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小娴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1:07
|本章字节:22694字
,嗯,他以前是杂技员。
黑人,舞蹈员,还会耍杂技?完蛋了。我在心里说。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我问他。
杜卫平收起手上的碟子,不知从哪里把拖鞋踢过来给我。
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没好气地说:刚才我坐在沙发上,有个东西顶住我屁股。
是吗?对不起。我把在学校里买的人体穴位图从背包拿出来,说:我要把它挂起来。
你把这个穴位图挂在家里,不是太好吧?
为甚么?
他没穿衣服。
既然是穴位图,当然是不穿衣服的,难道要穿法国时装吗?
我是说,为甚么不是一个一丝不挂的美女?
这种穴位图是不会用女人的。
但是,这个男人有个器官,不太好看。
男人当然有个器官,你没有的吗?我是挂在我的房间里,又不是挂在这里,不会对你有影响的。
怎么会没有影响?
怎么影响你?
你天天对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很容易会对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扬了扬眉毛说。
你有人家的身材这么标准吗?我指着穴位图上的男人说。
我也不错呀!
他学着李小龙,呼一口气,提起肩膀和两条手臂,做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
我大笑:你的胸围比我大不了多少!
今天上课学了甚么穴位按摩?替我按摩一下可以吗?上次治头痛的按摩很行。他说。
今天学的不适合你。
为甚么不适合?
我望着他,笑了:总之你用不着。
嗯,我明白了,我用不着,你用得着。
你明白甚么?
他自作聪明地说:一定是治疗妇科病的!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说不适合你。我气他。
当天决定和杜卫平一起住的时候,以为只是暂时的,并没有想过日子会是这样。无论多么晚,回到家里,总有一张笑脸在等我。有时候,我们会聊天,直到其中一个不知道甚么时候睡着了。渡人者的阶段不免有点苦涩,共同生活却是快乐和充实的。
你干甚么?杜卫平回来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
因为第二天要考试,而我总是记不牢人体的穴位,所以索性把每个穴位的名称写在一张贴纸上,然后贴在自己身上的穴位。
我在温习穴位。
我还以为你用功过度疯了。这样有用吗?
前面是没问题的,可是,后面的穴位,自己是看不到的。已经很久没有考过试了,上一次考试,已是大学的毕业试。明天不合格怎么办?
杜卫平脱掉外套,趴在沙发上,两脚伸直,双手垂在两旁,说:
来吧!
来干甚么?
他回过头来说:你以为干甚么?你把贴纸贴在我身上的穴位,不就可以温习后面吗?
我怎么没想到呢?
快来贴贴纸吧!
可是,你才下班,不累的吗?
没关系,我趴着也可以睡觉。他说。
我把写上穴位的贴纸贴在他身上,转瞬之间,他成了我的人肉穴位图,背脊、头发、脚底和耳朵都是贴纸。
好了!现在不要随便动。我拿了他用来练习转碟子的藤条,在他身边踱步,随时一个转身,戳到哪一个穴,便记着那个穴位。
人的身上为甚么要有那么多的穴位呢?我埋怨。
无聊的问题不要问,快用我来温习。他僵直身子说。
天亮之前,我终于把人体后面的穴位背得滚瓜烂熟。
行了!我用藤条戳他的脚底。
他没有反应,原来早已经睡着了。
今天考得怎样?第二天放学回家的时候,杜卫平问我。
嗯,应该不错吧。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累。
你不舒服吗?
好像有一点感冒。他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可能是昨天晚上太累了,都是我不好。你趴着,我帮你按摩一下。我捋起衣袖说。
千万不要!他连忙退后了两步,你昨天已经用藤条戳遍我全身每一寸地方,我的前半身没事,可我的下半身已经不遂了。
有下半身不遂的吗?我尴尬地说。
我睡一觉,明天便没事。他说。
我冲了一杯紫翼天葵给他喝,可以舒缓感冒。
好了点没有?我问。
他笑笑说:好像打通了全身的经脉,好了一点。
可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好像比前一天更累,而且有点发冷。我觉得很内疚。
去看医生吧。我说。
看中医还是西医?他问。
西医吧,可以快一点好。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只要再睡一会便没事。
他爬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
我靠在他卧室的门上,说:
为甚么男人生病的时候宁愿在被窝里呻吟,也不肯乖乖去看医生?
因为他们怕打针。他说。
来,吃了这碗药。我把药端到他面前。
这是甚么药?
是感冒茶,我煎的。
苦不苦?
不苦。我说。
他呷了一口,脸也扭曲了。
我哄他:喝完这碗药,睡一觉便没事。
他乖乖的把药吞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从卧室走出来,精神好了一点,说:
好像没事了!
不是跟你说过嘛!
可是,才一会儿光景,他不停拉肚子,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他从厕所出来,软趴趴的倒在沙发上,问我:你那碗到底是甚么药?
只是很普通的感冒茶。我嗫嚅着。
学校的老师有没有教错了你?
不是老师教的,是我自己看书的,老师还没有教我们执药。
甚么?他几乎昏了过去。
幸好,到了夜晚,他好起来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证明我这一帖药是有效的。我说。
当然了,所有病毒都泻了出来。他苦着脸说。
书上说,这一帖药即使医不好,也绝对不会吃坏人。你说怕打针,所以我才给你煎药。
幸好你只是找我来试药,不是练习针灸,多谢你饶我一命。他有气没力的说。
嗯,对了,你的命可以说是我捡回来的。我一边说一边躲进自己的卧室。
以后我不会再随便吃你给我的任何东西!他在门外说。
星期天的下午,书店外面忽然人声鼎沸。
好像是有游行示威。小哲说。
我和小哲、大虫挤到阳台上看热闹。我从没见过这么香艳的游行队伍。庞大的队伍中,几乎全都是女人。那些女人穿红着绿,有的穿热裤,有的穿迷你裙和紧身恤,每个游行的人也架着太阳眼镜或者用丝巾遮住半张脸,似乎不想让人看到真面目。
示威的是甚么人?我问。
是按摩院的按摩女郎。大虫说。
按摩女郎为甚么要游行呢?我嘀咕。
当我往下望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对方也刚好抬头看我。那不是蒂姝吗?她架着一副小巧的太阳眼镜。我们四目交投的时候,我有点儿尴尬,她却大方地向我微笑。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蒂姝悄悄跟我说:
下课之后一起去吃饭好吗?我约了郁郁,上次问她借了一条蛇,还没有答谢她。
好的。我说。
哪儿的东西好吃?蒂姝问。
去我朋友开的餐厅好吗?我向她推荐渡渡厨房。
是姓杜的杜吗?她问。
不,是渡过的渡。我说。
起初我也以为是杜卫平的杜杜,后来才知道是渡渡,我以为是纪念他儿时养的那条小黑狗渡渡,原来还有别的意思。
渡渡是一种已经绝迹三百年的鸟。渡渡鸟的栖息地在印度洋岛国模里西斯,由于人类不断开垦土地,加上岛上其它动物的侵略,渡渡鸟终于灭绝。
今天,科学家发现在渡渡鸟绝种的同时,岛上一种树也在这三百年间变得稀少。这一切岂是巧合?原来,渡渡鸟是吃这种树上的果子的,果子的残渣透过渡渡鸟的消化系统再排出来,便是种子传播的方法。
后来,科学家找到消化系统跟渡渡鸟很接近的火(又鸟),让牠们吃树上的果子,这种树才得以在岛上再生长。为了纪念渡渡鸟,科学家把这种树命名为渡渡树。
跟杜卫平重遇的时候,我们已经各自开了自己的书店和餐厅,只是万万料不到,我的是面包树,他的是渡渡树,而且在同一条街上,只是隔着五棵大树的距离。
为甚么是渡渡?
杜卫平说,渡渡树是浴火凤凰。
为甚么是面包树?他问。
我说,在那个遥远的岛国上,长满了面包树。
那家书店是你的吗?在渡渡厨房吃饭的时候,蒂姝问我。
我点了点头。
很漂亮!她说。
书店里食谱多不多?郁郁问我。
我们最齐备的便是食谱,我最喜欢吃。我说。
关于甜点制作的呢?郁郁问。
也有很多。
那我改天要来看看。她说。
昨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一起参加游行。蒂姝主动说。
我看见你们拿着「欠薪」的示威布条,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们几家按摩院是属于同一个老板的,那个老板很有钱,偏偏拖欠我们的薪水,听说他的钱都拿去炒卖。
这会令你们失业吗?郁郁问。
蒂姝轻松地说:我才不怕,我的手艺这么好,不愁没有按摩院请我。来学中医,是想充实自己。我希望将来开一家全香港最大规模的按摩院。
那得要很多钱啊。我说。
所以我要努力储钱。我每天差不多都是半夜两、三点钟才下班的。蒂姝说。
那不是很辛苦吗?我说。
因为有了目标,所以怎么辛苦也觉得值得。等我成为中医之后,更可以帮顾客看一些疑难杂症、男科暗病呢。这样的话,客人才会常常来光顾。蒂姝说。然后,她问郁郁:
你呢?你为甚么来学中医?
想多了解中药的知识,因为我喜欢吃甜品,所以很希望将来可以开一家药膳甜品店,将中药和甜品结合。郁郁说。
听起来很吸引人啊。我说。
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时,大家都有这个梦想。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钱开甜品店,但是,每逢假期,我们也会到处去看铺位,然后幻想这个铺位已经给我们租下来了,要怎么装潢。
你说是以前,即是现在已经没有一起了?蒂姝问。
去年底,一个住在郊外的女人报案,说在家里发现一条大蟒蛇。警察通常会找捉蛇专家去捉蛇,我妈妈便是了。那天我陪妈妈一起去。蛇是捉到了,但是,我在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女人家里,竟然看到我男朋友和她的亲密照片。原来,他背着我有了第三者。郁郁说。
那岂不是捉蛇变成了捉奸?蒂姝大声笑了起来。
跟他分手之后,我想独力完成自己的梦想。只有梦想最真实。郁郁说。
郁郁突然想起甚么似的,问蒂姝:
你上次借蛇,是用来干甚么的?
蒂姝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一个客人提起我有一位家里开蛇店的同学,他说,他一直很想知道给蛇爬在身上是甚么滋味的,假如我能够找一条蛇回来给他试试看,他会重重打赏我!结果他真的给了我很多打赏。那条蛇爬在他身上时,他很享受呢!一边呻吟一边尖叫。
我和郁郁笑得肚子都痛了。
杜卫平这时走过来,问我们:你们笑甚么?
笑男人的怪癖!我说。
我看着我们四个,我有面包树,杜卫平有渡渡厨房,另外两个人,将来会有郁郁甜品和蒂姝按摩院,为梦想努力的,并不是只有我,我也并不是孤单零落的。
我要拍电影了!葛米儿在书店里向我宣布。
是甚么电影?小哲问。小哲是葛米儿的忠实歌迷。
是爱情片。我演一个有第六感的厨师。葛米儿兴奋地说。
这是你第一部电影呢!我说。
葛米儿翘起大嘴巴说:真担心呀!
担心演得不好?小哲问。
我是担心第一次拍电影便拿到影后,以后再没有奋斗目标了!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缝。
这部电影是说甚么的?我问。
我还不知道呀!公司昨天才跟我说,剧本好像还在写,明年开拍,应该是喜剧吧?
我笑笑说:谁会找你演悲剧?
她拉着大虫:大虫,你看电影和看书最多,可以帮我找一些参考数据吗?第一次当主角,我要努力!
当然没问题。有一部「芭比的盛宴」,主角便是女厨师。大虫说。
葛米儿又捉住小哲说:小哲,你要教我做面包,说不定电影要我做面包呢!要演得像,便要真的会做面包。
我提醒她:为甚么不找杜卫平呢?
喔,对!我差点儿忘记有个真的厨师在我身边!杜卫平呢?
他在餐厅里。我说。
生意很好吧?今天是星期五。
才不呢。我说,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卖的食物跟他们很相近,最近做了很多宣传,抢了不少生意。
杜卫平做的菜那么好吃,怎会输给人家呢?
对方花了很多钱装潢,地方也大好几倍。小哲说。
就是呀!假如有一家大书店开在旁边,我的书店无论如何也会受影响吧?我说。
葛米儿眼珠子一转,说:我有办法!
葛米儿也真是无话可说。有几天晚上,她突然在渡渡厨房出现,为客人唱了几支歌。她歌唱得那么好,又有名气,客人惊喜之余,回去之后自然会叫更多朋友来光顾。
杂志跟她做访问,想要知道她喜欢到哪家餐厅吃饭,她便把记者约到渡渡厨房,大力推荐那里的招牌菜式:快乐蘑菇和蟹酱意大利面。
快乐蘑菇是在一只新鲜的大蘑菇里填满(又鸟)肝酱和用橄榄油炒过的西红柿、芹菜、蒜头,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
蟹酱意大利面是用一只新鲜的螃蟹,把蟹黄取出。以橄榄油炒蒜头和红辣椒,蒜头炒至金黄色后,将切好的螃蟹带壳一起放进去,再淋上白酒去煮。最后加点芹菜、蛤仔汁和橄榄油,洒上盐和胡椒,然后放进已经煮好的宽面。上桌的时候,面条是放在蟹壳里的,每一口面,都充满螃蟹的鲜味。吃这个面,是人间一大幸福。
其中一次杂志的访问,葛米儿站在前面,手里捧着一盘刚刚做好的蟹酱意大利面,竖起大拇指,杜卫平站在后面,俯身收拾桌子。葛米儿本来是要跟杜卫平一起拍照的,杜卫平害羞,只肯用背脊上镜。灯光下,那张照片拍得很美。
那本杂志的读者很多,访问登了出来之后,很多顾客来光顾,有些人甚至是为了老板那个神秘的背影而来的。
有了葛米儿这位宣传大使之后,渡渡厨房的生意果然好了起来,杜卫平说要请葛米儿吃饭。
我打算做一道无花果鹅肝给她尝尝。杜卫平告诉我。
她不吃鹅的,不吃鹅的任何部分。我说。
为甚么?
我笑笑说:她养过一只会唱歌的鹅,名叫莫扎特,给她男朋友吃了。
那天晚上,杜卫平做了樱桃酱烤乳鸽、波尔多红酒香菇小母(又鸟)、羊肉千层酥、鱼子酱意大利面和青苹果奶油烘饼配青苹果冰淇淋。我和葛米儿吃得津津有味。有那么一刻,我无法否认活着是一种幸福。
谢谢你的帮忙。杜卫平跟葛米儿说。
葛米儿一边吃青苹果冰淇淋一边说:
不用客气,你是程韵的好朋友嘛!当天全靠你收留她。
说的也是。杜卫平点了点头。
本来呢,是你收留我,后来却是我收留你。我说。
怎么会是你收留我?明明是你搬进来的。
你收留一个没地方住的女人,我可是收留一个女朋友不在身边的孤单男人。我说,我用友情的温暖收留你。
你跟我一起住,总能吃到最美味的东西,我用食物的温暖收留你。
你生病的时候是谁给你煎药的?我用爱心的温暖收留你。
你是说那碗几乎毒死我的药?是谁经常帮你找拖鞋的?我用家的温暖来收留你。
葛米儿忽然说:总之你们互相收留!
我和杜卫平相对微笑。
把碟子里的冰淇淋吃光之后,葛米儿站起来,说:让我来为大家唱歌。
她走到客人中间,忘情地清唱起来。
我以为两个女人只要曾经爱上同一个男人,便一生都会互相比较和妒忌,我和葛米儿却竟然能够成为朋友。也许,因为我们爱的那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留在世上的两个女人,变成互相依存,甚至分享着一些湮远的回忆,没有比这更复杂而又单纯的友情了。
可惜!可惜!太可惜!我故意在杜卫平面前说。
甚么事?他抬起头问我。他正在写渡渡厨房的秋季菜单。
我扬扬手上的书,说:
这个菜看来很好吃呢!但是,很难做啊!
是甚么菜?
鱼香茄子。
鱼香茄子有甚么难?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是《红楼梦》里的鱼香茄子呢!书上说,要把茄子的皮和瓤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一样的细丝,晒干了,然后用老母(又鸟)熬的汤把茄子蒸熟,再九蒸九晒……
他听得头大如斗。
我说:很复杂吧?所以呢,我看你是不会做的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通常过了几天,杜卫平便会端出我说过的菜,然后,轻轻松松地问我: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菜?
西餐是难不倒他的,所以,我会说中国菜,尤其是书上写的那些。我的激将法每次都很管用,我想吃甚么,几乎都可以吃到。中国文学里的菜式,我已吃过很多了。跟厨子住在一起,果然是幸福的。有时候,我也会有点内疚,骗他做菜给我吃,不就像我小时候欺负他那样吗?但他也好像乐于被我欺负。他的确是用食物的温暖收留了我。
星期天,杜卫平起了个大清早,准备出门。
这么早便出去?我问。
嗯。他匆匆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了。
渡渡厨房逢星期天上午是休息的,杜卫平这阵子却很不寻常地每个星期天都出去,而且,他近来问我要了很多爱情,我却从来没见他看。难道他认识了别的女孩子,爱情也是送给那个女孩子的?
曾经有一天,我试探他:
你会背着漾山爱上其它女孩子吗?
你以为我是甚么人?他一副认为我太不了解他的样子。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帮我更换鱼缸的水的时候,我问他:
你认为爱情甚么时候最美好?
开始的时候。他说。
是的,患得患失的时候是最甜蜜。我说。
点菜的时候,尽叫前菜,没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很多爱苗条的女孩子在我的餐厅里也是这样,点很多前菜,不吃主菜。这种吃饭的方式,甚至成为潮流。他说。
你也想跟潮流吗?
这样也不错,可以尝到不同的口味,又不会吃得太多。他鬼马地说。
碰上下雨的星期天,杜卫平依然大清早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即使前一天下班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星期天的早上,他还是惺惺忪忪的爬起床,换了衣服匆匆出去。
一个星期天,杜卫平又是大清早起来,提着一个小包包出去。
我出去了。他说。
嗯。我假装喂鱼。
他出去之后,我抓起早已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踪他。
杜卫平走进地下铁站,登上一列开往九龙的列车。
清晨的车厢,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乘客,我带了一本书做掩护,跟他隔着一段距离。他全程都在专心看书,没有留意身边的人。
当我仔细偷看他的时候,发现我们带的竟是同一本书:彼得梅尔的《山居岁月》。假如他偶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也在看《山居岁月》,他一定会注意起来吧?我惟有把书收到背包,把背包抱在胸前,头埋在背包后面。
列车停定,杜卫平走出月台,在车站的小吃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从地下铁站出来,他登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也跳上了后面的一辆车。
车子向西贡方向驶去,走了一段山路,在一座监狱前面停下。监狱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堆人,有老人家,也有年轻人和小孩子,每个人也拿着大包小包,有秩序地排成一个队伍。杜卫平下了车,跟在那条队伍后面。
他拧开了矿泉水的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一边抹汗一边东张西望,我躲在一棵树后面,不让他发现。
这个时候,两个监狱的守卫打开大门,让排队的人进去,并一一为他们登记。
杜卫平每个星期便是来监狱吗?他要探甚么人?
那天晚上,杜卫平回家的时候,我装着若无其事地喂鱼。
你回来啦?有没有见过我的拖鞋?
你比我先回家,竟然问我?
我就是找不到。
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时候,你是穿着运动鞋的,拖鞋可能留在房间里。他说。
他竟然留意到我预先穿了鞋子?
是吗?我去找找。我放下饲料,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今天为甚么跟踪我?
原来被他发现了!
我只是关心你。理歪的时候,只好更加理直气壮。
那你为甚么不问我去哪里?
每个人都有秘密的。
那你便不该跟踪我,你分明是想窥探我的秘密。
我跟踪你是我的秘密。我说。
那我岂不是揭穿了你的秘密?他没好气地说。
就是啊!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你也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你有朋友坐牢吗?
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说。
我吃了一惊:她为甚么会坐牢?
她在酒吧里把情敌的一头金发剪掉,然后把剪下来的碎发塞进对方口里,那个人原来自小患有哮喘病,那些碎发几乎要了她的命。因为已经有打架的前科,所以这一次要坐牢。
她到底是甚么人?这么可怕!
其实她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因为自小缺乏家庭温暖,又结识了一些坏朋友,所以性格很反叛。他忽然笑了,我好像专挑麻烦的女人爱上。
麻烦的女人比较有挑战嘛!我说。
她的家人是不会去看她的,她也没有甚么朋友。他说。
那些爱情,也是带去给她的吗?
是的,让她在里面消磨时间。
我再拿一些给你下星期带去。
不用了,她下星期便出狱。
你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吗?
我只是尽旧情人的义务,谁都会这样做吧?他说。
你也在看《山居岁月》吗?我问。
他点点头:真想去普罗旺斯。
普罗旺斯是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英国名作家彼得梅尔,放弃了如日中天的事业,跟太太移居到那儿,《山居岁月》便是作者记载他在普罗旺斯的乡居生活。在这个小乡镇里,吃是人生大事。采葡萄、买松露、找橄榄油,都趣味盎然。这种平静的生活,有点归田园居的味道,可幸吃的却不是清茶淡饭,这才教人向往。
我也想去呢!我说,想吃彼德梅尔说的肥鹅肝、奶油龙虾、脆饼羊肉、野蘑菇、甜瓜、松露……
有那么多新鲜的材料,做出来的菜一定好吃。杜卫平说。
那儿的房子都有壁炉呢!一家人可以围着壁炉取暖和聊天。很想有一个壁炉!我向往地说。
我最想在那里种葡萄,收成之后,酿自己的酒。杜卫平说。
自己酿的酒,可以自己命名呢。你酿的第一瓶酒,要叫「面包树」。
好的。他说。
真想去啊!
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他朝我微笑。
嗯。漾山住在西班牙,到时候可以跟她会合。我说。
夏天去会比较好,冬天很冷。不过,冬天又有夏天吃不到的美食。现在是十二月,普罗旺斯的生蚝、蘑菇和鹅肝最肥美。他说。
已经十二月了吗?这一年,真是时光飞逝。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香港的天气还是像秋天一样温暖。邮差送来了一个包裹,是朱迪之从英国寄来给我的,包裹里有两条杏色burberrys克什米尔山羊毛颈巾。
程韵:
这两条颈巾,是送给你和杜卫平的,祝你们圣诞快乐。在英国买这个品牌比香港便宜很多,不用为我的荷包操心。
常常听你说杜卫平的餐厅很漂亮,你们要戴上这条颈巾在餐厅外面照一张相片寄来给我看看啊!
这个圣诞和新年,我会跟我的室友到德国玩。末代王孙有朋友住在德国,可以当我们的向导。
你呢?今年的除夕,你会怎样过?
迪之
我的除夕要怎么过呢?我并没有去想。从前的除夕,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今后的除夕,也会跟从前不一样了。
大虫生日的那天,我和小哲请他到渡渡厨房吃晚饭。
大虫二十五岁了。
希望快点三十岁,看起来不再像黄毛小子。大虫说。
男人总是希望老一点,而女人却希望永远年轻。我也有过二十五岁。青春总是容许错误、任性和荒唐。谁不愿永远年轻?只有智能增长。
我问大虫:你有甚么愿望?
大虫腼腆地笑了笑:就是希望老一点。
这个愿望是必定会实现的。小哲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时为甚么会跑去学小提琴。我说。
你呢?他问。
因为喜欢的人送了一把小提琴给我,其实,我也只是想学一支歌,一支歌便够了。我说。
就是嘛!为甚么学乐器总是要从头学起?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人只想学一支歌的吗?我也不过想学一支歌。大虫说。
只想学一支歌的话,钢琴比较容易一点,小提琴几乎是最糟的选择。小哲笑着说。
那时跟我一起的人,觉得我很吊儿郎当,从不正正经经做一件事情。大虫说。
所以你选择了小提琴?我说。
因为拉小提琴看来太难了。我答应半年之内能够用小提琴拉一支歌。
你做到没有?小哲问。
还没到半年,我们便分手了,而我还是继续学,也终于可以拉一支歌,虽然那支歌只有三分钟的长度。大虫说。
她已经没机会听到了?我问。
大虫感伤地笑笑:那天刚好是除夕,我爬上屋顶,一个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其实我很感谢那个人,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学过一样东西,除了那一次。
你还记得那支歌怎么拉吗?
不行了,那时候是很机械性地勉强记住。大虫说。
能为一个承诺努力,也是幸福的。我说。
大虫重重地点头: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这么傻。
小哲忽然说:我也曾经用钢琴学过一支歌,他是八级钢琴的,我答应了送一份新年礼物给他,于是偷偷去学。两年前的除夕,当我坐在钢琴前面弹起那首歌,他感动得哭了,他没想过我会弹钢琴,虽然我弹的只是〈友谊万岁〉。
偏着头,用十根手指头在餐桌上无声地弹起他记忆中的琴。
除夕是个惹人伤感的日子。大虫说。
我也有过最深情的承诺,总是在除夕。今天,我只希望除夕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