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果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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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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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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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2834字


车到了酒馆,奇奇科夫吩咐停下来,有两个原因:一来让马歇一下,二来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精神。作者应当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口。作者认为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是不屑一顾的,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准备一顿什么样的饮食,而且在享用这顿饭食以前一定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享用完了牡蛎。海蟹和其他山珍海味之后便得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疗养。不,作者从来没有羡慕这类绅士。但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一只火腿,到了第二个驿站要一只奶猪,到了第三个驿站要一块鲟鱼或一份洋葱烤腊肠,然后随时都可以百无聊赖地再坐到餐桌旁要来鱼白炖江鳕的鲜鱼汤。配着鲶鱼肉馅煎包或者鱼肉包心菜馅饼,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大嚼一顿,把旁观者的食欲都引逗起来了;……这才是得天独厚的绅士!上等绅士不止一人愿意立即交出半数农奴和一半已抵押和未抵押。有外国式和俄国式的各种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胃口,然而不幸的是,用多少钱或者是有改良设施和没改良设施的庄园也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胃口。


乌黑的木造酒馆把奇奇科夫迎进了搭在房前的一个接纳顾客的狭窄的板棚下边,这板棚支在刨得光光的象教堂里老式烛台似的木柱上面。这家酒馆象一个俄国农舍,但规模要大一些。窗户四周和屋檐下边用新木头雕刻的五颜六色的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对比;护窗板上画了一些插着花枝的瓶瓶罐罐。


奇奇科夫踏着狭窄的木板台阶,走进了宽敞的穿堂,门咯吱一响,一个身穿印花布衣掌的胖老婆迎了出来,嘴里连声说着:“请进,请进!”屋里见到的全是一些老相识……任何人在大路旁为数不少的木造小酒馆里都可以见到的东西,那就是:褪了光亮的老旧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墙壁,竖在墙角的三角形茶具柜,挂在蓝红两色彩带上的圣像和圣像前供着的一些镀金的瓷鸡蛋,一匹刚下过崽儿的母猫,一面大镜子,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以及插在圣像上的几束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了这种程度,谁要想去闻一下,除了一阵喷嚏之外,是不会有别的收获的。


“有乳猪吗?”奇奇科夫向站在旁边的老太婆问道。


“有。”


“配辣根和酸奶油吗?”


“是的,配辣根和酸奶油。”


“端上来!”


老太婆出去磨蹭了一阵子,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得极硬的餐巾,翘棱得象一块干树皮;随后又拿来一把骨柄发黄的餐刀,那刀身薄得象削笔刀,还取来了一把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摆也摆不稳当的盐瓶。


我们的主人公照例马上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不是她自己开的还是有东家,酒馆有多大赚头,她的几个儿子是否跟她一起过,大儿子是否娶亲,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否中意,是否因为嫌婚礼收到的贺礼少而生了气,……一句话,面面具到,没有漏掉任何东西。不言而喻,他自然也打听了附近有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一带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布洛欣,波奇塔耶夫,梅利诺伊,切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他问了一句,并且立刻就得知老太婆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马尼洛夫,而且马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大方得多:马尼洛夫一来就吩咐要小牛肉,炖鸡,要是有羊肝,还要一串羊肝,什么都尝一尝就拉倒;索巴克维奇却只要一个菜,而且总是吃个精光,甚至还让添菜,一文不多付。


他正在这样闲唠着,吃着只剩下最后的一块乳猪,忽然传来马车驶近的响声。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门前停下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车上走下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高身材;另一个稍矮一些,黑头发。远处还跟来一辆破马车,空的,由四匹长毛瘦马拉着,套包破旧,挽具是粗绳制的。黄头发几步就踏上台阶朝屋里走来,黑头发还留在那里在车里摸索着,一边对仆人说着什么,并向后边跟来的破马车挥挥手。奇奇科夫对这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在奇奇科夫端详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抓住门把手,把门拉开了。这是个高身材的人,脸瘦削,或者象人们所说的那样,留着火红的小胡子,面容憔悴。根据他那熏得黑黢黢的脸色可以推测,他对烟是熟悉的,要是不熟悉战场上的硝烟的话,那他起码熟悉烟斗里飘出的香烟。他彬彬有礼地向奇奇科夫点头致意,奇奇科夫也同样施礼回敬。再过几分钟,他们大概就会攀谈起来,结为好友,因为序幕已经拉开,两人几乎同时表露了满意的心情,说昨天的一场暴雨压下了路上的尘土,现在走路又凉爽又舒服。恰在这时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剽悍地用手梳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这人中等个儿,两颊红润,牙白如雪,须黑似墨,身材匀称。他脸色鲜艳,红中透白,一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样子。


“咦,咦,咦!”他一看到奇奇科夫便张开两臂说道。“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奇奇科夫认出他是曾一起在检查长家吃过饭的诺兹德瘳夫,当时没用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近乎得称起“你”来,尽管奇奇科夫从自己这方面并没有向他提供这样近乎的任何理由。


“上哪儿去啦?”诺兹德廖夫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又接着问起来:“老兄,我赶集去啦。给我道喜吧:我输了个精光!信吗,我一辈子还没有这么输过。我是雇车回来的!你向窗外看看!”他说着就动手去按奇奇科夫的头,他的头差点碰上门框。“瞧,多么破的车!可恶的马好不容易才拉到这儿,使得我只好半道儿爬上他的车啦。”诺兹德廖夫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同事。“你们还不认识吧?我的连襟,米茹耶夫。我跟他谈你,谈了一上午。我对他说:”瞧吧,我们要不遇到奇奇科夫才怪哩,。唉,老兄,你知道我输得精光干净!信吗,我不仅把四匹快步马干进去了……什么都赌光了。现在我身上连表链带怀表全没有了……”奇奇科夫瞥了一眼,诺兹德廖夫身上确实既没有表链,也没有怀表。他甚至于认为,诺兹德廖夫的络腮胡子两边也不一样:一边脸腮上的胡子比另一边的要少一些,稀一些。“如若当时我兜里有二十卢布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不用多,有二十卢布就够了,我一定会全捞回来,不仅把本儿全捞回来,而且确实,我还会多捞三万卢布装进钱夹哩。”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啊,”黄头发插嘴说,“但给了你五十卢布,你马上又输光了。”


“原本是不会输的!我决不会输!要不是我自己失着,真的,决不会输。我要不是在可恶的七点上错下了孤注,准能让庄家赔个精光。”


“但人家并没有光呀,”黄头发说。


“只要赌注下得是时候,肯定会来,你认为你那个少校玩得好吗?!”


“高明不高明,反正你输光了。”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诺兹德廖夫说。“我也会把他赢光的。不,让他玩一会儿下注滚注试试,我倒要见识见识,瞧瞧他玩得怎样!不过,奇奇科夫老兄,开头那几天可真喝了个够!真的,这个集可太好了。商人们都说从未有过这样的盛会。我从乡下运去的东西全都卖了最好的价钱。哎,老兄!我们喝的多痛快呀!就连这会儿想起来……真糟糕,你没有来,太遗憾了。你想,一个龙骑兵驻扎在离市区三俄里的地方。信吗,先不说军官总数有多少,就连进城的就有四十个;老兄,我们就在一起喝起来……骑兵大尉波采卢耶夫……真出色!老兄,他那小胡子太厉害了!他管法国酒波尔多叫”泼了乐,。他就这样招呼堂倌说:”老弟,拿几瓶泼了乐来!,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啊,老兄,那还是个好人哪!他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酒友。我总是跟他在一起喝。波诺马廖夫给我们的酒特别好!我得跟你说,他是个骗子,在他的店里什么东西也不能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酒里搀,紫檀色料啦,烧焦的软木塞啦,这个坏蛋,甚至往酒里搀接骨木,但他要是肯从远处的叫特别间的酒库拿来一瓶什么酒的话,……哎呀,老兄,那可就美死啦。我们喝的那种香槟酒呀……省长家里喝的那种跟它比算得上什么?简直是克瓦斯!你想想,如若不是克利科,是一种克利科。马特拉杜拉,这意味着就是双料克利科。他还给我们带来一瓶法国蓬蓬酒。味道吗?就象女人衣裳上的花结,说多香就有多香。我们喝得真舒服呀!我们走后,来了一位亲王,派人到这个铺子里去取香槟,全市一瓶也没有找到,因为全叫军人喝光了。相信吗,我一顿饭喝了十七瓶香槟!”


“哼,你喝不了十七瓶,”黄头发回答道。


“老实人说老实话,我喝了,”诺兹德廖夫答道。


“随你怎么说,但我对你说,你连十瓶也喝不了。”


“喂,我喝得了,可以打赌吗?”


“赌什么?”


“喂,就赌你在城里买的那支猎枪吧。”


“不愿意。”


“赌一下嘛,试一试!”


“不行。”


“一试,你的枪也就没有了,就跟你没有了帽子一样。哎,奇奇科夫老兄,真抱歉你没有来呀!我知道你一定会跟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呆一块的。你们准会成为好朋友!他可跟检察长和我们省里那些吝啬鬼大不相同,他们把每个铜板都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我以为这部还不是普通赌,你想怎么赌,他就陪你怎么赌。哎,奇奇科夫,你来一次费什么劲呢?真的,不来简直像个牲口贩子!吻吻我吧,心肝儿,我喜欢死你了!米茹耶夫,瞧,这就叫作缘份: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谁知道他是从那儿来的,但赶巧我就住在这里呀……,老兄,我有过多少马车呀,那时多阔。我去转了一下轮盘:赢了两筒化妆膏,一只瓷碗和一把吉他;以后又转了一次,上了当,搭上了六个卢布。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喜欢吊膀子呀!我与他几乎参加每一个舞会。有位女士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身绉褶儿啊,花边儿啊,什么都有……我心里直说:”真他娘的!,可是库夫申尼科夫呢,他真有鬼道眼,往她身旁一坐,就用法语献起殷勤来了……信吗,他连普通婆娘都不愿放过。他管这叫做尝尝野草莓。集市上送来各种上好的鲜鱼和干咸鱼脊肉。我幸好买了一块干咸鱼脊肉,趁着手里还有钱的时候。你现在准备上哪儿去?”


“去拜访一个人,”奇奇科夫说。


“哎,拜访个什么人,去他的吧!到我家去!”


“不,不行,有事。”


“哼,有什么事!胡诌!”


“真的有事,而且是更重要的事。”


“我打赌,你在撒谎!你说说你去拜访谁?”


“拜访索巴克维奇。”


诺兹德廖夫一听,嗤嗤地起来,笑得清脆响亮,露出满口白糖一般的牙齿,脸腮上的肉颤颤巍巍地跳动着,只有精力旺盛。身体健壮的人才能这样笑,挨着两扇门。住在第三个房间的邻居听到这种笑声也会被惊醒,瞪大着眼睛说一句:“这人发疯啦!”


“这有什么可笑的?”奇奇科夫听了这笑声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可是诺兹德廖夫仍然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


“哎,饶命吧,真的,我要笑破肚子啦!”


“没有什么可笑的:我答应过去造访他嘛,”奇奇科夫说。


“到了他那里你会后悔死的,他是个吝啬鬼!我了解你的脾气,你要想去玩玩牌。喝瓶蓬蓬酒,那可就不对了。听我说,老兄:让索巴克维奇见鬼去吧,到我家去!请你吃最好的干咸鱼脊肉!波诺马廖夫这个机灵鬼点头哈腰地说:”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您走遍集市也找不到第二家有这种货,,不过,他是个大骗子。我当面就对他说:”你和我们的包税人都是头号骗子!,这个灵敏鬼就知道捋着胡子笑。我和库夫申尼科夫每天都到他的铺子去吃早饭。啊呀,老兄,忘了告诉你啦,我知道你准备纠缠我不放,不过,有言在先,给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里!”他走到窗前去叫自己的仆人,仆人从车里往外拿什么东西的时候顺手割下了一块干咸鱼脊肉,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面包和那块干咸鱼脊肉在吃呢。“喂,波尔菲里,”诺兹德廖夫说道,“把小狗崽儿抱过来!那狗崽儿真棒!”他转身对着奇奇科夫补充道,“是偷来的,主人要命也不肯卖。我答应给他一匹栗色骒马,记得吧,就是从赫沃斯特列夫手里换来的那匹……”但奇奇科夫生平既未见过那匹栗色骒马,也没见过那个赫沃斯特列夫。


“老爷!不想吃点儿什么吗?”这时老太婆走到他跟前说道。


“不想吃。嗬,老兄,我们喝的太痛快了!不过来杯酒吧。你们有什么酒?”


“茴芹酒,”老太婆答道。


“好,那就来杯茴芹酒吧,”诺兹德廖夫答道。


“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说。


“剧院里有个女戏子,唱歌如同金丝雀!库夫申尼科夫坐在我旁边,问道:”老兄,品尝一下这个野草莓该不错吧!,光杂耍摊儿,我看就有五十个。翻筋斗,一口气翻了四个小时。”谈到这里,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酒杯,老太婆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喂,把它抱这儿来!”他看到波尔菲里抱着狗崽进来了,嚷道。


波尔菲里跟他的主人一样,也穿一件腰部打褶的半截大衣,但是上面的污垢多一些。


“抱过来,放到地板上!”


波尔菲里把狗崽儿放到地板上,狗崽儿四条腿一伸,闻起地板来。


“瞧这小狗儿!”诺兹德廖夫把它提起来用手抓着狗崽儿的脊背,说。


狗崽儿发出一阵怪可怜的叫声。


“你可是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呀,”诺兹德廖夫转身对波尔菲里说,一边仔细查看着狗崽儿的肚皮:“你忘了给它篦一篦?”


“我给它篦过啦。”


“那为什么还有跳蚤?”


“不知道。也许是放在车里刚爬上去的。”


“撒谎,撒谎,你根本就没有篦;我看说不定是你这混蛋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拿到它身上去的。你瞧,奇奇科夫,你瞧,这耳朵长得非常好,用手摸摸看。”


“没有必要,不摸也看得出来:是好种!”奇奇科夫答道。


“不,你一定要摸摸,耳朵!”


奇奇科夫为了附合他摸了摸狗耳朵,说:


“不错,能长成一条好狗。”


“那鼻子,你觉出来了吗,好受吗?用手摸摸看。”


奇奇科夫为了不得罪他,也摸了摸狗鼻子,说:


“嗅觉一定很灵。”


“纯种的哈巴狗,”诺兹德廖夫说。“老实说,我早就想弄一条了。喂,波尔菲里,把它抱走吧!”


波尔菲里托着小狗的肚子,把它拿到车里去了。


“喂,奇奇科夫,你现在应该跟我走;仅五俄里路,一口气就到了,你愿意的话,从我家可以再去找索巴克维奇。”


奇奇科夫心想:“不妨就跟诺兹德廖夫走一趟。他没什么地方比别人差?也一样是个人,这会儿还输了钱。看样子,他会更好说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摆弄到点儿什么呢。”于是说道:


“好,我们一起走,不过千万不能挽留我,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哟。”


“好,心肝儿,这才对呢!太好啦!等等,让我亲亲你。”说到这里,诺兹德廖夫和奇奇科夫互相吻了吻。“太好了,三人一块儿走!”


“不,你们走你们的。”黄头发说:“我可要回家啦。”


“瞎说,瞎说,老兄,我不让你走。”


“真的,老婆要生气的,如今你可以坐他的车走了。”


“不行,不行!休想!”


黄头发是,初看起来性格好象颇有点儿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已准备同你争论的一种人。这种人似乎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思维方式显然相反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把傻子叫作聪明,尤其是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出温柔顺从的特点来,他们恰恰会赞同自己刚刚极力反对过的东西,把愚蠢叫作聪明,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走得不能再好了,……一句话,他们总是前倨后恭,虎头蛇尾。


黄头发又陈述了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废话!”,把帽子往他头上一戴,黄头发就乖乖地随着他们走了。


“老爷还没结帐哩……”老太婆说。


“啊,好,好,老妈妈,喂,姐夫!请你付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姐夫问道。


“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仳人,仳人,给她五十戈比就足够了。”


“少一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把钱收下了,并且急切的去给他们开了门。她并未亏本,因为她的酒价比实际已经高了三倍。


他们上了车。奇奇科夫的马车同诺兹德廖夫和他姐夫坐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于是三人一路上可以随便乱说,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瘦马拉的小破车紧跟慢赶地跟在后边,波尔菲里和狗崽坐在那辆车上。


这三位旅伴闲唠的内容对读者来说并没有多大意思,我们还是来交代一点儿诺兹德廖夫本人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部里也许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脚色呢。


诺兹德廖夫大概会使读者觉得有些面熟。这种人,大家见过的该不算少了。他们被称做机灵鬼,在童年和中小学读书的时候就有好伙伴的美名,可是同时也常常会被人打得鼻青眼肿。他们的脸上经常带着一种坦率。直爽而豪放的表情。他们见人自来熟,转眼间就对你以“你”相称。结成的友谊该是永世不渝的了,可是差不多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新结识的朋友当天晚上在友好的宴会上就会交起手来。他们全是一些话匣子。酒鬼。鲁莽汉,一些招人喜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三十五岁的时候,脾气还跟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完全一样:极爱吃喝玩乐。结婚也没能使他有丝毫改变,何况妻子很快就到那个世界去了,撇下两个孩子他根本不需要。不过这两个孩子由一个颇为漂亮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在家里无论如何也难得呆上一个整天。他那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出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大集市并且举办各种杂耍和舞会;他眨眼之间就会出现在那儿,在牌桌旁边争吵。闹事,他同他那种人一样,很有玩牌的兴趣。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他玩牌的手法并非正大光明,他懂得各种捣鬼的窍门,因此玩来玩去最后常常就变成另一种玩法了:不是挨皮靴踢,就是让人家在他那把浓密的非常漂亮的络腮胡子上狠拽一阵,因此有时候他就带着半边胡子回家,而且残留下的这半边胡子也变得相当稀疏了。但是,他那健康。丰润的脸腮构造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就会马上长出来,而且长得甚至比原先的还要好。而最奇怪的是……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种事情,过不多久他又会重新跟抡拳痛打他的那些朋友聚在一起,而且见面时竟会若无其事,他们都不在乎。


诺兹德廖夫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乱世英雄。任何一次集会,只要有他在场,不出一点儿乱子是不会罢休的。不管怎样,乱子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架出大厅,就是他的朋友们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他推出去。要是不出意外,也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出现的别的事情:他不是在酒巴里喝得酩酊大醉,一味傻笑,就是信口胡说,顺嘴撒谎,最后弄得自己也无地自容,他撒谎是毫不理会的:他会突如其来地说他有一匹蔚蓝色的或者粉红色的马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诌,弄得听话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象吹起大牛皮来了。”说完,便都纷纷离开。有一种人非常喜欢无缘无故地糟践亲近他的人。例如,一个身居要职,仪表堂堂,胸前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大谈一番深奥而发人深省的问题,但转眼间又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起您来。他作践起人来,就像一个十四品小官儿一样,根本不象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大谈发人深省的问题的那个人。结果弄得你只有站在那里惊讶不已,目瞪口呆。诺兹德廖夫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越亲热,他就会更快地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流言蜚语,破坏您的婚姻。买卖,但他决不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相反,如果有机会再遇见您,他对您仍然会是百般友善。十分友好,甚至会说:“你这个坏家伙,怎么不再到我家来了。”在许多事情上,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多面手,也就是说,什么都能干。在同一时间里,他可以说跟您到任何地方……甚至天涯海角……去旅行,能同您一起干一番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可以用他所有的任何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任何东西。枪支。猎狗。马匹……全都可以成为交换的对象,可是交换的目的可决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他的生性就是不甘寂寞,酷爱活动。要是他在集上幸而遇到一个老实人并赢了钱,那么他就将走进商店见到什么买什么:马轭啦,香味蜡烛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公马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荷兰粗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磨石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最后把钱花光为止。不过这些东西很少有运到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当天就落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棍手里,有时甚至还要搭上自己的烟斗连同烟荷包和烟嘴,有时甚至还要把四匹马以及马车和车夫全搭进去,结果他只好一身短打扮去找熟人搭人家的车回家。诺兹德廖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或者人们会说这种性格已是陈谷子烂芝麻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已经不存在了。唉!这样说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在这个世界上将长久地存在下去。他到处都同我们在一起,也许只是换上了另一种装束;但是人们是粗心的,一个人换了装,他们就觉得换了一个人。


这时三辆马车已来到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对他们的归来没有任何准备。餐厅里放着木架子,两个乡下人站在上边哼着没头没尾的小曲在粉刷墙壁。地板上滴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吩咐马上把乡下人和木架子弄出去,然后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听到他在指使厨师准备饭菜。奇奇科夫饿了,但他盘算了一下,五点以前不可能吃上饭。诺兹德廖夫回来,带着客人去参观他的村子。他们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把什么都看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首先去参观的是马厩,在这里看到了,一匹是灰色带黑斑的,另一匹是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长相一般,但诺兹德廖夫却起誓说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


“你买它没花一万,”他姐夫指出说,“即使连一千也不值。”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


“你尽可以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就让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


他姐夫不愿打赌。


接着,诺兹德廖夫领大家去看了一些马圈,他说从前这里也饲养过一些好马。他们在这个马厩里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迷信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山羊能够同马和睦相处,它可以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领客人去看了一只拴着的狼崽。他说:“瞧这小狼崽!我故意用生肉喂它。我想让它长成一只地道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看池塘,据诺兹德廖夫说,两个人拽里面的一条鱼都很吃力,不过他的亲戚也没有放过机会对此表示怀疑。诺兹德廖夫对奇奇科夫说:“我要给你看一对儿最出色的狗:大腿壮得出奇,下巴尖得象根针!”他把客人领到一座建造得很漂亮的小房子附近,小房子四周圈成个大院子。一进院,就看到了各种狗,有全身长着长毛的,有只在尾巴和大腿上长着长毛的;狗的毛色也无所不有:有黑色带黄斑的,有黑褐色的,有黄色带黑斑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带花斑的,有黑耳朵的,有灰耳朵的……狗的名字五花八门,几乎全是命令式:开枪,骂去,飞过去,着火,骂见鬼,好汉,挑眼儿,急性鬼,找碴儿,美人儿,女监督,奖赏。诺兹德廖夫走到它们中间真象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奔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有十来条狗把爪子放到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去”也向奇奇科夫表示了这样的友情,它用后腿站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奇奇科夫的嘴唇,奇奇科夫马上嚼了一口。参观完了那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的确是一些好狗),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瞎狗。据诺兹德廖夫说,它快死了,可是两年前还是一条很好的狗;他们看了那条母狗……母狗的确是瞎了。不久又去看水磨,水磨上缺一个安放碾砣的部件……这个部件放上碾砣就会在轴上飞快地转动,用俄国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碾砣就叫作“飞转子”。


“瞧,这就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


走了不远,他们果真看到了铁匠炉,后来他们也参观了铁匠炉。


“在这片地里,”诺兹德廖夫用手指着一片田野说,“到处是野兔,把地面都盖住了;有一次我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捉不到野兔的!”他姐夫指出说。


“可我的确捉到了,是特意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奇奇科夫说,“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散步。客人们必须在休耕地和耙过的庄稼地之间穿行。奇奇科夫开始感到累了。他们的脚在许多地方都踩出水来,这里地势低洼。开始时,他们留心脚下,注意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看到这样做无济于事,也就直起腰,不再去理会哪儿泥泞多些。哪儿泥泞少些了。走过相当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突然看到一根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


“那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这一边你能看到的全部,都是我的,就连那一边,那片灰蒙蒙的树林以及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是我的。”


他姐夫问道。“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姐夫问道。“是你不久前买下的吗?那原来可不是你的呀。”


诺兹德廖夫答道。“对,是我刚刚买下的,”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什么时候来得及这么快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前天买的嘛,妈的,还花了高价哩。”


“那天你不是赶集去了吗?”


“唉,你呀,索夫龙!莫非不能同时既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是我的管家去买的。”


“噢,原来是管家买的!”他姐夫说完,又好奇地摇了摇头。


仍沿着泥泞的老路,客人们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书房,不过这书房并看不出一般书房的迹象来,也就是说看不到书籍和纸张;几把马刀和两支猎枪挂在墙上。听说一支值三百卢布,另一支值八百卢布。他姐夫看完,只是摇了摇头。以后又展示了几把土耳其短剑,其中一把却错刻着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亚科夫铸”。不久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琴。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摇起来。手摇琴的演奏令人不无愉快之感,可是琴里面好象出了点儿什么毛病:由于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不久《马尔布鲁格出征歌》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不摇了,但琴里有一支笛子却雅兴大发,不肯罢休,又独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览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瓷烟斗,海泡石烟斗,用过的烟斗,没用过的烟斗,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还取出了一支据说是他不久前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还带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一位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是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用他的话说,那夫人的小手儿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词儿在他嘴里大概是美好的意思罗。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将近五点的时候坐到了餐桌旁边。显然,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并不占主要地位;菜是无关紧要的:有的烤糊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是靠灵感工作的,摸到什么放什么,手边有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扔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的来说,有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随便放好了,只要热了,总会出来一种什么味道的。但诺兹德廖夫对酒却不肯马虎:菜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先给客人们各倒了一大杯波尔图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酒,因为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索特纳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马德拉酒,大元帅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这马德拉酒果然喝到嘴里火辣辣的,由于商人们早已摸透了爱喝上等马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便在马德拉酒里毫不客气地搀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搀进水,深信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吞下去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拿来一瓶特殊酒,据他说这种酒足足抵得上布尔冈酒加香槟酒。他热情地向坐在他左右手的姐夫和奇奇科夫倒起酒来;可是奇奇科夫却在无意中看到诺兹德廖夫给自己斟的并不多。这就使他警觉起来,不久便趁着诺兹德廖夫只顾说话不留意或者趁他给姐夫斟酒的时候把自己杯中酒倒进盘子里。不大的功夫又取来了花楸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奶油味,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酒却散发出十足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也把它叫做另一个名字了。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品尝过了,但客人仍然坐在桌旁。奇奇科夫无论如何不愿当着诺兹德廖夫姐夫的面儿跟他谈正题:他姐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却是需要单独密谈的。说实话,这时他姐夫在场也未必能够坏事,由于他姐夫已酒足饭饱,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打瞌睡了。他姐夫自己也发觉自己的情况不太妙,便终于开始告辞回家,可是他的声调却那么有气无力,用俄国一句成语来说,就象用铁钳往马脖子上拽套包似的。


“不行,不行!不让你走!”诺兹德廖夫说。


“别难为我啦。我的朋友,我得走啦,真的,”他姐夫说。“你太为难我啦。”


“胡说,胡说!我们马上就摆牌桌。”


“不行,老兄,你自己摆吧,我要失陪啦:我老婆会很不满意的;说实话,我应当给她讲讲集上的见闻。老兄,说实话,我应当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什么老婆不老婆的,让她见……你们聚在一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干!”


“不,老兄!她那么可敬,那么忠实!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把我激动得都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诚实人,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奇奇科夫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有什么用!”


诺兹德廖夫说。“也罢!我对这种畜生讨厌得要死!”接着提高嗓门儿说:“那就请便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姐夫说,“我有这条命要感激她哩。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对我那么体贴……我真激动得要流泪啦;她会问我集上看到什么啦,我都得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请吧,对她胡诌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完全不该这么说她;你这样做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那么可爱。”


“那就快滚,到她身边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失陪了。我倒是愿意留下,但不行呀。”


他姐夫嘴里一直还在重复着道歉的话,身子却不知不觉早已坐进了马车,走出大门,眼前已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可想而知,他老婆对集市上的详细景情一定不会听到很多。


“瞧那破车!”诺兹德廖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摇摇晃晃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不错,我早就想弄到手。但跟他就是谈不拢。窝囊废,一点不错,就是个窝囊废!”


不久,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波尔菲里端上蜡台,奇奇科夫看到主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副纸牌。


“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用手指拿着纸牌,略一使劲儿,就把外面的包装纸绷开了,说,“为了消磨时间,我做三百卢布的庄!”


可是奇奇科夫装做没有听见,好象忽然想起似地说:


“噢,别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先说一下。”


“什么事?”


“你先要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保证!”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死了的农奴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什么事?”


“让给我吧,转到我的名下。”


“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有用就是了……这是我的事情,……总而言之,有用。”


“这里准是有什么名堂。真的,你想干什么?”


“能有什么名堂,这种事能干出什么名堂?。”


“那他们对你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什么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闻一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你知道了没用。哎,我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这样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办!”


“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出尔反尔。”


“随你说好了,反正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场,我决不照办。”


“怎么对他说呢?”奇奇科夫暗自忖量,考虑一会儿之后,他说需要死农奴是为了提高身份,他目前尚无大庄园,于是先有些农奴也好。


“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没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奇奇科夫自己也觉察到谎撒得很幼稚,那理由实在站不住脚。


“那我就对你直说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但未婚妻的父母门第观念很深。真难为你了!我真悔不当初。他们希望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因为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


“哎,还是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大喊起来。


“这回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奇奇科夫说着用大拇指尖上指出了一个极小的部分。


“我用脑袋打赌,你说谎!”


“这太使我难过了!你把我当作一个什么人啦!我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我了解你呀:你是一个大骗子,就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说实话吧!我要是你的上司,会把你绞死在任一棵能找到的树上。”


听到这里,奇奇科夫感到很不痛快。任何略显粗鲁或有伤尊严的话,都会使他不愉快。他甚至在任何场合都不喜欢人家对他太亲昵。要是对方官衔特别高,那另当别论。因此,现在他感到十分气恼。


“说实话,我会绞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重复了一遍。我对你这样心直口快,不是要惹你生气,而是由于够交情。“


“万事都要有分寸哪,”奇奇科夫显示身价地说。“要是想卖弄这种词汇,就到大兵堆里去卖弄好了,”说完又继续说:“不愿白送,就卖给我好了。”


“卖给你!我了解你呀,你这坏蛋,你肯出大价钱吗?”


“嘿,你也够好的啦!真有你的!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不成?”


“哼,果然是这样。我算了解你啦。”


“老兄呀,对不起,你这是哪里来的吝啬鬼秉性!你本应当无偿地送给我呀。”


“那么,听我说,为了对你证明我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就不要任何报酬了。我那匹公马卖给你吧,死农奴算白搭。”


“对不起,我要公马有什么用?”奇奇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感到遗憾了。


“怎么有什么用?我是一万卢布买来的,四千让给你嘛。”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不开养马场。”


“听我说,你不明白:如今我只要你付三千,以后再付剩下的一千。”


“可是我不需要公马啊!”


“那就买我的淡栗色骒子吧。”


“骒子我也不需要。”


“一匹骒马外加你在我这里见过的那匹灰公马,只要你两千卢布。”


“但我不需要马呀。”


“可以去卖掉嘛,在随便哪个集上都会卖到三倍价钱来。”


“既然你相信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我知道准能挣钱,可我想让你也有点赚头。”


奇奇科夫婉言谢绝他的好意,却直截了当地回绝了灰公马和淡栗色骒马这宗买卖。


“那就买几条狗吧。我卖给你的这两条狗,会叫人吓得浑身颤抖的!嘴上长着胡子,身上的毛都竖着,象猪鬃似的。肋骨粗得象小水桶,简直不可思议,爪子缩成一个团儿,跑起来都不沾土!”


“可我要狗干什么?我又不打猎。”


“我想让你有几条狗嘛。听我说,如果不想买狗,那就买我的手摇琴吧,那手摇琴妙极啦。实话实说,我是花了一千五百卢布买来的,九百就卖给你。”


“我要手摇琴干什么?我又不是爱背着它到处讨钱的德国人。”


“这可不是德国人背的那种手摇琴。这是一种风琴。仔细瞧瞧:整个儿是红木的。我领你再去看一看!”诺兹德廖夫说着就抓住奇奇科夫的手拉他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奇奇科夫虽然一再用脚蹬着地板不肯迈步,尽管嘴里也一再说他已经见识过那架手摇琴了,可仍然被拽去听了一次马尔布鲁格是怎样出征的。“要是你不肯付现钱,这样办也行:我把手摇琴和我所有的死农奴都给你,你把马车给我,再加三百卢布。”


“又来了,你让我怎么赶路呢?”


“我另给你一辆。来,到仓库去,我指给你看!你只要刷一遍油漆,那就是一辆绝好的马车啦。”


“他真是财迷心窍了!”奇奇科夫暗自想着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扔掉任何马车。手摇琴和形形色色的狗,尽管这些狗肋骨粗得象小桶,爪子攥成一个团儿,令人致信。


“马车。手摇琴和死农奴一块儿全属于你啦!”


“不想干,”奇奇科夫重复道。


“为什么不想干!”


“就是不想干嘛。”


“你这人真是!我看透了,跟你没法儿象好朋友。好伙伴儿那样来往!……现在看来,你是个大骗子!”


“怎么,难道我是傻子?你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置买一些对自己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呢?”


“喂,别说啦。现在我算把你猜透啦。你真是一个坏蛋哪!喂,听我说,让我们玩一把牌吧。我把死农奴全押上,手摇琴也押上。”


“哎,玩牌,输赢就难说了,”奇奇科夫说着,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牌。他觉得两副牌都象做过手脚,牌背面弄的记号真令人可疑。


“有什么难说的呢?”诺兹德廖夫说。“一点儿都不难说!你只要走运,就能赚大钱。瞧这牌!多好的运气呀!”他边说,边发起牌来以引逗对方。“多好的运气呀!多好的运气呀!瞧,好运气找上门来了!瞧,这可恶的九点,我的钱全输在它身上了!我当时就感到它会坑我,但我把眼一闭,心想:”去你妈的,坑就坑吧,可恶的小子!,”


诺兹德廖夫正说着,波尔菲里端来了一瓶酒。但奇奇科夫坚决表示既不玩牌也不喝酒。


“为什么不想玩?”诺兹德廖夫说。


“由于不想玩。而且说实话,我从来都不爱玩牌。”


“为什么从来都不喜欢玩?”


奇奇科夫摇摇头,说:


“因为从来不爱玩。”


“你简直是个傻子!”


“有什么办法呢?本性如此嘛。”


“简直是废物一个!我原先还以为你总算是个体面人物,但你却毫不懂事。跟你说不了知心话……你不肯推心置腹!跟索巴克维奇是一路货,是个笨蛋!”


“你为什么要骂我?我不玩牌难道有罪吗?既然你这个人为了这点小事儿都如此斤斤计较,那就光把死农奴卖给我好了。”


“你屁也休想!本来想白白送给你,但现在你得不到啦!你就是拿出三个王国来,我也不给了。你这个骗子,厌恶的砌炉匠!从今以后再不想跟你打交道了。波尔菲里,去对马夫说,不要给他的马添燕麦,光给它们干草吃就行了。”


这后一条决定是奇奇科夫怎么也没有料到的。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诺兹德廖夫说。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争吵,主客二人还是共进了晚饭,尽管这次桌上并未出现任何名称古怪的名酒,只摆了一瓶什么塞浦路斯酒,这种酒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瓶酸水。饭后,诺兹德廖夫把奇奇科夫带到一间侧室,里面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床铺,说:


“这就是你的铺!连晚安也懒得对你说了!”


诺兹德廖夫走后,奇奇科夫的情绪非常不好了。他埋怨自己,骂自己,后悔不该跟诺兹德廖夫来,纯粹是浪费了时间。但是最后悔的还是他同诺兹德廖夫谈起了要办的正事,考虑不周,象个孩子。象个笨蛋瓜:因为这种事情是根本不能信任诺兹德廖夫的;诺兹德廖夫这人品性不好,他会信口开河,添油加醋,谁知道会乱说些什么,说不定要弄得满城风雨,糟糕,糟糕。“我简直是个混蛋!”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夜他睡得很不好。一些很活跃的小虫子来咬他,使他难受极了,就用手抓挠被咬的地方,说:“让你们跟诺兹德廖夫一起见鬼去吧!”一大早他就醒了。首先做的就是穿上便袍和皮靴穿过院子到马厩去吩咐谢利凡马上套车。回来的路上在院子里看到了诺兹德廖夫,他也穿着便袍,叼着烟袋。


诺兹德廖夫向他友好地打了招呼,问他夜里睡得怎样。


“马马虎虎,”奇奇科夫很冷淡地答道。


“可是我呢,老兄,”诺兹德廖夫说,“一夜睡得糟透了,说起来都难受。昨天弄得浑身难受,好象一个骑兵连在嘴里过了一夜似的。你说奇怪不: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的?难以想象:竟是波采卢耶夫上尉和库夫申尼科夫。”


“对呀,”奇奇科夫心想,“如果真有人揍你一顿才好哩。”


“真的!痛极了!我醒了一看,妈的,真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可能是鬼跳蚤。好,你先去穿衣服吧,我马上来找你。管家这个笨蛋,我得去骂他两句。”


奇奇科夫回到屋里穿衣服,洗脸。等他洗漱完毕,走近餐桌的时候,餐桌上已摆上了茶具和一瓶罗姆酒。餐厅里昨天午饭和晚饭留下的残迹还清楚可见,好象地板刷子根本没有擦过这里。地板上面包屑到处都是,台布上甚至可以看到烟灰。主人自己也没拖延,马上跟了进来,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裸露着胸膛,上面长着胡子一般的胸毛。他手里拿着长管烟袋,嘴里喝着茶。有的写生画家非常不爱画那些头发光亮而弯曲的绅士(因为他们象理发馆招牌上的人物),也不爱画头发修剪得短短的绅士,因此,对他来说诺兹德廖夫这副模样就再合适不过了。


“喂,你有什么想法?”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玩玩弄死农奴的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老兄,我想。买,我是可以买的。”


“卖,我不愿意,这样做不够朋友。我并不想从任何东西上都剥一层皮。玩牌可就是另一码事儿了。唉?玩一把也行吧!”


“不玩,我已经说过了。”


“那么交换……干不干?”


“不干。”


“那我们就下一盘棋吧;你赢了……就全归你。我手头有许多需要删去的死农奴哩。喂,波尔菲里,拿棋来。”


“白费事,我不下。”


“这跟玩牌不一样。这不能靠什么运气,也玩不了鬼:全凭本事。我甚至要预先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下,你还得让我几步呢。”


奇奇科夫心说:


“跟他下棋好了!我棋下得还不错,下棋他也不容易耍赖。”


“好,一盘定胜负。”奇奇科夫说。


“死农奴对一百卢布。”


“为什么呢?对五十卢布也就够了。”


“不,五十卢布算个什么赌注?最好还是一百卢布,我再给你添一匹中等货色的狗或者镶在怀表链上的金图章。”


“那好吧!”奇奇科夫说。


“你退几步?”奇兹德廖夫说。


“这为什么呢?当仁不让。”


“起码要让我两步。”


“不行,我下得也不好。”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下了一着棋,说。


“我好久没摸棋子了!”奇奇科夫也走了一个棋子,说。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又走了一步棋子,说。


“我好久没摸棋子了!”奇奇科夫也走了一步棋子,说。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边说边走了一步棋,并且用衣袖把另一个棋子也带了一步。


“我很久没摸!……哎,哎,老兄!这是怎么回事儿?把它退回去!”奇奇科夫说。


“把什么退回去?”


“那个棋子呗,”奇奇科夫说着,并且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看到另一个棋子马上就要变成皇后了。从哪儿来的这个棋子,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不行,”奇奇科夫从桌旁站起身,说,“没法跟你玩。哪有这种走法:三个棋子一块儿走!”


“怎么会三个棋子一块儿走呢?这是弄错了。一个是无意中动的,我把它挪回去就是了。”


“那另一个棋子呢?”


“哪一个?”


“这一个,快要做皇后的这一个!”


“这倒怪了,你好象不记得啦!”


“不,老兄,我算过所有的步数,全都记得。你是方才把它拿过来的,它的位置应该在那里!”


“怎么,该在哪里?”诺兹德廖夫脸一红说。“你呀,老兄,我看,你真能瞎说!”


“不,老兄,你才能编造呢,不过不成功。”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诺兹德廖夫说。“难道我会捣鬼吗?”


“我不把你看成什么人,可是今后永远也不跟你下了。”


“不,你不能不接着下,”诺兹德廖夫怒吼道:“已经开局了嘛!”


“我有权利不下,由于你下得不老实,不象一个体面人。”


“不,你胡说,你怎么能这样说!”


“不,老兄,是你自己在胡说!”


“我没有耍鬼,你得下,你必须下完这盘棋!”


“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奇奇科夫严肃地说完,俯到棋盘跟前,把棋子搅乱了。


诺兹德廖夫急了,凑到奇奇科夫紧跟前,使得奇奇科夫后退了两步。


“我要叫你玩下去!你把棋子搅了,没什么,步数我全记得。我们把棋局照原样摆好。”


“不,老兄,事情到此结束,我不跟你下了。”


“那你是不想下了?”


“你自己明白,跟你没法玩。”


“不,你照直说,想不想下?”诺兹德廖夫说着,离得更近了。


“不想下!”奇奇科夫说着,把两只手抬到离脸更近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因为形势的确已经白热化了。


这个戒备太及时了,因为此刻诺兹德廖夫的确挥起手……我们的主人公那可爱的胖胖的脸蛋儿很可能有一面要蒙上洗不掉的耻辱;但是那打击幸而被搪过去了,奇奇科夫抓住诺兹德廖夫那两只好寻衅惹事的手,紧紧地握着。


“波尔菲里,帕夫卢沙!”诺兹德廖夫狂暴地喊着,挣扎着。


奇奇科夫听到他喊人,为了不叫仆人看到这诱人的景象,而且感到握着诺兹德廖夫的手也没有好处,便放开了他的手。这会儿波尔菲里走进来,帕夫卢沙也跟了进来。帕夫卢沙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和这种人打交道是绝对讨不到便宜的。


“那么,你是不想把这盘棋下完罗?”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句。“你照直回答我!”


“这盘棋无法下完,”奇奇科夫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他的马车已经准备停当,好象只等他一个手势谢利凡就会把车赶到门口来,但从这屋里根本无法脱身:门口站着两个鲁莽农奴,膀大腰圆。


“那么,这盘棋你是不想下完罗?”诺兹德廖夫又问了一遍。他满脸通红,象火烧的一样。


“要是你老老实实地下,象一个体面人,我本来是可以下完的。但现在不能下了。”


“好哇!你不能下啦,坏蛋!看到赢不了,你就不下啦!给我打他!”他愤怒地对波尔菲里和帕夫卢沙喊着,自己也抓起那樱桃木长管烟袋。


奇奇科夫吓得面如土色。他想说句什么,但他只感到嘴唇在翕动,却听不到声音。


诺兹德廖夫喊着,“揍他!”拿着樱桃木长管烟袋往前冲着,浑身燥热,满脸是汗,好象是在攻取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打他!”他的喊声很象一个不要命的中尉在发起冲锋时向全排士兵喊“弟兄们,冲啊!”似的:这个中尉的蛮横已经出名,因此在关键时刻总要特意下令抓住他的双手。但中尉这时却渴望投入战斗,他头脑发热;看到苏沃洛夫大元帅在眼前驰骋,他挣扎着想冲上去建立功劳。“弟兄们,冲啊!”他喊着,挣扎着,根本没有想到这会破坏经过深思熟虑的进攻计划,没有想到高不可及的耸入云霄的要塞中已有无数只枪口向他瞄准,没有想到他那势单力薄的一个排会象一阵轻烟似地消失在云端,没有想到正有一颗致命的子弹呼啸着,朝他飞来准备切断他那大喊大叫的喉咙。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表现得象一个冲到要塞墙下的。不要命的。已无理智可言的中尉的话,所以他所攻取的那个要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成是固若金汤的。相反,这个要塞已被吓得魂飞九霄了。他手里想用来自卫的那把椅子已被两个农奴夺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半死不活的,预备尝尝主人的切尔克斯长管烟袋的滋味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但是命运却仁慈地出面拯救了我们主人公的两肋。双肩和其他受过良好保养的部位。忽然间,好象从九霄云外传来了铃铛声,辚辚车声,在门口一辆三套马车停住了,甚至屋里也能听到那跑得浑身滚热的马匹的浓重的响鼻声和喘息声。大家都身不由己往窗外看去:一个蓄着胡子。身穿半军服式上衣的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在门厅里打听了一声就进来了,这时奇奇科夫尚惊魂未定,正处在一个凡人所能遇到的最可恨的境地里。


“请问,这里谁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陌生人问完,看了看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手里拿着烟袋站在那里,又看了看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刚刚从其狼狈的境地中恢复过来:来人感到有点儿莫名其妙。


“请允许我先问一下,我这是有幸同谁谈话?”诺兹德廖夫走到来人面前说。


“本人是县警官。”


“您有何贵干?”


“我来向您宣布我得到上级通知:在您的案件审理完毕以后,您将被拘留。”


“胡闹,什么案件?”诺兹德廖夫说。


“您的案件是:您在喝酒状态下曾用树条抽打过地主马克西莫夫,对他进行了人身污辱。”


“胡说!我见也没见过地主马克西莫夫!”


“尊贵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军官。您可以对您的仆人这样讲话,对我可绝对不行!”


奇奇科夫这时无心听诺兹德廖夫如何答对,急忙拿起帽子,从县警官身后溜到大门口,跳上马车,吩咐谢利凡扬鞭赶马拼命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