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真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0
|本章字节:11784字
我记不起我怎样回答他,因为我那封留底的长信在“文革”中丢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没有退回来。但我记得我想向他说明我还有理性,不会变成狂吠的疯狗。我写信,时而非常激动,时而停笔发笑,我想他有可能担心我会发精神病。我不曾告诉他,他的话对我是连声的警钟,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说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讨生活”的重要。我称他为“敬爱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谢他。当然我并不放弃我的主张,我也想通过辩论说服他。我回国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亲的病,我到三座门大街结束《文学季刊》的事情,给房子退租。我去了达子营从文家,见到从文伉俪,非常亲热。他说:“这一年你过得不错嘛。”他不再主编《文艺》副刊,把它交给了萧乾,他自己只编辑《大公报》的《星期文艺》,每周出一个整版。他向我组稿,我一口答应,就在十四号的北屋里,每晚写到深夜,外面是严寒和静寂。北平显得十分陌生,大片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许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笔拉不回两年前同朋友们欢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炉火,我心里也在燃烧,我写,我要在暗夜里叫号。我重复着中人物的话:“我不怕……因为我有信仰。”
文章发表的那天下午我动身回上海,从文兆和到前门车站送行。“你还再来吗?”从文微微一笑,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张开口吐出一个“我”字,声音就哑了,我多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我心里想:“有你们在,我一定会来。”
我不曾失信,不过我再来时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
四
抗战期间萧珊在西南联大念书,一九四○年我从上海去昆明看望她,一九四一年我又从重庆去昆明,在昆明过了两个暑假。从文在联大教书,为了躲避敌机轰炸,他把家迁往呈贡,兆和同孩子们都住在乡下。我们也乘火车去过呈贡看望他们。那个时候没有教师节,教书老师普遍受到轻视,连大学教授也难使一家人温饱,我曾经说过两句话:“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书常常给人带来不幸。”这就是那个社会的特点。他的文章写得少了,因为出书困难;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东西都在涨价,他不叫苦,脸上始终露出温和的微笑。我还记得在昆明一家小饮食店里几次同他相遇,一两碗米线作为晚餐,有西红柿,还有鸡蛋,我们就满足了。
在昆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是我们不再辩论了,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们同游过西山龙门,也一路跑过警报,看见炸弹落下后的浓烟,也看到血淋淋的尸体。过去一段时期他常常责备我:“你总说你有信仰,你也得让别人感觉到你的信仰在哪里。”现在连我也感觉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闪光,我觉得心里更踏实。离开昆明后三年中,我每年都要写信求他不要放下笔,希望他多写。我说,“我相信我们这个民族的潜在力量,”又说,“我极赞成你那埋头做事的主张。”没有能再去昆明,我更想念他。
他并不曾搁笔,可是作品写得少。他过去的作品早已绝版,读到的人不多。开明书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他陆续将修订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遗失,他叹惜地告诉我,丢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写社会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几册却都是关于男女事情的,“这样别人更不了解我了”。
最后一句不是原话,他也不仅说一句,但大意是如此。抗战前他在上海《大公报》发表过批评海派的文章引起强烈的反感。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他可能感到一点寂寞,偶尔也发发牢骚,但主要还是对那种越来越重视金钱、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在这一点我倒理解他,我在写作生涯中挨过的骂可能比他多,我不能说我就不感到寂寞。但是我并没有让人骂死。我也看见他倒了又站起来,一直勤奋地工作,最后他被迫离开了文艺界。
五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事。最初北平和平解放,然后上海解放。六月我和靳以、辛笛、健吾、唐弢、赵家璧他们去北平,出席首次全国文代会,见到从各地来的许多熟人和分别多年的老友,还有更多的为国家和人民的前途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心血的文艺战士。我很感动,也很兴奋。
但是从文没有露面,他不是大会的代表。我们几个人到他的家去,见到了他和兆和,他们早已不住在达子营了,不过我现在也说不出他们是不是住在东堂子胡同,因为一晃就是四十年,我的记忆模糊了。这几十年中间我没有看见他住过宽敞的房屋,最后他得到一个舒适的住处,却已经疾病缠身,只能让人搀扶着在屋里走走。我至今未见到他这个新居,一九八五年五月后我就未去过北京,不是我不想去,我越来越举步艰难了。
首届文代会期间我们几个人去从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绪,他脸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们打听文艺界朋友的近况,他关心每一个熟人。然而文艺界似乎忘记了他,让他在华北革大学习,不给他出席文代会,以后还把他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做讲解员,据说郑振铎到那里参观一个什么展览,见过他,但这是以后的事了。这年九月我第二次来北平出席全国政协会议,接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北京又成为首都,这次我大约住了三个星期,我几次看望从文,交谈的机会较多,我才了解一些真实情况。北平解放前后当地报纸上刊载了一些批判他的署名文章,有的还是在香港报上发表过的,十分尖锐。他在围城里,已经感到很孤寂,对形势和政策也不理解,只希望有一两个文艺界熟人见见他,同他谈谈。他当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仿佛就要掉进水里,多么需要人来拉他一把,可是他的期望落了空。他只好到华北革大去了,反正知识分子应当进行思想改造。
不用说,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不仅在今天,在当时我就有这样的看法,可是我并没有站出来替他讲过话,我不敢,我总觉得自己头上有一把达摩克利斯的宝剑。从文一定感到委屈,可是他不声不响、认真地干他的工作。
政协会议以后,第二年我去北京开会,休会的日子我去看望过从文,他似乎很平静,仍旧关心地问到一些熟人的近况。我每次赴京,总要去看看他。他已经安定下来了。对瓷器、对民间工艺、对古代服装他都有兴趣,谈起来头头是道。我暗中想,我外表忙忙碌碌,有说有笑,心里却十分紧张,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埋头译书,默默地工作几年,也许可以做出一点成绩。然而我办不到,即使由我自己做主,我也不愿放下笔,还想换一支新的来歌颂新社会。我下决心深入生活,却始终深不下去,我参加各种活动,也始终浮在面上,经过北京我没有忘记去看他,总是在晚上去,两三间小屋,书架上放满了线装书,他正在工作,带着笑容欢迎我,问我一家人的近况,问一些熟人的近况。兆和也在,她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偶尔谈几句杂志的事。有时还有他一个小女儿(侄女),他们很喜欢她,两个儿子不同他们住在一起。
我大约每年去一次,坐一个多小时,谈话他谈得多一些,我也讲我的事,但总是他问我答。我觉得他心里更加踏实了。我讲话好像只是在替自己辩护。我明白我四处奔跑,却什么都抓不住。心里空虚得很。我总疑心他在问我:你这样跑来跑去,有什么用处?不过我不会老实地对他讲出来。他的情况逐渐好转,他参加了人民政协,在报刊上发表诗文。
“文革”前我最后一次去他家,是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我就要动身去越南采访。是在晚上,天气热,房里没有灯光,砖地上铺一床席子,兆和睡在地上,从文说:“三姐生病,我们外面坐。”我和他各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了一会,不知怎样我们两个人讲话都没有劲头,不多久我就告辞走了。当时我绝没想到不出一年就会发生“文化大革命”,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头上那把利剑,正在缓缓地往下坠。“四人帮”后来批判的“四条汉子”已经揭露出三个,我在这年元旦听过周扬一次谈话,我明白人人自危,他已经在保护自己了。
旅馆离这里不远,我慢慢地走回去,我想起过去我们的辩论,想起他劝我不要浪费时间,而我却什么也搞不出来。十几年过去了,我不过给添了一些罪名。我的脚步很沉重,仿佛前面张开三个大网,我不知道会不会投进网里,但无论如何一个可怕的、摧毁一切的、大的运动就要来了。我怎能够躲开它?
回到旅馆我感到精疲力竭,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机场,飞向南方。
六
在越南我进行了三个多月的采访,回到上海,等待我的是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每周开会讨论一次,人人表态,看得出来,有人慢慢地在收网,“文化大革命”就要开场了。我有种种的罪名,不但我紧张,朋友们也替我紧张,后来我找到机会在会上作了检查,自以为卸掉了包袱。六月初到北京开会(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机场接我的同志小心嘱咐我“不要出去找任何熟人”。我一方面认为自己已经过关,感到轻松,另一方面因为运动打击面广,又感到恐怖。我在这种奇怪的心境之下忙了一个多月,我的确“没出去找任何熟人”,无论是从文、健吾或者冰心。但是会议结束,我回到机关参加学习,才知道自己仍在网里,真是在劫难逃了。进了牛棚,仿佛落入深渊,别人都把我看做罪人,我自己也认为有罪,表现得十分恭顺。绝没有想到这个所谓“触及灵魂的革命”会持续十年。在灵魂受到熬煎的漫漫长夜里,我偶尔也想到几个老朋友,希望从友情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关于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到了从文,他的温和的笑容明明在我眼前。我对他讲过的那句话——“我不怕……我有信仰”——像铁槌在我的头上敲打,我哪里有信仰?我只有害怕。我还有脸去见他?这种想法在当时也是很古怪的,一会儿就过去了。过些日于它又在我脑子里闪亮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我一直没有从文的消息,也不见人来外调他的事情。
六年过去了,我在奉贤县文化系统“五七干校”里学习和劳动,在那里劳动的有好几个单位的干部,许多人我都不认识。有一次我给揪回上海接受批判,批判后第二天一早到巨鹿路作协分会旧址学习,我刚刚在指定的屋子里坐好,一位年轻姑娘走进来,问我是不是某人,她是从文家的亲戚,从文很想知道我是否住在原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我在干校见过。从文一家平安,这是很好的消息,可是我只答了一句:我仍住在原处,她就走了。回到干校,过了一些日子,我又遇见她,她说从文把我的地址遗失了,要我写一个交给她转去。我不敢背着工宣队“进行串连”,我怕得很。考虑了好几天,我才把写好的地址交给她。经过几年的改造,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遵守的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并不希望从文来信。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快就寄了信来,我回家休假,萧珊已经病倒,得到北京寄来的长信,她拿着五张信纸反复地看,含着眼泪地说:“还有人记得我们啊!”这对她是多大的安慰!
他的信是这样开始的:“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x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
五页信纸上写了不少朋友的近状,最后说:“熟人统在念中。便中也希望告知你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
他还是像三十年代那样关心我。可是我没有寄去片纸只字的回答。萧珊患了不治之症,不到两个月便离开人世。我还是审查对象,没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去信通知萧珊病逝。
我为什么如此缺乏勇气?回想起来今天还感到惭愧。尽管我不敢表示自己并未忘记故友,从文却一直惦记着我。他委托一位亲戚来看望,了解我的情况。一九七四年他来上海,一个下午到我家探望,我女儿进医院待产,儿子在安徽农村插队落户,家中冷冷清清,我们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没有拘束,谈得很畅快。我也忘了自己的“结论”已经下来:一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七
等到这个“结论”推翻,我失去的自由逐渐恢复,我又忙起来了。多次去北京开会,却只到过他的家两次。头一次他不在家,我见着兆和,急匆匆不曾坐下吃一杯茶。屋子里连写字桌也没有,只放得下一张小茶桌,夫妻二人轮流使用。第二次他已经搬家,可是房间还是很小,四壁图书,两三帧大幅近照,我们坐在当中,两把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一九六五年那个晚上,可是压在我们背上的包袱已经给摔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动不便,我比他好不了多少。我们不容易交谈,只好请兆和作翻译,谈了些彼此的近况。
我大约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吧,告别时我高高兴兴,没有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我以后就不曾再去北京。当时我感到内疚,暗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来看望他。后来在上海听说他搬了家,换了宽敞的住处,不用下楼,可以让人搀扶着在屋子里散步,也曾替他高兴一阵子。
最近因为怀念老友,想记下一点什么,找出了从文的几封旧信,一九八○年二月信中有一段话,我一直不能忘记:“因住处只一张桌子,目前为我赶校那两份选集,上午她三点即起床,六点出门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让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让她使用到下午六点,她做饭,再让我使用书桌。这样下去,那能支持多久!”
这事实应当大书特书,让人们知道中国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工作。尽管他说“那能支持多久?”可是他在信中谈起他的工作,劲头还是很大。他是能够支持下去的。近几个月我常常想:这个问题要是早解决,那有多好!可惜来得太迟了。不过有人说迟来总比不来好。
那么他的讣告是不是也来迟了呢?人们究竟在等待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难道是首长没有表态,记者不知道报道应当用什么规格?有人说:“可能是文学史上的地位没有排定,找不到适当的头衔和职称吧。”又有人说:“现在需要搞活经济,谁关心一个作家的生死存亡?你的笔就能把生产搞上去?!”
我无法回答。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动笔更困难,思想更迟钝,讲话声音更低,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逐渐在老死。我和老友见面的时候不远了……
倘使真的和从文见面,我将对他讲些什么呢?
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
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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