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7
|本章字节:3166字
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滚动着刮到了他们的头顶。那聒噪声则越来越大,仿佛要把人耳膜震破似的。刚才那断断续续、时刮时停的旋风,这时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劲似一阵。眼见得飞沙走石,地上的腐叶,纷纷被刮起。那挂在树上的树叶,则哗哗地翻飞摇动,仿佛鬼拍手一般。狼牙刺身上挂着那一串串铃铛,也在风中呛啷呛啷地摇动起来。
张家山腾出一只手,护住头顶上的白羊肚子手巾,仰头往上,定睛一看,笑了起来。笑罢说道?:这哪里是云,原来是一群红嘴乌鸦。世上哪来这么多这东西!山野僻地,这东西,莫非成精了不成?
话音刚落,汹涌的鸦阵早已君临头顶。追上来的鸦阵,不再飞得那么快了,它徐缓下来,严严实实地罩住了这三个人、一头驴和一具腐尸。鸦阵上下翻飞着,大声聒噪,轰地一声近了,近到简直可以伸手抓住,轰地一声又远了,搀到天空那一疙瘩子里面去了。
这一切,原来都是源于那架女尸。它散发的味儿,臭了一路,乌鸦们循着味儿追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滚雪团儿一样,滚成了这样一个鸦阵。现在,随着鸦阵追了上来,那味儿自然更浓了。刺鼻的臭味弥漫在空中,逗引着这些乌鸦。乌鸦们贪婪地吮吸着那气味,流出长长的涎水,红着眼睛,想象着那诱人的美餐。这又不能怪这些乌鸦,清扫腐尸是它们的天职。
一只乌鸦好生大胆,它两脚一支,翅膀一合,敛落在了驴背上。落定以后,伸出弯曲的嘴巴,隔着麻袋,就是一嘴。张家山眼疾手快,伸手一个横扫,抓住乌鸦,高高扬起,重重摔下,眼见得那乌鸦在地上蹦哒了两下,不动了。
这只乌鸦我却认得!张家山踢了一脚那乌鸦,对李文化说,这正是吴儿堡老人山那棵老杜梨树上,歇息的那些乌鸦中的。看来,这鸦阵就是它们给召来的!
李文化正要答话,汹涌的鸦阵,又是一个俯冲,活像一架重型轰炸机。又有那些不要命的,往驴背上敛落。
这一次,那毛驴终于神经紧张,承受不了了。鸦阵涌来之际,它挣脱李文化的手,一个撒蹄,向悬崖边上跑去。
就在毛驴要掉下悬崖的那一刻,张家山及时赶到。他抓住驴的尾巴,死命地往回一拽,那驴的两只前蹄,在空中蹦哒了两下,终于稳住身子,收回蹄子,它现在立在悬崖边上,惊魂未定,咯哇咯哇地叫着。
张家山拨转驴头,牵着缰绳。给,李文化,牵牢!他说。
张家山现在愤怒地拨动了三弦琴。三弦,这古老的、陕北的乐器,它现在发出刚烈的声音。雄雄壮壮,正气凛然,爆爆烈烈,天摇地动,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似有满腹惆怅,号天呼地。毛驴在这稔熟的声音中,渐渐地安静下来,而那汹涌的鸦阵,也为这响声所震撼,不敢过于放肆、造次了。
是的,乌鸦们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它们现在不再上下翻飞,不再俯冲袭击,而是平稳地,像一片浮云一样,在距他们十丈高低的地方,组成一副扇形的云彩。
走吧!张家山说了一句。
一行人现在又开始行走。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只是,张家山手中的三弦,得不停地拨拉着,因为三弦一停,那鸦阵就会敛落下来。
鸦阵也平稳地跟着他们的头顶飘浮,不快也不慢,不高也不低。那鸦阵,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好像在愤怒地抗议,又好像在争执不休,看怎么处置这种局面。
一只乌鸦,声调最高,好像是鸦阵中的哲学家在发表议论。它认为凡事都有一个定数,能吃上吃不上,眼下谁也不知道。但是这是一次机遇,不能失了。跟定了,或许还有希望,不去跟了,那就等于彻底放弃了,也就等于说是零的希望了。有一个盟友叫时间,相信时间会给我们答复的。这只乌鸦哲学家说,它不相信张家山的手指,能够一点松懈都没有,有年没月地弹下去。
这只乌鸦的话是有些玄,不过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深思熟虑后的短促的真理。我们不了解乌鸦,或者不屑于了解,或是没有能力了解,但是既然人分三六九等,而在三六九等中有一种叫哲学家或玄学家,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小觑乌鸦,否认它们中也有懂得这种智者之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