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治·R·R·马丁
|类型:欧洲·魔法
|更新时间:2019-10-06 23:19
|本章字节:23298字
他的高烧始终未退,但断肢逐渐愈合,科本终于宣布手没有任何危险了。詹姆等得极不耐烦,只想将赫伦堡、血戏班和塔斯的布蕾妮统统抛下。一个真正的女人正在红堡里等他。
“我把科本也派去,负责一路照顾。”离别的那天清晨,卢斯·波顿补充,“他希望你父亲能要求学城归还他的颈链,为此将感激不尽。”
“我们都有很多希望,如果他让我的手长回来,父亲会封他做大学士。”
铁腿沃顿负责护送,他直率、粗暴而残忍,打心眼里是位单纯的士兵。詹姆一辈子都在和这种人打交道。他们会服从杀人的命令,会乘战斗后的火气奸淫妇女,会四处烧杀掳掠,但一旦战事结束,也会默默还乡,放下长矛,拿起锄头,迎娶邻家的闺女,生出一大窝唧唧喳喳的孩儿来。这种人虽然无条件服从,却没有勇士团那种极其残暴邪恶的个性。
这个清晨,阴冷的灰色天幕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两队人马同时离开。伊尼斯·佛雷爵士的队伍已于三天前动身,沿国王大道,直向东北,波顿将随他而去。“三叉戟河涨了水,”他告诉詹姆,“连红宝石滩也不好过。替我向你父亲致以亲切问候。”
“你也替我向罗柏·史塔克致以问候。”
“没问题。”
许多“勇士”聚在院子里干瞅着他们,詹姆策马跑过去。“佐罗,非常感谢你给我送行。帕格,提蒙,你们会想我吗?夏格维,没有临别的玩笑?忍心让我闷闷不乐地上路?罗尔杰,来和我吻别的吧?”
“滚,残废。”罗尔杰道。
“悉听尊便。但请你们记住:我会回来的,兰尼斯特有债必还。”他调转马头,朝铁腿沃顿和他的两百精兵飞驰而去。
波顿大人将他打扮成威武的骑士,但少了右手,这副造型实在可笑。詹姆腰挂长剑与匕首,马鞍上有盾牌和头盔,暗褐色外套下穿着锁甲,但他不是傻子,不会佩带兰尼斯特的雄狮纹章,更不会选择御林铁卫的纯白纹章这本是他的权利。相反,他在军械库里找来一张破旧不堪、打扁砸烂的盾牌,上面隐约可见罗斯坦家族金银底色上的大黑蝠纹章。河安家来赫伦堡之前,罗斯坦家族是这里的强势领主,却在几世之中断子绝孙,所以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他盗用纹章。他不要当任何人的亲戚,任何人的敌人,任何人的护卫……换言之,他任何人都不是。
两支队伍结伴走出赫伦堡的小东门,六里之后,分道扬镳。沃顿率队沿神眼湖畔的小路南下,他决定不走国王大道,而是沿农间小道和打猎路径行进。
“国王大道比较快。”詹姆一门心思只想见着瑟曦,若行军速度够快,甚至能赶上乔佛里的婚礼呢。
“我不想惹麻烦,”铁腿说,“天知道国王大道上会有什么埋伏。”
“可你无需害怕吧?手下整整两百人呢。”
“不错,但别人的队伍也许更庞大。大人要我确保将你平安无恙地送回君临,我得遵令行事。”
这条路我走过,不出几里,望着湖边一座荒芜的磨坊,詹姆反应过来。当年那个磨坊小妹朝我羞赧微笑的地方,如今青草长得老高,他仿佛还听见磨坊主的叫喊:“这边是去比武大会的路,爵士先生!”当我是个孩子似的。
伊里斯国王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授职仪式。他穿着白色鳞甲,跪在国王帐前的青草地上,宣誓守护他的君主。全天下的人注目观瞻。当奥斯威尔·河安爵士扶他起身,杰洛·海塔尔爵士亲自为他系上御林铁卫的雪白披风时,响彻云霄的欢呼,至今声犹在耳。但那天夜里,伊里斯翻了脸,宣布自己无需七名铁卫的守护,命詹姆赶回君临去照顾王后和小王子韦赛里斯。白牛自告奋勇地要求代他前往,以便他继续参加河安大人的比武会,却被伊里斯一口回绝。“他不会取得任何荣耀,”国乏说,“他是我的人,再不属于泰温。我叫他怎样,他就得怎样。我下令,他服从。”
这时,詹姆方才醒悟:为他赢得白袍的既非武艺和技能,亦非清剿御林兄弟会时的英勇。
伊里斯看中他只为了侮辱他父亲,只为了剥夺泰温公爵的继承人。
即使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年,想起那段时光,依旧让他痛苦。那天晚上,穿着崭新的白袍,骑着优良的骏马,连夜南下,去往一个空空如也的城堡。少年热血,壮志难酬。他不止一次想把白袍脱下,高挂枝头,一走了之。但已经太迟了。他向着全天下发过誓,御林铁卫是要终身不渝的。
科本靠过来,“您手不舒服?”
“我缺了手才不舒服。”每个黎明都很难受,因为在梦中,詹姆总是回复完人。半梦半醒间,他能感觉到手指的抽搐。这只是一场噩梦,内心的一部分喃喃自语,始终不肯屈服,一场噩梦。
梦,总是要醒的。
“昨晚的访客,”科本说,“您还喜欢么?”
詹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安排的?”
学士谨慎地笑道:“见您高烧退了不少,我猜您或许想来点小运动。皮雅技术很不错,对吗?
而且她……怀有渴望。”
是的。她溜进房间,飞快地脱个精光,詹姆还以为是又一场梦。
直到女人滑进毯子,将他左手放到她***上,他才终于兴奋起来。好个可爱的小尤物。“你来这里参加河安大人的比武大会,并接受国王陛下的授职时,我还是个女孩,”她对他倾诉,“你好英俊,一袭白衣,大家都说你是最勇敢的骑士。后来我和许多男人睡过,每次都闭上眼睛,假装那是你,假装他们有你柔软的皮肤和金黄的卷发。可是……可是我从没想过,居然能真的和你在一起。”
经过这番表白,要把她赶开真的很难,但詹姆强迫自己去完成。我这辈子没睡过别的女人,他提醒自己。“你替人放血后都派女孩去‘拜访’吗?”他问科本。
“不,瓦格大人经常把女孩派来我这儿。他要我先检查,自从那回……头脑发热喜欢上其中一个之后,他就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不过您放心,皮雅相当健康,您的塔斯女人也一样。”
詹姆锐利地望着他,“布蕾妮?”
“对,那个壮女人,她的膜还没破。至少昨天晚上还没破。”科本忍俊不禁。
“他也让你检查她?”
“当然。他……是个挑剔的主人,我们不妨这么说吧。”
“赎金的关系?”詹姆继续问,“他父亲需要她还是处女的证明?”
“您没听说哪?”科本一耸肩,“有只鸟儿从塞尔温伯爵那边过来,商议赎金的问题。暮之星提出用三百金龙交换他的女儿。我已告诉瓦格大人塔斯岛没蓝宝石,可他就是不相信,反而认定暮之星在耍他。”
“三百金龙赎一个骑士,很公平的价码。山羊应该满足。”
“山羊是赫伦堡领主,赫伦堡领主不许别人讨价还价。”
这消息让他烦躁,虽然他早巳预料到它的到来。我的谎言保得你一时,侏不了一世,妞儿。
“如果她的膜像她全身其他部分那么坚强,山羊多半会被扭断命根子。”他开个玩笑。布蕾妮毫不柔弱,能承受许多强暴,詹姆判断,但若反抗过于强烈,难保瓦格·赫特不将她手脚全缚,施以惩罚。就算他那样做了,又与我何干?如果不是这妞儿蠢猪似的固执,不肯把表弟的剑给我,我怎会落到右手被废的下场。他偷袭她,打算一击砍断她的腿,不料却被接住,并且连续反击。
山羊很快就会见识到她那份古怪的强壮,他得小心,别被她咬断细脖子。呵呵,这难道不是美事一桩么?
詹姆陡然厌烦了科本的陪同,独自骑到队伍前方。一个叫纳吉的圆脸瘦小北方人高举着和平旗臶,走在铁腿之前:旗面乃是七彩条纹,连着七条长尾,举在一个顶端有七芒星的杆子上。
“你们北方人不换一种和平旗臶?”他问沃顿,“七神对你们而言算什么呢?”
“它们是南方的神。”队长道,“而我们需要与南方人的和平,要把你平安送回你父亲身边。”
我父亲,詹姆不知泰温公爵是否收到过山羊的赎金要求,是否看到过他腐烂的右手。一个不会用剑的剑客价值几何?全凯岩城的金子?三百金龙?不名一文?父亲从不让情感影响理智。以前,泰温·兰尼斯特的父亲泰陀斯公爵逮捕过手下一名桀骜不驯的领主塔贝克伯爵,能干的塔贝克夫人以牙还牙,擒走三位兰尼斯特家的人,包括年轻的史戴佛·兰尼斯特,当时他妹妹已和泰温订婚。“快快送还我的夫君和挚爱,否则我要他们三人付出代价。”高傲的夫人送信给凯岩城。
少年泰温建议父亲将塔贝克伯爵砍成三截送回去,但泰陀斯公爵是只柔弱的狮子,最终放走了那蠢笨的塔贝克,迎回史戴佛他后来结婚,生子,战死于牛津。泰温·兰尼斯特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忍耐、铭记,犹如凯岩城的岩石……哇,今你不仅有了一个侏儒儿子,还多出一个残废儿子,该有多恼怒啊……
沿着小路,他们途经一个遭焚毁的村庄,它被烧看来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房屋统统焦黑垮塌,田地里野草疯长,直到齐腰之高。铁腿要队伍在此停下来饮马。这地方我也来过,詹姆站在井边,默默地想。那座小旅馆如今只剩几块基石和几根烟囱,而我曾在里面喝过酒。记得那黑眼睛的小妹端来奶酪和苹果,店家满脸堆欢地宣布由自己请客。“御林铁卫的成员光临寒舍乃是无上的荣誉,爵士先生,”他笑道,“总有一天,我会给孙子讲述这个故事。”詹姆望着烟囱里的野草,不禁怀疑在这战乱岁月,店家还有没有孙子。他会告诉你,弑君者就是在他这儿喝啤酒,吃奶酪和苹果的吗?这会不会成为他一生的羞耻?他不知道,只希望烧旅馆的人放过他孙子们的性命。
幻影手指又抽搐起来。铁腿建议稍作休息,生火,吃点东西,詹姆摇摇头:“我不喜欢这地方,走吧。”
傍晚,队伍离开湖泊,跟随一条有车辙的小路,穿越橡树和榆树的森林。等扎营时,断肢已酸痛得麻木,幸亏科本送来一袋安眠酒。沃顿忙着安排值更守夜,詹姆则在篝火边舒展身子,并将一块熊皮放在树桩上当枕头。先前妞儿叮嘱他定要在睡前吃饱,如此才能保证力气,但他实在太累,于是闭上眼睛,希望梦见瑟曦。高烧之梦如此鲜活……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孤零零一人被敌人环绕,周围是透不过气来的石墙。这是凯岩城,他明白,察觉到头顶千钧的重量。我回家了,不仅如此,身体也回复完好。
他举起右手,感觉到指尖的力量。和床上***的感觉一样,和沙场浴血的感觉一样。四根指头,一个拇指,我梦见自己残废,但那不是真的。陡来的宽慰使他浑身颤抖。我的手,完好无缺的右手,没人再能伤害我。
身边,有十来个穿长袍戴兜帽不见面容的高大黑影,手中握着长矛。“什么人?”他臼问,“你们来凯岩城做什么?”
黑影们没有回答,只用矛尖捅他。他无路可逃,只能向下,穿过一个曲折的通道,踩着巨岩中凿出的台阶,不断向下,向下。不行,我得上去,他告诉自己,上去,不能再往下。下去做什么?他朦胧中预感到地底有毁灭等着他,黑暗和恐怖于彼潜伏,有东西要捉他。詹姆想停步,但身后的长矛一直尾随。若我手中有剑,你们都挡不住我。
一片空旷的黑暗中,台阶陡然消失,詹姆匆忙停步,差点摔进这无垠的虚无。矛尖不依不饶,戳着他的背,要把他推向地狱深渊。他厉声尖叫……摔得并不沉重,四肢着地,周围是软沙和浅水。记得凯岩城下有很多地下水的洞穴,但此地有些特别。“这是什么地方?”
“你的地方。”一个声音在应和……不,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百个声音,一千个声音,自黎明纪元“机灵的”兰恩以来所有兰尼斯特的声音。其中最深沉的是父亲,在他身边站着姐姐,苍白而美丽,手持火炬。乔佛里在前面,那是他们的儿子,后面则有许许多多金发黑影。
“老姐,父亲带我们来这儿干吗啊?”
“我们?不,弟弟,这是你的地方,你的黑暗。”她手中的火炬是洞穴里唯一的光明,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明,但她转身离去。
“不要走!”詹姆恳求,“不要离开我!”大家都在离开,“不要才巴我留在黑暗中!”这里有可怕的东西。“至少……给我一把剑。”
“我给你剑。”泰温公爵突然道。
长剑出现在脚边。詹姆摸进水中,直到指头握紧剑柄。手中有剑,没有人再能伤害我。他举起武器,只见剑尖和剑刃上都有苍白的火焰在跳动,一直烧到剑柄。火苗与钢铁同色,发出银蓝的光辉,驱逐周围的黑暗。蹲伏,倾听,詹姆兜着圈子,等待来自黑暗的威胁。流水浸进靴子,没到脚踝,冰冷刺骨。也要小心水底,他告诉自己,天知道有什么东西躲在里面……身后传宋巨大的水声,詹姆立即旋身……就着微弱的亮光,看见来人是……塔斯的布蕾妮,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我发誓保护你,”妞儿固执地说,“我发过誓。”她没穿衣服,却将手伸到詹姆面前。“爵士,行行好,把它除掉。”
手起刀落,铁环粉碎。“请给我一把剑。”布蕾妮请求。第二把剑陡然出现,连剑鞘、剑带都完整无缺,她把它系在粗腰上。光线昏暗,虽然彼此只隔几尺,詹姆仍看不清对方的脸。在这样的氛围下,连她也变得美丽撩人,他心想,变得像个真正的骑士。布蕾妮的剑也在燃烧,放舐出银蓝色的光芒。黑暗向外退了一圈。
“剑燃人存,”瑟曦遥远地喊,“剑灭人亡。”
“姐姐!”詹姆高声呼叫,“不要离开我,不要!”没有回应,唯有渐行渐远的微弱脚步声。
布蕾妮将长剑上下挥舞,银蓝火焰跳动闪烁,平静的水面反舐光彩。她和记忆中一样高大强壮,但詹姆觉得她更女人气了一些。
“他们在这儿养了一头熊?”缓缓地、警戒地,布蕾妮开始移动,长剑在手,一步,旋转,又一步,侧耳倾听。溅起小小水花。“洞穴狮?冰原狼?应该是熊吧?告诉我,詹姆,到底有什么?
什么东西等在黑暗里?”
“毁灭。”没有熊,他心想,更没有狮子。“只有毁灭。”
冰冷的寒光照着妞儿苍白而坚定的脸庞。“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是,”两把长剑是黑海中的孤岛,暗影中的异类,“脚都湿了。”
“我们可以从来路爬出去。来,你站到我肩上,应该能够着洞口。”
是啊,接着我去追瑟曦。念头一闪,就让他硬了起来,他连忙扭身,不让妞儿看见。
“听。”她突然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令他不由一颤。好暖和。“有东西来了。”布蕾妮把剑指向左边。“在那里!”
他努力向黑暗望去……终于,看见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骑马的人,不,两个,两个骑手,并肩过来。”
“在地下,凯岩城下面?”真是疯了!可确实有两个白马骑手,人马皆穿戴重甲,从黑暗中步步进逼。没有话语,詹姆心想,没有水花,没有响动,没有蹄声。这番情景让他想起当年奈德·史塔克骑过伊里斯的王座厅,同样悄无声息,只有眼睛说话:灰色、冷酷、充满谴责和评判。
“是你吗,史塔克?”詹姆叫道,“来啊,你活着的时候吓不倒我,死了我更不怕。”
布蕾妮碰碰他胳膊,“还有其他人。”
他也看见了。来人皆穿雪白铠甲,卷卷薄雾从肩膀向后飘散。他们的头盔紧紧关闭,但詹姆无须看脸,已然明白他们是谁。
五个都是他的兄弟。奥斯威尔·河安爵士与琼恩·戴瑞爵士,多恩亲王勒文·马泰尔,“白牛”杰洛·海塔尔,“拂晓神剑”亚瑟·戴恩。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位戴着迷雾与悲痛钓王冠、长发飘飘的人,此乃雷加·坦格利安,龙石岛亲王和铁王座的继承人。
“你们别想吓唬我。”他叫道,他们则分散开来,将他包围。“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我都无所谓!”他左右旋身,“但这不关妞儿的事!放她走!”
“我发誓保护你,”她朝雷加的形影说,“我发过誓。”
“我们都发过誓。”亚瑟·戴恩爵士哀伤地道。
幽灵从浓雾聚成的马上走下来,六柄长剑出鞘,却没一点声音。“他要烧了都城,”詹姆说,“留给劳勃一片灰烬。”
“他是你的国王。”戴瑞道。
“你发誓保护他。”河安说。
“守护王家后裔。”勒文亲王道。
雷加的身躯烧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时白,时红,时黑。“我把妻子和儿女交于你手。”
“我不知道他会伤害他们。”詹姆的剑逐渐黯淡。“我和国王在一起……”
“你杀了国王!”亚瑟爵士说。
“割了他喉咙。”勒文亲王道。
“你杀了宣誓守护的君主。”白牛说。
剑刃上的火焰开始熄灭,詹姆想起瑟曦的话。不要!恐惧如同巨掌,箍住他的咽喉,但他的剑终究还是灭了,只剩布蕾妮的那把还在燃烧。幽灵们一拥而上。
“不,”他喊,“不,不,不,不要要要要要要!”
他猛地跳将起来”乙脏狂跳不已,回到了森林中,头顶为皓月星空,嘴里有胆汁的苦味,忽冷忽热,虚汗淋漓,颤抖不止。他朝右手望去,手腕终点是皮革和麻布,包裹着丑陋的断肢。
他不禁热泪盈眶。我感觉到的,那指尖的力量,那剑柄的粗皮革,我的手“大人。”科本跪在他身边,慈祥的脸上充满关切。“怎么了?我听见您尖叫。”
铁腿沃顿高高在上地站在后面,满脸阴沉。“怎么回事?叫什么?”
“梦……一个梦。”詹姆环视周围的营地,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我在黑暗中……手也长回来了。”他望着断肢,突然恶心起来。那的确是凯岩城下的地道,他心想。他的胃空虚酸楚,头则因枕着树桩而疼痛。
科本摸摸他额头。“您有些发烧。”
“热夜之梦。”詹姆想站起来,“来,帮帮我。”铁腿捉住他完好的左手,拉他起立。
“再来一杯安眠酒?”科本问。
“不,今晚我睡够了。”不知还要多久天亮。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闭上眼睛,又会回到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
“那要罂粟花奶么?压压高烧?您身子还弱,大人,需要多休息,多睡眠。”
这是我最不想干的事。苍白的月光照着詹姆用来枕头的树桩,上面覆有厚厚的苔藓,先前竟没发现树木是白色的。这让他想起临冬城,想起奈德·史塔克的心树。
不可能,他心想,不可能。树桩已死,史塔克已死,他们所有人都死了。雷加王子,亚瑟爵士,孩子们……伊里斯,尤其是伊里斯,他们都死了。“你相信灵魂吗,学士?”他问科本。
对方表情奇特,“有一次,我走进学城的一个空房间,望着一个空椅子,发现这里曾有过一个女人,不久前方才离去。坐垫因她而凹陷,布料因她而温暖,空气因她而馨香……我突然悟到,既然我们的身体离开房间会留下气味,我们的生命离开世界又为何不能留下灵魂呢?”科本将手一摊,“我将想法告诉枢机会的博士,但除了马尔温,人人视之为异端邪说。”
詹姆用指头梳梳头发。“沃顿,”他说,“备马,我们回去。”
“回去?”对方难以置信地重复。
他以为我疯了,或许我真的疯了。“我把东西忘在了赫伦堡。”
“那里如今是瓦格大人的地盘,被他和他的血戏班占据着。”
“你的人是他的两倍。”
“如果我不遵命将你尽快送往你父亲处,波顿老爷非把我剥皮不可。我们得赶路前往君临。”
若是从前的詹姆,定哇滞昭答旨施以威胁,锄口今他不过是个残废,得另想法子……提利昂的法子。弟弟一定有办法。“铁腿,波顿大人没告诉伽驴兰剧珊郭陷蝴汗。”
对方怀疑地皱起眉头,“什么?”
“你不把我送回赫伦堡,我在父亲驾抑昌的歌就不是允诺的那首。我或许会说……波顿砍了我的手,而操刀的就是你。”
沃顿惊得合不拢嘴,“你这是造谣!”
“对,可我父亲会相信谁呢?”詹姆逼自己微笑,通常长剑在手、无所畏惧时的微笑。“现在回去,一切好说,不过耽误一天工夫,很快就能重新上路。到时候,我在君临吹嘘的,会甜美得让你难以置信。此外,还有美女和一大笔金子作为答谢。”
“金子?”沃顿重复,“多少金子?”
他上钩了。“多少?要不你开口?”
太阳升起时,他们已将来路折回了一半。
詹姆加倍催马前进,铁腿和他的北方人竭力方能跟上。即便如此,到达湖边巨城时,已日近正午。阴沉的天空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雨,雄伟的巨墙和五座高塔不祥而黑暗地耸立。死寂。
墙垒空荡,城门紧闭,孤零零地悬着一面旗。这是科霍尔的黑羊,他知道,于是将左手围拢嘴巴,“你们还在!开门!否则我踢进去!”
直到科本和铁腿都合声加入,城垛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个人。他朝下望了一会儿,随后便消失了。不久,他们听见铁链哗哗作响,闸门缓缓升起,大门打开,詹姆·兰尼斯特二话不说,当先冲了进去,浑不在意头顶的杀人洞。本以为山羊会戒心十足,没想到勇士团竟还把波顿的人当盟友。傻瓜。
外庭已被荒废,只在长长的、板岩屋顶的马厩里有些马儿。詹姆勒住坐骑,左右察看,只听厉鬼塔下有声音传来,一群男人用七八种口音叫喊着。铁腿和科本随即跟上。“要什么赶紧去拿,别耽误时间,”沃顿道,“我不想和血戏班发生冲突。”
“你只要吩咐部下手不离兵器,血戏班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二比一的优势,明白吧?”詹姆转头望向吼声传来的方向,声音虽微弱却带着凶残,在赫伦堡的墙垒问回荡,搭配着如潮般的嘲笑。突然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来晚了吗?腹中绞痛,他猛踢坐骑,奔过外庭,穿过石拱桥,绕开号哭塔,来到流石庭院。
他们把她扔进了熊坑。
奢靡的黑心赫伦王将一切都修筑得非常夸张。熊坑足有十码宽、五码深,墙壁是石头,底下为流沙,还有六圈大理石凳为观众准备,勇士团只坐满了四分之一。詹姆笨拙地翻身下马,但佣兵们正全神贯注地欣赏下方的表演,以至于只有几个刚好正对面的人注意到他。
布蕾妮穿着和卢斯·波顿共进晚餐时那身不合体的女装。没有盾牌,没有胸甲,连皮甲也无,只有粉红的绸缎和密尔蕾丝。或许山羊觉得她穿女装打起来更有趣9巴。眼下她身上一半的裙服已被撕碎,左臂不住淌血,显然是黑熊留下的抓伤。
至少他们给了她一把剑。妞儿单手拿着,侧身移动,试图不让熊靠近自己。这没有用,坑里空间太窄。她必须进攻,必须找出破绽,一刀宰了它。长剑在手,什么熊挡得住呢?可布蕾妮却不敢靠近。血戏子们朝她叫嚣各种淫秽的侮辱和嘲笑。
“与我无关,”铁腿警告詹姆,“波顿大人吩咐,这女人属于他们,任凭他们发落。”
“她的名字叫布蕾妮。”詹姆步下台阶,穿过十来个吃惊的佣兵,来到位于最末一圈凳子的领主包厢里的瓦格·赫特面前。“瓦格大人。”他用盖过喧哗的洪亮声音呼喊。
科霍尔人几乎给酒呛住,“弑君者?”他左脸被绷带粗率地包扎着,染血的亚麻布横过耳际。
“把她拉出来。”
“象都别象,四君者,否责我再砍你一只手。”他要来另一杯酒。“你的***咬我的耳多,这个怪无!才不会有人来书她。”
身后传来一阵雷霆般的吼声,詹姆回头。只见黑熊人立起来足有八尺高。简直就是披熊皮的格雷果·克里冈,他心想,而且比魔山更灵巧。好在它没有那把巨剑,攻击范围不够。
黑熊愤怒地狂叫,露出一口巨大的黄牙,接着四肢着地,全速冲锋。机会来了,詹姆暗想,快打呀!一剑结果它!
可她一剑递出,竟然毫无力气。黑熊畏缩了一下,接着又猛扑而上,脚掌拍打地面,隆隆作响。布蕾妮闪向左,再度朝熊脸刺去。这一击被熊掌扫开。
它很小心,詹姆看出,它被人类作弄过,知道长剑和枪矛的厉害。但不管怎么说,它决不是她的对手。“快杀了它!”他扯开嗓门大叫,声音却被周围无数的叫喊所淹没。假如布蕾妮真听见了,也没任何表示。她绕着熊坑打转,背贴紧墙。不妙,太近了,假如熊把她钉到墙上……野兽笨拙地转身,吼着飞奔而前。但布蕾妮如灵猫一般,急速换位。这才是印象中的妞儿。
她旋到熊的后背劈了一剑,野兽痛苦地咆哮,再度人立。布蕾妮慌忙躲开。怎不见血?……他终于明白了,回头怒视山羊,“你把比武用的钝剑给了她!”
山羊眉开眼笑,酒水和唾沫喷了詹姆一脸,“党然。”
“他妈的,我来付赎金,金子,蓝宝石,想要什么都成。快把她拉出来!”
“你咬她?去蜡呀。”
他去了。
詹姆左手抓住大理石栏杆,一跃而下,在流沙上着地打滚。黑熊听见声音,陡然转身,用鼻子嗅嗅,警戒地打量着新闯入者。詹姆挣扎着单腿跪起。七层地狱,我到底在于什么?他用左手抓满一把流沙。“弑君者?”他听见布蕾妮惊讶的喊声。
“詹姆。”他纠正,一边将沙子投向黑熊的脸。野兽胡乱抓着空气,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你来干吗?”
“做蠢事。到我后面去。”他绕到她前面,挡在她和黑熊之间。
“你才该在后面,我有剑。”
“没尖没锋,算什么剑?到我后面去!”什么东西埋在沙里,他左手抓出来一看,原来是人的颚骨,上面还有些变色的血肉,爬满蛆虫。真漂亮,他心想,不知这是谁的脸。黑熊靠了过来,詹姆一挥胳膊,将骨头、烂肉和蛆虫朝野兽的脑袋打去。相差了整整一码。真该死!这左手倒不如也砍了的好。
布蕾妮想冲上前,他只好一脚将她踢翻。妞儿倒在沙里,抓住没用的剑,詹姆干脆坐在她身上,目睹黑熊发动冲锋。
嗖,深沉的一声,羽箭穿透野兽的左眼。串串唾沫和鲜血从它张开的大嘴里滴落,接着第二支箭舐中大腿。黑熊咆哮,后退,看到詹姆和布蕾妮,又蹒跚着往前冲。无数十字弓同时发舐,将它舐成了刺猬,距离如此之近,每一击都不可能错过。羽箭穿透毛皮和血肉,黑熊仍坚持前跨了一步。好个可怜、残暴又勇敢的家伙。它走到他面前,他飞快地闪开,一边呐喊,一边踢起沙子。野兽继续追击折磨它的人,但刚转身,背上又中两箭。它发出最后一声咆哮,一屁股坐下,四肢伸展着躺在鲜血淋漓的沙地上,死了。
布蕾妮站起身子,钝剑握在手中,急促地喘着粗气。铁腿的十字弓手看着血戏子们纷纷咒骂威胁着起立,便重新将箭上膛。罗尔杰和“三趾”拔出长剑,佐罗则解下长鞭。
“你杀死我的熊!”瓦格·赫特尖叫。
“没错,多嘴的话,连你一起杀,”铁腿毫不动容,“我们只要这女人。”
“她的名字叫布蕾妮,”詹姆说,“布蕾妮,塔斯的处女。对了,你还是处女吗?”
她平庸的宽脸现出一轮红晕。“是的。”
“噢,那太好了,”詹姆道,“我只救处女。”他转向山羊。“赎金我来付,两人份的赎金,你明白,兰尼斯特有债必还。放绳子下来吧,拉我们出去。”
“去你妈的,”罗尔杰吼道,“山羊,杀了他们,别放跑这两头该死的猪!”
科霍尔人犹豫。他一半的手下醉醺醺,而北方人不仅如岩石般镇静,人数也整整是他的两倍。十字弓手们已开始瞄准。“拉他们出来,”山羊缓缓地说,随即转向詹姆,“我很宽宏大量,请把今天的事告诉你父亲大人。”
“我会的,大人。”但这救不了你。
直到走出赫伦堡半里格之外,离开弓箭的舐程,铁腿才终于爆发,“你疯了,弑君者?找死吗?
居然两手空空地去和熊斗!”
“一只空手,一只断肢,”詹姆纠正,“我知道你会在野兽杀死我之前行动。否则的话,波顿大人会像剥橙子似的将你剥皮,不是吗?”
铁腿狠狠咒骂了一番兰尼斯特的愚蠢,接着踢马奔向队伍前方。
“詹姆爵士?”即便穿着不能遮体的粉红绸缎和蕾丝,布蕾妮看上去仍像穿女装的男人,不像女子。“我很感激,可……可你已经上路了,为何回来呢?”
无数讥笑浮现在脑海,一个比一个残忍,但最终詹姆只耸耸肩。“因为我梦见了你。”说完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