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戈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8
|本章字节:46862字
可是奇奇科夫的计划一件也没有完成。首先,他醒得比预计的晚。这是第一个不愉快。起床以后,他立即派人去看马车套好没有,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得到的答复是马车没有套好,什么也没准备好。这是第二个不愉快。他发起火来,甚至准备给我们的朋友谢利凡一顿毒打哩,这时正在不耐烦地等待看谢利凡能提出什么理由来辩解。一会儿,谢利凡便站在门口,于是主人便有幸听到了需要马上出发的时候仆人在这种场合常说的那些话。
“但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马需要挂掌啊。”
“哎呀,你这个蠢猪!混蛋!为什么不早说?莫非没有时间吗?”
“时间是有……噢,还有,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车轮也不行了,需要彻底换个轮箍,由于现在道路不好,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另外,要是容我说:车辕子晃动得很厉害,也许走不了两站就得坏。”
“你这恶棍!”奇奇科夫喊了一声,两手一合就朝他走过去,谢利凡怕得到老爷的“赏赐”便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了旁边。“你是想谋害我吧?嗯?你是想用刀杀死我吧?你是打算在大道上用刀捅死我吧,你这强盗,可恶的蠢猪,海怪!嗯?嗯?在这里住三个星期吧,嗯?你一声不吭,无用的东西,现在临走了,你来事了!等一切都几乎准备好要上车赶路了,你才来制造麻烦,对吧?嗯?你早不知道吗?嗯?你不知道吗?快说。不知道吗?嗯?”
“知道,”谢利凡埋下头答道。
“那为什么早不说,嗯?”
对这个问题,谢利凡找不到什么话来答对,但他却低下头,好象自言自语地回答:“你瞧,多怪:早知道却没有说!”
“你马上去找个铁匠来,两小时之内要把一切都做好。听见啦?必须要在两小时之内;要是做不完,我就把你,把你……拧成绳子,不久再系成扣儿!”我们的主人公气得很厉害。
谢利凡刚要转身出门去执行任务,便又停下来说:
“还有,老爷,那匹花斑马真该卖了。因为这匹马,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实在太差了;这种马不要也好,只会碍事。”
“好吧!等我将来到市场上去把它卖掉!”
“真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它只是长得漂亮,但实际上最滑。这种马哪儿……”
“混蛋!什么时候想卖,我自己会去卖。你还胡扯什么!等着瞧:你要不立刻去把铁匠找来,在两小时之内要不把所有活计做得干净利落,我就狠狠地揍你……叫你永远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儿!去!滚!”
谢利凡出去了。
奇奇科夫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把马刀扔到了地板上,……这把马刀,他带在身边是为了在旅途上必要时令人望而生畏的。他同铁匠磨了一刻多钟才讲好了工钱:由于铁匠们照例都是一些十足的恶棍,他们看透这是件急事儿,便多要了五倍工钱。他咒骂他们骗子。强盗。拦路抢劫的土匪,甚至还提到了末日审判,无论他多么发火,可是铁匠却毫不让步:他们十分有主意……不仅没有降价,而且两个小时也没把活儿干完,整整磨蹭了五个半小时。在这里,他有幸享受了每个旅行者都熟悉的愉快时光:这时行囊都已准备好,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些绳头。纸片和各种垃圾,这时人既未上路也没有坐在原地,而是站在窗前看着过往行人……那些人一边漫步一边在争辨着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怀着愚蠢的好奇心扬起头瞥他一眼便继续赶路,这使可怜的尚未成行的旅行者恶劣的心情更加残酷。所有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窗户对面的小铺也好,住在对面房子里的老太婆走近挂着矮窗帷的窗户时露出的脑袋也好:一切都使他感到厌恶;可是他仍然不愿离开窗口。他站在那里,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又漠然看着他面前动的和不动的一切,这时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叫着往他手指下边的玻璃上愁着,他就顺手把这只苍蝇捏死以排遣心头的愁苦。可是一切都有个尽头,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毕,车辕子修好了,新轮箍安上了,三匹马也饮完牵回来了,强盗般的铁匠也数完了到手的钞票。祝贺一路平安走开了。最终马车也套好了,两个新买来的热呼呼的白面包放到了应放的地方,谢利凡也往车夫座旁边的口袋里给自己装了点儿什么,我们的主人公也最后在仍旧身着那件线呢外套的店小二挥帽相送之下。在本店的和外来的。准备别人的老爷一走便去打瞌睡的仆人和车夫的围观之下,在出行所引起的各种其他情况伴随之下赶出了马车,……这辆单身汉坐的。已在本市呆了那么久。也许已使读者厌烦的马车终于出了客店的大门。“感谢上帝!”奇奇科夫心里想着,画了一个十字。谢利凡抽了一下鞭子,彼得鲁什卡先在脚踏板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坐到了谢利凡身旁。我们的主人公在格鲁吉亚毛毯上坐好之后,往背后塞了一个皮靠垫,挤了两个热面包一下,因此马车就开始颠簸起来,因为,大家知道,石铺马路是有弹性的。我们的主人公怀着一种茫然的心情看着车外的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这些房屋。墙壁。栅栏和街道也好似蹦蹦跳跳地慢慢地向后移去,谁知道命运还能否让他这一辈子再看到这一切呢。在一个街口,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由于那条街上满街都是没有尽头的送葬的人群。奇奇科夫伸出头来,吩咐彼得鲁什卡问问是给谁送葬,打听的结果是在给检察长送葬。他浑身充满一种不快的感觉,马上藏到旮旯里,放下了皮幔。马车被迫停下以后,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虔诚地摘下了帽子,看着送葬者的身份。神态。衣着和车马,查着送葬者的人数,查着步行的和乘车的各有多少;老爷叮嘱他们不要暴露身份,不要向任何熟悉的仆人打招呼,然后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透过皮幔上的玻璃观看起来:官员们都脱帽走在灵柩的后边。他开始担心起来,怕有人认出他的马车来,但人们这时已顾不上这些了。他们甚至连一般送葬时常常评论的日常琐事也不谈论了。他们这时都在聚精会神地想自己的心事:他们都在思考新总督是个什么人,他会如何就职视事,怎样对待他们。徒步的官员后边跟的是太太们坐的一些轿式马车,太太们戴着丧帽不时从车里探出头来张望。从她们的嘴唇和手势上可以发现,她们在热烈地交谈着。或许她们也在谈论着新总督的到来,在推测着新总督要举办的舞会盛况,现在就在为那衣服上永远不可缺少的牙子和绦带操心了。太太们的马车后边是几辆没坐人的轻便马车。送葬队伍终于走过,我们的主人公可以动身了。他揭开窗帘叹了一口气,由衷地说:“瞧这检察长!活来活去,接着就去世了!报上会刊载文章,说一个可敬的公民。罕见的慈父和模范丈夫与世长辞了,他的下属和全人类都深感悲痛,以及各种各样的歌功颂德之词;也许还会加上一句,说本市寡妇孤儿莫不悲恸欲绝,挥泪送葬;但要仔细分析起来,却只有那两道浓眉是实在的。”说罢,便吩咐谢利凡快走,接着他心想,“遇到了送葬行列也好,人们常说遇到灵柩就会走好运嘛。”
这时马车已拐到比较偏僻的街道上了;不一会儿看到的就只是一些接连不断的长栅栏了,这预示着快出市区了。石铺马路已到了头,拦路杆和城市也都抛在身后了,什么也没有了,又上了大道。大道旁边又开始闪现着路标,驿站,水井,货车,灰色的农村(在村里可以看到茶炊。农妇。拿着燕麦从大车店里跑出来的长着大胡子的机灵的店主东),已走了八百俄里的穿着破树皮鞋的行人,小城镇以及它那建造马虎的房屋。木造店铺以及店铺里陈列的面粉桶。树皮鞋。面包和别的零碎东西,正在修理的桥梁,色彩斑驳的拦路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原野,地主的桥式大马车,骑马运送写着某某炮兵连字样的炮弹箱子的士兵,原野上闪现着的绿色的。黄色的和刚刚耕过的黑色的地块,远处飘来的歌声,从松树顶梢,云雾缭绕中,传向远方的钟声,象苍蝇一样多的乌鸦,一望无垠的地平线……俄罗斯啊!俄罗斯啊!我看得见你,我从这美妙的奇异的远方看得见你:你贫困,零乱而冷寂;你那里没有由争奇斗妍的艺术所装点的争奇斗妍的风光,城市里没有矗立在悬崖峭壁。窗牖密布之上的高楼大厦,爬满屋宇的长春藤,没有美妙如画的树木和房屋,旁边看不到瀑布扬起的水尘听不到瀑布的轰鸣,没有层层叠叠耸入云端的嶙峋怪石令人翘首仰望;没有爬满葡萄蔓和长春藤。点缀着千万朵野玫瑰的重重拱门,没有从这些拱门中隐约可见的的闪闪发光直刺银色晴空的远山。你那里荒漠茫茫,一览无余;你的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微不足道,象一个个圆点儿或符号;没有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任何风光。但是一种什么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在吸引着我神往你呢?为什么我的耳边总能听到你那飘荡在辽阔国土上的凄婉歌声?在这歌声里蕴涵着什么意义?是什么在悲泣,在召唤,在令人忧心忡忡?是一些什么声音痛苦地在我耳边回荡,钻到我的心灵深处,在我的心头萦绕?俄罗斯啊!你对我的希望是什么?在你和我之间隐藏着一种什么样的不可理解的联系?为什么你那样注视着我,为什么你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目光?……在我尚茫然伫立的时候,我的头上已布满了厚重的孕育着风雨的乌云;面对着你那万里河山,我凝神思索着。这片广阔的国土在预示着什么?在你那里怎么会不产生出博大精深的思想来呢,因为你自己就是地大物博的呀!怎能在你那里产生不出勇士来呢,因为你有地方让他们大显神通!你的博大胸怀在威严地拥抱着我,在我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影响;我的眼睛被神意照亮了:噢!那是一个多么金壁辉煌世间还不熟悉的的奇妙地方啊!俄罗斯!……。
“拽住,拽住,混蛋!”奇奇科夫向谢利凡喊道。
“我给你一刀!”一个胡子有一俄尺多长的信使,坐在迎面驰来的一辆马车上使喊道。“该死,没看见吗,这是官车!”
三套马车带着一阵轰鸣和烟尘象幻影一样消失了。
路,这个字眼里包含着多么奇异的令人心驰神往的美好含意啊!路上的一切多么美妙啊:晴朗的天空,凛冽的寒风,秋天的树叶……把旅行大氅裹得紧一些,把帽子拉到耳朵上来,紧紧地舒适地往车厢角落里偎呀!身上刚刚打过一个冷颤,现在感到了一阵令人舒服的温暖。马在奔驰着……梦神诱人地潜近身边,一双眼已是睡意了;在睡梦中听着有人唱《不是白雪》的歌声。马打响鼻的声音和车轮的响声,你挤在旅伴身上打起鼾睡来。一觉醒来:五个驿站已经过去;明月,陌生的城市,教堂以及它那黑糊糊的塔尖和古老的木造圆顶,发暗的木房和发白的石屋。到处都是皎洁的月光:墙上。路上。街上都好象披上了一方方白纱;片片墨黑的阴影斜着落到月光上;木板屋顶在月亮的斜照下象闪光的金属一样,熠熠闪光,寂静无声……一切都入睡了。只有什么地方的小窗户里偶尔透出点点灯火来;是鞋匠在缝皮靴还是面包师在烤面包,……管他们干么呢?啊,夜!我的天哪!夜空的景色多迷人!啊,那空气;啊,那又远又高的天在可望不可及的穹窿之中一望无际,万里晴空!……冰冷的夜的气息清爽地拂着你的双眼,在催你入眠,于是你又瞌睡昏昏地进入梦乡,打起呼噜来;你那被你挤到旮旯里的可怜的旅伴,压得受不了,生气地翻转了一下身子。你醒来一看……面前又是田地和草原,极目远望,一马平川,无遮无拦。一座里程碑迎面飞来;早晨来临了;一抹淡淡的金霞光出现在白的寒冷的天气;风更凉更刺人了:把大氅裹得更紧一些!……多么令人惬意的冷啊!再续残梦多美!颠了一下……你又醒了。太阳已升到中天,你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慢点!慢点!”原来车在下陡坡,山下是一道大堤,宽阔。清澈的池水在阳光下明晃晃的,象一块大铜板;山坡上是杂乱无序的农舍;旁边是村里教堂上的十字架在熠熠发光,象一颗星星;农夫唠叨着无法忍受的辘辘饥肠……上帝呀!痛苦的路,你有时是多么美妙啊!曾有多少次,我象一个要淹死的人在万般无奈时抓住了你,每次你都仁厚地拯救我!在你的身上曾产生过多少奇特的构思。诗的憧憬啊,曾给人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印象啊!……这时我们的朋友奇奇科夫感受到的也决非全是普通的憧憬。让我们看看他的感受吧。起初,他只顾回头张望,什么感受也没有,想证实一下是否真地离开了n市;当他看到n市早已销声灭迹,磨房啊,铁匠铺啊,城市周围的一切都已看不到了,连石造教堂的白尖顶也早已进了地平线,他这才一心一意欣赏起沿途风光来,一会儿往右看看一会儿往左看看,n市在他的记忆中已模糊了,似乎是很早以前的童年时代去过似的。终于沿途风光也不再使他感兴趣了,于是他便微微地眯上了眼睛,把头歪到靠垫上。作者承认,这竟然使他感到了高兴,因为他得到了谈谈本书主人公的机会;到现在为止,作者不断受到干扰,正如读者见到的那样,一会儿是诺兹德廖夫,一会儿是舞会,一会儿是太太们,一会儿是传遍n市的流言蜚语,而且还有数不清的琐事……这些琐事,当它们正在实际进行的时候却被认为是极端重要的大事而只有被写进书里以后才令人觉得似乎是琐事。不过现在且让我们闲话不说书归正传吧。
作者很怀疑他所选择的主人公会受到读者的欢迎。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奇奇科夫不会受到太太们的欢迎,因为太太们要求主人公必须十全十美,假如他的心灵或长相有什么缺憾,那就糟了!不管作者如何深入地窥探他的内心,哪怕他的形象比在镜子里反映得还清晰,太太们也是决不肯认为他有任何价值的。奇奇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对他有很多不利:主人公肥胖决不会得到宽容,大多数的的太太会扭过身去说:“呸!多丑!”咳!这一切,作者都是了然的;然而他不能拿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来作主人公。可是……也许在这部里会响起另一些迄今尚未拨动的琴弦,会出现一个具有天赋贤德的伟丈夫或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独具一切女性美德。高尚情趣和献身精神的秀外慧中的俄罗斯少女会呈现出俄罗斯精神的无数宝藏来。其他民族的各种十全十美的人物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就象在活语言面前死书本黯然失色一样!俄罗斯精神将会得到展示……读者将会看到从其他民族的天性上滑过的东西如何在斯拉夫人的天性中根深蒂固地扎下根……可是为什么要说这些后话呢?作者经过潜心的深思早已成熟和苛刻的内省,象少年那样忘乎所以使他感到有失体面。一切事情都要按顺序。选地点。择时机来进行!然而完美无缺的人毕竟没被选作主人公。甚至可以说说为什么没选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这个字眼儿在人们的嘴上已变成了一句空话;因为该让可怜的完美无缺的好人休息了;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已被变成了一匹马,没有一个作家不骑到他身上用鞭子和随便抓到的任何东西驱赶他;因为完美无缺的好人被折腾得已只剩下了皮包骨,连美德的影子都没有了;因为人们在伪善地召唤完美无缺的好人;因为人们不尊敬完美无缺的好人。不,现在也该让坏蛋拉车了。好吧,我们就来让坏蛋拉车吧!
我们的主人公出身并不显赫,也不十分了然。他的父母是贵族,然而贵族封号是世袭的呢还是亲身博得的,却只有上帝晓得。他的长相不象父母,至少他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在场的亲属……一个瘦小通常被称为丑婆子的老太太……把他抱到手里时喊过:“长相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样!要象外婆也好,可他生得就象俗语说的:”不象爹不象娘,倒象个过路的少年郎,”。他最初看到的生活面貌就好象透过一个糊满积雪的幽暗的小窗口看到似的有些酸楚:他童年既无伙伴又无朋友!一间小屋子有几扇小窗户冬夏都不开,父亲是个病人,赤脚趿着一双编织的拖鞋,穿着一件长长的有羊羔皮里的外衣在屋里踱着,不停地叹息,往放在墙角的痰盂里吐着痰;他自己永远坐在桌旁,手里握着笔,手指甚至嘴唇上都是墨水,眼前经常摆着一本习字帖,那上边写着“不妄言,敬尊长,存善心”;屋里总响着沙沙的拖鞋声,他每当对单调的课业感到无聊,在字母上加一个小钩儿或小尾巴的时候经常听到一种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又胡闹!”;随后,耳朵便被从身后过来的长手指拧得很痛,这给他留下了一种总不愉快。永远熟悉的感觉:这就是模糊记得的童年时代的可怜情景。但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迅速而生动地变化着:桃汛泛滥。阳光明媚的早春的一天早晨,父亲领着儿子坐一辆马车离开了家门,拉车的是一匹褐色黄斑马;赶车的是一个驼背小老头儿,奇奇科夫的父亲仅有的一家农奴的家长,他几乎担任着奇奇科夫家里的一切职务。褐色黄斑马拉着他们走了一天半多;他们风餐露宿,涉水过河,最后在第三天早晨来到了一座城市。城市的繁华大街突然出现在小孩子面前,使小孩子惊得瞪目结舌,足有几分钟闭不上嘴。后来褐色黄斑马拉着马车下了一个大坑,进了一条向下的顷斜着的小胡同,积满了污垢。褐色黄斑马在污泥浊水里全力挣扎着,在驼背和老爷亲自吆喝下挣扎了好一阵子才把车拉进了一个小院。这小院座落在山坡上,院里是一座古老的小房,在房前有两棵鲜花盛开的苹果树,房后是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的树木又矮又小,全是花楸和接骨木,绿荫深处有一座木板亭子,那亭子上有一个发乌的小窗户。这小院里住着一个老太婆……他们的亲戚。老太婆尽管老态龙钟,每天早晨还照样到市场上去,回来以后就在茶炊旁边烤袜子。这老太婆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儿,观察起他那胖乎乎的样子来。小孩子就要住在这里,每天到市立学校去上学。父亲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去了。分手的时候,父亲没有落泪,给了他半卢布铜币买零食用,然而最重要的是那聪明的教诲:“记住,帕维尔,要好好学习,不要放荡,不要胡闹,最重要的是讨好师长。要是能讨好师长,即使学习不好,没有天赋,你依然会一帆风顺,压过所有的人。不要跟同学交往,那不会教你干好事;倘若需要交往,也要交那些有钱的,一旦有事,他们对你会有用的。自己不要请别人吃东西,最好叫别人请你,最重要的要攒钱;钱这东西在世界上最可靠。同学或朋友会骗你,遇到灾难会首先抛弃你,可是钱不会抛弃你,不管你碰到了什么灾难。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好办事。”说完这段教诲之后,父亲就跟儿子分手,又由褐色黄斑马拉着回家去了。从此,儿子再也没见到父亲,可是父亲的教训却深深地扎下了根于他的心里。
小帕维尔第二天就去上学。他对任何学科也没有特殊天赋;他最大优点是整洁和勤快。但是他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待人接物方面却很聪明。他突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在对待同学的问题上,他果然做到了让他们请他,而他不仅从来不请他们,有时甚至还把他们给他的食品藏起来,然后再卖给他们。早在孩提时代,他就会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父亲给的半卢布,不仅一文未花,相反,当年就赚了不少钱,这显示出了他差不多可以说是非凡的经营才能:他用蜡作灰雀,刷上颜色,然后以很合算的价钱出卖。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还从事其他一些投机勾当,比方说:在市场上买一些食物,带着到教室里坐到那些有钱的同学身旁,一看到哪位同学开始咽吐沫……饥饿的前兆,他就从凳子下边装作无意似地偷偷递给他一点儿蜜糖饼干或面包,把对方的食欲引起来,然后就根据食欲的强烈程度要价儿。有两个月的时间,他在家里不休息,一直摆弄一只装在小木笼子里的老鼠,最后做到了使老鼠能听从号令做出竖立。卧倒和起立的动作来,这只老鼠后来卖的价钱也很合算。攒够五卢布,他就把小袋子缝起来,然后往另一个袋子里存。在对师长的态度上,他有他的更聪明的作法。坐在坐位上,谁也不如他老实。必须指出,教师是个极爱肃静和规矩的人;对聪明机灵的孩子,他无法容忍;他觉得这些孩子一定会耍笑他。一个孩子一旦被他目为机灵,只要动一下,只要无意中扬一下眉毛,他就会发怒。他就会把这个孩子撵出教室,严加体罚。他说:“老弟,我要打掉你的傲气和放肆!我把你看透啦,比你自己对自己还了解。你去给我跪着!你要给我饿一会儿!”可怜的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罚跪了一天一夜没吃上饭。“天分和才能吗?全都无所谓,”这位教师说,“我只看品行。一个学生,只要品行可佳,哪怕他什么不会,我也要给他各科打满分。我要是看到谁淘,耍笑人,我一分也不给,哪怕他学富五车呢!”这位教师很不喜欢克雷洛夫在一篇寓言中说的“按我看,喝酒无妨,只要懂行”,他总是眉飞色舞地讲他从前任教的那个学校如何肃静,他说那所学校要静得能听到苍蝇飞,说一年之中在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咳嗽过,拧过鼻子,在下课铃响以前连教室里有学生,没有都听不出来的。奇奇科夫突然领会了师长的精神,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做。在上课时,不管后边同学如何逗他,他连眼睛和眉毛也不动一动;下课铃一响,他马上跑过去抢先给老师递风帽(当时那位教师戴的是风帽);递过风帽,便第一个走出教室去,想方设法在路上遇到他三四次,每次遇到都要脱帽行礼。事情得到了完满的成功。在校期间,他一直保持第一名,毕业时他各科成绩优秀,得到了毕业文凭和用金字写着“品学兼优堪资模范”的奖状。学校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仪表堂堂讨人喜欢。下巴需要常刮的小伙子了。这时他父亲去世。留下来的遗产是四件破烂不堪的绒衣,两件挂着羊羔皮里的旧外套,数目微不足道的现款。看来,父亲只懂得劝别人攒钱,自己攒的钱却不多。奇奇科夫马上把破旧的祖屋和寥寥无几的田产卖了一千卢布,并使那户农奴迁进了城,准备在城里定居下来,找个差事做做。此时,那个喜欢肃静和规矩的。可怜的教师不知是因为愚蠢还是其他过错被赶出了学校。教师穷愁潦倒喝起酒来,最后连喝酒的钱也没有了;他总是染病没有饭吃,无依无靠,落到了一个冰冷的。被人遗弃的破房子里。他从前的学生,那些因为聪明机灵而被他不断目为傲气和放肆的学生,知道了他的这种情况以后,便马上为他捐款,甚至把许多有用的东西都变卖了;可是奇奇科夫却推说没有钱,只给了五戈比银币,同学们马上把它扔了回去,说:“哎呀,你这个吝啬鬼!”可怜的教师听到从前这些学生的举动,不禁双手掩面大哭起来:暗淡无神的两眼里泪如泉涌,象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快病死在床上了,上帝还要我哭一场,”他用脆弱的声音说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听完奇奇科夫的表现以后,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咳,帕维尔!瞧,人多么善变!他在以前装得多么规矩啊,不吵不闹,多老实!骗了我,深深地骗了我……”
但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他的感情麻木不仁到不知怜悯。不知同情的程度;怜悯心和同情心,他都有,他甚至也愿意接济别人,但从不拿巨额捐款,动用已决定不动用的那些钱;一句话,父亲关于“攒钱”的教诲起了作用,但他并不是为爱钱而爱钱;支配他的不是小气和吝啬。是的,吝啬和小气不是他的本性,他憧憬的是舒适优裕的生活;马车啊,陈设讲究的住宅啊,珍馐美味啊……这才是在他头脑中经常浮现的东西。为了有朝一日能享受到这一切,他攒钱的目的就在于此,不到时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舍不得花。看到一个富人坐在漂亮的马车里驾着挽具富丽的骏马从旁驰过以后,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阵才如大梦初醒,说:“他本职是个办事员啊,头发也是只围头剪去下边的一圈儿嘛”。不管看到谁有钱谁富裕,他都羡慕,这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离开校门以后,他连休息也不想休息:他多么想快些做事啊。但,尽管有成绩优异的毕业文凭,进税务局他仍然费了很大力气。原来在偏远的穷乡僻壤竟也需要有靠山!他找到的这个差事很差,年俸才三四十卢布。可是他下定决心好好干,战胜和克服一切困难。果然,他表现出的自我牺牲。忍耐和节俭精神是人们从来没听过。他从早到晚不怠不倦地写,把自己掉到了公文堆里,下班仍留在办公室,夜里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有时跟更夫一起吃饭,虽然这样,他却能保持穿戴得体,仪容整洁,使脸挂上令人愉快的表情,甚至还使自己的举止带上一些高雅的成分。必须说明,税务局的官吏都是特别丑陋猥琐的。有些人的脸就象烤坏了的面包似的:腮帮子歪向一边,下巴歪到另一边,上嘴唇鼓着,活像新生的泡,而且还是豁嘴;一句话,毫不漂亮。他们说话也不知为什么全都粗俗,那声音好象准备打谁似的;他们常常去给酒神上供,说明还有多神教的许多残余在斯拉夫的天性中;他们有时甚至象俗语说的灌够了黄汤才到局里来上班,因此局里的空气是不好的,那气味决无芬芳可言。在这些官吏之间,奇奇科夫不能不显得突出,受到注意。他们与他完全不同,长相既不赖,说话又和气,而且丝毫不饮用任何烈性饮料。虽然这样,他的仕途仍然是艰难的:他落到了一个已届老耄之年的股长领导之下,这股长好象是铁石心肠,毫无感情:总是那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脸色,从来脸上没有出现过笑容,从来不跟谁打招呼。谁也没看到过他跟平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哪怕是一次,哪怕是在街上,哪怕是在家里;他一次也没有对什么事表示过同情;虽然喝醉了酒,也一次没有笑过;连强盗喝醉了酒也免不了要狂欢一番,但他身上连狂欢的影子也没有。他表情单调:既无恶的表情,也无善的表情。因为毫无表情,便令人有些望而生畏。在他那大理石一般冷漠的脸上,一切都显得那么端正;他的五官是威严而匀称的。仅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坑洼使他的脸被列入了这样一些脸之中,根据民间说法,夜里曾有鬼在这些脸上磨过豌豆。看来世界上没有谁能有办法靠近这种人,取得他的欢心,但是奇奇科夫却要尝试一下。起初,他在各种不显眼的小事上讨股长喜欢:留心观察股长写字用的鹅毛笔的削法,照样削好几支,每次都送到他的手边;看到股长桌上有灰尘和烟末,他就弄干净;为了替股长擦墨水瓶,他故意准备了一块新抹布;每次下班前一分钟,他都先把股长那顶世界上最难看的帽子找到,安到股长旁边;要是股长后背蹭上了墙上的白灰,他就给他掸掉,……但是这番苦心好象丝毫未被注意到,就象什么事情都根本没做一样。股长的家庭情况终于被他探听到了,知道他家里有个成年待嫁的姑娘,那脸也象夜里鬼在上面磨过豌豆一样。他决定从这方面发动攻击。他打听到这姑娘礼拜日到哪个教堂以后,便戴上多加面粉浆过的罩胸,换上干净衣裳去了,每次都站在姑娘对面,这次奏效了:冷酷无情的股长动了心,他被邀请去他家喝茶了!还没等办公室的同事们发现出来,奇奇科夫已搬进了股长家里,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不可缺少的人,他给股长家里又买面粉又买白糖,对姑娘就象对未婚妻一样,称呼股长为爸爸,还吻股长的手;局里都以为二月末大斋以前就要举行婚礼了。残酷无情的股长甚至还到上司跟前去替他活动,过了不多久,奇奇科夫自己也提升当了股长。看来这就是他巴结老股长的主要目的,由于他一当上股长立即就把自己的箱子偷偷地拿回了家,第二天就搬回家住了。他再也不把老股长叫爸爸了,再也不吻他的手了;结婚的事,也就压下不提了,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但是他每次遇到老股长,仍然亲热地握他的手,与他一起到家喝茶,因此老股长尽管仍然象平素那样不动声色。神情冷漠,可是每次见过他之后都要摇摇头,低声嘟哝一句:“把我骗了,骗了,鬼儿子!”
奇奇科夫迈过这最难迈过的一个坎儿。此后他就诸事顺利,财运亨通了。他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举止文雅。办事精明,……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切,他身上全都具备。他就靠着这些本领,在不长的时间内得到了一个所谓肥缺,利用这个肥缺挣钱的办法是很出色的。必须指出,恰在这时,严厉清查各种贪污受贿的运动开始了;清查并没有使他恐惧,他立即顺水推舟,利用这次清查来完成自己的目的,毫不含糊地显示了俄国人只有在受到压力时才会表现出来的建造发明天才。他的做法是这样的:一个人来办事,刚要把手插进衣袋里去取人人熟悉的。我们俄国人所说的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时,奇奇科夫就笑容可掬地拉住他的手,说:“不必,不必,您以为我……不必,不必。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们的职责,我们应义务替您办事!这方面您放心:明天一切都会妥当。请留下您的住址,您不必亲自操劳,一切都会送到府上去。”受到迷惑的申请者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得差一些要跳起来,心想:“最后出现了好人,但愿这种公务员多些,这简直是一块贵重的宝石!”可是他等了一天,两天……并没有把批件送到家来;第三天也没送来。他到办公厅来一问,……事情还没有开始办;他去找那块贵重的宝石。“哎呀,请原谅!”奇奇科夫握着他的双手异常尊敬说。“我们事情太多;不过明天一定办好,明天一定;真的,我甚至感到内疚!”这些话还伴随着一些优雅的动作。要是这时他的便袍衣襟敞开了,他会立即掩上,用手捏着衣襟。但是不管过多久,都没有把批件送到家里来。不久申请者便醒悟过来:等够啦,莫不是有什么来由吧?他一打听,有人告诉他需要给办事员浇油。“为什么不浇呢?二十五戈比的钞票,我愿意给个一张两张的。”“不行,二十五戈比一张的钞票太少,要给二十五卢布一张的,每人一张。”“给办事员每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申请者喊道。“你急什么,”人们回答他说:“就是这样嘛,办事员每人得二十五戈比,其余的给上司。”不善猜度的申请者拍着自己的前额,把新的办事制度。审查贪污受贿的运动和官吏们彬彬有礼的高雅仪态骂了个狗血喷头。以前起码知道该怎么办:给主任一张十卢布的红钞票,事情就办成了;如今却涨到要给每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白钞票,而且要空等一星期。猜到才成,官吏们的廉洁奉公和高尚情操真见他妈的鬼!申请者骂的当然对,但是这样做的结果现在却没有贪官污吏了:所有的主任都是最正直最高尚的人,只有秘书和办事员才是贪污犯。不久,奇奇科夫又得到了更加广阔的活动天地:为了建筑一座极其重要的公家修建物,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奇奇科夫也钻进了这个委员会,并且成了最积极的委员之一。委员会立刻统筹安排,在建筑物旁边忙了六年;然而不知是气候阻碍的还是材料就是那样,反正公家的这座建筑物一直无论如何没能高过地基。可是在本市的其他角落里都出现了每个委员的一座豪华公馆:看来那些地方的土质可能好些。委员们都已成家立业,享起清福来。奇奇科夫也是在这时才稍微摆脱了严厉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规则的束缚。这时他终于改变了那长期斋戒生活,原来他也并不反对他青年时代能够克制着自己(那个年龄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感染的种种享受。他开始有些奢侈起来:雇了一个相当好的厨师,穿上了一些精美的荷兰衬衫。他也开始买那些全省无人穿用的呢料;从这时起,他就开始比较爱穿深棕色和微红色带小花点儿的呢料了;这时他已购置了一辆很出色的双套马车,自己拽着一根缰绳同拉帮套的马一起磨圆圈儿;这时他虽养成了用海绵蘸着羼了香水的水擦洗身子;这时他已开始用极不便宜的价钱买一种香皂来增加皮肤的光滑;这时……
可是这时突然调来了一位新上司代替原有那个废物。新上司是个将军,冷酷无情,对一切贪污受贿和营私舞弊的行为恨之入骨。上任伊始,他就把全体官吏吓了一大跳,要求提出收支帐目,他看出了一笔笔的亏空和欠款,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些华丽公馆,于是盘查开始了。官吏们都被撤了职;那些公馆全部没收,变成了各种慈善设施和世袭兵学校;官吏们都被折腾得倾家荡产,奇奇科夫受到的损失尤为惨重。他的脸蛋儿虽然招人喜欢,可是却没有得到上司的可怜,至于什么缘由,只有上帝知道:这种事情有时是毫无原因的。反正上司见了他就厌恶得要死。铁面无私的上司使人人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可是这位上司毕竟是军人,因此他并不晓得文官的各种微妙手法,所以没过多久,另一些官吏便靠着诚实的外表和巴结的本领得到了他的宠爱,他不久就落到了一些更大的骗子的手中,丝毫没想到他们会是这种人,他甚至还得意地认为自己终于选拔了应被选拔的人才,而且认真地显耀起自己知人善任的本事来。上司的脾气和性格终于被官吏们摸透了。在这位上司的率领下,人人都变成了查处营私舞弊的干将;他们在各个地方各种事情上都查封营私舞弊者,就象渔夫用渔叉追逐一条肥硕的大白鱼一样;而且立竿见影:不久每人手里都出现了几千进帐。这时原先那些官吏中有许多人也都改邪归正,被重新任用。不过奇奇科夫却无论如何未能再挤进去,虽然将军的秘书长在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的催促下曾经利用各种机会为他说好话,尽管秘书长善于牵着将军的鼻子走,但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一筹莫展了。将军是这样一种人,他虽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这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可是如果他的脑子里对谁有什么成见的话,那个想法就会跟一根钉牢的钉子一样,用任何办法也别想把它拔出来。聪明的秘书长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把那张有污点的履历表销毁,而且这也是靠着他惟妙惟肖地向将军描绘了奇奇科夫的不幸妻孥(幸亏奇奇科夫没有妻孥)的可怜处境使将军有了恻隐之心才做到的。
“好吧!”奇奇科夫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哭是无济于事的,要真才实干。”于是他就下决心从头做起,使自己再变得耐心起来,重新抑制自己各方面的需要,尽管以前任意挥霍是颇为令人惬意的。必须搬到到另外的城市去重整旗鼓。一切不知为什么并不顺利。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他换了两三次差事。这些差事都是龌龊的,下贱的。要知道,奇奇科夫本是古往今来世界上最讲体面的一个人。尽管他起初不得不在龌龊的人们中厮混,可是他在心灵中却总保持着洁净,他喜欢在有闪亮的漆木桌办公室里有座坐,一切都要高雅。他从来不让自己说话时带不体面的字眼;看到别人说话时对官衔或称号缺乏应有的尊敬,他总是要责怪的。我想读者知道了下边这种情况一定挺感兴趣的:他的内衣每隔两天就要换一次,夏天热的时候甚至一天换一次:任何令人多少有些不快的怪味都会使他心中不悦。因此,每次彼得鲁什卡来服侍他脱衣服和长靴的时候,他都要在鼻孔里塞上干丁香花芽;在许多场合,他跟少女的一样娇柔。因此,他重新陷入酒气熏天。行为粗鲁的人们中间是颇为难受的。不管他如何约束自己,在遭受这种磨难期间他依然是瘦了,甚至脸色也发青了。他开始发胖身体,具有了一付腆胸凸肚的体面身材(就象读者跟他结识时见到的那样),他本来已经不止一次照着镜子想过老婆孩子之类许多愉快的事情,而且每次一想到这些会发出诡秘的笑声,但是如今他有一次无意中看了一下镜子,却不能不惊呼:“我的圣母,我变得多丑啦!”后来好长时间不想再照镜子了。可是我们的主人公经受住了这一切,耐心地忍受住了这一切,而且他终于转进了海关。需要交代一下,这种差事早就是他暗中梦寐以求的目标。他看到过海关官吏们弄了一些多么漂亮的外国货,看到过他们给他们的教母。姨妈和姊妹们寄来一些精致的陶瓷和软洋纱。他早就不止一次地叹口气说过:“就应该到那个地方去呀:离边境又近,人又文明,而且可以弄到一些多精致的荷兰衬衫啊!”必须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时还想到了法国一种能使皮肤特别洁白。两腮无比娇艳的特殊香皂;那是什么香皂,只有上帝晓得,可是根据他的推测,边境却一定有。这样,他早就想进海关了,可是建筑委员会的各种眼前利益使他耽搁下来,而且他的想法也没错,海关无论如何终归还只是天上的仙鹤,而委员会呢却是手中的山雀。如今他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进海关,而且进去了。他对职责是非常尽心的。好象他前生就是一个海关官吏。象他这样精明强干。心灵手巧的人,人们不仅没有见过,而且甚至没有听说过。用了三四个星期,他把海关业务就熟练掌握了,简直是得心应手:甚至不用称,不用量,单看包装就能断定哪一捆里有许多呢料或别的衣料;把一个包儿拿到手里一掂,多少重就能随口而出。至于搜查呢,连他的伙伴都说他有一只狗鼻子:看到他有那么多的耐性,连每个纽扣都要摸一下,你不能不感到奇怪;而且做这一切的时候,那态度冷静得要命,礼貌之周到也是难以想象的。那些被查到你气急败坏,抑制不住,直想给他那个可爱的脸蛋一记耳光的时候,他仍然神态自若,仍然彬彬有礼,嘴里只是:“您肯稍微劳动大驾站起来一下吗?”或者:“太太,您肯劳驾到隔壁房间走一趟吗?我们官员的一位夫人在那儿想跟你聊聊。”再不就是:“请允许我用小刀把您的大衣里子稍稍挑开一点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由大衣里子里往外抽着一条条披肩和头巾,态度那么冷静,就象从自己放的的箱子里拿自己的东西一样。连上司都说他是一个魔鬼,而不是一个人:车轮。辕杆。马耳朵以及任何作者都想不到。只有海关官吏才可以翻的一些地方,他一处不漏。可怜的过境旅客被弄得好几分钟不自在,浑身冒汗,只好一边擦汗一边划着十字“咳,咳!”地叹气。这位旅客的处境很象一个从师长密室逃出来的小学生,他被师长叫进密室的时候原以为会温和地训劝几句,进去以后却突然地挨了一顿打。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走私分子简直被他整得没有任何活路了。他使全波兰犹太人都感到了恐怖和绝望。他的刚正和廉洁是不可动摇的,差不多是不可理喻的。海关经常要没收各种东西;为了避免抄报的麻烦,有些东西并不充公;甚至对这些东西,他也丝毫不取。他这样克尽职守,不能不使大家感到惊奇,这些使上司也有所耳闻。他得到了加官晋爵,随后便提出了一网打尽各种走私分子的方案,并请求由他本人来实施这个方案。上司马上拨给他一个支队并授予他可以随意进行搜查的无限权力。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那时通过认真的考虑成立了一个强大的走私集团;这个大胆的企业估计可赚上好几百万。他掌握了关于这个走私集团的情报,甚至还对派来收买他的人冷冰冰地说道:“还不是时候。”他得到了可以支配一切的大权以后立即通知那个集团说:“现在是时候了。”他的这一切想得太周到了。如今,他一年就能得到以往最勤奋地工作二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收入。他以前不愿同他们有任何来往,因为他当时不过是个普通小卒,所以得到的不会多;但是现在……现在完全不同了:什么条件他都可提。为了使事情进行得更顺利,他把自己的一个同僚也拉了进来。他那个同僚虽已满头白发,却并未经受得住诱惑。条件订好之后,那个集团就开始行动。一切在开始时都很顺利:一群披了一层羊皮的西班牙绵羊,在两层羊皮之间巧妙地偷运价值上百万卢布的布拉邦特花边入境的故事那时常被传诵,这个读者应早有耳闻了。这故事就发生在奇奇科夫? 诤9厝沃暗氖焙?奇奇科夫本人不参加,全世界哪个犹太人要办此事也不会成功。羊群在边境旅行三四次之后,两个官吏各自手中都有了四十万积蓄。据说,奇奇科夫手中甚至超过了五十万,因为他太善于经营了。假如不是神差鬼使叫他们闹翻了,谁知道他们的积蓄会增加到多少数字啊。魔鬼迷住了他们的心窍;简单些说,他们发起疯来,凭空地争了起来。在一次激烈的谈话中,奇奇科夫可能喝了点儿酒,把另一个官吏叫神父儿子,另一个官吏虽然确实是神父的儿子,但却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就立即毫不留情地顶了他一句,那话是这么说的:“不对,你胡说,我是五品官,不是神父儿子,你才是神父儿子呢!”而且为了使奇奇科夫更难受还特别加了一句:“是的,谁都这么说!”虽然“谁都这么说”这句话也够有力的,可是他仍不解恨,还暗中告了奇奇科夫一状。不过,据说,他们为了抢夺一个又娇艳又健壮的婆娘,用海关官吏的话来说,象新鲜芜菁一样的婆娘早就不多了;这位官吏甚至还雇了几个人要夜晚在黑胡同里把我们的主人公打一顿;可是在这两位官吏胡闹的时候,那个婆娘却被一个叫沙姆沙列夫的上尉享用了。至于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上帝知道;最好由好事的读者自己来补充吧。主要的是同走私集团的秘密来往暴露了。五品官虽然自己毁了,并也没饶过自己的同僚。两个官吏全被交付法庭追究,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充公了,查封了。这一切都是突然降临的,就象晴天霹雳一样。他们象大梦初醒,可怕地看到了自己闯了大祸。五品官,按照俄国人的惯例,穷困潦倒,酗起酒来,一蹶不振;六品官呢,却没多大变化。尽管前来查处的上司嗅觉很灵,他仍然藏匿了一部分钱。他老奸巨滑,深明世故,使尽了花招,有时拘谨,有时哀求,有时奉承(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坏事),有时这儿那儿去行贿……一句话,最低把事情维护到这种程度:没有使他象同僚那样丢完脸面,他逃脱了刑事法庭的审判。可是无论是积蓄,无论是各种外国货,无论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另有人喜欢上这些东西了。他藏起来以防不虞的一万来卢布保住了,另外还保住了两打荷兰衬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不大的轻便马车和两个仆人即车夫谢利凡和仆人彼得鲁什卡;另外,海关官吏没下狠心,给他留下了五六块香皂以保持面颊的娇艳,就是这些了。这样,瞧我们的主人公又陷入了什么样的困难!瞧多少灾难又落到了他的头上!这就是他所说的因廉洁奉公而受到的迫害。现在可以得出结论,认为他经过这么多的风暴。考验。变故和不幸之后一定会带着剩下的生死攸关的一万来卢布找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县城穿起花布便袍,星期日站在低矮房屋的窗前劝解一下窗外发生的农夫打架事件,或者为了散散心到鸡窝去亲自摸摸准备作汤吃的母鸡肥瘦,这样来度过平庸的一生。可是事情并未如此。我们主人公的百折不挠的性格实在应该受到赞扬。遭到这种种挫折,换个人即使不去寻死,也会心灰意冷。永远消沉下去,可是他身上令人不解的激情却没有熄灭。他悲哀过,懊恼过,怨过全世界,恨过命运的不公平,骂过人们的意气,可是他尝试着新的开始。一句话,他表现出的耐性令德国人槁木死灰般的耐性相形见绌。德国人的耐性不过是使身上的血液循环缓慢。懒惰而已。奇奇科夫的血呢,相反,却急流澎湃,他的心猿意马需要许多理智力量来控制。他有自己的方法,在他的理论里可以看出某些正确的地方,他说:“我怎么啦?为什么该我倒霉?如今在位的人谁在打瞌睡?大家都在挣钱嘛。这对大家都有好处:我没有去抢寡妇,我没有逼着谁去沿街乞讨,我受用多余的东西,我拿的任何人都会拿;我不受用,别人也受用。为什么别人享福,我就该象一条蛆似地完蛋?我现在成了什么?我能干什么?叫我有何脸面去看任何一个受尊敬的父亲的眼睛?我明知自己枉自为人一场如何能不受到良心的谴责?我的子女将来会怎么说?他们会说:”瞧,父亲这个老畜生,他死时我一无所有!,”
大家已经知道,奇奇科夫是很关心自己的后代的。这是一个十分牵肠挂肚的问题啊!要是没有“子女将来会说什么说?”这个问题的出现总是那么自然,有些人也许不至于那么拼命去捞吧。正因为这个原因,未来的一家之长才象一匹小心谨慎的馋猫一样的,一边斜着一只眼看旁边是否有主人在留心看护,一边匆匆忙忙地把靠近的一切东西占为己有:肥皂也好,蜡烛也好,肥肉也好,金丝雀也好,一句话,不管什么落到它的爪子下边,它都是不会放过的。我们的主人公虽然这样抱怨着哭泣着,但脑子并没有停止活动;他脑子总在不停思索,只是尚待制定计划而已。他又收敛起来,又开始过艰难的生活,又在各方面抑制自己,又从洁净和体面的环境陷入了龌龊卑下的生活中。在期盼更好的前途的时候,代理人也干过。代理人这种职业在我国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不断受到四面八方的挤压,不仅衙门小吏并且甚至委托人本人也并不十分尊重他们,他们要经常在弄堂里低声下气,默默忍受他们的对待,等等;可是贫困却能迫使人肯干任何事情。在他受到的委托中有这么一件:要他从中调解把几百名农奴作抵押到监护局借款。庄园已败落不堪。破落的原因是牲畜大批瘟死,管家舞弊,年成歉收,传染病使最好的人手死光了,以及地主本人胡涂,在莫斯科布置了一所最时髦的住宅,把钱花得一分不剩,饭也没得吃。因此最后只好把剩下的庄园抵押出去。向国库用抵押的办法借债当时还是一件新事,人们确定走这一步时心中不无疑惧之感。奇奇科夫作为代理人首先打通了各个关节(大家知道,只有先打通关节探听出事情才能办成事;每个喉咙里起码应灌进一瓶马德拉酒去),这样,打通了各种需要打通的关节之后,他顺便说明了这样一个情况:一半农奴已经死了,将来可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们不是在农奴普查册上有登记吗?”秘书问他。
“有名字啊,”奇奇科夫答道。
“那你怕什么?”秘书说。“一些死了一些活着都会干活全有用。”
看得出来,秘书说话还会合辙押韵哩。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头脑***现出来一个古往今来最富于灵感的想法。“哎,我这个笨伯!”他心里说,“怪不得找不到手套,可手套就别在我的腰带上!我去把那些尚未从农奴注册中删名的死农奴买来,比方说,买它一千个,再比方说,监护局肯每个给我抵押二百卢布:那就是二十万卢布啊!现在时候到了:不久前发生了一场瘟疫,谢天谢地,人死了不少。地主们赌钱,酗酒,大肆挥霍;全都跑到彼得堡来当官儿;庄园撇下由随便什么人胡乱管理,纳税一年难似一年,他们只是为了不替死农奴交纳人头税也都会高高兴兴地白给我;也许有人还会倒贴给我几个钱呢。自然啦,干起来会有困难,费心思,担惊受怕,不小心会招来麻烦,闹出事儿来。可是人既然有了头脑,就要冒风险干事。主要的有利条件是这种营生令人难以想象,没人会相信。自然,没有地,买农奴和抵押农奴都不行。可是我买了带走啊,带走;现在塔夫利塔省和赫尔松省地白给,只要去住就行。我把他们全都迁到那里去!搬到赫尔松去!让他们住在那儿!迁居手续,可以用合法方式通过法院来办。如果人家想查验农奴呢,请吧,我也不反对,为什么不查验呢?我有县警官亲笔签署的证实嘛。那座村子可以叫作奇奇科夫村,也可以根据我洗礼时起的名字叫作帕维尔村。”本书奇怪的情节就这样在我们主人公的脑海里形成了,读者是否会因此感激他,不得而知;但作者是非常感激他的,感激之情简直用言语是表达不来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奇奇科夫脑袋里要不产生这个想法,这本就无从问世。
按照俄国人的习惯划过十字以后,奇奇科夫就开始他的计划了。他在择地居住和其他一些借口之下,开始在我国一些角落里……主要是在那些灾害。歉收。死亡等等等等最惨痛的一些地方也就是说能最容易最便宜地买到所需农奴的地方转悠。他小心地找几个可靠的地主,而且选择那些跟自己比较气味相投的人或者较易于达成这类交易的人,开始设法去结识他们,使他们产生好感,以便靠交情不用钱搞到死农奴。于是,假如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一些人物不合读者口味的话,读者不该对作者发火;这是奇奇科夫的罪过,在这里他是代表的主人,他想上哪儿去,我们就得和他上哪儿去。从我们这方面来讲,如果因为人物和性格的丑陋和苍白而受到责难的话,我们只得说,任何时候一开始也不能看到事物的全部宏伟面貌,进入任何一个城市,即使进入京城也罢,开始的景色都是那么暗淡,一切都是灰色和单调的:开始是无休止的被浓烟熏得黑乎乎的各种工厂,随后才可以出现六层大楼的屋角,商店,招牌,宽阔的大街,钟楼,圆柱,塑像,尖塔,城市的华丽。热闹。嘈杂以及人的手和脑创造出来令人惊奇的一切。开始的几次买卖如何进行的,读者已经看到了;接下去怎样发展,主人公将要遇到一些什么样的成功和挫折,他将如何去克服更大的障碍,一些宏伟的形象如何出现,这部波澜壮阔的的隐秘杆杆将如何开动,它的范围将怎样扩大,以及它将具有怎样雄壮的抒情洪流,读者以后自会看到。这由一名中年绅士。一辆单身汉乘坐的轻便马车。跟着彼得鲁什卡。车夫谢利凡以及从税务官到狡猾的花斑马读者早已熟悉的三匹马组成的一行人马还有许多事没忙完呢。这样,我们主人公的来龙去脉已全部呈现在读者面前了!但也许有人要求用一句话来给他作个结论性的鉴定,说明他在品德方面是个什么人吧?他有不少的缺点,这已明显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不是英雄,那就是坏蛋喽?怎么是坏蛋呢?为什么对别人这样指责他呢?我国现在已没有坏蛋了,有的只是心地善良。招人喜欢的好人,而那种肯使自己的嘴脸当众被打耳光。宁愿遭到人人耻笑的人物如今也许还能找到两三个,并且即使这种人目前也在高谈道德了。最公正的还是把他称为谋利的掌柜吧。谋利是一切罪过的根源;因为谋利才产生了被世人称为“不很干净的”事情。的确,在这种性格中已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在自己生活道路上有的读者会同这种人友好,会同他一块儿吃喝,会同他一起愉快地消磨时光,但是他一旦成了戏剧或的主人公,那位读者就会斜着眼睛看他了。不过聪明的读者却不是厌恶任何性格,而是对他进行追本穷源的研究,用探索的目光来审视他。人身上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着;不久,他的心里就已长成了一条可怕的会无情地榨尽人体全部脂膏的蛆。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情况:在一个生来要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身上不仅有博大的激情,有时也会滋生出一种微小的私欲来,使他忘记伟大而神圣的责任,错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伟大而神圣的事业。人类的欲望是无数的,象海边的沙粒一样,而且各不相同,所有这些欲望,不管是卑下的或崇高的,起初都听命于人,但是后来却会变成人的可怕的主宰。那在各种欲望中为自己选择了最崇高的欲望的人是幸福的;每时每刻他的无限幸福都在不停地增长,他会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心灵的宽广无垠的天堂。可是有一些欲望却是不由人选择的。它们是人生下来就有的,人也无力摆脱它们。是上天安排它们的,包含着某种永远在呼唤着。在人的一生中从不沉默的东西。这种欲望注定要在人世间大显身手:不管是寓于一个忧郁的形象里还是化作一个令世界高呼的昙花一现的光明现象,为了人所不了解的利益他们被招唤出来的。也许在这个奇奇科夫身上也有一种吸引着他而不受他牵引的欲望,在奇奇科夫的冰冷的存在中有一种将来要把人变成灰烬并使之跪在上天智慧面前的东西。为什么这个形象出现在目前问世的这本里,暂时也还是一个秘密。
可是使作者难受的不是读者将不会喜欢这个主人公,而是作者的心里总有一种无法消除的信念:这个主人公。这个奇奇科夫将会受到读者的喜欢。作者如果不是较深刻地窥探了他的心灵,假如没有把他心灵深处见不得人的东西翻腾出来,假如没有把他对任何人也不肯讲的隐蔽思想暴露出来,而只是把他表现成全市……马尼洛夫等人……所见到的那样,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一个有风趣的人。没有必要使他的面影。使他的全部形象栩栩如生地在人们面前晃动;因此读完这部以后心灵便不会受到任何震动,仍可以沉寂到使全俄国得到慰藉的牌桌旁边去。是的,我们亲爱的读者,你们是不愿看到暴露出来的人类的不幸的。你们会说:写这个干什么?莫非我们自己不知道在有许多卑鄙愚蠢的东西生活中吗?我们本来可以常常看到一些决不会使人感到欣慰的东西了。最好还是给我们看美好。开心的东西吧。最好让我们无忧无虑吧!“老弟,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庄园经营糟糕呢?”地主对管家说。“老弟,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难道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让我忘掉这个吧,不知道这个,我就会幸福。”因此那些本可用来对家业进行一些补救的钱,被用去置办可使自己忘忧的各种设施去了。本来会意外地发现巨大的财源会出现在头脑,却昏昏沉沉地欲睡了;庄园眼看就要卖掉了,而地主却随遇而安,浑浑噩噩,堕落下去,堕落到他自己原先也会感到可怕的地步。
作者也会受到所谓爱国主义者的指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这些所谓爱国主义者,从事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积累资本,靠牺牲别人建立自己的幸福;可是一出现被他们目为侮辱祖国的什么事情,一出版一本偶尔讲了几句揭示事实的真话的什么书,他们就会象蜘蛛看到了一只苍蝇撞到蛛网上一样急忙从各个角落里跑出来,大吵大闹:“把这个公布于世,加以宣扬好吗?我们的事情全都写在这里呀,这样好吗?外国人会怎么说呢?难道听到关于自己的破议论会快活吗?莫非以为这不令人痛心吗?难道以为我们不是爱国主义者吗?”对于这种高明的批评,特别是有关害怕外国人议论的高见,我承认,我无话。只能说个故事。在俄国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父亲,称作基法。莫基耶维奇,为人和气,整天悠哉优哉。家里事,他从不过问;终日探索研究他所说的哲学问题,思辨方面的问题。他在屋里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说:“比方说野兽,野兽生下来是赤裸裸的。为什么一定要赤裸裸的呢?为什么不象鸟儿那样呢?为什么不是从蛋壳里孵出来呢?真有些那个:自然界真是越钻研越不明白!”基法。莫基耶维奇在这么思考着。可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他的亲生儿子莫基。基法维奇。他是在俄国被称为大力士的那种人物。在父亲研究野兽生存问题的时候,他这个膀阔腰圆的二十岁小伙子身上的力气却乘机闯出来大显身手了。他做什么都重手重脚的:不是把谁的手弄断了,就是使谁的鼻子上起个包。在自己家和邻居家里,从丫头到看门狗,谁看到他都得飞快的跑开;连自己卧室的床,他也常常打拆成稀巴烂。莫基。基法维奇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他的心是好的。可是主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主要问题在于自己家的和别人家的仆人对他父亲说:“老爷,行行好吧,莫基。基法维奇少爷是怎么回事呀?他把别人都搞得不得安宁!”父亲听到这话总是说:“是的,他淘气,是淘气,可有什么办法呢:打他已经晚了,而且人们还会责备我凶酷无情;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当着外人责备他,他会老实起来的,但会张扬出去呀,糟糕!他上狗市里人知道了会骂他。真的,人们以为我不感到痛心吗?难道我不是父亲吗?我研究哲学,有时没有空儿,可难道我就不是父亲吗?不,我是父亲!是父亲,他娘的,是父亲!我的莫基。基法维奇坐在那里呢,生气啦!”说到这里,狠狠地捶了自己胸膛一下,基法。莫基耶维奇非常激动起来。“即使他是一条狗,那也不该让人们从我这张嘴里听到,那也不该让我出卖他。”他诉完了父亲的感情之后,仍然听任莫基。基法维奇继续谈论他那大力士的丰功伟绩,自己还是研究他的学问,这次他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大象是卵生的,那蛋壳大概很厚罗,大炮都打不透,必须想出一种新火器来。”在本书的结尾,两位生活在平静角落里的居民他们好象从一个小窗口里突然探了一下头,探头的目的是要谦恭地回答某些热情的爱国主义者的指责。这些爱国主义者时机不到时都静静地在那里研究什么哲学或者靠贪污他们所热爱的祖国的公款来发财致富,他们想的怎样做坏事,并且做坏事不让人说。不,使他们进行责难的原因并不是爱国主义和爱国感情。在这些后边隐秘着别的用心。为什么要有话不说呢?除了作者,谁还应说神圣的真话呢?你们怕深刻探索的目光,你们自己也怕用尖锐的目光去看世界的一切,你们喜欢用不会思索的眼睛浮光掠影地看一切事物。你们甚至会由衷地取笑奇奇科夫,甚至可能会夸奖作者几句,说:“他可是巧妙地抓住了一些东西呀,一定是个性格快活的人!”说完之后,你们会感到自豪,脸上会显出来得意的微笑,还会继续说:“应该知道,在某些省份里确有一些极古怪极可笑的人,而且坏蛋也非同小可!”可是你们谁怀着基督教徒的恭顺心情在闲下来扪心自问,向自己的心灵深处提出这样难答的问题:“我身上就没有奇奇科夫的什么影子吗?”是的,肯定没有提过!要是这时从旁路过有他认识的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人,他会马上去捅旁边的人一下,差一些要噗哧笑出声来,告诉他:“瞧,瞧,奇奇科夫,奇奇科夫过去了!”不久就象一个小孩子一样,忘了保持同官职和年龄相称的体面,跟那个在那人的身后着跑,喊着“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奇奇科夫!”嘲笑他。
但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太大了,我们讲他的故事的时候他在睡觉,可忘了他现在已经醒了,他很容易听到自己被不断重复他的名字。这个人很爱生气,听到别人在用鄙薄的口吻谈论他会不满意的。他发火不发火,对读者倒关系不大,然而作者呢,却无论如何不应跟他吵翻:作者跟他还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呢;本书尚有两卷要写……这可不是小事一件。
“喂,你怎么啦?”奇奇科夫问谢利凡。“你?”
“怎么啦?”谢利凡用慢腾腾的声调反驳道。
“还问怎么啦?你这个笨鹅!你在怎么赶车?喂,打打牲口!”
谢利凡真是早就眯缝起眼睛来了,只是偶尔在睡梦中颤动一下缰绳触动触动也在打瞌睡的马匹;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掉了,他全身倒向后边,把头枕在奇奇科夫的腿上,使得奇奇科夫只好给他一个栗暴。谢利凡打起精神来,打了花斑马脊背几鞭子,花斑马挨打以后便缓缓跑起来。谢利凡把鞭子对着所有的三匹马晃了几晃,加了一句用唱歌一般的细嗓音:“别怕!”三匹马便飞奔起来,马车象羽毛一般向前奔去。这三套马车一会儿驰上矮岗,一会儿飞下小丘(这条微微有些下坡的大道上到处都是丘岗),谢利凡根据上岗下丘的情况慢慢地掀动着身子,摇晃着鞭子,嘴里喊着“驾,驾,驾!”奇奇科夫在皮靠垫上轻轻地颠着,微笑着,由于他喜欢飞速的奔驰嘛。可哪个俄国人不喜欢飞速的奔驰呢?俄国人打心眼里爱撒欢儿。爱狂放,有时还要加上一句“豁上了!”当然喜欢飞速的奔驰了。飞速的奔驰可以让人有一种兴奋的奇异的感觉,怎样能不叫人喜欢呢?好象一只神鸟把你带到翅膀上,你在飞,还没等你看清形状,一切也都在飞:路标在飞,坐着马车迎面驰来的商人在飞,两侧黑压压的云杉林和松树林以及林中传来的斧声和鸟啼在飞,伸向远方的路在飞,一切东西飞过去了似乎不动的只有头上的天,还有那片片轻云,还有那从云中钻出来的一弯新月。喂,三套马车呀!飞鸟一般的三套马车,是谁把你思索出来的?看来,你只能诞生在聪明勇敢的人民中间,诞生在这不喜欢儿戏。平展展地占了半个地球的辽阔国土上,座座里程碑迎面飞来,令人眼花缭乱,数不胜数。这赶路工具看起来也并不精巧,全身找不出一根铁螺丝,是雅罗斯拉夫尔那地方的一个勤劳农夫靠了一把斧子一把凿子把你拼凑起来的。车夫也没有穿德国长统皮靴:他只有一把大胡子和一副大手套,而且谁知道他坐的下面是什么,他稍稍欠起身子晃了一下鞭子,便唱起歌来……马象一团疾风在飞奔,根根辐条搅成了一个圆轮,路偶尔颤动一下,有时遇到一个步行者停下惊叹一声!瞧它飞呀,飞呀,不停地飞!从远处看,只见一个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风驰电掣地飞向远方。
俄罗斯,你不也象这无所畏惧的快不可追的三套马车一样在飞驶吗?在你的脚下,路在生烟,桥在轰鸣,一切都落到了后边,瞬间即逝。一个目击者被这上帝的奇迹惊懵了:这是天上的闪电来到了大路上吗?这令人惊心动魄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在世人见所未见的骏马身上积藏着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呢?啊,骏马,骏马,多么神奇的骏马!你们的根根鬃毛都是疾风的化身吗?你们的条条血管都是灵敏的耳朵吗?你们一听到从熟悉歌声身后传来,便立即和谐地隆起青铜一般的胸膛,几乎蹄不着地,化作条条直线,在空中飞起来,神勇的三套马车在疾驶着!……俄罗斯啊,回答我,你要驶向何方?你没有回答。美妙的响声从那里传出来;空气被划破,呼呼地响着,变成了疾风;大地上的一切全从身旁飞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侧目而视,闪到路旁给它让路。
一八四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