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齐邦媛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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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命之初
我生于一九二四年元宵节,在家乡辽宁,这时经常是摄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气。我母亲在怀孕期间生病,所以我是个先天不足的婴儿。出生后体弱多病,快满周岁时,有一天发烧,高烧不退,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我母亲坐在东北引用灶火余温的炕上,抱着我不肯放。一位来家里过节的亲戚对她说:“这个ㄚ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你抱着她干什么?把她放开吧!”我母亲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时已过了午夜,我祖母说:“好,叫一个长工,骑马到镇上,找个能骑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这ㄚ头的命?”这个长工到了大概是十华里外的镇上,居然找到一位医生,能骑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们村庄里来。他进了庄院,我这条命就拣回来了。母亲抱着不肯松手的死孩子,变成一个活孩子,一生充满了生命力。
在那个时代,初生婴儿的死亡率据统计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样的生命很像风中的一盏小油灯,母亲的呵护,还有命中这些“贵人”围成灯罩似地为它挡风,使它不致熄灭。
不久,这位医生又到我们村庄来医病。母亲抱我去看他,说:“这孩子是您救回来的,她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您给她取个名字,纪念这个缘分吧!”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给了我双重的祝福。
我长大后知道此名源出《诗经》〈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前几年有位读者寄给我一页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齐邦媛,贤德女子……。”我竟然与数百年前的贤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荣幸又惶恐!在新世界的家庭与事业间挣扎奋斗半生的我,时常想起山村故乡的那位医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负他在那个女子命如草芥的时代所给我的慷慨祝福。
2、铁岭齐家
我的幼年是个无父的世界。两岁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父亲,风雪夜归,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祖母、母亲带着哥哥和我,逃到一个比我们村庄还小的小村子亲戚家躲了一些时日,因为张作霖的军队在搜捕参加郭松龄兵变的齐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杀掉。而我在那儿却每到天黑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使得她们加倍困苦,又怕连累别人,只好回家,听天由命。
铁岭齐家,在十八世纪初由山西徐沟县(现并入太原市)到奉天(沈阳)任职文官开始到落户,到我父亲是第八代。庄院位在范家屯西边的小西山,距离中东铁路的乱石山站大约五里,家产约有四百晌(东北话读作“天”)田地(一晌约十亩),在当地算是中等大户。
我祖父齐鹏大,共有四兄弟。少年时,他不愿在乡下守着家产做“庄稼人”,跑去读军校,出身保定老速成学堂。之后在张作霖的奉军里由营长作起,又从团长升为旅长,二十多年对张大帅忠心耿耿。我父亲是他的独子,留学德国回家,满脑子救国救民的新思想,竟参加郭松龄反张作霖的革命行动,从天津挥兵出山海关到兵败,只有一个月。那时我祖父驻防河北保定,并不知情,奉军上下认为张大帅一定会杀我祖父,谁知他居然对部下说,“父一辈,子一辈,不要算那个帐,齐鹏大跟我这么多年,对我没有贰心。他儿子混蛋,留洋念书念胡涂了,但是不要杀他爸爸。”后来我祖父在一次小战役中受了轻伤,染了风寒而死,去世时只有五十岁。张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壮与义气,不与日人妥协,在皇姑屯火车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结束了传奇式的军阀时代,留下东北那么大的局面;其子张学良继承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
我的祖母张从周是满族人,十八岁由邻村嫁来齐家,生了一子两女,祖父从军之初她随夫驻防各地,后来因为家产需人照料而回乡定居。祖父母的庄院是祖母独自撑持的家,由她与我母亲,这两个长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带着三个幼儿、二十多个长工,春耕秋收过日子。我跟着哥哥满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后院的小黄瓜、黑浆果……,冬天到结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清晰。祖母是位雍容大度、温和仁厚的人,对我母亲她独生子的媳妇,充满了同情与怜惜。但是在那个时代,她也是由媳妇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规矩不能改变,所以虽然她对媳妇好,绝不找麻烦,对她说话声音也很柔和,但规矩还是规矩,虽然家里有许多长工与佣人,但公婆吃饭时,媳妇必须在旁垂手侍立,这是“有地位人家”的样子。祖母对我最为怜惜,命也是她救的,后来我到北平西山疗养院,害她流了许多眼泪,至今我仍愧疚地记得。
爷爷回家是件大事,那年代官威很大,门口站着四个盒子炮(卫兵)。衣食讲究很多,稍不合他标准就发脾气,全家都似屏息活着,直到他返防驻地才敢喘气。我父亲说祖父也颇有新思想,但太权威,没有人敢和他辩论。我出生不久,爷爷由驻防地回家,看了一眼炕上的棉被包着个小婴儿,他威风凛凛地在大厅上坐下说,“把那个猫崽子ㄚ头给我拿来看看!”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不必“抱”的不足五斤重的婴儿竟激发了他强烈的保护天性,他下令“谁也不许欺负我这个孙女!”(尤其是我哥哥,他那壮硕的长孙)那虽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齐家人口少,每个孩子都宝贵,这道军令使我在家中地位大增。
祖父在军中,四十“寿诞”的礼物是一个二十岁娇弱清秀的侍妾。他移防或者去打仗的时候就把她送回老家。不久,她染肺病死,我祖母很照顾她,把她新生的男孩(取名齐世豪)带大,这个小叔叔和我同年,常常一起玩,经常受我哥哥和堂哥们的戏弄。小叔在我祖母呵护中长大,华北沦入日军手中后,他高中毕业被征参军,有一天穿着日军制服在一个乡镇巷内,被中国的反日地下工作者由背后枪杀。
祖母寂寞抑郁一生,独子十三岁即离家去沈阳、天津、日本、德国读书,只有暑假回来,留学回来又参加革命,从此亡命天涯,一生分离直到她去世。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她带两个姑姑和小叔到北平去住。她中年后经常卧病在床。我两位姑姑出嫁后原来很好,大姑姑(大排行称“四姑”)齐镜寰,曾随夫石志洪去日本留学,有智慧亦有胆识。一九三三年后,我父亲回北方组织领导地下抗日工作那几年,一直到抗战胜利之前,她曾多次在北平火车站等地掩护地下工作者出入山海关;每次接送人都说是她的表弟,车站的人熟了,曾问她:“你怎么那么多表弟?”其实心中大约也明白,大家都恨日本人,没有人点破,而且她常常抱着小孩子,逢年过节不露痕迹地送礼。在台湾还有几位“表弟”记得她,非常钦佩感念大姑姑。抗日战起,两位姑父因曾参加抗日工作,不能留在沦陷区,都与我家一起去大后方,先后病死重庆,两位姑姑带着七个孩子留在北平,与我祖母同住,尽了一切孝道。祖母因癌症逝世时,只有六十四岁。那是抗战的第一年,我们在南京沦陷前二十天逃到汉口,稍作喘息,又奔往湖南湘乡,住了半年,又千辛万苦地由湘黔公路跋涉数千里到了四川,之后在重庆才辗转得知,那时祖母已去世一年了。我父亲终生深感歉憾。
3、牧草中的哭声
我外祖父裴信丞是汉人,外祖母是蒙古人,住在距我家二十里外的小镇新台子。外祖父是位富绅,家里开了磨坊,田产很多。一九○四年,他陪一位县督学蒋先生到“范家屯小学”视察,对小西山村来的齐氏兄弟齐世长(世英的二堂哥)和齐世英印象深刻:两人立志升学,长大了要报效国家。那天,在修身(公民)课上,他们听见身量瘦小的齐世英问老师,为什么日本人和俄国人(日俄战争,一九0四~一九0五年)在我的家乡打仗?他小时上私塾时,看到南山头的炮战,俄国人跑了,日本人得胜,停战之前日军曾在我家庄院驻留一两个月,直到我祖父派人回来。几年后,裴家与蒋家托地方上体面人士来提亲;蒋督学的女儿和我二伯父同岁,裴家小姐毓贞与我父亲同龄,在容貌上可说都是俊男美女,家世亦门当户对,双方家长同意就订了婚。那时我父亲与二伯父已去沈阳念中学,没有表示意见的机会。暑假中,我父随家中长辈到新台子镇去,说想看看裴家庄院种的东北稀有的葡萄树,就看到我十四岁的母亲。她对那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印象不错,觉得比嫁给乡下丈夫好太多了,大约有一些美梦,想的只有美好的一面,从此对外面世界也有相当憧憬。
我父亲自幼年受二伯父的影响最大。二伯父比他大四岁,充满了新思想。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沈阳,他就剪了辫子,九岁的弟弟很羡慕,也自己剪了辫子。他跟着哥哥去总督府前参加请愿开国会,跪了好几个钟头。初中的时候,因为不满学校的课程,两兄弟私自到天津考上英国教会办的新学书院,之后又赴日求学。我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官费,进东京一高,一年后分发到金泽第四高等学校。就在十九岁那年暑假,家中召他回去娶媳妇祖母生病,家中需人持家。父亲不肯回去,祖父请一位堂叔专程去日本说服他回家,或者是把他捉回家。我父亲一直到老了还跟我们讲,那时若要他结婚,他有几个条件,第一,不要跪拜、不穿红衣、脸不盖红布,他要骑马,不坐轿。第二,他要把娶了的媳妇带到外国,跟他一起读书。如果答应,他就回来;如果不答应,他就不回来,家里都答应了。等他回家,除了让他骑马之外,其他全按老传统办。他一个月后就又去日本。
我母亲十九岁嫁到齐家之后,十年间没有离开过那座庄院有形和无形的门。我父亲是独子,传统中所有媳妇该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制衣服、纳鞋底、绣鞋面,最舒心的是绣枕头,自己画花样。她没有朋友,没有所谓社交,每年能回两次二十里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荡了。在我记忆中,在家乡的母亲,不是垂手站在桌边伺候祖父母吃饭,就是在牧草中哭着。十年间,我父亲曾在暑假回去过四、五次,最多住两、三个月。有一年,我母亲怀孕很想吃樱桃,那时樱桃只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乡下就有挑担子的小贩,从镇上到各乡村兜售。有一天小贩来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岁的父亲就跑到村口去买,没袋子装,就用长袍的大襟兜着樱桃回来。那一兜樱桃,从村口走到庄院,九年中支撑她许多孤寂的岁月。
这一年,他从日本回家过暑假,说毓贞这名字俗气,为她改名为纯一。
后来,他从日本直接去了德国,平安家书和照片都是寄给祖父母的,开端写着“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信尾题我母亲的名字,“同此问好”。那时大约不好意思或不敢写所谓情书私信给妻子,两个同龄的人在成长过程走着全然不同的路。女子留在家乡,庄院屋子里是忙不完的家务;灶边烹煮三餐,过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断的节庆准备,洗不尽的锅、碗,扫不完的塞外风沙……。到了十月,看着长工将大白菜、萝卜放进地窖,一年又将尽。而那十九岁男子,在广大的世界,纵情于书籍、思想,参与青年人的社会、活动……,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她已无从想象他遨游的天空如何宽广深远,两人即使要倾诉情愫,已无共同语言诉说天渊之别的人生经验。
支持着母亲在孤独等待中活下去的,主要的力量当然是哥哥和我的诞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亲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我哥哥振一出生,再两年春天生我,三年后我的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的齐家,我们的出生有太大的重要和意义。但是在那个年代,医药落后,幼儿的死亡率很高,我弟弟三岁那年在室内跑跳,双手按上了火炉,带去沈阳治烫伤,住在姑姑家被表妹传染了脑膜炎,十四天后就死了。
我母亲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实,哭泣自责,渐渐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在传统社会,一个年轻媳妇“没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黄昏伺候了晚饭后,在夕阳余光中躲到牧草丛中哭泣。后院空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牧草,从春天雪融时的嫩绿到降雪时的苍茫,庇护着她压抑的哭声。雪融之后,她还带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坟,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坟上痛哭。我记得祖坟四周种了松树,在初春的风中猛烈地摇撼,沿着老坟周围则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在我母亲哀切幽咽的哭声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带回家,祖母说是芍药花。我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母亲从祖坟回家后,常呆呆地坐在炕沿,双眼茫然看着窗外,连祖母喊她有时都听不见。每年清明上坟之后,大地解冻,生出许多蕨草,有一种名叫“曲末菜”,苦涩鲜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对岸荒地挖曲末菜,我当然高兴跟着。到了荒地,看一阵阵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飞回,雁声凄楚。母亲常常站起来,痴望许久,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4、辞乡
有一天早上,我姥爷突然来拜望我祖父母。有人到新台子去,告诉他女儿毓贞前两天在给公婆煮早饭时,失神落魄,手随着柴火伸到柴灶里去,连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经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还听南京来人说,我父亲与一些时髦的留学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姥爷终于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许他送我们母子三人去南京与我父团聚。如果父亲不收留,他再带我们回娘家。我清晰地记得那年秋天,树叶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两个长工套上马车,把我们送往五里外的火车站,“乱石山站”那一带的山石用来供应铺设中东铁路所需的石头。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沈阳做的,红底闪蓝花棉袍,兴奋极了。
马车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秃山,乱石嶙峋,一棵树也不长,我就问,“妈,这叫什么山?”已被我各种问题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说,“这叫鬼哭狼嚎山”。这个山名加上我母亲的神情,让我牢牢地记着。
如今,她去投奔一个已离家多年的丈夫,牵着两个稚龄儿女,走向数千里外一个全然无法想象的大城;在那里没有家人,连亲戚都没有,心中的惶惑、畏惧,岂不正如进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绝不愿再回到那已度过十年隔绝孤寂的塞外小村里,过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对文学的热爱和观念,其实是得自我那没有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母亲,她把那苍莽大地的自然现象、虎狼豺豹的威胁,和那无法言说的寂寞人生化作许多夏夜的故事,给我童年至终身的启发。她的乡野故事有些是温柔的盼望和悲伤,有些充满了人心的悸动。如同鬼哭狼嚎山,毫无修饰、强烈地象征着她那时对南方大城的畏惧,和对自己命运的忧虑。
我童年最清晰的记忆是姥爷牵着我哥哥,妈妈牵着我从沈阳上火车,火车没日没夜地开着,车窗外是无止境的庄稼地,秋收已许久了,黍梗和高粱秆子都刈割净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风林,看到天边,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姥爷说,明年三月解冻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到南京,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在下关车站,她透过车窗从火车进站浓郁的白色蒸气里,看到月台上等着的那个英俊自信、双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着(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终挺直不弯)。蒸气渐散,从车门走下来的则是他十九岁时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时,她脚步迟疑,牵着我的手像榆树落叶那么颤抖,娟秀的脸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悦。到月台上,站在她身旁的是两个穿崭新棉袍的乡下孩子。
姥爷在南京住了十来天,就又坐上火车回关外老家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我妈妈哭得难分难舍。姥爷和姥娘生了四个儿子才生这个女儿,手心里捧着长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这举目无亲的人海里了。那些年,妈妈常对哥哥和我说,“你们若是不好好读书,你爸爸就不要我们了。”
我很小就懂得忧愁,睡觉总不安稳。夜里有时醒来,听见隔室爸爸轻声细语地和妈妈说话。他的声音温和沉稳,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学上一年级。刚从东北乡下出来,长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话也听不大懂,第一天上学,只听懂老师说:“不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的。”觉得上学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几个朋友,有一个同学对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块红红绿绿的花橡皮,我在乡下从来没有看见过,好高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什么事不高兴,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伤心。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块橡皮,所以我开始旅行时,到世界各地都买漂亮橡皮。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时候,上学必须穿过那条名为“三条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泞,只有路边有两条干地可以小心行走。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热闹,那天跟哥哥上学,一不小心就踩到泥里,棉鞋陷在里面,我哥哥怕迟到就打我,我就大哭,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从泥里拔出来给我穿上,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他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公务信纸有机关头衔的,我们也绝不可用。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小孩子不可以养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仅有的一次)之后,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告诉六岁的我,这里不是可以满山遍野跑的乡下,城市公园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谎,“我打你是要你记得”。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说谎。即使要跟人家说一点善意的谎话,都很有罪过感。
5、渡不过的巨流河
在我记忆中,我的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是位温和的君子。他说那实在是他理想的开始,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他少年时曾跟祖母到祖父的军队驻防地住过,体验过军营生活,也看到许多北方的乡村,深深感到一般国民知识的闭塞,对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几乎全然无知,在纯朴的美德后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岁到天津上新学书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国式教育,要养成彬彬有礼的绅士。在天津他经常听到“关里人”对张作霖奉军粗鲁的嘲笑。新学书院每日如升旗典礼一样,有读基督教《圣经》的早课,虽未强迫学生皈依,却引领他开始思索心灵问题,人生在世意义为何?
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读书,更进一步认识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国民普遍的教养是清洁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讲究温恭的礼节,鼓励知识的追求。对国家有强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么小,却已成为亚洲强国。
他进入东京一高预科读好日文,一年后分发至日本中部面对日本海、十六世纪后有“加贺百万石”之称、有精致艺术文化传统的金泽第四高等学校(日本当时全国只有八所高等学校)理科。该校各项功课皆强,且注重语文教育,除日文外,每周英文、德文各八小时,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的扎实基础。最初常去教会,读些基督教的书,但无法感到满足,进而读哲学书籍。当时有一位影响他很大的老师西田几多郎,本在金泽四高任教,后来到京都帝大教哲学,引导他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尤其是河上肇《贫乏物语》等,让他深感社会充满种种不平。由于没那么多钱买书,他和书店约好,把书买回来以后,不要弄脏,看完后送回书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钱再买别的书。金泽多雨,冬天积雪甚深,常能闭户读书,日积月累,他由一个聪明好动的少年,长成一个深思耽读的青年。
二十二岁,他追随堂兄的脚步,到德国柏林留学,读哲学经济系,认真地念了马克斯的《资本论》和不少社会主义论著。但觉得心中许多不能解的疑问,终极思考的基础不能建立,颇感傍徨。那时德国刚刚战败,通货膨胀,中、日银洋都很值钱,他与同学们生活可称优裕,常在一起玩乐,多了一些认识德国社会的机会,却耽误了读书的时间。下学期转学到海德堡大学,受教于历史哲学派大师李凯尔特(heinrichricker)和阿弗雷德韦伯(alfredweber,是已故马克思韦伯(maxweber)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倾听,也常在课余发问。历史哲学派由政治经济的思想更分析人生现象,在研究过程阐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区域现实的不同,不可以冲动热情地强以理论(如《资本论》)套在大政策上。这对他是一生的启发,使他坚定地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识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潜移默化拯救积弱的中国,而不是激动热情的群众运动。不择手段只达目的的阶级革命,留下的社会、文化问题需要更多的理性解决,才能弥补。
那两年时光,课后过了桥,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一生仅有的幸福时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辽河解冻的浊流。青年壮志也常汹涌难抑,他记起五岁那年,穿了一双新棉鞋,走在辽河岸上,围绕着妈妈,揽生局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呼唤:回去办教育,我美丽苍茫的故乡啊!我一定要拚命练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办教育……我今日所学所知,终有一天会让我报答你养育乏恩。
他一生第一个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结核逝世于德国南部的freiburg,最初尚隐瞒一阵,但不久伯祖父在家乡去世。儿子为何不能奔丧?只好捧着他的骨灰回家。回到沈阳,家中坚决不许他再出去,追求学问的梦至此中断,那一年他二十五岁。丧事结束后,他离开庄院又回到沈阳城,想另寻途径,再走进修之路。在那时代的沈阳,一个官费留学生从德国归来,是件很受重视的事。他父亲在奉天武备学堂的同学好友郭松龄将军。认为他住在旅馆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适作长夜之谈,两人谈地方事,国事到天下事,无所不谈。郭将军敬重的客人来访亦常邀他聚谈,归国青年得以宏观知家乡处境,他在日本和德国所见,亦引听者极大兴趣。尤其谈到德国在第一次大战败后,经济几近崩溃,民间生活艰苦,但人民处处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坚定意志。他们石头建基的老楼旧厦,廊柱依然修整,门前路树,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稳定感。而东北当时在日俄觊觎下已处危境,参加军阀混战有何意义?中国的老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够的教育,走出浑浑噩噩受人摆布的境地?他不知道,这些大家充满强烈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长谈,因缘际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自古以来,塞外传奇人物,都是骁勇善战的骑射英雄,保住江山,进而生聚教育。郭松龄将军,晚清光绪九年(一八八三年)生于辽宁乡渔樵寨村。家贫,十五岁就读私垫数年,进奉天武备学堂,毕业后随朱庆澜(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年)军入川,在四川新军加入同盟会。三十三岁由陆军大学毕业后,由己任广东省省长朱庆澜的推荐,在孙中山的护法军政府担任警卫军及韶关讲武堂教官。他有学识,有见解,讲课时督促青年成为有民主思想的爱国军人。辛亥革命后全国军政混乱,他在军中由北至南尝遍了国家动荡之苦,对局势具有宽阔的视野,回到新创办的东北讲武堂任战术教官,当时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的学生,对郭教官极为佩服,邀他加入奉军,改革军队成立新军,凡事倾诚合作。两次直奉战争中,郭军以战力战术皆立战功。但是进关参战,意义何在?故乡沃野千里,农耕缺人,而青年官兵伤亡异乡,遗族处境悲惨,实在应停止征战,教育生息。
在由欧洲回国的青年人眼中,新军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时的郭将军已是新军领袖,地位显赫,仪表堂堂,凡事能决能行。郭夫人韩淑英女士,燕京大学毕业,伉俪情深,两人皆好读书,接受新思想,交友、谈话多以天下国家为己任。郭将军与张学良等原已筹备成立一所中学,教育军人遗族子女,以尽袍泽之情,名为“同泽中学”。知我父亲回国后志在办教育,培育家乡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长,参酌英、德、日本学校制订规章,奠定良好基础,延请各地优良师资。在伪满洲国之前,同泽中学未受政局影响,一直办得很好,之后还加办“同泽女子中学”。同时也筹划办一所真正研究学问的大学,不受当权者支配,不以培养官员为目的。
同泽中学成立,校舍尚未兴建完成时,先借用沈阳城东山咀子军营一部份新修的营房,其余的由军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岁以下的学生(到台湾后曾任海军总司令的宋长志即是那时的学生)。这样的有远景的工作,真是一个青春梦的实现……年轻的校长兴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师资、课程、学生的教导……要全心去做。东山咀子营房距沈阳约二十里,有修建营房用的小火车进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车头一样,充满了勇往直前的干劲。
这样快乐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终止。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将军电话召他立刻进城面谈,那时小火车车头已经熄火,商量之后,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内。郭将军说奉命又须率兵进关,先到天津,邀他随军前往,校务请教务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须出发。到天津后数日,郭将军住进意大利租界的义国医院,对他说,此次入关,要对抗二次奉直战后,孙传芳召集的五省联军,巩固奉军在河北、山东、安徽、江苏等省的地盘。郭军是常胜军,但是他早已厌倦这种穷兵黯武的政策,官兵伤亡惨重,不知为何而战。进驻天津后,他即邀集核心干部,团长以上军官开会,愿随他回师者,在和平开发东北方案上签字,不愿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队。除了几位追随张作霖多年,不便参与“造反”的将领外,大家都签了名。
郭将军邀请我父亲负责回师时争取国际支持,首先须取得日本驻在满洲铁路的军队保持中立。在天津参加的还有几位关内的政界名人。如饶汉祥(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殷汝耕、高惜冰、杨梦周、苏上达、樊光、林长民(林徽音之父)和卢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处长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后来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先由齐世英代理外交事务主任。大家对郭军回师沈阳,不去参加军阀内战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回师前夕,郭将军对大家说,“此事成功固好,若失败则大家皆须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将军挥师前往河北湾州,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将军政权交给张学良。电文内容是:进关参战官兵伤亡惨重,遗族无依,民生困苦。日俄对东北侵略日亟,必须休养生息,储备实力以御外侮,永远不再参加内战。振兴教育,全力建设资源富甲全国的家乡。张作霖接电后,次日来电报,不提息战下野要求,只邀郭将军回沈面谈。摆明是鸿门宴。郭军隔一日再由湾州发出第二次通电,未见回复,即开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关,由秦皇岛北上,沿海岸线打到连山,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风雪,温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冻,人马可行。当夜郭军前锋第二军,由海面穿过突袭张作霖守军,夺下葫芦岛,三天后进驻锦州。消息传到沈阳,全城震动,张大师紧急动员数十辆大卡车满载元师府聚敛的财物,运往满洲铁路的日本事务所仓库存放,往返十多次才运完。大师府四周堆满木柴和大汽油桶准备逃离时将帅府烧掉,省议会、各总商会等联名致电郭将军进城后,“我公要求、目的、前途决可达到……务望暂时停止军事活动。”。此时奉军与日本沿满铁驻军达成牵制郭军的协议,并且急调吉林黑龙江的驻军来助,在巨流河东岸布阵迎战。郭军十二月二十日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备战,前锋部队已可看到沈阳灯火,只待主力部队到新民市即将强行渡河。但是长途行军,风雪严寒,冬衣补给不够,到锦州休养数日,给张军调兵时间。此一延迟也给了对方许多渗透分化的机会,困难增加,军心复杂,骁勇善战的郭军,在对方喊话:“吃张家饭,不打张家人!”时士气动摇。巨流河对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气渡河,已打到距奉军总指挥部仅十华里的兴隆堡,但在关键时刻,郭军射出的炮弹却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没有爆炸。二十四日清晨,郭军参谋长邹作华等三人已成奉军内应,逼迫郭将军投降,且发出请降通电。郭将军率卫队二百余人离开新民,如骑快马,轻易可以脱险,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饶汉群等人不会骑马,郭不忍独自逃生,同坐马车往南走,被对方骑马追上,奉命就地枪决,以免生变。临刑前,郭松龄遗言:“吾倡大义。除贼不济,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请视此血道而来!”
郭妻韩淑秀说:“夫为国死,吾为夫死,吾夫妇可以无憾矣。”郭松龄四十二岁,韩淑秀三十六岁。尸首运回沈阳市,在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始准家人收殓。郭氏夫妇的尸体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广场上,基督圣诞之日,上天降雪,覆盖了冰封土地上的尸身,成了最洁净和平的棺梆,没有人敢去祭拜,遥远哭泣的亲友流下的眼泪也立刻冻结成冰。
参加郭军倒戈的人原都难逃一死,但是与张作霖一起由绿林出道打天下的老弟兄张作相,性格宽厚,有高度智能,劝他说,“不能这么办,他们都是家乡子弟,冤冤相报,将来那还得了?”这一句话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叛军归回原职之后,更加效忠卖命,也延长了奉军的政治生命。
后来得知投效郭军的林长民随郭将军出亡途中,中流弹死亡。饶汉群在解往沈阳途中,押解的兵问他,“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写字的。”士兵说写字的不要,推他下车,得以保住一命回到天津黎元洪家。
但是,张氏父子特别悬赏捉拿齐世英,认为张家送出去的留学生回来反对他,煽动郭军兵变,非捉来杀掉不可。那许多年里,他们认为东北就是张家的,政府公开考试遴选的官费留学生就是张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刚一亮,齐世英即去新民临时司令部准备全面渡巨流河,谁知郭将军竟已被迫于午夜出亡。在乱军中,他带了外交处的五个人,殷汝耕、刘友惠、杨梦周、苏上达和后赶上的卢春芳,步行涉险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寻求暂时躲避,因为前二日曾为日军沿满铁铁路驻军问题交涉,与日方见过
数次,此时未多问答,即给予政治庇护。
奉军包围日本领事馆,要求将这六人引渡。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吉田茂加派十名警察至新民,不许奉军进领事馆一步,以保护政治犯,由他出面去办交涉,并送去行李、威士忌酒以示敬意。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年)这个人道的决定不仅救了这六个人的性命,也显示出他一生敢做敢为有担当的政治勇气。他的父亲竹内纲是日本自民党前身的领袖,将庞大家产留给他作从政资本。他的岳父牧野伸显是明治维新后一代的宫中重臣,世世代代培养宏观政治智慧。他在沈阳总领事任内观察中国北方政局,很看不起张作霖。认为他坐拥东北这样富饶的土地,不知培养生民社会福祉,提高文化教育,而穷兵黯武是无知短视。据说他在领事馆内谈起张作霖时,不称官衔,也不呼名,就直呼“马贼”,个人对郭松龄的革新思想极为尊敬。他由外交界出身,深信在正常的国际局势中,日本如果能与一个现代化的近邻保持良好密切关系,同样可以得到合理的利益。第二次世界大战吉田茂出任日本战败后第一任首相,利用美国占领军优厚的协助。不仅使日本自政经废墟中重建,后来成为经济强国,且在他任内培育了许多大臣人才。成为历史上称为“吉田学校”的佳话。
齐世英和他的落难兄弟,六个人睡在新民领事馆八个榻榻米的偏房里,整整半年被奉军日夜围困,白天连院子都不敢去,怕挨冷枪。由领事馆人员口中得知郭将军已死,遗体在沈阳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军队全已收编归制,六个人蛰居在此,出门一步即是死亡。他们曾千里追随,撼动山河的郭军回师壮举,有如过眼烟云,一切都在囚墙外的天地,吹过去了,散了。
漫漫长日,漫漫长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胜仗,为什么当沈阳灯火可见的夜晚,我们就是渡不过巨流河?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设于马车店的临时司令部,参谋长他们通电投降奉军,到逼迫郭将军出亡的那一段时间,我会派人送郭天人去新民日本领事馆取得庇护,然后随郭将军及卫队快马闯出去,奔回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军,撤回锦州,保住实力,可以卷土重来……。”思前想后,憾恨围绕着巨流河功败垂成的那一战。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过的巨流莫非即是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冻于此?
春耕解冻的时候,奉军又进关参加直、鲁、豫军阀的混战。京奉铁路离日本领事馆只有五百公尺左右,从传来的声音断定,运兵车和铁轨磨擦损坏得很厉害。奉军这样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杀,齐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脱困,另寻生路。“但是,今生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恶势力到底,。”
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一个下弦月的夜晚,他们终于在日本领事馆同情郭军的书记中田丰千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协助下,翻墙化装逃出稍微松懈的包围线,沿着铁路步行六十里,到兴隆店由日本友人接应到达皇姑屯。二十七岁的齐世英和四十八岁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长夜之谈,彼此颇为投缘。吉田茂很欣赏齐世英有教养,有见解,是个磊落的青年;他虽是执行日本政府那时的“中立”政策,而在庇护政治犯与助他们脱险的行动上,大约也有些浪漫情怀吧。年轻人不仅感谢他及时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战后再次相见,两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进一步钦佩吉田茂的国际观和战后培养政治人才的远见。
齐世英化装曲辽宁到朝鲜耸山乘渡轮到日本,再换火车去东京,车到京都便被记者追踪,次日报上乱报一些猜测,只好正面接受访问。说明郭军革新理想及回师前后真相,消息也迅速传至中国各地。到东京时,浅草区有一剧场正在上演以郭松龄为题材的一出话剧,邀他们去当贵宾,剧中有不少属于齐世英的戏。原是一场改变东北命运的壮举,如今只是人间一出戏剧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时北洋政府的一些新旧人物间的恩恩怨怨,仍在余波荡漾之中。故乡是回不去了,也没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国读书。在天津义祖界见到了郭将军的朋友黄乳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钱到新民领事馆(北伐军攻克上海,黄出任上海市长,后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黄乳劝他先去上海,多作观察,再定行止。从上海去武汉,因为郭军回师之举,是南方各种革命份子都同情的,飘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与留德、留日的同学也都陆续见面,都能开怀畅谈。那时仍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和共产党人李汉俊、詹大悲、耿伯钊等人也曾聚餐谈话,参加他们野外召开的群众大会,听各党派演讲,仔细他们的宣传小册,认真思考后,觉得国民党的民族、民权、民生主义对中国实际状况是最稳健的做法。党员水平高,形象清新,一九二六年底,在上海加入了国民党,并不是投奔任何人。蒋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见面时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令他很难忘记。蒋先生那时尚不是唯一的权力中心。三十年后,他在台北把他开除国民党籍,大约是政术娴熟的浙江人终于发现,温和英俊的齐世英,骨头又倔又硬,是个不驯服的,真正东北人。
加入国民党后他多次往返于上海、汉口之间,也随黄乳到国民党总部的南昌去,蒋先生与黄乳情谊甚重,餐聚时常邀他参加,在此认识了陈果夫、立夫兄弟。宁汉国共分裂后,在南昌九江和杭州认识了许多风云人物,了解国民党的状况,也认清了国共的关系。这一年中曾多次到日本去,进一步观察、研究日本。在郭军革命中,见识到政治大起大落的局面,深知参与政治不能不懂军事,希望能有系统地研究现代军事。遂于一九二八年,由政府授予陆军中尉军阶,正式报考进入日本训练在职军官的步兵学校(陆军大学需三年才毕业)。开学前被派下部队,在高田三十连队任队附(相当于副连长),白天上课,晚上住在部队,每周末坐夜车到东京去,常与中央派去日本留学的军官(多为黄埔一期)相聚,因他毕业于金泽四高,日语文皆好,被尊为日本通,常可助人。有时与日本老同学叙旧,接触面甚广。日本人一般对中国东北(他们称为满洲)都有兴趣,因他是参与郭松龄起义的革命者,而乐与交谈,使他听到日本觊觎东北的种种真心话,内心深为故乡担忧。在此期间,他进一步研读日本的军事史,幕府时期的武士精神,明治维新后的军事现代化和二十世纪扩张主义的萌芽。
那三年,一个二十七岁的北国青年,兵败亡命,浪迹天涯,从郭将军家围炉夜话至长江,遇见了许多当时正在创造中国近代史的人物,因缘际会,作了许多长谈;谈抱负,谈理想,投契相知,这些长谈铸造了他一生的政治性格和风骨。
6、九一八事变
一九二八年六月,日本关东军在南满铁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张作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军一夜之间占据了沈阳,造成中国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变”。对于我那自以为苦尽甘来的母亲,这是青天霹雳,刚刚挥别的那个充满孤寂回忆的冰雪大地,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钟爱她的父母将难于重见了。
对于我父亲,这一天似乎是迟早会到来的;自他五岁看到日俄战争的炮弹落在我家后山之后,自从郭松龄为改变东北命运而战、兵败后被曝尸沈阳广场之后,雄踞东北的张作霖被炸死之后,他的儿子张学良匆促继承霸权,既无能力又无魄力保护偌大的疆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北成为一片几乎茫然无主的土地。故乡断送在“家天下”的无知之手。令人何等悲愤!
日本人从世纪初修南满铁路贯穿东北半壁江山,已处心积虑等候这一天三十年了。日本关东军自九一八之后控制了所有对外讯息,铁路、公路、电讯全都切断。但是从沈阳到黑龙江,他们一路受到地方自卫力量的抵抗,一年后才全部占领。至一九三四年,成立满洲国,做为一九四○年“大东亚共荣圈”起点,准备对中国展开全面侵略。这漫长的一年,张学良在哪里?纵横天下的奉军而今安在?
一夜之间,中国好似在睡梦中被砍掉了脚的巨人,突然惊醒,全国游行,呼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复土!”但喊声只有自己听见。那时的世界仍在殖民地时代,有制裁力的强国几乎全是殖民国家(英国殖民的印度到一九四七年才得以独立,法国的安南在一九四五年才以越南之名独立,她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数千万亡魂所换得的)。当时的国际联盟为九一八事变曾组成一个“李顿调查团”,然而毫无成果,世界上从无真正公理。
九一八事变后一年中,我父思量再三,思考实际工作的种种可能。自从他加入中央政府工作二年来,联络、布置在东北的工作人员多是教育界人士,沈阳沦陷后已全撤到北平,成立了流亡办事处;有些人也到了南京报告故乡局势,呼吁中央有效援助吉林和黑龙江省内风起云涌的义勇军。张少帅继承的奉军精华已在他声称“不抵抗”的情况下撤入关内,地方上不甘坐待沦亡的人,有枪即起。稍大声望的称为义勇军抗日。
无数青少年不愿受日本教育,纷纷逃到平津;有的投靠亲友,有的流落各方。那时的中央对东北局势既无认识亦无对策,我父亲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回北方去,深入虎穴,了解实况。这是东北人称为“挟着脑袋干”的孤注一掷。
他先辞掉中央工作,在极端秘密中(只有陈立夫一人知道)由上海乘船,用赴德经商的赵姓商人护照到日本神户换船转往俄国海参崴,乘两天一班的火车经绥芬河到哈尔滨去。到哈尔滨,住进一家白俄人开的旅馆,找到了仍在变局中苦撑的吉林同志徐箴(电话局局长,胜利后出任辽宁省主席,一九四九年初撤退来台时,由上海搭太平轮,全家在船难中沉没于台湾海峡)、臧启芳(地亩局局长)和周天放(教育局局长)等秘密工作同志,得以详知九一八后家乡抗日行动近况。辽宁几乎全部被日人占领,只有荆可独、许俊哲和石坚(字墨堂,抗战末期,被日本人逮捕,判处死刑,他手下大将,年轻的律师梁肃戎被判十五年监禁,胜利时幸获自由,撤退来台湾另有一番奋斗)等人以文官身分掩护发展义勇军工作。
吉林方面,在日本占领之前活动最有力的是韩清沦和盖文华,他们策画当地东北军与民间武力结合成为声势浩大的义勇军,抵挡日人北进,在长春血战一月后终于被日人占领,盖文华与八位同志被捕,砍下的头颅挂在城楼上。
齐世英从哈尔滨出发,经由王宾章、宇章五兄弟负责的最北据点黑龙江临时省会海伦,去会见当时声势最盛的义勇军首领马占山和苏炳文等人,了解到他们弹药缺乏,装备与粮食补给已朝不保夕的情形;张家军队剩下的已停止抵抗,中央又远在数千里之外,交通已切断,义勇军只有赤手空拳、满腔热血和刺骨的朔风,无法阻挡日本关东军。大局既已无望,他此行唯一的成就,是劝服他们不要投降,武力不能为敌所用,亦不可妄作牺牲,尽一切能力安顿义民回乡,留住潜伏呼应的爱国之念。日人在一九三二年占领黑龙江后,他协助安排马占山与苏炳文进关,在南京、上海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接待与欢迎,对日后全国抗日的民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
直接到东北工作既已不可能,他将敌后工作做了联系的安排后回到南京。蒋委员长对他说,政府在上海成立东北协会,从此由他负责中央与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的联系,以及东北进关人员的安顿事宜。作长久的打算,决不放弃。
7、城门楼上的头颅
那时,祖母带我两位姑姑也从东北到了北平。父亲已先托人把我母亲和我兄妹由南京送到北平,对朋友们说是要去照顾婆婆。父亲由哈尔滨回到北平后,决定尽可能地留在华北,用种种方式和东北的地下抗日工作人员联系,以便掌握局势。那时候北平不太安全,没有什么保护,时常有日本奸细搜集数据,因此我们就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哥哥则留在北平陪祖母,我母亲有时还能从天津去探望他们。这期间,母亲开始扮演这一生的新角色:接待来自家乡的革命志士的家人和学生。记得有一天,有位盖伯母和我妈妈在屋子里哭,妈妈叫我带她两个小男孩到院子玩,盖家小兄弟说:“不知为什么我爸爸的头挂在城门楼上?”二○○○年,在沈阳已复校的中山中学“齐世英纪念图书馆”开幕时,有人赠我《勿忘九一八》纪念画册,有一张全页照片:古城楼上,清晰的一排血淋淋的壮汉头颅,怒目龇牙,血淋淋的国恨家仇,全未放下,与我童年记忆印证,永难抹灭。
但是,即使在租界,仍然不很安全,姓“齐”很惹眼,所以父亲就常常改姓。
我记得我们最常姓“王”、“徐”。姓“王”的时候,我在读天津“老西开小学”三年级。因为家里不敢让一个小女孩在大城市里跑路,就雇黄包车接送。我记得我坐黄包车离开学校的时候,有时会有调皮的同学在后面喊:“王八圆!王八圆!”我被喊得很生气,回去就哭。
过了一阵子,父亲又改姓“徐”,因为改姓,我不得不换一所学校。那学校有一些英国传教士,会教一点口语英文,可是三、四年级时学的英文,平时不用,后来就完全忘了。
姓过一阵子“徐”后,我还姓过“张”。因为父亲必须不断地改姓,母亲也不断地做“王太太”、“徐太太”……。我上学前常常问:“妈,我今天姓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我姓什么?”真的很可笑。
在危机四伏、不断搬迁的日子里,母亲不再是个哭泣的女人,她与我父亲两人的感情,在那样动荡的局势下开始建立起稳固的根基,她觉得能与他共患难是幸福的,那种全心全意的接受与奉献,给我成长过程最大的安全感。她八十三岁去世前不久,我们曾谈到新时代女性有选择权的婚姻,我问她现在是否仍会选择嫁给爸爸?她当时未答,过了几天,她说:“我还是会嫁给他。他虽不是“家庭第一”的男人,但他是温和洁净的真君子。”
从天津回到南京后,我家先租屋住在傅后冈街。
那是一间小小的新房子,对面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高大的槐树,初夏时开着一串串淡黄色的香花,是我终生的最爱,和芍药花一样,给我强烈的家的幸福感。
每天早上,我和邻巷的同学段永兰及她的表哥刘兆田,沿着新修的江南铁路铁轨去上“鼓楼小学”,路上有开不尽的蒲公英和杂色小花。
一九三三年刚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生了我的大妹妹,爸爸为了纪念故乡辽宁,为她取名“宁媛”。
她是个圆圆胖胖极健康可爱的婴儿,白天笑口常开,但常常到了晚上就哭一阵。妈妈怕她吵爸爸睡觉,只得抱着她满屋子走。
刚来帮忙带孩子的李妈愁于帮不上忙,有一天求一位来南京述职的地下抗日同志杨梦周先生(他那时住在我家,等待去新疆投效盛世才),帮她写了一幅她家乡安徽凤阳的敕令: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求我哥哥上学时贴在大路的电线杆上。
我们天天经过都注意,有没有停下念三遍的人,又很怕被爸爸发现会生气。他参加南京中央政府最大的理想就是破除迷信和陋习,全民建设新中国。
我读鼓楼小学的时候南京充满了新气象,我已经九岁了,记得到处都是“新生活运动”的标语;我们小学生还去帮忙贴标语,诸如“不许吐痰”、“振作图强”……等等。
这些话今天已经没有人讲了,可是回想我们刚来台湾时,“不许吐痰”还是一个奋斗的目标,街上还挂过标语,勤俭、不喝酒、不赌博、破除迷信……等等。
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为首都的中国充满了希望,到处都在推动新建设。那段时期,近代史上有人称为“黄金十年”。日本有正式记录提到,军方主张早日发动战争,不能再等了,因为假如现在不打中国,待她国势强盛起来,就不能打了。
8、撒石灰的童年
一九三四年夏天,突然间我得了病。
我从小气管和肺就不好,那一年暑假得了两次肺炎,生命垂危,几度又是气若游丝的状况。
我父母很忧愁,有位医生跟他们说:“她这种肺,应该到北方干燥的地方,会好一点。”祖母那时还住在北平,得知我的病情,写信说:“把她送到北平来吧。”祖母身体也不好,因为父亲的关系,经常上德国人开设的“德国医院”。
我记得跟父亲坐津浦铁路到北平去,自己并不知此程的真正目的,只因为父亲亲自带我,让我感到很快乐。
火车好似走了两天两夜,第二天过黄河铁桥的时候,我第一次坐到餐车吃饭。父亲把牛排切成小小的一块块给我,教我怎么切、怎么拿刀。在火车经过长长的铁桥发出雄浑的轰隆声中,我第一次和爸爸面对面坐着,那幸福的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
北平德国医院的医生诊断后,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如果这样下去,恐怕保不住了,你最好把她送到疗养院。”
父亲又亲手牵着我,把我送到离城二十里、位在西山山麓由德国人和中国人合资开设的“西山疗养院”,那位德国医生保证我到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
疗养院采西式管理,病人是一个人住一间房。虽然我是院里唯一的小孩,也得一个人住。
每到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房里就很怕,住了整整一年也怕了一年。
那时候肺病是重症,有些人会治好,有些人治不好。因此院里经常有人死去,死后院方会在病人住过的屋子里撒石灰。本来我不懂,后来我知道,一撒石灰,就是有人死了。死亡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一看到撒石灰就开始哭。
院中有一位送饭的老王,是个白白、壮壮的男人,那时大概有三、四十岁吧。他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他都叫我“丫头”。每次我一哭,老王就说:
“丫头别哭!我去给你煮土豆!”
土豆就是洋芋,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我到今天和好朋友出去吃饭,谁有一个煮好的、圆的洋芋,都会给我。每想起这事我仍悲伤难抑。
六十多岁的祖母每个礼拜六坐二十里路轿子到疗养院看我。每回她要走的时候,我就哭哭啼啼地想下床追,但又不能下床,就在床上喊:
“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
祖母的轿子走很远了,还听到我在哭,但又不能带我走。有一次临走时,她也哭了,眼泪在皱纹里是横着流的,至今我才明白何以古人文章里说“涕泪横流”……。
疗养院有一位女病人,我记得叫做张采苹,大概二十五、六岁,我叫她张姐姐,老王说她是失恋生病的。她觉得我这个小孩满灵的,对我很有兴趣,她讲什么我都懂,常常偷偷叫我到她的病房〈医院不许我们到别人病房去〉。她有很多新文学的书,大多是一九三五年左右的中文翻译作品。她的书我都看了,至今还记得一本林琴南译的《茶花女》,当时很喜欢他的笔调。
有一天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有人在她的房间撒石灰,我就问老王:
“张姐姐的房间为什么撒石灰?”
老王说:“丫头,我去给你煮土豆。”
虽然我不太晓得死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她也死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死亡跟我的关系,因为石灰撒到我朋友的房间去了。
我想那时候我大概闹得太厉害了,整天哭哭啼啼的,把祖母闹得够受。我一生常常怀念祖母,她自我诞生之初开始,直到多病的老年还要为孙女这么操心,我常常觉得亏欠她太多。几年后,我们由汉口颠沛流亡许久到重庆,辗转得到她逝世的消息,我始终很难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温暖身体会变冷。
我父母亲七十岁的时候,搬到内湖安居直至去世,那是我们团聚最多最快乐的时期,也是父亲与我谈话最多最密切的时期。有一天晚饭后,他送我到湖边等公交车,我对他说当年在西山疗养院的心情和它影响我终生胆小怕黑暗。
“你们好残忍,把我一个人送到那荒山上的医院去。”
他叹息说:“我们那个时代,很少人懂得儿童心理学,我多年投身革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小孩有那么复杂的心理。那时我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把你送去疗养院,只希望你能活下来,亲友都说我是很好的父亲呢!”
我们坐在等车的板凳上,无言许久,车到了才惊觉。
他一定在想:“如果那时我懂这些,我会怎么做?”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父母生我、养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住疗养院那一年在无可奈何中,把读书当作唯一的消遣,渐渐成了终身的兴趣。书好像磁铁,会吸引我。有时回想这深植我生命的书缘,大约可称之为因祸得终身之福吧。
记得出院时,在一位留学回来的表叔家看到中文版的亚当斯密《国富论》(adamsmih,aninquiryinohenaureandcausesofhewealhofnaions),当然看不懂,但也看得很快乐。我似乎抓到什么就看什么,同时也看《小朋友杂志》,里面有画阿猫、阿狗的漫画,我很看不起,可是我也看。我还记得用号码连一连画一只狗,这些我也做。
一年后医生说我病好了,父亲把我接回南京。我的大妹妹已经快两岁了。
最初我仍回鼓楼小学上学,但是同学都不跟我玩,后来才明白,因为他们的家长知道我曾得过肺病、上过疗养院。我还记得有个同学名字叫万芳,本来跟我最要好,是个长得娇滴滴的小美人,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我妈妈叫我不要跟你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懂人家是怕传染。
后来家搬到新小区的宁海路,正好就把我转到山西路小学。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来往的都是转学的和降班的边缘人,相处得不错。我作文特别好,老师对我很照顾,身体也渐渐健康进步,无忧无愁地就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有很多可爱的回忆。
9、母亲和她的乡亲
一九二八年六月,统治东北的张作霖被日军炸死后,东北已近群龙无首,张学良已与南京中央议妥,新年前挂中华民国国旗,这有名的易帜盛事,使北伐革命减少了最大的阻力。
这年秋天,黄埔军校〈由广州迁往南京后已改名中央军校〉第八期在全国招生,党部请我父亲协助在东北招考学生。父亲面见蒋委员长,建议将初选合格的一百多名东北青年全部录取,使多年来只有地方观念的青年能有国家观念,成为具有现代军事知识的革命种子。因此,自第九期至十二期,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委托父亲派人到东北每年招收一百名高中毕业生。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学生几乎占军校生总数四分之一,家乡沦入日本人占领之下的青年人,自黄埔毕业后分发至各军种成为抗战的生力军,但能回东北的并不多。
除了军校,每年因招生而同时来到南京的还有中央政校和中央警官学校的二三十个学生,我父母每星期日轮流招待这一批离乡背井的东北孩子。我们家也由傅后冈街迁到新小区的宁海路,一则是地方大适于招待客人,再则,我母亲又怀孕待产,不久生下我第二个妹妹静媛。那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吧,三十多岁才做了一个家的女主人。
那栋新建的米黄色小楼有个相当大的院子,我母亲很快种了各种层次的花草。由她二楼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是南京最高的紫金山,中山陵在它北麓,从环绕山顶的云雾颜色就知道天气的阴晴。
照顾东北到南京的学生是我父亲的工作之一,每星期招待他们吃饭却是我母亲的快乐,也是她思念故乡最大的安慰。家中请了一位山东厨师老宋(他和我们流亡到四川十年),每星期日请一桌黄埔军校和政校的学生吃北方面食,在我母亲心中,每个人都是她的娘家人。她喜欢听他们说话,讲家乡春夏秋冬的情景,讲亲人,讲庄稼。……
搬到宁海路后,她发现房子后面有一个不算小的后院,就买了大大小小的缸,除了最热的夏天,她带着李妈不停地渍酸菜〈白菜用开水烫过,置于缸内发酵一个多月后即成脆白的酸菜〉,又托人由北平买来纯铜火锅。七七事变前在南京那些年,齐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锅不知温暖了多少游子思乡的心!
母亲又认为东北的大酱最好吃,就是台湾说的甜面酱〈但不甜〉。东北因黄豆又多又好,一般家里都会做这个酱。母亲想做大酱,但做的过程其实满可怕的,得先让黄豆长霉。父亲知道了,就反对:“你在院子里搞什么?”母亲说:“我摆在后院里,又不给人看见!”父亲觉得又脏又恶心,不让她弄,但我母亲下定决心,还是偷偷做了一缸。等这些黄埔军校的学生来,母亲给他们切一段段的黄瓜,蘸大酱吃,然后又端出酸菜火锅。有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因为想起家来了。这些人这一生没再回去了。
到台湾八二三炮战时,父亲和立法委员到战地去,金门防卫司令王多年将军说,他是我父亲主持招收的黄埔十期学生,忘不了我母亲的家乡菜。从南京打到四川的征途,许多黄埔的学生,照顾中山中学的弟妹和我一家人,也是对我母亲感恩。在母亲葬礼上,曾任驻马拉威大使的赵金镛说,怀念当年在政治大学读书时我母亲对他的关怀,家乡沦陷后还给零用钱……。
那一年,我姥爷设法又来了一趟南京,看到他疼爱的女儿在前院种花和后院大大小小的缸间兴高采烈地忙着,终于放了心。回家后两年,他平静地去世,心中不再牵挂。
母亲虽然有了持家的幸福,却常常一面忙一面轻声地哼唱着,我不知道她唱什么,但是当她抱我妹妹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唱《苏武牧羊》,唱到“兀坐绝寒,时听胡笳,入耳心痛酸”一句不漏,重复地唱着直到小孩睡着了,有时还独坐一阵子。
十多年后,抗战已经胜利了,她曾经回到家乡祭拜了姥爷和姥娘的墓,回过她枯守了十年的齐家小西山故居,接着却又被迫逃离北方,奔往更遥远的台湾。在台中,我儿子的摇篮旁,已经二十年后了,她又轻声地唱起《苏武牧羊》,那苏武仍在北海边牧羊,穷愁十九年……。直到她埋葬于台北淡水之前的三十八年间,她未再看到心中的北海。
10、流亡的大家庭
创立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我父亲认为是他应当做的事。
一九三二年他由南京回北方,冒死出山海关潜回东北故乡,却只见到义勇军等地下武力抗日的穷途末路。地下工作同志认为他应该回到南京,以他在中央已经建立的地位和东北协会,对家乡做更有效的帮助。
于是,他先在北平成立“东北青年教育救济处”,由流亡的文教界人士照顾“满洲国”成立后不愿作日本顺民而逃到平、津的青年。他们有些流落街头,冬天冻饿在路边。救济处搭了些帐篷,先给他们饮食和基本照顾。
一九三四年南京政府团拜时,父亲结识当时的行政院次长彭学沛先生,知道他也来自北方,说动他拨下五万银洋,立刻与北平的李锡恩、黄恒浩、周天放等友人进行办校,于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在借到的报国寺、顺天府、原警高旧址等地成立“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了约二千名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因为父亲说服教育部,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中,只有国家才能稳当地保障这样救亡图存的学校的存续。
第一任校长由原任吉林大学校长的李锡恩出任〈他与我二伯父世长在德国同学,与父亲亦有相同的政治理想,父亲视之为兄〉。教师几乎全由流亡北平的大学教师担任,我的哥哥原本就读于北平崇德中学,来投考被录取读初二。
到了一九三六年秋天,华北的局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本的潜在威胁和土共的渗透,使中央直接支持的人与事渐渐难以生存,于是父亲和黄恒浩、高惜冰等几位东北抗日同志在南京郊外二十里的板桥镇买了一块地,先建了些基本校舍和几所教职员宿舍,将中山中学由北平迁来南京。
落脚之后,学生自己动手平操场、建围墙和校门。进校门前,远远看到那泥砖墙上巨大的八个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每天清晨升旗典礼,师生唱着共同命运写照的校歌(郝泠若词,马白水曲):
白山高黑水长,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难忘,有子弟兮琐尾流离,以三民主义为归向,以任其难兮以为其邦,校以作家,桃李荫长,爽荫与太液秦淮相望。学以知耻兮乃知方,唯楚有士,虽三户兮秦以亡,我来自北兮,回北方。
在板桥初创时凡事艰苦。而且大家都年轻,我父亲总是乐观地往长远想。然而,这样清苦但安定、充满未来期望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南京也容不得身了。离开南京后,漫漫长途,日子比板桥还苦,在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吃尽了饥寒之苦。
11、张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
我哥哥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吃过晚饭,他们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回板桥,哥哥在家住一晚。
母亲在她自己的幸福中,觉得每个没有家的东北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在南迁之后、抗战八年之中,所有中山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凄楚的故事。
张大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
哥哥终于在同学中找到了他。他比我哥哥大三岁,除了打篮球,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很少与人说话。透过那一年毕业和他一起打球的撑竿跳国手符保卢〈是那时女生的偶像〉知道他的身世,哥哥才找到他。
那一年过年除夕,他们留在学校,全校包饺子过年。初二下午,张大非与哥哥回我家。当天外面开始下雪,很冷,屋子里生了火,饭后坐在壁炉边,妈妈问他离开家乡的情况。
他说他父亲被烧死之后,在日本人追杀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每天早上学校有早祷会,由“主祷文”开始:“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求主赐给我们……。”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于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第二年满洲国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岁,一个人进关,到北平投奔叔叔。失学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适久住。那时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东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冻饿路倒。
有一天,他在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旁游荡,看到院子里搭了几个帐篷,庙门上贴着“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入学后全体学生食宿一切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学校功课水平很高,原以为自己有了前途,谁知过了两年,华北在日本由满洲国进逼之下已风雨飘摇,渐渐岌岌可危,中山中学被迫南迁。离开北平时,只能辗转告诉在家乡却已无家可言的母亲,将随学校南迁,到了南京板桥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他的名字逃到营口后,他把原来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乃昌”改为“张大非”。
从此,每个星期六午后,我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他最喜欢带我那三岁的大妹妹到院子里玩,有时帮妈妈抱襁褓中的二妹,偶尔会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看我新买的书。有一次,他带来他自己的那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给妈妈和我看,说这是离家后唯一的依靠。当时我虽不懂,但多年后我明白,为什么在他淡淡的落寞中有一种和平、宁静,我似乎又找到了一本深奥待解的书,很有吸引力,可是他又随身带走了。
那一年初春,中山中学大门外面盖了一些小平房,很小的木架泥墙小房子。妈妈每星期去住四五天,因为她又怀孕了,很喜欢再过一过乡村生活,每天可以种些菜。此外,另几家东北出来的老师家眷,更能慰解她的真正乡愁。
我每周末也会去板桥,可以满山遍野跑一跑,好似回到六岁前的童年。张大非常常来,他最喜欢抱我那两个妹妹,看我妈妈做家事,仍然很少说话。
有一天吃过中饭,哥哥和七、八个同学说要去爬不远处的一座小山,牛首山。我看着那山羡慕许久了,就追着赶上跟了去。
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回到家,哥哥对妈妈说:“以后再也不许她跟着我!那么小座山,她上去那么慢,又下不来,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初夏,我们搬回南京城里,妈妈待产。
我们的一生和中国的命运不久就全变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