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我要死了,可比文鑫你还要孤苦伶仃啊。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拍拍苏晋安的肩膀,别太挑我出去撒泡尿。


苏文鑫一掀帘子,风雪卷了进来,他急吼吼地窜了出去。伙计趁这个当口上来添酒,酒碗里映着蜡烛光漾着一片微红。


小伙子你娶妻了么?苏晋安忽然问。


没呢,过两年儿,回乡下找一个。伙计说,在八松城里攒点钱,好好玩两年,我进城学徒,口袋里一直没钱,还没玩过呢。


玩什么?女人?苏晋安笑。


那是啊,军爷别看我是个小酒肆的小伙计,可也是男人啊。伙计一扬眉,进城还能没这个心思,这八松城妓馆里的女人,那多漂亮啊,可不是我们乡下小地方的女人能比的,我家靠海,女人身上一股鱼腥味,不像八松城里的女人,都粉粉的,香香的,一闻都醉人。


那多赚点钱在八松城里娶个女人好了。


可没这么想过,伙计笑笑,就算有钱,八松城里人家的小姐也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乡下男人的,妓馆里的女人,一条玉臂千人枕,床上亲热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一起玩玩是没什么,可是不敢娶,娶了在家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妓馆里也有还没接过客的女人吧?


那也不行,妓馆那是什么地方?女人进去了就是卖的,接没接过客我们谁知道?老鸨骗人很常见的,而且一进那种地方,女人的心都脏了。


脏了?苏晋安轻声说。


可不是,我一个从小要好的兄弟,就是被一个女人把七八年学徒的积蓄骗光了,还没一起睡过。我那兄弟还一直以为那女人在妓馆里没挂过牌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想再攒点钱堂堂正正地娶她。可后来钱少了,女人也就不怎么理他了,后来有一天他在浴池里,听人说起那女人的皮肤多细,媚功多高,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是十几个光着身子洗澡的男人。


然后呢?苏晋安淡淡地问。


我那兄弟一时想不开,拿刀捅了那女人,自己怕了,跳楼摔死了,伙计叹口气,女人缓过来倒是没死,继续接客呢,就在桐月居。


桐月居么?苏晋安端起桌上一碗漾着微光的酒饮尽,从腰里抽出烟袋来,默默地填着烟草。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叹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呐!


阿葵啊,娘跟你说一个事儿。老鸨拉起阿葵的手坐在自己床边,细声细气地说。


娘,在这里都是你照顾我,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阿葵心里跳了跳,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了。这里不是九条镇,老鸨不是妩媚娘,她也不再是叶泓藏的七夫人,没什么机会撒娇的。


有个很好的客人,很喜欢你,哭着喊着说要让你变成他的人。老鸨说,我做这一行那么多年,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人。本想劝他说把你娶回家的,娘也去了一桩心事,可是他家里又有夫人的,夫人还是个大家闺秀,管得很严,休妻是没指望的。他说舍得花钱,一亲芳泽也是好的。娘在你第一夜的牌子上写了十个金铢,是我们这里最高的价码儿,就是想要吓退那些用心不诚的登徒子。可是这位客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说要加送一件礼物给你装身。


阿葵默默地低着头,久久地不作答。


她想起了那场雪,雪地上的箫声逶迤而来,天地寂静,万物沉睡,那个精灵一样的男人站在道路的尽头,眉宇间的傲气和悲伤入霜雪般肃杀。


老鸨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娘看他也不错,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桐月居虽大,上上下下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娘也仗着你们赚钱维持,老是弹弹琴才能有多少钱收?我们阿葵啊,长得漂亮,女人趁着年轻,身子勾人的时候,多赚点钱,防老啊!你看


阿葵还是没作答。


她想起那个男人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仿佛死了,又仿佛沉睡着,月光照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上,分外的寒冷。她手边就有一柄刀,提起来就可以杀死他,可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是走上去伸手探他的呼吸。那个瞬间他像被惊醒的野兽那样跳起来,一手抓着长箫,一手扯住她的领口。就在他要刺下的瞬间,她的婚服脱落,赤裸着站在一地月光中。那个精巧的设计,一拉胸口带子就会卸去全部婚服的设计,没有落在叶泓藏手中,确是落在那个长门僧的手里。


剥去锦绣的华服,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疲惫地退了出去。


再次倒下之前他说了什么?


是你别害怕


别怕?阿葵想,他怎么有资格叫人别害怕?最可怕的就是他啊,那个叫苏晋安的男人!


阿葵!老鸨真的生气了。


娘说得对,娘说得对!阿葵赶紧说。她要把那个可怕的男人从脑海里赶出去,他总是在那里,总是在那里,贪婪地占着她的心。


老鸨笑了。这一瞬间阿葵觉得窗外有一缕仿佛流烟的箫声传来,但是听不真切。她知道那应该是幻觉,这就是命,那个天命的主子,孤独的男人,还会再一次在她即将告别少女的时候来么?带着他的刀和箫,和海潮般奔涌的杀气,和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不会的吧?那样想就太天真了。


苏晋安和苏文鑫两个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街上,苏文鑫醉得太厉害了,只能靠着苏晋安扛着他,于是苏晋安没法继续吹箫了。


他把箫收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黑暗里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屋,想想那里的窗前有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秋臻带着苏文鑫和苏晋安一起走出都督府,秋臻心情畅快,长长地出了口气。


又是一天的忙碌啊。秋臻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刀耕的进度如此顺畅,让人欣慰。原教长那样的人都说我们八松都督府的人远比他想的精锐,我看,这晋北国里,我们会是下一批得势的人了。


晋安你说话总让人心里畅快,秋臻大笑,多亏了你和文鑫,你们现在真是我左膀右臂了,没了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今天奏请晋侯,再升晋安一级到百夫长,从此就和文鑫平级了。文鑫你也别说我对晋安偏心,实在是八松都督府这个小衙门,以你的官衔再往上升没多少空缺了,否则我也不会亏待你。


谢大人!苏晋安说。


苏文鑫笑,晋安是我的好兄弟,兄弟升迁,我这个当哥哥的是开心的。大人对我俩都是贵人,晋安本事比我出众,升迁快也应该。


我们就要这样升入帝都啊!秋臻拍着他们两个的肩膀。


大人,今夜去哪里小酌啊?苏晋安问。


他们这些天总一起小聚,一边喝酒一边谈刀耕的事情,不知不觉的,其他同僚都避开他们三人的私聚,俨然八松都督府就是这三个人做决断的地方了。


今晚不聚了,回家陪陪夫人,有家室的男人,总在外面晃悠,后院可不安静。秋臻叹了口气,晋安你和文鑫去吧。


我今夜也没空了,几个家乡的朋友来了,听说我要结婚了,就闹着要我请酒,我免不得破财了,今夜一定要喝得烂醉如泥。苏文鑫说。


那我也就回去收拾收拾我那间屋子,好些日子没收拾了,还得洗洗衣服。苏晋安也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登上马车之前说,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苏晋安看着秋臻的马车和苏文鑫的马分道而去,一南一北,八松都督府前的小街上,只站着他一个人。


天已经黑透了。


苏晋安靠在自己小屋的木墙上,喝着冷酒。他有点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吊锅里还有半锅鱼汤和吃剩的鱼头,冷湿的地面上扔着他的衣服和贴身的软甲,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尘,确实是太久没有收拾了。屋顶破了一个洞,可以透过去看见星空,再过些天也许就要化雪了,不得不找个木工来补补屋顶免得漏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是这么说的,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是这么说的,别太挑。


这两个人是他在这八松城里最熟悉的人了,不约而同给了同样的建议,这样的夜晚这两个人的声音交替在他耳边响起,阴魂似的萦绕不散。


也许他们说对了,而且他很快就能升到百夫长了,那就不是什长那样的小军官了,算是有点头面的任务,大概一些城里人家的女孩也会愿意嫁给他吧?他想。那样子她也能过上苏文鑫那样的生活了,晚上回家家里是暖和的,有人把昨晚剩的鱼汤熬好,衣服有人收拾好,有人在耳边念念叨叨。那个女人只是一个人的,他们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亲热,不必担心有人忽然来敲他们的门。他的妻子妩媚但不娇羞,因为反正是夫妻,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把烟袋填满,默默地抽着,笑笑,觉出一股温馨来。


不知道他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那样尖尖小小的脸儿身子会不会好看,就像那夜在月光之下,他的脑海里满是血腥和杀气,就要一刀刺入那个华衣女人的喉咙。但不知怎么地她的衣服忽然全都脱落下来,她惊恐地站在月光里,蜷缩身体捂着胸口遮掩自己,月光照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泛着玉石般淡淡的青色,坚硬没有瑕疵,又像是孩子样的身体。


于是他忽然认出了那个女人。


他想到那个女人的身体,身上有些燥热,心跳有些加速。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是这么说的,女人心,海底针呐!


那个古怪的女人,心思可不就像海底针那样难测么?自己杀了她丈夫,可她却过来探自己的鼻息,像是生怕自己死了。


苏晋安抽着烟,心想原来自己是根本不懂女人的,即使那样十四岁的小女人。也许他该娶一个乡下女孩,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洗衣叠被,没什么不好。以后妓馆里就该少去了,守着一个姿色普通的女人,安安静静地抽烟,喝点小酒,生个儿子。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妓馆那种地方,再喧闹,都透着隐隐的寂寞,像是一个人悲伤到极处反而可能大声欢笑那样,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来。就让那个小女人在妓馆里过她的生活吧,其实也是跟他苏晋安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她很漂亮也很诱人,那些男人会争相讨好她,拿出大笔的金铢堆在她面前,渴望着她开颜一笑,渴望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像是条毒蛇,痛得他龇牙咧嘴。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赤裸的男人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想要个更大的地方呼吸,他猛地起身,抛下烟袋,提起长刀夺门而出,碰洒了那锅鱼汤,却完全没有察觉。


他在雪地上奔跑,大口地呼吸,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葵穿着那幅紫色莲花纹新绸裁的春裙,外面罩着一件狐皮坎肩,默默地坐在窗前。老鸨特意赶工把春裙裁出来在她的好日子给她穿上,这间薄得几乎透明的裙子该让那个喜欢阿葵的客人多么多么开心。桐月居里的女人觉得阿葵的运气不错,按说她也不算那种妩媚得无人能及的女孩子,偏偏就有人花十个金铢买她的第一夜。阿葵如今叫做姐姐的那个女人是桐月居的花魁,现在每晚的身价得三十个金铢了,可当初第一夜也才卖了八个,人人都说阿葵好运气。阿葵在这里还有点人缘,女人们凑在一起教她各种事情,怎么能不疼啦,怎么能让客人更满意啦,怎么能让他再多花点钱或者干脆直接把你赎出去啦,阿葵羞红着脸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一个妓女说完事儿之后一定要装着哭一会儿,这样客人会格外高兴,就会怜惜一下,悄悄塞几个钱给女孩自己,而不是交到老鸨手上。


阿葵胡思乱想着,她竭力不去想苏晋安,于是想到了叶泓藏,想到他听着自己弹琴,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带着怜爱的表情。妩媚娘说得对,叶泓藏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原本他可以给阿葵一个很美好的生活。可他死了。


门被推开了,略略发福的男人微笑着走了进来,阿葵记得那个男人,他叫秋臻,是八松都督府的大人物。前些日子他来桐月居听琴,他的同僚们撺掇他收了阿葵,当时他只是笑不出声。那些同僚里有个男人名叫苏晋安。


阿葵,今儿是你和秋大人大喜的日子,早些熄灯睡啦。老鸨含着笑在门边招呼了一声,把门拉上了。


阿葵呆了很久,按照姐姐教的,默默的低着头,等待秋臻上来搂住她的肩膀,细如蚊鸣般地说:大人要怜惜呐


夜深人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阿葵的床上。


阿葵披着那件紫绸的衣裳,默默地坐起来。秋臻在她身边满意的酣睡着,鼾声阵阵,年老发福的身体堆积着一层层的油脂,像是一条案板上的肉。


阿葵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正圆。


她又想到那个水阁里的夜晚了,那夜的月亮也很圆,那个消瘦,孤戾又悲伤的男人在她怀里无声的沉睡,她想要哭泣,水阁外面人声鼎沸,浮桥断了,可叶泓藏的义子带着人,就要涉水进来杀死她膝盖上的那个男人。他就要死了啊,她想,分明是个危险的男人,分明该是她的敌人和仇人,可她心里那么悲痛。


这时候那个男人苏醒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还不会死,我还不能死


然后他又昏死过去。


你现在在哪里啊?阿葵在心里轻轻地说。


她的眼泪忽的涌了出来,像是决堤的水。她竭力抓着一角忍着,否则她会号啕大哭,惊醒桐月居里的每个人。


秋臻醒了过来,看见那些珍珠样的泪水,愣了一下,露出了开怀的笑。他使劲把阿葵搂紧怀里,揉捏着她的身体,把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金铢塞进她手里,温言软语,还真是个小姑娘呢!哭什么?这是好事情啊,别哭别哭,拿着,自己买件好东西。


清晨,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把秋臻从床上惊起。


他是一个军人,立刻抓起了旁边的佩刀。按照道理说,老鸨是绝没胆量这时候这么大声敲门扫客人的兴致才对,早晨起来,没准风雅一点的客人还要为女孩画画眉毛的。


大人,是你在里面么?那是苏文鑫的声音。


秋臻略略放下心来,扯过被子遮住阿葵赤裸的身体,披上自己的袍子去开门。门口是他两个最得力的属下苏文鑫和苏晋安。


秋臻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怎么来这里了?


苏文鑫往背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夫人昨夜找大人找得发疯了,在八松都督府的衙门里坐了一夜,您全家奴仆都给派出去了!


秋臻紧张起来,我不是说昨晚上有公务么?


哪里有啊?大人,你跟我们说昨晚要回家和夫人聚一聚的苏文鑫哭丧着脸,我和晋安也不知道啊,夫人派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这么说了。早知道大人您是出来玩,我们就编理由了,我们还以为您出事儿了,后半夜我顶着酒劲在城里找了您好久呢。


秋臻想了起来,使劲拍了拍脑袋,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昨晚上我也是太高兴了。


苏文鑫往里面瞄了一眼,是那个雏儿?


秋臻瞪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还有兴致问这个?


唉,大人,我也是有点急智的,我知道您来这里了,就放心了,编了个理由,路上我们对对,别在夫人面前出茬子就好办。苏文鑫歪歪嘴一笑。


秋臻松了口气,拍了拍苏文鑫的肩膀,文鑫呐,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


他还想回头跟阿葵道个别,不过也知道自己夫人是个什么性格,不敢久留,回身取了外袍,拍拍苏晋安,快走快走,别愣着了,夫人现在还在衙门呢?


是啊。苏文鑫苦笑。


家里这母老虎啊。秋臻叹了口气,在自己背后合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了苏晋安和阿葵之间的视线,仿佛一柄刀,斩断了一切,苏晋安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只是忽然想大笑,竭尽全力,放声大笑。


三个男人一起下楼,苏文鑫眼角眉梢带着点猥琐,大人昨晚过得舒服么?


秋臻心头记挂着夫人那事,却禁不住喜上眉梢,身子又软又滑,让人骨头都酥了,你们两个得空也可以来尝尝那姑娘,真不错!第一夜贵点,之后就便宜了。


大人我们要是碰您的女人,您不一刀砍死我们?苏文鑫笑。


我们是兄弟般的情谊,除了我家那个母老虎你们也看不上,什么女人不能一起享受啊?秋臻大笑。


苏晋安陪着他们一起笑,眼前是一地月光里,女孩青玉一样赤裸的身体。


原映雪在高旷的夜空下架了一个茶壶来煮水,水中茶香慢慢蒸起。


雪地上站着几十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原映雪微笑着招呼他们,来来,一起喝茶暖暖。


苏文鑫站在一旁伺候着炭火,看着那些孩子坐在原映雪身边分茶,原映雪就像是他们的兄长。这样的场面太过温馨了,让他有点不适应。


教长,我们出来这是他试探着问。


喝茶啊。原映雪说,不过不泡给你喝了你身上有血腥气,玷污了茶香。


是是,我们是军人嘛。苏文鑫赔笑,难怪教长也没叫晋安和秋大人。


秋大人今晚有事情吧,向我告假了,这些天他好像是很忙。原映雪淡淡地说,至于苏晋安,他是个喝酒的人,不能喝茶。


他把茶杯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奇怪,还是有那么重的血腥味。他抬头望天,今晚这是个什么天呐?


苏晋安抱着从叶泓藏那里得来的弧刀月厉,靠在深巷的墙上,脚踩着冰雪,冻得脚趾发木。


远处传来木工敲打声,那是木匠们趁夜在修补烧毁了半边的挂月阁。他不由得想那修补阁子钱就有些是阿葵那一晚卖出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最锋利,最让人难过的事,那些事像是枪矛一样从他心里戳出来,习惯了之后他就不会感到疼痛。他这样的人太卑贱,要在乱世里活下去已经不容易,没有时间疼痛。


三个对时之前秋大人的马车从这条深巷外经过,去往桐月居,现在还没有返回。秋大人其实是个有些惧内的人,一般在妓馆流连之后,还是要趁夜赶回家,跟他那位世家出身的夫人解释说是和同僚们在官衙里加班。那天晚上秋大人没有回家,大概是太开心了,在阿葵的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最后苏晋安和苏文鑫都得去跟秋夫人作证说,那夜有些不法之徒意图在大街上放火,秋大人一直在城北坐镇,所以才不能回家。秋夫人瞥了一眼苏文鑫,又瞥了一眼苏晋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文鑫你太滑头,你的话我信不过,不过晋安这么说,我就信他这么一次。


想到这些苏晋安觉得很好笑,但又笑不出来。


他想自己真是愚蠢,原本他应该给秋臻说他看上了阿葵,想赎出来当妻子。秋臻这方面是个开通的上司,为了一个得力的下属出让一个自己看中的女人,这种事秋臻一定会做,这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但是苏晋安没有说,秋臻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那么眉飞色舞地建议苏晋安什么时候也试试那个女孩的味道。


那一刻秋臻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亲如兄弟,也让人想杀了他。


苏晋安没有做最后的决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刀来这里等候。试想没了秋臻,那个惊世骇俗的刀耕计划就会就此终止,他们这群人扶摇直上的机会也就没了。苏晋安很想扶摇直上,他不能一辈子是个小军官,那样不如让他死了算了。秋臻其实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九条镇的事情之后,秋臻对他的重用超过了苏文鑫。他本该是苏晋安的贵人。


可怎么办呢?


当苏晋安走进他的小屋,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时,他感觉到心脉里生出了一条残忍的蛇,咬噬他的心脏,那疼痛几乎能绞碎他。他输给那条蛇了,无法制服它。他无法容忍那种疼痛,他本来是个没时间疼痛的人。


他抬起头对着夜空深深地呼吸。他必须斩出一刀,斩断那种痛苦,那一刀能斩在哪里?阿葵的头顶,他自己的心口,或者秋臻的后颈?那一刀的杀气已经成形了,就藏在他心里,如果他不挥出那一刀,他自己就会被那酷烈的杀气折磨得无法安睡。


谁教他的那一手绯刀?他不记得了。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只带着一手刀术流浪在晋北。但他还能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教他刀术的人传给他绯刀禁手斩心杀法时的话,这是一把先斩向自己内心的刀,这刀会在自己的心里被磨砺得分外锋利。


他听见秋臻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了。那个男人被他的夫人吓到了,不肯再在阿葵身上流连得更久,他要在午夜之前赶回夫人身边。


苏晋安想起另一个名叫原映雪的男人,那个辰月教的教长,总是眼神空蒙嘴角带笑的贵公子,如果他最终知道是一个女孩的第一夜毁掉了他们鞑伐天下的宏图。他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是否也会难过得抽搐几下?


苏晋安终于笑了。


他戴上了风帽,竖起衣领遮住自己的面颊,抱着刀走出了深巷,远远的跟在那辆马车后。他感觉到那一刀的刀气在刀鞘里跳动了,这样的尾随让他有种极度熟悉的感觉,他本就是该做这种事的男人,他不再想任何事。


下雪了,他走在雪中,手指一节节冰凉下去,胸口里却是滚烫的血液在咆哮着奔流,仿佛怒潮。


清晨,苏晋安刚刚走进官衙,迎面就撞上了苏文鑫。苏文鑫脸上的神情怪异,看清苏晋安的脸之后,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事了?苏晋安看着整个官衙里人人脚步匆忙。


秋大人死了!苏文鑫摇摇头,这下可糟了,君侯一定会怪罪在我们头上,这八松城的都督横死在街头,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秋大人死了?苏晋安眉峰跳动,露出惊讶的样子来,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兄弟们在铁犁沟发现了一具无头的尸体,被剥得一干二净,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案子,可是中午在几百步外就找到了秋大人的头,还有卷成一包的衣服,看来那具无头尸是秋大人没错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醉了,我们可是给整得一晚上没睡,秋大人的马车没有回家,秋夫人开始还以为他是去逛妓馆了,勃然大怒,可是去了几个妓馆问了,才知道秋大人不到午夜就走了,后来又在路边找到了空无一人的马车。我们本来还有点侥幸的想法,想秋大人也许是被谁绑架了,只要是绑架,天明就会有人送消息来苏文鑫凑到苏晋安耳边,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我怕是我们兄弟中有人下手。


苏晋安眼角跳了跳,脸色微微一变,可别胡说,没根据的事情别牵连自己兄弟。


我真不是没根据,苏文鑫瞥了他一眼,我是陷害自己兄弟的人么?我家里代代相传仵作的手艺,我看了秋大人的伤口,是被一柄绝好的刀所伤。


绝好的刀?苏晋安瞪大了眼睛。


刀好,用刀的人也好,一刀从后颈斩下,肌肉、血管、骨头,全都斩断,切口平滑,可以想见那一刀是凌厉之极啊。苏文鑫环顾周围忙忙碌碌的人,要说杀人,八松城里有谁比得上云水僧里这些人?而且知道秋大人喜欢去桐月居的人也不算很多,倒是我们这队兄弟人人都清楚。


可秋大人对兄弟们都很不错,谁会想窝里斗,要说想杀秋大人,怕不是文鑫你吧?苏晋安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秋大人死了,没准你就能往都督的位子上爬了。


算了吧,我这辈子也就是个跟班的命,才不想把自己往那个要命的位置上送。苏文鑫倒是没太在意,我觉得秋大人跟辰月教的关系太密切了,没准儿是得罪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给人办了。你不听秋大人自己都说么?在八松城里他说话还能算点数,要说到了君侯面前,他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最近有点嚣张了。


苏晋安看着周围那些人,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悲戚,都和苏文鑫一样是一脸晦气的表情。他想如果秋臻自己能亲眼看看这一切,大概会很难过,花了那么大心思笼络来的下属,却没有几个真的会为他难过。


会不会是叶泓藏的余党?他随口说。


也不是不可能。这事情晋安你也别声张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君侯怪罪下来,我就硬扛,也不能把自己兄弟送去顶缸。苏文鑫一昂头,大不了除了我这个小官儿,让我回家,我也不在乎。他又压低了声音,但你也私下留心,要真是我们兄弟干的,犯不着为他遮掩,把他扔出去,也算我们的功劳。


苏文鑫忽的斜眼看他,我就把这大秘密告诉了你,可别你就是那凶手吧?说起来晋安你也是一个用刀的好手,那柄月厉也是叶泓藏收藏了十几年的名刃。


苏晋安心里一紧,感觉到那股潜藏的杀气如蛇一样从心脉深处往手腕流走,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想去拔刀,又强自克制。


唉!看你一脸紧张的样子,还真以为我会害你啊?苏文鑫语气里满是埋怨,一拍他肩膀,我开玩笑的。你刚在九条镇立功,秋大人是提携你的贵人,你怎么也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晋安你不想升迁了,可你都说自己是个汲汲于名利的人呐。


那条蛇重新回到心脉深处栖息了,苏晋安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不是呢?这年头,我们这些小人物,每一个都想出头啊。


唉!秋大人死不瞑目啊,苏文鑫也叹了口气,晋安你不知道,秋大人那颗人头死死瞪着眼睛,怕是临死都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是,谁能甘心?秋大人不是刚刚花了大钱买了桐月居那个小女人的身子么,说还是个处女,挂了很高的价钱,秋大人玩过很是满意,跟我说想再掏钱买下来作妾。苏文鑫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男人,要了一个女人干净的身子,就觉得是两情相悦了,要跟人家小女人天长地久。屁!人家还不是图你两个钱?就冲秋大人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


男人老了都会这样吧?苏晋安也惋惜的说,就是那个阿葵吧?我们见过的,我们在九条镇那次行动,她和我被围在水阁里,是个蛮漂亮的小女人,也不知道初夜开价多少钱,不过我们这种人,怕是也没法和秋大人去争。


那次我们在桐月居喝酒,我觉得那个小女人老看你,怕是对你有意思。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的心里一冷,那条蛇又在蠢蠢欲动。


也许你去就不要钱了呢?苏文鑫眯起一只眼,露出点猥琐的神情来,反正也是卖过的女人了,要是她喜欢晋安你,便宜你一道,她也不亏什么。


可惜我们不是秋大人那种袋里有真金白银的主儿啊,苏晋安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那夜卖了多少钱呢?


十个金铢,不算很多,苏文鑫也感慨,但是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是三个月的军饷呐!谁能饿三个月的肚子,只为和一个小女人睡第一夜?反正将来她总还会睡很多男人,第一口腥,尝起来太贵。


是啊。苏晋安说。


他的手在衣袖里摸索那个小小的口袋,那里有五个金铢,六个银毫和四枚铜钿,外加一枚银锞子。那是他的所有财产。


他没有凑够钱。那个夜晚他在八松城里奔跑,唯一一个会借给他钱的苏文鑫因为喝醉了,睡在一个他找不到的酒肆里。


清早还没亮,苏晋安去了桐月居。


老鸨带着阿葵在一间暖阁里等他,苏晋安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说,秋臻大人死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你们若是知道什么人和秋大人有仇,一定要告诉我们,否则就算是窝藏嫌犯。


老鸨惊得忙摆手,跟我们这小地方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


阿葵抬眼看着苏晋安,苏晋安也瞥了她一眼,他看见一双烟笼般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心情。


问询结束了,老鸨讨好的派阿葵送苏晋安出门,别有用意的说,苏大人可记得常常关照我们这里,阿葵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可都等着苏大人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一亲芳泽呢,就算不要钱倒贴也是甘愿的,阿葵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只是些女人,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其他的可真的都不知道。


两个人走到桐月居的门口,漫天飘雪,门前封冻的小河上,桥都被堆起来的雪掩埋了。八松城里的人们还都在睡梦里,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里叮叮铛铛,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我陪大人走几步吧?阿葵说。


好。苏晋安想起了什么,从腰带里摸出某一天他在街头买的佩玉,一件小东西,不值什么钱,街头买的,卖玉的人说,玉能辟邪。听说你身体不好,容易沾染邪气,就送你吧。


阿葵就默默地把佩玉上的红绳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玉握在掌心里,抬头露出一个笑脸,晋安最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苏晋安,苏晋安低头看着她的脸儿,雪花在两张脸之间飘落,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绕过一个早起在门前扫雪的人,接着往前走。


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结婚么?阿葵说。


以前我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一颗孤星,无论和人相距多近,最后总得分别。苏晋安说,算命的说我这个命,会克死很多人。


秋臻大人就是因为你这个孤星死的么?阿葵抬头看着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微微一怔,心里那条蛇不安的翻腾。他站住了,不会吧?秋大人是我的贵人呐。


是啊。阿葵轻声说,以前干娘总骂我,说我就喜欢瞎猜。


她踮起脚尖来把额头凑近苏晋安。


怎么?苏晋安问。


你可以像干娘那样在我的额头弹一下,惩罚我。阿葵说。


苏晋安看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细细的,蜷曲的额发,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抚摸。但他没有,只是笑了笑。他放心下来,他想阿葵不会猜到他的秘密,过了年,她也才十五岁。阿葵也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雪越来越大了,苏晋安在阿葵的头顶打起一把伞,雪花寂静无声的落在那伞上,滑落到伞缘,又坠落下来。


阿葵偷偷的回身往后看,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依偎着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夜深了,苏晋安在他租来的小屋里独自饮酒。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预料,秋臻死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君侯没太过问这个案子,还升了苏文鑫为副都督,加了苏晋安的薪水,而那个原映雪教长甚至根本没出现。八松城里好像从没有过秋臻这个人似的,八松都督府的军官和云水僧们重新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行动。


他这些天很忙,所以小屋还是照旧,满地扔着穿过的衣服,灰尘满地,顶棚的漏洞没有修好,锅里半锅冷鱼汤已经发霉了。如果不是为了取暖而把炭盆点了起来,这间小屋里只有苏晋安烟锅里的一点亮。他把一小块地板擦了擦,靠着墙边坐下来抽烟喝酒,没有吃晚饭。他很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秋臻死了之后没有人再召集他们吃饭了,苏文鑫忙着结婚的事,两个人的联络也少了。


其实有秋臻在的时候他比较不寂寞一些。


他看着烟锅里的灰,觉得自己胸口的温度和那灰一样正在慢慢冷却。他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白天的时候雪化了一些,雪水把他唯一的被子淋湿了。


会冷吧?他想。也许他应该去妓馆里面找个女人搂着睡一觉,但他不想动。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敲门的人直接推门进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紫色莲花纹的春裙,外面罩着狐皮小坎肩,漆黑的长发梳起堆在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晋安用发涩的声音问。


我从外面经过,看见这里有灯光,阿葵偏着头,用手梳理自己如云的长发,露出脖子媚惑的线条来,我想起你告诉过我你在这里住,就想进来找你。


你是特意过来?


不,一个客人召我和我姐姐去他家里,刚睡下不久,被他夫人大吵大闹地赶出来了。阿葵低声说着,却并不羞涩。这些天她认识了很多男人,在桐月居越来越有名,而在秋臻合上那扇门之前,她和苏晋安之间的眼神已经说完了一切。她本来就是一个妓女,不挂牌不卖身就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梦幻,看穿了,什么都好了。


我姐姐走了,阿葵说,我让她先回去,说要来陪陪苏大人,将来苏大人在衙门里能护着我一点儿。


苏大人?苏晋安问。


苏晋安。阿葵轻声说。


苏晋安低头笑笑,他真的很少被人称作苏大人。


我来投案自首的,我窝藏了一个嫌犯。阿葵说。


嫌犯?


杀死秋大人的嫌犯啊。


苏晋安一惊。


阿葵咬着自己娇艳欲滴的嘴唇,一颗一颗解开狐皮坎肩的扣子,把它抛在苏晋安的衣服上,然后解开了春裙的裙带。很快她就像那一夜一样赤裸了,站在屋顶漏洞透进来的月光中,身体依然坚硬得如同玉石雕刻成的。只是因为寒冷,皮肤上爆出了一粒粒小疙瘩。


她轻轻指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就在这里面。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很久,苏晋安走上去紧紧地抱着她。他用了最大的力量,就像是挥出绯刀禁手砍下秋臻头颅的瞬间。


为什么要杀秋大人?


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我想听你告诉我理由。


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个理由你喜欢么?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我知道是你的真心话,你这样的男人啊,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对于自己喜欢的就特别看重一些。你会咬牙切齿地问这个天地要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不惜代价。


你会厌弃这样的男人么?


不,我喜欢啊,喜欢得发疯,从第一眼看见你,在那个水镜里,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那我娶你吧,虽然我还凑不到钱给你赎身,可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


将来要像鸿鹄那样飞上高空的男人,娶一个已经不干净了的女人,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阿葵从苏晋安的怀里挣脱出来,挥去身上的丝绸长袍,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把温软的胸口紧紧和他相贴。他们拼尽了力量亲吻,倒在冷湿坚硬的地板上,再一次忘记了明天,只是缠绵。他们的身旁是打开了的轩窗,从哪里看出去,八松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色,雪正在下,冬日的早晨寂静如斯,人们沉睡,屋顶上的积雪滑动,发出簌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