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卧龙生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21:26
|本章字节:55012字
石栏所围的圆石中央,矗立着一根略较人高,酒杯般粗细的铜柱,深埋入石,铜色斑斓,色作深碧,显见亦是百年以上之物。
田秀铃将四下景物极快地打量了一遍,心中不禁更是战粟,嗫嚅着道:“这里便是死谷地头了吗?怎地不见那两位前辈奇人现身?”
任无心面容沉肃,道:“那两位前辈奇人,虽然同居死谷,但静修之地却并不同在一处,唯有每月朔望两日,方自聚首。”
田秀铃叹道:“这些奇人们之行事,当真不是我等所能猜的透的此地自古少见人迹,他两位老人家共处—处,已是万分寂寞,若再分居两地,那日子真不知是如何度过的了?”
任无心面色更是凝重,闭口不答。
过了半响,方自缓缓道:“这两位老人家,一位住在危岩上面,最高的洞穴之中!另一位的居处,却深在地底,我每次求见之时,均要敲击铜柱为号。”
田秀钟忍不住问道:“击柱作声,危岩上自可听得到。但……地底下那位老人家,难道也能听见吗?”
任无心道:“这铜柱长达数丈,绝大部分,俱被埋在地下,直达那位老人家静坐的石床边,顶端一响,立时便可传至底端。”
田秀铃恍然叹道:“想不到此间设计,竟是如此巧妙,难道这都是那两位老人家亲手所建的吗?”
任无心又自默然不答。过了半晌,道:“铜柱一响,他两位老人家若在闲时,立刻便将传声接引,但若我等来得不巧,他两位老人家正值坐关之期,你我便得在此等上一等了。”
田秀铃倒抽一口凉气,暗暗忖道:“但望这两位老人家此刻莫要坐关才好,否则若要我在这里等上数日,冻也要冻死了。”
心念一转,只见任无心已肃容上了圆石,跨过石栏伸出食、中两指,在那古色斑澜的铜柱之上,轻轻弹了一下。
一连串铜钟般的清鸣响起空谷传声,回应不绝,满山满谷,似是俱有钟声大震当真令人闻之心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回音方自渐渐清寂,田秀铃两耳,犹在嗡嗡作响。
但危岩上,地层下,却寂无应声,山谷间霎眼便回复那亘古的寂静。
田秀铃只觉心头一寒忍不住长叹道:“看来咱们真是来得不巧了。”
任无心微微一笑,道:“此地酷寒,宛如极边之境,在此枯候等待,的确令人难耐,幸好那方圆石,乍看似是凡品,其实却是性质近于温玉的一种火岩,是以在此等酷寒之地,上面犹能未结冰霜,可容坐卧,此时此地,总算也聊胜于无了。”
田秀铃跃过石栏,只见石质果然光润如玉,触手之处,虽不觉温暖,但却已无四下石壁那般酷寒,也看不见有半点冰霜之迹。
任无心已在栏边盘膝坐下。
他心头自也十分焦急,但面容却极为沉稳,似是无论什么困难,只要到了这里,便有解决之机。
田秀铃忍不住暗暗忖道:“不知这死谷中两位前辈奇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能使得任无心也对他们这般倾倒信任?”
路途上的波折变化,使她不敢坐得距离任无心太近,但在此酷寒阴森之地,她也不敢坐得太远。
她扯直了衣襟,在三四根石柱外盘膝坐下,虽待凝神静虑,安坐调息,但心头思绪反反复夏,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如丝如缕,竟无法断绝。
对于死谷中两位奇人之性情形貌,心中也起了种种猜测,忽而暗道:这两位奇人,必定是羽衣星冠,潇洒清癯,与之言谈,如沐春风一般,令人不觉自醉。
又忽而暗道:这两位奇人,多年居此穷荒阴寒之地,永日寂寞凄清,性情必定变得十分偏激孤傲,不近人情言语也必定甚是枯燥乏味。
她思来想去,越想心绪越是紊乱。
转目望去,只见任无心眼帘垂落,鼻息微闻,竟似已入定。
骤然间,她只觉天地间似已剩下她—人,心头充满说不出的阴森孤寂,不禁勉强闭起眼睛。
过了半晌,双目微睁,却见眼前景物,已比方才清晰,目光所及处,正是对面一根石柱,柱上花纹,雕的正是第七层拔舌地狱的情况。
只见牛头马面,鬼丁鬼卒,一个个狰狞怪笑,睥作态,形状恐怖已极。
那人世间之骗子、说客、薄情郎、长舌妇,跪遍一地,张口惨呼,叩头求命。神情更是雕的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田秀铃越不想看,却又偏偏忍不住看的更是仔细,看着看着,只觉四下阴风森森,鬼哭神号,自己也似乎到了地狱中一般。
一阵风吹过,她机灵灵打了个寒噤,再也忍不住悄悄移动身子,往任无心那边移了过去,停停歇歌,心里又想靠得近些,又想离得远些忽然之间,她发觉自己身子距离任无心已不及一尺。
任无心竟恰巧在此时张开眼来,瞧着她微微一笑,道:“你还好吗?”
田秀铃只觉面上一热,直达耳后,心里虽想说一万个“不好”口中却强笑道:“还好!”
任无心抬头瞧了一眼,只见顶上繁星渐疏明月已落,微微叹了口气,道:“天已快亮了!”
闭起双目,又自入定。
田秀铃恨不得扑他怀中,将他摇醒,好教他陪自己说话,但终于强自忍了下去,移动身子,反而坐得更远了些。
万籁俱寂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斜斜倒下身子,想静卧片刻。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地底突然传来一阵镣铐叮当、铁链曳地之声其中似是夹杂着一声声低沉凄凉的叹息。
田秀铃先前本以为这又是自己疑心生了暗鬼,但耳朵贴上地面,越听越是清晰,听来似有不知多少冤魂苦鬼,正在地下长叹走动,忍受那自古以来,永不停歇的酷刑。
刹那间,她只觉一阵寒意,由心底升起,由足底直透脊背,目光转处,石柱上的地狱苦难,更是历历可见,夜风呼啸,寒意更重。
她虽是女中豪杰,但女子天性究竟胆小终于忍不住惊呼一声,往任无心身上扑了过去。
任无心一惊张开眼来,耸然道:“田姑娘,你怎么样了?”
田秀铃身子紧紧倚在任无心怀中,手指着地下颤声道:“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任无心微微动容,凝神倾听了半晌开口道:“哪有什么声音?”
田秀铃呆了一呆,伏地听去,那镣铐响动,凄凉悲叹之声果然已俱不再闻。
但闻任无心微微笑道:“姑娘若是觉得太过寒冷,不妨将在下这件皮衣取了去。”
田秀铃翻身一跃,自任无心怀中跃起,口中道:“多谢你,不用了。”
心头却是又羞又恼,暗暗忖道:“莫非他只当我为了要和他亲近是以故意编造出如此事来……唉!只恨那些声音此刻又偏偏不响了,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教他亲耳听上一遍。”
她虽非世俗一般心胸狭窄的女子可比但女儿家遇着此等事,情怀郁结,总是难以化解的开,越是平日豁达的女孩子,到了此种地步,便越是偏见固执。
田秀铃一念至此,竟索性坐在任无心后面,睁大眼睛,凝神倾听,只等那异声再响便将任无心推起。
任无心又已在闭目调息,他心里纵有千百件心事,表面却绝不显露。
又过了许久,异声却绝不再闻。
只见日光已从山顶缺口中,斜斜射了下来,将那铜柱的阴影,斜映在任无心身左第四根石柱上。
那根石柱正是田秀铃方才所坐之处,上面刻的拔舌地狱惨况,田秀铃此刻似是仍隐约可见。
但此刻天光已亮,寒气也已稍减,田秀铃方才的恐惧悚栗之心,此刻早已无影无踪。
要知那时人们虽然索畏鬼神,但无论是谁,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对鬼神一事之恐惧,十分中便要减去个六七分。
此时田秀铃回想起方才情景,心里反觉有些好笑,只觉自己方才的模样,莫要被任无心瞧见了。
心念反复间,突听喀地一声轻响,那根被阴影笼罩的石柱,忽然移动起来。
田秀铃方待伸手拍醒任无心,哪知任无心不等她叫唤,早已翻身掠起,沉声道:“两位老人家闭关时期已过,你就快见得着他们了。”
语声未了,石柱竟已向一旁侧了下去,圆石上立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洞。
那石柱本有合抱粗细,柱倒洞现,那柱洞自也足以让人容身而过。
只听柱洞下飘飘渺渺传上来一阵苍老的语声,道:“是无心来了吗?”
任无心气贯丹田,恭声道:“是!”
那苍老的语声道:“下来吧!”
任无心悄悄拉了拉田秀铃衣襟,还未答话。
忽然间只听那危岩之上也飘飘渺渺传下来一阵苍老的语声,道:“你带来的女娃儿是谁?”
语声虽轻细,但已隐有怒意。
任无心身子轻轻一震,呆了半晌,方自赔笑道:“这位姑娘虽是南宫世家中第五代夫人,但……但……”
他本待说:“但却和南宫少主并无燕婉之私,是以可说和南宫世家无甚关系。”
只是说到这一句话,他突觉话中甚是疑难,再也说不下去。
只听那语声冷冷道:“但什么?”
任无心叹了口气,道:“但她却数次救了我性命,又被南宫夫人逼得无处容身,是以我将她带来,求见两位老人家,再作区处。”
危岩上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田秀铃也不敢做声。
但见任无心垂手肃立,更不敢言语。
他为了对这死谷二奇尊敬,一至山脚,便与田秀铃两人设法除下了面上的易容之色。
田秀铃见他已被冻得苍白面容上,神色甚是不安,才知道他将自己带来此间,果然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担着极大的干系。
一时之间,她心头不觉大是感激忽然大声道:“晚辈来此,但求能见两位前辈一面,绝不敢多扰前辈们的清修,此后也永远不会说出有关此间所有之事,但两位前辈若是以此相责任相公晚辈纵然立刻退出,也无关系。”
她对谷中这两位神秘老人,本存敬畏之心,但想到任无心将为自己受责,心头勇气忽然大增,竟朗然说出话来。
任无心虽再三向她以目示意,她却仍滔滔而言,只做未曾瞧见。
只听地穴下老人沉声一叹,道:“你既已将她带来也就罢了!”
危岩上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你且一人先上来见我!”
任无心瞧了田秀铃一眼,低低道:“在此等着,莫要妄动。”
田秀铃方自点了点头。
任无心身形,已轻轻跃起,掠向左侧峭岩。峭岩之上,满布冰柱,正是绝好的落足借力之处。
田秀铃本在奇怪,那危岩高耸在空,任无心轻功虽高,也难插翅飞渡。
此刻她目光转处,才知那一根根冰柱,竟是飞渡危岩的云梯。
只见任无心身形在冰柱上飞跃看去越来越小,上得数十丈后,突然身子一闪,便无踪影,想是已侧身掠入危岩上的洞穴之中。
四下顿时又复归于寂静。
田秀铃望了望上面危岩,又瞧了瞧地下洞穴,只望这两位老人家大放慈悲,莫要将自己拒于门外。
突然间只听地穴下的老人语声又自传出,道:“听无心那般说来,你想必就是南宫寿的寡妻了。”
田秀铃心头一凛恭声道:“老人家说的不错!”
心头却已大是惊骇诧异,不知这地底中的老人,怎会知道南宫寿这名字。
原来南宫世家数代主人,俱是夭折惨死是以南宫夫人便将第五代的孙儿,取名为寿,意思自是望他能享天年之意。
但他名字,江湖中并无人得知,就连南宫世家,也只有上几代夫人,将他唤作寿儿。
但这老人隐居此间数十年,却唤出了这名字,田秀铃自然惊奇诧异,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地穴中又道:“你既求任无心将你带来此地,想必定有所求,但老夫不妨先告诉你,无论你求的是什么,都要有交换条件的。”
田秀铃沉吟半晌,道:“晚辈纵无所求,前辈若是有事吩咐,晚辈也当从命的。”
地穴中笑道:“想不到你说话倒伶俐得很,这难道也是你祖婆婆教给你的吗?”
虽是含笑而言,但笑声却冰冰冷冷,比不笑还要令人心惊。
田秀铃心头又是一凛,不知该如何答话,地穴中也没了声息。
田秀铃只得盘膝坐下,望着顶上的天光日色,呆呆的出起神来!
日色渐移铜柱的阴影,也移过了两根石柱,任无心方又现身而出。
只见他身形有如飞鸟下坠直至将达地面上,才在冰柱上借力换气一次,飘然落地。
身法之轻灵佳美,又岂是寻常江湖人所能梦想。
田秀铃见他身法如此,知道他功力必已复原心下不觉大是安慰。
又见到任无心面色也大见轻松,忍不住展颜一笑,道:“他老人家到底……”
任无心匆匆道:“我还要下去一次……”
话未说完,身形已自掠入地穴。
田秀铃只得叹了口气,心头虽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但此次任无心却出来得极是迅快,一出地面,便道:“这条地道甚是窄小黑暗你要小心了。”
田秀铃大喜道:“两位老人家已答应让我拜见了吗?”
任无心点了点头,拉着她步入地穴。
穴中果然黝黯难辨景物,田秀铃想到她即将与那胸中似藏有所有秘密的奇人相见,心头只觉热血奔腾,所有的黑暗严寒,俱已不放在心上。
那地道并不甚长恍眼便已走尽。
尽头处便是一间石室,方广丈余,四下仅有一床、一几,以及一具小小的石炉,看来陈设甚是简陋。床侧还有一道小小的门户。
田秀铃见此石室中并无人迹想是那门户必是通向老人的居处。
只见任无心果已恭声求见,门户中低应一声:“进来。”
田秀铃心头一阵紧张,随着任无心举步跨入门户却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只听那老人道:“这就是田姑娘吗?”
声音却变得甚是柔和,并无丝毫恶意。
田秀铃应声抬头。
只见这石室形如八角,方广也不过丈余,陈设也甚是简陋迎面石榻上,盘膝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一袭毛皮所制的宽袍,正在凝目瞧着自己。
她见了这地穴上危岩如削,圆石如玉,朔风严寒,秘径陈尸……种种气势,俱都奇诡雄伟,当真不愧死谷两字,心想这地穴之下,光景必也非同寻常,再也未想到这里仅有两间如此简陋的石室。
她见任无心对谷中两老那般倾倒恭敬,心里对这两位老人,更不知起了多少种幻想猜测。
而如今见了这老人,除了目光有如明镜,头发略为零乱外,也与普通老人无异,并无她想象中那般奇形异感。
一时之间她心头亦不知是惊奇还是失望,呆了半响,方自盈盈拜倒。
白发老人微微皱眉瞧了任无心一眼。
任无心立刻沉声道:“他老人家素来不喜多礼快起来吧!”
田秀铃一面长身而起,一面恭声道:“晚辈田秀铃拜见前辈,但求前辈……”
白发老人道:“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但你所求之事,老夫此刻还不能明言,过两日再说吧!”
田秀铃抬头道:“这……”
目光动处,突见这老人面容虽无特异之处,但神情却出奇的冷漠。
那正如以冰石所塑的普通老人石像一般,外貌形状,虽与普通老人无异,但神情实质,却大不相同!
这种极微妙而奇异的差异,使得田秀铃顿觉一股寒意由心头升起,说出一个但字,下面之言便无法继续。
白发老人道:“你既已来了,又瞧见老夫,此刻便过去外室相候,等任无心走时再带你同行。”
田秀铃瞧着这老人,似已呆住,她每多瞧一眼,便可发觉这老人另有特异之处。
她第一眼看时,只觉这老人普普通通,但看到第十眼时,手足俱已冰冷。
直到任无心在她耳侧轻唤了句:“田姑娘”,她方自回过神来,向那老人拜了一礼,立即转身而出。
她不惜冒着千辛万苦,要求见这老人一面,但此刻却只望越快离开这老人越好。她心头本有千百句疑问,但见了这老人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里外两间石室,非但大小不一光景也迥然不同。
里面那石室虽也阴森寒冷,但却甚是光亮,室中并不见灯光,想是悬有夜明珠一类稀世珍宝。
外间这间石室,仅赖内室余光透入,自是凄清黯淡更显寒冷。
田秀铃粉颈低垂,走至石室中央,停住脚步,转目四望,顿觉一种孤寂清冷之感自心头升起。
方才地穴之上,寒气虽远较此间为重,但那时有任无心在她身侧还可忍受。此刻她转目四周,石室空空,地上只有她一人的影子,那孤寂寒冷令她再也无法忍受,木立半响,身子簌簌的抖了起来。
她有心冲出石室,不顾而去,但那险峻的地穴,又岂是她孤身所能冲出,何况,她纵能冲出,但天涯茫茫,她又能去到何处?
她若不冲出去,这种被人冷落的痛苦,又岂是素来要强的她所能忍受。
一时之间,她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天下虽大,竟无她容身之地,世人虽多,又有谁是她的知心?又有谁怜她,疼她,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暗咬银牙,勉强忍住不令眼泪流下但眼泪在她秀目中转了几转,还是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一连串流下面颊,湿透衣襟。
她感怀身世,不禁自怜自苦,忍不住含恨低语,道:“我那祖婆对别人虽然心肠狠毒,但却是世上最怜我疼我的人,我却偏偏要背叛了她,到这里来受别人的欺负冷落,只要她怜我疼我,我本已该心满意足,对别人凶狠毒辣,与我又有何干系?”
忽然间,听到那老人沉缓的语声,一阵阵自石门里传了出来,道:“这些日子,你在外所作所为,我知之虽不详细,但想来必定有欠谨慎,看你今日竟将那女子带来,就已可见一般,你难道不怕她是南宫世家卧底的奸细,一切做作,只是为了要来探听我方的机密。”
接着,便听得任无心低声言浯,似是为田秀铃分辩之言,但语声模糊,听不甚清。
那人冷哼—声,道:“不要说了,莫非我懂的还没有你多吗?”
听到这里,田秀铃心中更是悲愤难言,这种被人冤屈的痛苦悲愤,端的令人难以忍受。
石室中老人却已不再提问此事,只是不断垂询任无心在江湖中之安排布置。
任无心恭恭敬敬,将他那一番苦心安排,俱都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田秀铃又不禁听得暗暗心惊。
她虽然早已知道任无心乃是一代奇才,却也未想到任无心的安排,竟是有如此周密,算来那南宫夫人纵然狠辣,在此即将来临的生死存亡一战之中,也未见能操胜算了!
只听任无心滔滔不绝,说了约摸两盏茶时分,方自叹了口气,道:“弟子此番在外,虽在各方面均有布置,甚至连那些后来极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前辈名家,也大多为弟子说动,答应出山助弟子—臂之力,但还有几件事,弟子仍觉毫无把握,只因这一战关系太过重大,是以弟子丝毫不敢大意,才赶着来请教你老人家,但此刻时机已十分紧迫弟子也不敢久留!”
那老人沉声道:“你随我十年,我一身所学,你已学得十之八九,唯有这镇静两字,你却还要再多下几分功夫。”
任无心没有出声,显见是不敢辩驳。
那老人又道:“其实你心中所觉那几件毫无把握之事,我早就知道,第一件,你可是摸不透南宫夫人所练究竟是何秘门神功,不知可有破法。”
任无心叹道:“你老人家当真是料事如神想那南宫夫人,数十年前之武功,便已可惊世骇俗,此番闭关修练后,弟子等怎是她敌手,尤其可怕的是,江湖中到此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她练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要是人能练得出的功夫,便有人能破,这一点你大可不必在意,你只要……”
田秀铃正自听得心动神移,目定口呆,突然间只听那老人一声轻叱,道:“好大胆子,竟敢偷听!”
接着砰然一声大震,两边石门,立刻紧紧关了起来,石室中变得漆黑一团,难见五指。
田秀铃又惊又怒,大呼道:“你自己话声太大,又非我故意要听的!”
但目下漆黑死寂,哪有回声。这石室本已阴森黝暗,此刻更死如坟墓一般,全无半分生气。
田秀铃大骇之下,摸了过去,但方才门户之处竟已变成一片光滑平整的石壁,哪还有丝毫痕迹,更无丝毫着力之处。
她回身再摸那边情况也是一样。四下冰冰冷冷,俱是石质之物。
无论是谁在这里也莫想度过数日,便要因饥渴寒冷而死。
田秀铃不禁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暗道:“他……他见我听得机密,竟要将我杀死灭口吗?但……但任无心总不忍见我活活困死在这里……”
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任无心又何尝对我有一分半分情意他除了一心要歼灭南宫世家之外,什么事也未放在心上,他有时对我虽也不坏,但那……那也不过是为了要利用我而已,何况,他对那老人家那般恭敬畏惧又怎敢抗命救我?”
她心中忽而悲苦,忽而愤怒,忽而痛责自己,又忽而大骂任无心。
但她心中还是存有万一的希望,只望任无心能瞧她曾经救他一命的份上,也救她一次。
那么,便可证明任无心还对她有一丝情意,那么,纵要她真的去死,她也死得心甘情愿了。
黑暗中,她不断折磨自己,饥渴、爱恨、寒冷、寂寞,各种痛苦,有如千万条毒蛇一般,时时刻刻不断在啃噬着她的心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田秀铃暗中推算时日,约过了四五日光景,这四五日时光的痛苦折磨,如非她心中还抱有万一之希望,实是难以忍受。
但此刻她暗中忖道:“任无心若有救我之意,此刻早该出手了,他纵不能真的将我救出,我也可听得一些动静,但……但四下—直静寂如死,只怕……只怕……”
—念至此,顿觉万念俱灰,再也不敢往下去想。
当下缓缓站起身子,摸索着走到石壁边。
晶莹的泪珠,随着她脚步移动,滴落在地。
她也不伸手擦拭面上泪痕,仰面悲嘶道:“任无心呀任无心,此番我死在你手里,虽然只能怨我自己,但我纵然化做厉鬼,也不饶你。”
她因爱成仇,因悲成恨,语声中充满了悲苦怨毒之情!
多日来的痛苦折磨,更使她思想越来越是偏激,咬一咬牙,嘶声又道:“祖婆……我……我对不起你老人家,但我死了,也必将化做厉鬼,助你老人家得胜,让那些自命仁义的侠义道,全都死在你手里!”
语声未了,突然纵起身子,一头向石壁之上撞了过去,黑暗中也瞧不见是否有血光飞溅,只是她身子已软软跌倒在地。
又过了约摸顿饭时分石壁突然开了一线,闪身跃入一条人影。
石壁开处,并非方才那两重门户,是以也未见有光线透入,四下仍然漆黑沉沉,难辨五指,自然也更瞧不清此人的面目,只有双目闪闪生光。
只见他对此间地形,似是十分熟悉,虽在黑暗之中,但脚步仍然走的甚快也未碰着床几等物。
他走了几步,突然伸手一晃,取出个火折子,闪起一溜火光,瞬又熄灭。
但在这火光一闪中,已可看出此人似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形状诡秘,身材魁伟,落手投足间,武功看来并不甚高,绝非田秀铃室中所见之人。
这人影也在火光一闪间瞧见田秀铃身子,赶过去抱起了她,匆匆退出石室。
那一线石壁,立时关起,外面仍是坟墓般死寂黑暗。
突听黑暗中一个阴森的语声道:“想不到这女子竟有如此烈性,快瞧瞧她是否死了,若是未死,赶紧救治,留着她还有大用。”
那白发苍苍的人影似是伸手探了探田秀铃脉搏腕息,然后沉声道:“非但未死,而且伤的并不甚重,想来她气力早已不支了。”
黑暗中语声冷冷道:“既是如此便将她放在此地罢了。”
那白发苍苍之人似是吃了一惊,诧声道:“放在这里?不送她出去吗?”
黑暗中语声道:“正是放在这里。”
白发之人道:“但……但若放在这里,由她行动,便难保不被她发觉些隐秘。”
黑暗中语声大笑道:“你知道什么,此番正是要她发觉些隐秘。”
白发之人道:“但……但……”
黑暗中笑道:“你还是去管你的饮食之事去吧,此等妙计,说了你也不会懂的,记得莫要忘了给任相公送些石蟹汤,那是他最爱吃的。”
那白发之人躬身听了,放下田秀铃,佝偻着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阴风惨惨,使得此地不但似坟墓,简直胜似鬼域一般。
又过了许久,只听田秀铃呻吟一声,显已自晕迷中醒了过来。
她轻轻转动一下身子,仍觉头疼如裂耳中但听风声呼啸,竟是那石室中绝对没有的。
触手一摸,地上也不再是平滑石质之地,而是坎坷不平,粗糙已极,与那石室迥然大异。
她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噤,暗惊忖道:“莫非我死了,真已化做厉鬼冤魂?”
心念还未转完,突然又听得一阵铁链拖曳,镣铐响动之声,随风传来,虽然飘飘渺渺,隐约难辨,但听来却更是令人悚粟心惊。
田秀铃心头又一寒,接着忖道:“此刻莫非我已真的置身于鬼境地狱之中?”
刹那间她心中也不知是惊恐还是悲痛呆了许久,方自长身而起咬牙暗忖道:“无论我是人是鬼,都该查个究竟,我若未死,反正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再死一次也无关系,我若真的死了,那么我已是鬼了,别人都该怕我才是,我还怕什么?”
一念至此,当下摸索着向前走去,立心想看看那铁链镣铐之声,究竟是自何处发出的。
地势虽非十分难行,但田秀铃走来却甚是辛苦,每走几步,便得定下来略作喘息,但顿饭功夫后,还是被她走出二十余丈。
只听那铁链镣铐之声已越来越是清晰渐渐又可听到,其中还不时夹杂着悲叹呻吟之声声声令人断肠心惊。
田秀铃心头忽又一动,大奇忖道:“这里莫非还是死谷,这些也就是我方才在那圆石上所听得的声息,但……但如此说来,我又是如伺走出那石室的呢?”
她委实百思不得其解,只因这其中所包含的诡秘奇异之事,委实令人难测。
转目望去,忽觉眼前已有微弱的光芒虽然火焰闪动间,也带着森森鬼气,但已可借此看出,此地竟是条狭长的岩洞,四面怪石如鬼齿般林林列列,更不知是冰柱还是钟乳?
这时她已可听出,铁镣悲叹声中,还夹杂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她不禁暗中冷笑一声,忖道:“任无心此刻若在这里,他就可知道我方才没有听错了。”
但这死谷之中,怎会有此异声?
任无心既是死谷二奇的心爱传人,怎会也不知道这其中的隐秘?
这死谷中除了那两位奇人之外,是否还另有他人存在?
若是还有他人,这些人又是何身份?
她越想越觉疑云密布难以猜测,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喉间更是干渴难言,坐在地下,闭目调息了一下,方自大步向前冲去。
这时她满腹雄心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奔行了三数丈后,便见岩洞尽头,石壁上嵌着一盏铜灯,光焰甚是黝黯铜灯上更是色泽斑斓,满生铜锈。
那铜灯之下,赫然竟是一道铁门,铁链悲叹之声便是自门中传出来的。
门上也系着条巨大的铁链,用一柄铜锁扣住,但那钥匙却也正挂在铁链之上。
还有四个以碧磷写成的字迹,在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写的正是:“妄入者死!”
铁门铜灯粗链巨锁望之已如地狱之入口,令人不寒而粟。
那四个碧光惨惨的字迹,更令人触目惊心。
但田秀铃早已将—切事俱都置之度外,暗中一咬银牙,大步走去。
摘下钥匙,开了铜锁,费了许多气力,方将那粗重的铁链取下,铁链相碰,叮当作响。
这种铁链响动之声一起,门内的铁镣悲叹及脚步之声,便一齐停住。
田秀铃倒抽一口凉气,伸手去扳铁门,那铁门自她想来必十分沉重。
哪知她伸手轻轻一拉,铁门便已大开,似有鬼卒在一旁暗助一般。
她又不觉吃了一惊,踉跄倒退两步,方自驻足凝目望去。
只见门内灯光,较门外尤暗,阴森森的,哪里瞧得见有半条人影。
她壮起胆子,干咳一声,沉声道:“里面可有人吗?请出来相见。”
她一连问了三次,门中仍是寂无回应。
此时此刻,她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双掌护胸,一步步向门里走了过去!
其实她此刻哪有防身自保的力气,门内若是有人偷袭,一掌便可将她立毙当地。
但她一直走入门里,四下并无异兆。
灯光之下,但见她身上皮衣,早巳狼藉不堪,且已完全冰冻,哪有丝毫温暖之意,她头上所戴护身皮帽,也已歪落一边,露出那零乱之长发,憔悴之面容,但直至此刻,四下还见不到一条人影。
忽然间,她只听身后叮地一声轻响,大惊之下,霍然转身。
只见一条鬼魅般的人影,乱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目,满身镣铐缠绕,正作势要向她扑来,但身形一动,镣铐便已出声是以田秀铃立刻发觉。
她虽未被伤,但瞧这人影如此模样,当真有如恶鬼噬人一般,也不禁惊的呆了,只觉双膝发软,竟不能动弹。
那恶鬼般的人影两道恶鬼般的眼神,也在瞬也不瞬地瞧着她身形有如泥塑般未见动弹。
田秀铃定了定神,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这里究竟是何处?”
那人影又自木立良久,方自缓缓道:“你看我像人还是像鬼?你看这里可像是人间吗?”
田秀铃心头一凛,只觉这语声之尖厉枯燥,当真有如狼嚎鬼哭一般,脚步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大声道:“此地若非人间,莫非是鬼域不成?”
那人影嘿嘿怪笑道:“是了,这里正是森罗鬼域,我也有许久未食活人的心肝了,不想你竟送上门来,正好让我大嚼一顿。”
惨厉的笑声中,他竟带着铁链,移动脚步,一步步向田秀铃逼了过去。
田秀铃虽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见了这似人似鬼的怪物,仍不觉心惊胆战,颤声呼道:“你……你敢?”
脚步一错,便待冲出门去。
但是她行动早已不便,而那恶鬼般之人影,虽然满身镣铐,脚步也比她灵便的多,横身一跃,便挡住了她的去路,张开双臂,嘿嘿狞笑道:“你到了这里,还想走的了吗?”
田秀铃惊怒之下,奋起一拳,向他当胸直击过去,但她一手招式虽也后藏变化,怎奈气力却已大是不济,哪里还能伤人。
那鬼怪般人影见她一拳击来双手一横铁链,迎了上去。
田秀铃摸不清他来路,此时此刻,怎敢与他硬拆硬接,缩肘收拳,连发三招。
那怪人嘿嘿一笑,轻描淡写,便解了她三招,竟似也已预知她拳路之精华。
田秀铃呆了一呆,大惊退后三步,暗暗忖道:“无论如何,我只要令他身子一侧,便可冲出门去。”
她实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落在这非人非鬼的怪物手里的情况,是以求生之念大起,当下奋起仅余之气力,左拳右掌,猛扑上去,忽地攻出七招。
这七招正是南宫世家不传之秘,招式奇诡,变化无方。
田秀铃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拼命使出这七招来,仍然颇见威力!
哪知怪人却狞笑道:“人世间的武功,岂能打鬼!”
手掌微扬,铁链叮当作响声中,又轻轻易易,化解了这七招,招招俱是在田秀铃一招还未发出之前,便已先封住了她的去路。
田秀铃大骇忖道:“他……他莫非真的是鬼,否则怎会识得我的招式?”
当下心头一寒,奋力向那怪人身旁窜了过去,只望能侥幸冲过。
哪知她身子还未到,那颗乱发披散的头颅,已狞笑着挡在她面前。
她惊呼一声跌倒在地,腰、腿、肘、腕,一齐使出了全身气力,向后滚出数尺,踉跄着爬了起来,抬头向前望去。
那鬼魅般的怪人,已拖曳着镣铐,摇摇摆摆地向她走了过来,喉间不断发出恶兽般的狞笑之声。
他每走一步,田秀铃便后退一步虽在如此严寒之中,但她已是大汗淋漓。
忽然间,她身子一撞,后面已是石壁退无可退。
那怪物狞笑不绝越逼越近,双臂斜举,十指箕张,饿鬼般扑了下来!
田秀铃再也忍不住,终于嘶声惊呼起来。
尖锐的呼声,划破四下寒雾,与那鬼魔般的狞笑之声,混合成令人悚栗的声调。
她只觉双膝发软,力竭声嘶,竟扑地跪倒。
那鬼魅般的怪人腕间铁链一阵颤动,冰冷的手指,缓缓触及了田秀铃的咽喉。
田秀铃只觉喉间如被毒蛇噬了般再也透不过气来,暗道一声罢了,闭目等死。
哪知鬼魅般怪人竟突然缩回手掌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之中,充满得意之情,似是突然做了什么得意之事—般铁链镣铐,也不觉叮当作响。
田秀铃紧闭双目,忍住不去瞧他。
只听这怪人狂笑道:“田秀铃,你为何不敢张开眼来?”
田秀铃这一惊非同小可瞠目惊呼道:“你……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怪人哈哈笑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田秀铃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怪人道:“你不认得我吗?想一想,我便是那葬身绝崖的冤魂……”
田秀铃又不禁打了个寒噤,目光直视他,鬼火般的灯光下,只见他被乱发掩去大半的面容满是血污,森森白齿,也有几粒碎断,但……但他那双光芒闪动的眼睛,仔细瞧去,却似曾相识。
只听那怪人狞笑着又道:“再往前想一想……想一想……我便是你从小最恨的人……”
田秀铃只觉得身子一震,突然嘶声惊呼道:“你是……你是南宫……”
那怪人仰天狂笑道:“不错,我就是他,哈哈……想不到吧,今日你竟会跪在我面前,多年来的冤气,今日我算出了一些。”
田秀铃听得他这番狂笑之言,心头不知是惊是喜是怒,面前这就是她一心想要寻出下落的人,但她却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
瞧他此刻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像是昔日潇洒从容的南宫公子,想见他这些日子来所受的苦痛,必非人所能受。
一念至此,她心头又不禁泛起怜悯之意,黯然长叹一声,垂泪道:“你……你怎会未死……又怎会被人困在这里?”
那怪人霍然顿住笑声,目光又变得满含悲愤怨毒之意,嘶声道:“我多年苦心布置,步步为营,只因我早已知道……”
说到这里,铁门外已闪入一条人影,身子飘飘,大袖微拂,一阵香气,随袖而出。
田秀铃眼角方自瞥见这条人影,鼻端已飘入一阵香气,惊呼道:“快回头,有人……”
话声未了,又是头晕目眩,话不成声,身子摇摇而倒。
她实未想到世上竟有发作如此迅快之毒物,朦胧飘忽之间只听一声怪笑,又一声厉喝,道:“好恶的人,你既将她放入,为何……”
但这时田秀铃已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话都再也无法听到了。
直到田秀铃再度醒来之时,情况却已与晕前迥然而异,晕迷中她只觉一种燥热之感,布达四肢躯体,竟是难以忍耐,呻吟一声,方自微微张开双目。
转目望处,但见青天在上,白云悠悠,一对早春候鸟,展翼飞于白云之下,吱呀浅唱。四面新抽浅绿,林木已将成荫地上青草茸茸,广被百丈,望之有如精工所织之毛毡一般。
这时,旭日方自林梢升起,一线阳光,灿烂如金,将四下景物映得光彩辉煌。
加以鸟语花香,薰风拂面,更似人间天上。
田秀铃一目望过,但觉心头一惊,挣扎着爬了起来。
只见自己身上,穿着仍是那一袭厚重的皮衣,触手摸处,满头汗珠淋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暗道:莫非这是我眼花了吗?
但一切景物,却又是如此真实。
田秀铃定了定神,回想晕倒前的情景,当真是人如鬼魅,地如鬼宫,便是九幽地狱,也无那般阴森酷寒,她至今想起,心头仍不禁为之一阵悚粟。
而此刻,青天白云,浅草如茵,她也不知道自身是隔世再生,还是犹在梦境。
她再也想不出自己怎会到了这里,忍不住暗暗忖道:“在那死谷中所发生的一切,莫非只是一场噩梦不成?”
但只要她一合起眼帘,那些阴森恐怖的景象,便历历如在目前。
尤其那穴中满身镣铐之人,更难令她忘怀,那叮当作响之镣链曳地声,那可惊可怖之悲叹狂笑声,此刻亦如仍在她耳畔。
忽然间,一阵车马之声,随风传来,车声辚辚马声长嘶,瞬息间来到近前。
田秀铃正想寻人问一问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处,是以也不躲避,倒望那马车仍穿林而入。
哪知车马到了林前,便戛然而住。
林木掩映间,只觉那马车金碧辉煌,甚是华丽驾车之马,更是长足奋鬃神骏已极。
田秀铃暗奇忖道:“此地看来仍是荒郊之地,怎地突来如此豪富人家?”
一念尚未转完,但闻车厢中一阵娇笑轻语,车门微启,相继走出四个白衣女子。
阳光之下,只见这些女子们长裙曳地,白衣胜雪,秀发披肩,宛如乌云,衬着四下良辰美景,宛如仙子般袅娜穿林而来。
田秀铃暗喜忖道:“既是富室女眷,我探路也容易的多。”
但她垂顾衣衫,却顿觉有些自惭形秽,勉强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衫,却仍不敢面对来人垂首走了过去,敛衽道:“请教姑娘!”
她一句未曾说完,那些白衣少女,竟突然掩口轻笑起来。
田秀铃呆了一呆,抬目望去,白衣少女们竟已伏身拜倒在地上。
田秀铃又惊又奇,几乎惶然失措,嗫嚅着道:“姑……姑娘们为何如此多礼?”
她方待还礼拜到,只听跪在前面一个颀长少女伏身轻笑道:“才只一个月不见,夫人难道便已不认得婢子们了吗?”
田秀铃身子一震,大惊道:“你……你是谁?”
那颀长少女咯咯轻笑着抬起头来,道:“莺莺叩见夫人!”
竟是南宫世家中之内宅婢女。
田秀铃更是大惊,目光一转,另三人也已抬起头来。
田秀铃早已目瞪口呆,过了半响,方自失声道:“莺莺、燕儿……你……你们怎会来到这里?”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竟会在这里遇着南宫世家的婢女,是以方才竟未看出她们是谁?
只听莺莺垂首笑道:“婢妇们来到这里,是专程来迎接夫人的。”
田秀铃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置身何处这些南宫婢女们却竟己知道。
一时间,她更是惊诧脱口道:“你们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莺莺秋波微转,盈盈一笑道:“夫人莫非已经忘了吗?”
田秀铃道:“我忘了什么?”
莺莺笑道:“明明是夫人自己通知太夫人的,太夫人才令婢子们到此相迎。”
田秀铃失色道:“哪有此事?”
莺莺浅笑道:“若非如此,婢子们又怎会知道夫人在这里?”
田秀铃呆了一呆,半晌答不出话来,暗暗忖道:“是呀若非如此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会到了这里,她们怎会知道,难道……难道……我真的通知了她们,而自己又忘怀了……难道,我在晕迷之中,竟做出些连自己也不知道之事?”
连日来她所遭遇的一切,件件俱是如真如幻,如梦如醒,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件是真?哪件是假?是以此刻她对自己之行为,都变得毫无把握。
莺莺见她神情痴痴迷迷秋波又一转,面上突然泛起了怜悯的神情,似是在可怜她神智已有些不清,连自己所做所为都记不得了。
田秀铃见了她面上神情,心中更是疑惧交集。
莺莺、燕儿相互打了个眼色,双双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牵住了她衣袖。
燕儿轻声笑道:“夫人,请上车吧。太夫人还在等着呢。”
田秀铃道:“她……她老人家……”
莺莺不等她话问出来,便已接口笑道:“太夫人对夫人一直想念的很,人前人后,都夸说夫人的好处,只……只可惜一时受了坏人蒙骗,但只要夫人回去,唉,莫说太夫人欢喜,就是婢子们,也都高兴的,所以太夫人一说,婢子们就急着赶来了。”
田秀铃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喃喃道:“我猜的果真不错,世上之人果然只有祖婆是真正对我好的……只有祖婆……再无别人……”
说着,泪珠不觉滚下面颊。
莺莺、燕儿又自悄然换了个眼色,燕儿赔笑道:“这就对了,夫人的聪明,究竟非别人能及,常言说的好,间不疏亲,十指连心别人再好,也是外人,怎比得嫡亲的骨肉,胳膊肘还有往外拧的吗,不看别的,单看太夫人自从夫人走了后,那份悲伤之情,唉……”
她揉了揉眼睛,眼眶似也红了。
这一番话显然已将田秀铃说的更是激动,虽在阳光之中,但她那被厚重皮衣紧裹着的窈窕娇躯,仍不禁轻轻颤抖了起来。
莺莺眼波一转轻轻推了推燕儿,笑骂道:“死丫头,还在嚼什么舌头根子,赶紧将夫人扶上车吧,莫要让太夫人等得着急。”
田秀铃心头再无疑虑,已决心要回到她祖婆的身侧。
她只觉世界虽大,只有那里,才是她的存身之处,只有在那里,她才有温暖与尊严才不致受到别人的冷漠与轻贱……
她甚至已开始后悔,以前为何要背叛世上最疼她,最关心她的祖婆,她若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而换得的却只有冷漠与轻贱那岂非太傻了吗?
莺莺、燕儿扶着她缓缓走向马车,她伸手抹去了面上泪痕。
抬首望去天畔突有一片阴云飞来,掩去了和丽的日色。
就在这时,远处山坡之上,阴影之下,正有一条佝偻的人影,在留意窥望着这边的动静,暗影中虽无法分辨他的面目,却可看到他那双目之中,光芒闪动,远远望去,有如惊虹厉电一般。
一声马嘶,划破四下寂静。
马车终于启行。座上的车夫,挥鞭打马,带起急速的辘辘车声,向东方奔去。
且说任无心那日在石室,发见老人封闭门户之后,立即瞑目静坐,似已入定。
他自不敢惊扰,也只得在一旁静坐调息。
静室之中,难分时日,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方自缓缓张开眼来道:“方才你先去上面,与那老怪物说了些什么?”
他口中之老怪物,说的自是死谷二奇中的另一人,其人之神秘,似是尤在此人之上。
任无心笑道:“弟子去了那里,他老人家也未说什么,只略垂问了弟子这些日来的经过,便挥手令弟子出来了!”
老人微微一笑,道:“那老怪物近年来脾气更加古怪,你多日未来,自不知道有一日他居然定要一尝西湖醋鱼的风味,试想此间连木鱼都没有哪有醋鱼他却定要大吵大闹不休,又有一日他与我棋未终局,便定要出谷,说在这里罪已受够,无论如何也要老谢扶他出去,谢老儿既不敢违抗于他又实无法答应,那情况当真狼狈不堪。还有一日,他……”
这老人口风一变,忽然娓娓说及此类琐细之事,绝口再也不提田秀铃。
任无心虽然有些关心,但见他如此,也不敢询问,只得赔笑倾听。
又过了许久,突听有人轻叩石壁,原来那石壁之间,还另有一道暗门。
任无心应命开了暗门,门外便躬身走入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捧着只托盘,见着任无心,欢呼—声,道:“任相公你是何时来的?早知任相公你来,老奴少不得又要做一味石蟹汤了。”
任无心见着了他似也十分欢喜,却故意板着脸道:“多日不见,你怎地还是要唤我为任相公,你若再如此相称,我也要唤你为谢老前辈了。”
白发老人亦自面孔一板,道:“长幼有序,大小有别,尊卑之间,这称呼是万万不能错的老奴服侍老爷数十年,若连这都不懂,那岂非……”
榻上老人接口笑道:“好了,好了,你又引起他的高论了,这老儿固执起来,连那怪物都拿他无法可想,近十年来,我哪次不劝他改了称呼但他却道:‘头可断,血可流这称呼却是万万改不得的。’这种话要人听了,当真要被他活活气死。”
白发老人只做未闻,双手将托盘放在榻上,恭声道:“老爷请用饭。”
榻上老人笑道:“这老儿睥气虽然古板固执,但做饭的花样却不少,竟将—样黄精山药,翻出了七十多种做法……”
白发老人道:“七十七种。”
榻上老人笑道:“不错,七十七种,我吃了数十年黄精山药,有时吃到口里,竟也分不出是什么,无心你既来了,少不得也要吃几日了。”
任无心笑道:“谢老儿的手艺,弟子已有多日未尝,今日少不得要大吃一顿的。”
白发老人的枯涩的面上,又露出了—丝笑容,道:“近日洞里石蟹已有不少,老奴加意做碗汤来,任相公不妨品尝品尝,不是老奴自夸,比起外面的山珍海味,也未见差了许多。”
他一面说话,—面躬身退出。
榻上老人叹息—声,道:“若不是他,我与那老怪物日子便当真难过了,这数十年来……唉……”
举起托盘,改口道:“你来吃些吧!”
任无心吃了一些,情不自禁,瞧了瞧外面之石室门户,讷讷道:“她……她……”
老人面色一沉,道:“她什么?我绝不敢将她饿死便是,你且在室中用功,休得胡思乱想,时机既已如此紧迫,我便要在这几日之中,传授你几样绝世之学,用以对付南宫世家之魔功。”
任无心精神一振,忽然想起那只神秘的素手,以及素手之主人兰姑,当下将她的种种神奇之处,以及自己对她之猜测,一一说了出来。
说到那兰姑神奇之武功,以及雪地之中,一路呼名而来,一掌击毙阻路灰狼之事,老人面上,亦似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只见他斜倚石壁而坐,眼帘微合,满面俱是肃穆之容。
这睿智的老人,显然正在以数十年累积的经验与那过人的智慧,试想来解释这匪夷所思几乎非人类所能解释之事。
任无心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但在这片刻间,兰姑那神秘、苍白、而又艳绝人寰的面容,似又已在他心头泛起,与田秀铃含泪凝睇之双目,在他心中纠结成另一不可解决的难题。
突听老人长长吁了一口气,打断了任无心之思潮,道:“据老夫所知,昔年武林中,曾有位奇人,名唤摧心使者!”
任无心动容道:“摧心使者?这名字弟子怎地从未听人说起?”
老人道:“此人故世已将百年,你自不会知他姓名,但纵令他在世之日,江湖中亦极少有人能见着他的行踪更无人知他武功深浅,只是……武林中无论是谁,只要听得他的名字,便不禁心惊胆战。”
仔无心听得又惊又奇,忍不住又自插口问道:“别人既不知他武功深浅,却又为何畏惧于他?”
老人道:“只因当时江湖传言,这摧心使者,有种极为神奇之魔功,能令无论什么人,只要瞧他一眼,便要听命于他。”
他微微—顿,方自接道:“此等秘门魔功,自古便有相传,武林中号称摄心之术,被此术所摄之人,不但神智全然晕迷,完全受制于施术之人,而且有人还能做出些并非自身能力所能达到之事。”
任无心道:“弟子也曾听起这摄心之术的魔力,但却不知此术还能令人做出超凡之事。”
老人叹一口气,道:“此事解释极为困难,却可举例说明。”
他沉吟半晌,接道:“例如一个全然不通武功之人,身受摄心之术所迷之后施术者若令他离地飞起三丈他也可毫无困难的离地飞起,魔术者若是令他忘去自身完全不通武功,要他去与个武林高手动手较技,他也可立刻应命,动手时竟可使出些他平日做梦也未想到的武功招式。”
任无心全神贯注,屏息倾听,面上早已为之耸然色变。
只听老人缓缓接着又道:“此等事情,全然超出人类理解能力,但却绝非虚幻空言,只能勉强将之解释为一种精神之力量,若是再进一步研讨,又与佛家大乘妙帝有些相似,西域苦行头陀,有些竟能入火不伤,入水不淹,想来亦是此理,只因他们面临水火之时,早已自我摄心,将自身驱入忘我忘物之境,如此方能发挥体内全部潜能,做出些超凡之事。”
任无心道:“佛家芥子须弥,明镜无台之说,若是浅而言之,想必亦同此理?”
老人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当真可教。”
笑容一敛,正色又道:“想那摄心使者,既有摄心之力,自可驱策群豪,为所欲为,江湖中自然人人对他畏惧,幸好此人虽具异能,却颇知自束,一生之中并未行恶,是以并未在江湖中引起什么波澜,而那南宫夫人嘛……”
他沉声一叹,接道:“她如今驱策群雄,用的虽多属药物之类,但依你说来,那素手兰姑之种种,却绝非药方单独所能达到,那女子想必已被南宫夫人之精神力完全控制全然忘了世上万事万物,甚至连时间都已忘去……”
任无心恍然道:“是了,想那兰姑数十年来,容颜始终未改,这绝非是因南宫夫人与她自身怀有驻颜之方,而是因她完全忘物忘我,也忘去了时日之逝去,是以还保留着数十年前之容颜。”
他说到这里,老人面容之上,突然起了—丝极为微妙之变化。
但这变化瞬即消失,任无心自也未曾发现。何况他纵然发现,也猜不透这老人面色为何变化,有何含意。
只听任无心又道:“想那兰姑若是已具超凡之力,自是人所难敌,南宫世家有了她一人,已可以一挡百,想来那些武功极深的高手,亦俱是伤在这一双素手之下,而我等眼见素手成劫,却仍无法破解,亦无法抵挡,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南宫夫人武功虽高深,却并不可惧,只因南宫世家中之四夫人陈凤贞,已曾暗透消息于弟子,说这南宫夫人所练之魔力,俱都是练在这素手兰姑的身上,而几次素手出现之时,还未达成最后之阶段但那惊人的魔力,已令人不可抵抗,弟子全力与她周旋,亦难逃得她一掌,若是最后阶段被她练成,便是南宫夫人全面发动之时,那时素手兰姑,甚至已成金刚不坏之身,那时……唉,若令这一双素手纵横江湖,造劫之大,就令人更不敢想象了。”
他心怀悲天悯人之心,心下当真是忧虑重重,难以自解。
哪知老人却微微一笑,道:“我早已说过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既有素手兰姑,便必将出现她的克星……”
任无心忍不住叹道:“但那克星是谁?何时出现,却委实令人担心的很。”
老人笑道:“那克星说不定便是你任无心,说不定数日之后便可出现了。”
任无心不禁心头一动,大喜道:“你老人家莫非已有了破她之术?”
老人微微颔首道:“凡被药物所迷之人,应有解药,此点已毋庸置疑。”
任无心讷讷道:“但你老人家方才也曾说过,那素手兰姑绝非单凭药物之力所能……”
老人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凡被摄心之术所制之人,亦必有一点弱点,那正如横练金钟罩等功无法练至之死门,只要寻出此点,便无异寻着解药。”
任无心道:“莫非此点是在她身上吗?”
老人摇头道:“并非在她身上,而是在她心上。”
任无心大奇道:“心上?”
老人道:“是的,她心灵之上,必有一处弱点,你只要能设法击中她此处弱点,那摄心之法便完全失效,那时她不但完全记起自身一切遭遇,而且也会对那南宫夫人恨之入骨,那时……”
老人极为得意的仰天一笑,接道:“她非但不再造劫江湖,而且定要回过头去,与南宫夫人为敌,你便可去—强敌,得一助手了。”
任无心听得又惊又喜,道:“但她那弱点必被南宫夫人隐藏的极为隐秘,外人怎能发觉?”
老人笑道:“常言说得好,若要知水性,须向根处寻,你若要探查出她心灵之弱点,便得先知道她心头的秘密,你若要探查出她心头之秘密,又先得知道她以往之身世与来历。”
任无心双眉深皱,呆了半响,长叹道:“这却又难了。”
老人道:“那兰姑秘密,你终有发现之日……”
任无心陷入了沉思。
老人展颜一笑,道:“你不妨在此暂留数日,在这几天里,我尽量将南宫世家武功中之破绽俱都指出你不妨也回忆回忆与兰姑动手时之招式,七日之后,你再动身上路吧!”
当晚,那白发老奴谢忠果然调制出一碗极为美味的石蟹汤来。
要知这死谷穷阴极寒,鸟兽绝迹,他们平日的食物,除了可以储存经年的黄精山药之外,便是这寄生石隙中,生存力最强的石蟹了,是以这石蟹汤,也就成了这死谷中唯一的美味。
七日之后,任无心自然获益良多。
在这七日之中他也曾为田秀铃担心,但却断定老人绝不致伤害于她,是以随即释怀。
第七日过后,老人将任无心唤至榻前自也是再三叮咛,要任无心加意谨慎。
任无心肃然道:“弟子此番出谷之后,便要与南宫世家决一死战,不但弟子之一生事业,生死存亡在此一举,江湖中还不知有多少武林朋友的安全生命,也着落在弟子肩上,此事关系如此重大,不劳你老人家吩咐,弟子自会小心在意的。”
老人微微一笑,道:“不仅如此便是我们两个老怪物的希望,也着落在你身上哩!”
任无心面色更是沉肃,接口又道:“这一战动员武林豪杰之多,占地之广,堪称江湖中数十年来仅见,战况之激烈,不问可知,武林黑白两道,也势将有不知多少人丧身于此一役之中。是以弟子亦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求一身之力,能阻遏甫宫世家恶势力之增长,是以……”
他黯然一叹,垂首接道:“弟子此番一去,实不知他日是否还能生回此间……”
他语声已渐哽咽垂下头去,住口不语。
老人的面容,似也变得十分黯然,缓缓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固是男子汉本色,但我却不希望你如此,常言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你这次纵然败了,下次也并未绝无希望,若是定要学那西楚霸王,一战不成,便自刎乌江,便大大错了。”
任无心忽然觉得老人言语之中竟似隐隐含有不祥之意,并在暗示他此战致胜之机并不太多。
他心头一阵热血奔激,昂然道:“弟子生死虽事小,此战胜负却事大,是以这一战实是只许胜不许败,战事未胜之前,弟子也万万不肯死的!”
他说的截钉断铁,音节锵然,老人展颜一笑,道:“但愿如此。”
任无心道:“无论如何,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弟子有生之年,绝不敢忘,只恨……只恨你老人家始终不肯将弟子列为门墙,是以弟子也始终不敢以师傅两字称呼你老人家。”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本极潇洒,为何也学会斤斤计较于这称呼名分之上。”
任无心垂首不语,只是翻身在地,拜了四拜,道:“弟子去了。”
老人道:“你何时动身?”
任无心道:“待弟子上崖参拜过他老人家之后,立时动身。”
只听石壁一阵响动,那白发老奴又躬身走入,道:“二老爷要老奴传语给任相公,说他老人家已闭关,请任相公不必拜别了。”
任无心道:“但……但……”
老人道:“那老怪物既然如此说,你不拜也罢。”
白发老奴赔笑道:“反正任相公此去不会太久,老奴的石蟹汤,还在这里等着任相公哩!”
任无心颓然长叹一声,道:“我此番一去,已不知何时再能回来了?”
白发老奴怔了一怔,惶然道:“任相公你……你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任无心凄然一笑,再不做答。
老人道:“你此刻若要动身,还是由原路出去吧!”
伸手一按,通往前面石壁的门户又自缓缓现出。
任无心目光转处,但见外面那石室之中竟然渺无人迹,田秀铃也不知去向。
刹那之间,他面上立时变了颜色,不禁惶然道:“田姑娘……她……”
老人缓缓道:“她已走了。”
任无心目注老人,道:“你……你老人家莫非……已将她……她……”
老人面色一沉,轻叱道:“我会将她怎样?”
任无心垂首道:“弟子并无他意只是……那田姑娘无论如何,总是弟子之救命恩人,弟子既将她带来此地,岂可……”
老人轻叱道:“你不必说了,只因此间之秘密,绝不容外人参与,是以我方自将她遣出但她之生命安全,绝无妨碍,你只管放心好了。”
任无心听得老人如此说法,怎敢不信,当下暗中放下心事,只盘算日后如何去寻得田秀铃之行踪,报一报她相待自己之恩义。
他再也想不到此中之曲折变化,处处令人难以猜测,田秀铃此番一去,又使得事情之变化更加微妙这后果任无心此刻若是知道,只怕他再也不肯出去了。
但他终于别过了老人,黯然而出那地穴中仍是穷阴极寒,寒风刺体。
任无心上得圆石,地穴便自合起。
想起那日田秀铃在寒冷恐惧之中,不自觉地依偎到他身侧的情景,不禁露出一些微笑。
但此刻地穴依旧,田秀铃却已不知去向。
一想起田秀铃幽怨眼泪,含愁眉尖,面上的笑容,立时消失。
出了地穴,便是那酷寒漫长的山狭地道,那些狰狞的尸身有如石像般,亘古不变,守护着这地道,吓阻着妄想窥探此间秘密之人。
任无心多年来在这条谷道中往复行走,已不知有多少次,谷道中每一具尸身之来历,他俱能一一道出,每一具尸身的形态他纵然闭起双目,也能描述。
这些尸身和他似是已结下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情感,他每走这谷道一次,这种情感便似又加深一分。
此刻他脚步已在不知不觉间放缓了下来,只觉身穿蓝袍的老人尸身,横剑而立,在黑暗中骤眼望去,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生是死。
任无心轻叹一声,喃喃道:“铁公直呀铁公直,你享名数十年,虽未行善,亦无大恶,本可在家中度过残年,享享清福为何你却偏偏要闯入此地,无端送死,还连累了你心爱的弟子!”
这尸身正是昔年以纯阳七十二剑在武林中颇享盛名的仙人剑铁公直,再后面便是他唯一的传人,小纯阳吕玄。
这老少两具尸身,在这谷道中存在最久任无心自也对他们最是熟悉,但他总猜不透这两人为何要冒险闯入死谷?
此刻他心中正自感慨丛生,悄悄绕了过去,目光动处,神情突然一变。
阴风惨然吹动,冷雾往来飞浮,旧有的两具尸身之后,赫然竟又多了两具尸身。
两人俱是黑衣劲服,死状甚是狰狞可怖。
任无心骤然停下脚步,定了定神,本还只当自己眼睛已瞧花了,但凝目瞧了半晌,这两个尸身虽然也已僵冷,却确属任无心前所未见之人。
他与田秀铃入谷之时,也曾留意观察,也绝未发现这两具尸身。
显然,在这短短几日之中,谷道中又曾有人试图闯入,却不知被何人击毙在此地。
但谷中人死,立刻便被冻僵,是以谁也无法自尸身之僵冷程度推测出这两人究竟死了多久?
他俯下身子,仔细查看这两具尸身致死之因,只见尸身之上,绝无伤痕,也不见血迹。
但两人双眼俱已凸出,似是被人以一种罕闻罕睹的重手法击毙,且是一招便已毙命!
武林中身怀此等武功之人,实是寥寥无几,任无心用尽心思,也猜不出此人究竟是谁?
怎会在这里击毙两人之后,便又消失无影?
就在此时,谷道前端,突然隐隐飘送来一声轻微的呼喝之声!
只因这谷道中奇寒无比连语声出口都被凝结,绝难及远,而此声呼喝却能自远方传来,那呼喝之人想必中气充沛,内力惊人!
任无心心头一动,肩头微耸,如飞赶了上去。
连接几个起落之后,只见前面冷雾寒云之中,果然有刀光闪闪,人影飞跃。
他微一迟疑,方自借着山壁凸起之掩护,悄悄移动过去。但纵以任无心之目力,也要到近前丈余远近,才能分辨出他们的身形轮廓。
只见三条黑衣劲装的汉子,装束相同,使的兵刃也全是刀身狭长的镔铁单刀,此刻正围着一条魁伟异常的人影恶斗!
这三人使的兵刃虽是江湖常见,但施展的刀法却是奇诡迅急,怪异绝伦。
一人身材最高,右手持刀,泼风般连环击进,一刀连着一刀,绵绵密密,再也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
另一人却是左手持刀,刀法虽是与前者一样但走的俱是反路,当真令人难以防守。
再加两人—正—反,配合的天衣无缝,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还有一人身材最短小,施展的竟是江湖罕见的地趟刀法,在这阴森狭小,满地玄冰之地,他竟能施展此种刀法,当真更是令人可惊之事,腰腿间若无过人的功夫,在这里莫说施展地趟刀法,便是大步走路也要一交滑倒。
三柄长刀,化做三团瑞雪,将四下寒冰冷雾,丝丝划破,化为飞絮。
他三人其中无论是谁单独一人,已令人难以抗敌,何况三人联手,上下纵横配合无间,纵是少林、武当的掌门,也未见能与这三人战个平手。
但三团刀光中的魁伟身影,赤手空拳,游走在这三柄长刀间,竟似游刃有余,不但未曾落在下风,且仍攻多守少。
只见他每挥一掌,都带起一阵强劲绝伦的掌风,武功之高,功力之深,竟是任无心行走江湖以来前所未见。
有时对方一刀劈来,明明躲无可躲,但他只身子—倒,便轻轻躲过。
以任无心如此目力,竟也瞧不出他身法如何变化,自也更瞧不出他的武功来路。
任无心默数当世武林高手自己纵不认得亦有耳闻,这人影既非南宫夫人,更非兰姑。
但除了这两个女中异人外,他还想不出世上谁有这般深厚的功力,怪异的身法。
就在这刹那间,黑衣人似也自知不堪久战,势必孤注一掷,竟将那三柄长刀织成的刀网,渐渐缩小。
眼见他三人刺出的锋芒,似已都要在那人身上交叉刺过,但他却偏能在间不容发时,自刀网寒芒中漏出。
若非黑衣人变招迅急,长刀竟生生要相互刺在对方身上。
任无心越瞧越是心惊,他知道这般近身搏斗,情况更是凶险,随时随刻,俱可判出生死胜负。
只是他双方俱不认得也不知哪方是敌,哪方是友,甚至双方俱是敌人亦未可知。是以他自也不便出手相助!
只是他借著代筹,却不禁在为那三个黑衣人暗暗奇怪,明是敌强我弱之际,本不该施出此等近身肉搏的招式,何况对方以空手入白刃,黑衣人本该以奇长的刀锋,逼得他不能近身方是,但这三人却主动逼近了对方赤手能及的范围之中,但瞧他三人招式之毒辣又万不会是经验浅薄的生手,莫非是斗得着急,心已乱了?
心念转动间他突然发现刀网中那魁伟的人影,掌力虽凌厉,但招式间竟似时有破绽之处。
黑衣人近身肉搏,正是专攻这弱点而发。要他在快打快攻的情况下,不能以雄浑的掌风,弥补招式的破绽。
用心之凶狡狠毒。连任无心都未发觉。
以那般内家高手,招式间竟有破绽,这发觉更令任无心大为惊奇。
他忍不住又向前悄悄移动了数尺,距离之近,已可感觉到刀锋划出的寒意。
忽然间,他终于发现,这武功绝高的人影,赫然竟是个残废!
只因他身法太过灵幻迅急,四面刀网重重而这谷道中更是雾气迷漫,阴森黝黯,是以直到此刻才被任无心发觉!
残废之人,武功再高,招式间自也难免有些破绽。
若是以一敌一,这些破绽他本可弥补,但他此刻以一身抵敌三名高手,那三柄长刀,自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一齐攻了过来,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未见能防护得风雨不透,何况他仅有单臂独足!
任无心方自惋惜地暗叹一声。
心头忽有灵光一闪,想起了那舍命为他疗伤的独臂异人。
那异人任无心虽未看见但田秀铃却将他描述得甚是详细,正是单臂独足,身材出奇的魁伟高大。
任无心心头一动不禁暗暗忖道:“莫非我那救命恩人,此刻便在我眼前?”
但他还是有些怀疑,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凑巧之事,还是忍住未动。
只见黑衣人刀法越来越见泼辣紧凑。
他们似已寻着了那残废之人招式中的破绽所在,刀锋连转,也就不离那方寸之处。
任无心眼睛瞧着战局,心念仍不住在转,终于断然下了个决定,暗自忖道:“想那荒祠中的独臂异人,既能以内力救转我已将奄奄一息的伤势,武功自是超凡绝世,而眼前此人,功力之深亦是惊世骇俗,这两人若非一人,世上焉有这许多单臂独足的内家高手?”
一念至此,再无疑惑。
这时刀光中的独臂异人,弱点既是被对方窥破,情势已甚是危殆!
任无心悄然展动身形,游鱼般滑了出去堪堪到了黑衣人身后。
恶斗中四人并无一人发觉。
任无心剑眉轩展轻叱一声,左拳右掌一招两式,急攻而去。
在此等情况之下,他仍不愿出手暗袭,是以出手之前,先发出一声轻叱!
那黑衣人显然绝未想到这谷道中竟有人走出。
听得一声清叱,心头蓦地一惊,两道强劲绝伦的掌风,已自身后袭来!
他久经大敌,毋庸回顾,便知道这身后施袭之人武功绝高自己纵然避过这一招,也未见能避得过其后连绵而来的后着。
当下转身错步,刀随身走八方风雨施起一团瑞雪般的刀光将全身护得风雨不透正是守势中的绝妙高招。
但任无心之武功,又迥非武林中一般高手可比。他那招式之变化,功力之深湛,怎是黑衣人梦想得到。
此刻那黑衣人一招八方风雨使出,自信必能将对手身形逼出数尺开外。
哪知任无心不退反进,竟施展出分光捉影之无上绝学,一双赤手,竟抢出了刀光之中,口中轻叱道:“还不撒手!”
黑衣人只觉掌中刀一紧,竟已被任无心以五指捏住了刀背。
黑衣人大惊之下,坐马弓腰,运劲后夺,却有如蜻蜒撼石柱般,哪里动得了分毫。
方待撒手甩刀,转身逃走。
却不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已有一股真力自刀锋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虎口震裂。
任无心微微一笑,道:“躺下吧!”长刀乘势向前一送,刀柄颤动间,连点了他将台、乳泉、玄机三处大穴。
黑衣人当即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另二个黑衣人此刻虽仍以两把长刀将那残废之人困得风雨不透,但却已不能似方才那般抢尽先机。
这两人本已有些心慌,再见到自己同伴出手一招还未施全,便被对方制住,心头不禁更是慌乱。
两人齐地打了个呼哨,虚砍—刀,便将逃走。
独臂人大喝一声:“哪里走?”
五指如钩,随着雷霆般的喝声,一招云龙探爪,虽是寻常招式,但在他手中施出,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力端得变化无方,有如神龙。
那黑衣人情慌意乱,突觉手腕一麻,已被对方铁掌抓住,但觉一阵疼痛彻骨,手腕一松,独臂人反手一掌,黑衣人扑面倒地。
那边任无心也以独风飞絮、满城飞花、十里春风连环三招,将另一黑衣人点了穴道。
要知道这三个黑衣人武功并非庸手,若非心已惊胆已怯,任无心也无这般容易便自得手。
独臂异人眼见敌手俱已倒地,忽然引吭长啸一声。
啸声高亢震得这百丈长谷,由头到尾,俱都嗡嗡作响,有如洪钟巨震一般,显见得胸中意气自豪,就连任无心也不禁听得暗暗心惊。
长啸之声,良久方歇。
独臂异人引手一探颔下须髯,仰天笑道:“挥手之间,强敌便已成擒,朋友你好俊的武功!”
任无心笑道:“不敢……”
独臂人笑声顿敛,沉声道:“但老夫与朋友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出手相助于我,你既自此谷***来,可知道被你击倒的是什么人?”
任无心暗笑着道:“这人好傲的脾气,我解了他的危难他言词尚且如此咄咄逼人,难怪田秀铃要说他是个世上少有的怪人了!”
当下干咳一声,缓缓道:“前辈难道不认得在下吗?”
独臂异人目光一闪,有如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明灯,瞬也不瞬地瞪了任无心半晌,口中喃喃道:“果然有些面熟……”
谷道中委实大过黯黯,以他之目力竟也难辨人面目。
任无心走近两步,含笑道:“前辈……”
话末说完,独臂异人已大喝一声,道:“是你!”
仰天不住长笑起来,洪亮的笑声,激荡在谷道间,良久良久,方自消寂。
任无心听得他这大笑之声,已知自己所料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