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者:张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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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历史·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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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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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36552字

铲荆棘、除芒刺,恶人朕来做,把太平天子留给皇孙当。能屈者能伸,他屈过,伸过,这是他一生的全部吗?他不知日后的明史怎样开头,怎样结尾。无字的挽歌永远没有人知道是谁唱的、为谁唱。



蓝狱案又一次对洪武朝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仿佛大地、宫殿都在摇晃。朱允?见三天内锦衣卫、刑部就抓了几千人,诏狱和刑部大牢再次爆满,胡惟庸案时朱允?年纪尚小,印象不深,这次他是领教了,而且朱元璋为了让他历练历练,指派刑部尚书刘晨陪他主审蓝玉。


刘晨说了一声遵旨,又奏报了抓捕在案的重要人犯名单,锦衣卫的蒋献报告了准确在押人数,三千九百六十八人。他说必须快审,审了才能顺藤摸瓜,把蓝玉的余党一网打尽。


心怀鬼胎的詹徽说:“吏部侍郎傅友文是蓝玉的岳父,是不是在九族之列呀?”


朱元璋说:“废话,为什么不抓?”


朱允?多少有点投鼠忌器的意思,傅友文之兄傅友德征战有功,又封过太子太师,比蓝玉的地位还高,一旦抓了傅友文,势必株连到傅友德,太孙便想对他兄弟网开一面。


朱元璋不允,逆臣的岳父如果饶恕了,还叫什么夷九族?按律,连傅友德都应当问罪的。


詹徽突然毛遂自荐说:“皇上,詹某愿尽一份力,会同太孙审蓝玉一案。”


朱元璋有些奇怪地望着他,朱允?说:“你是吏部尚书,怎么对审案有兴趣?”


詹徽振振有词,官员犯法,吏部有责匡正,澄清吏治应由此始。


朱元璋说:“也说得通。你也参与会审吧。”


太庙前厅成了临时的审讯场所,朱允?居中而坐,詹徽在左,刘晨在右。


蓝玉被押上来了,他一眼看见了詹徽坐在上面,立刻心里有底了,连喊“冤枉”。


刘晨说他谋逆之事,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天下人共知。何冤之有?叫他快把同党都供出来。


蓝玉矢口抵赖,不承认有同党。


“对嘛!”詹徽说,“谁会跟着你造反呢,除非你岳父傅友文。”


朱允?与刘晨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为不解。


詹徽拍桌子说:“蓝玉,你认不认罪?若认罪,就赶快画押,别光想着把别人供出来,你信口胡说,也没人相信。”


蓝玉突然明白詹徽是想落井下石借以脱身啊,他笑一声,说:“詹徽,你这个无耻小人,怪不得昨天你还说别把你露出去呢,你果然留了一手。太孙,他詹徽就是我的同谋,他有什么资格坐在上头审我?”


朱允?大惊,去看詹徽时,詹徽早吓得结结巴巴了:“他,他,血口喷、喷人!”


蓝玉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大不了一死。詹徽,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不说刘晨是我同党呢?真的假不了,一会儿我就录口供。”


朱允?扭头对詹徽说:“怪不得你这么主动要来审案呢。”他向外叫了声:“来人啊!把詹徽锁起来,押入大牢。”


立刻上来几个武士,拖走了哀号叫喊的詹徽。


奉先殿里朱元璋一直在等消息。一连几天朱允?连吃饭都在审讯大堂里吃。


朱元璋把一张写有“傅友德”名字的纸条贴到了屏风上,又扯了下来,放在案上,一时拿不定主意。


中午时分,朱允?进来了。朱元璋说:“这几天辛苦了,感觉如何?累吧?”


“累倒不累。”朱允?说是恐惧,这一案子,又是牵连一公十三侯,还有好几个都督,将要杀掉一万五千人。有人说胡党、蓝党两狱,把元勋功臣几乎杀绝了,会不会人心震荡?这是他十分担忧的。


“这是你的话吧?”朱元璋不悦道,“徐达、汤和、沐英、朱文忠不是开国功臣吗?他们忠心耿耿,也就安然无恙啊!”


朱允?总是有点于心不忍。


朱元璋说:“等着胡惟庸、蓝玉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颠覆了社稷,你也许才不会有这种恻隐之心了。从前,朕拿一个长满刺的蒺藜棒叫你父亲抓,这故事你听过吗?”


朱允?点点头。


朱元璋说话的时候,大有英雄末路之慨:“朕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位的年月屈指可数了。你这么年幼,朕如不为你拔掉利刺,铲平荆棘,你将举步维艰。恶人由朕来做,太平天子你来做吧。”


这么说了,太孙十分感动。他忽然看见案上傅友德的名字,问:“皇祖父也要治太师颖国公的罪吗?”


朱元璋说:“朕本想饶过他的。是他自己不知进退。你看看这个!”朱元璋从案子上找到一份奏疏,拍在案上。


朱允?一看,问:“要一千亩?这太过了点。”


朱元璋说:“狮子大开口!他竟向朕要一千亩怀远田!更可恨的是,他和定远侯王弼在一起喝酒时说,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我们这些人说不上哪天就没命。”


朱允?道:“有这话,也是醉话。”


朱元璋用力拍了一下龙案说:“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命也到头了。都不可靠,统统有贰心。”


朱允?道:“颖国公傅友德又不同于别人,他的独生子傅贤是姑姑寿春公主的驸马,他的女儿又是晋王叔父的世子妃,这层关系不能不有所顾及吧?”


朱元璋说:“那就赐死,不杀头了。”


朱允?不敢再辩,却十分沮丧。


朱元璋说朱允?和他父亲一样,女人心肠。朱元璋再一次重申,女人心肠的人只配去吟诗填词,不能当皇帝,也不能为官。


朱允?用心地咀嚼着朱元璋这劳于愁思、累于感慨的肺腑之言。



午门外再现十年前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面。天阴着,飘洒着牛毛细雨,空气湿漉漉的又潮又闷。


蓝玉、詹徽等人被绑着等待行刑,公侯以下,大小官员等待灭门的又是汪洋一片,叫人看了怵目惊心。南京城再一次掀起万人空巷的轰动,午门四外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人们都引颈向里望,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


蓝玉受刑是五马分尸。


午门外,三声炮响,蓝玉被五匹马抻了起来。在他即将被拉成几段血肉模糊的躯体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沉入地狱之前,他反倒不恨朱元璋了,只恨自己的无能。他低估了朱元璋,把他想得太善良了。郭惠的惨死,还不是最响亮的警钟吗?你怎么敢回京城来?什么凉国公、丹书铁券,全是骗人的把戏,而他提调的三十万大军才是可以让朱元璋屈服的力量,可惜没有用……他双眼一闭,等待那最痛苦也是解脱一切的一刹那到来……


朱元璋的头发全白了,显得更苍老了。


胡惟庸案后,加上皇后的离去,他开始有了白发,蓝党一狱过后,晋王、秦王又相继过世,打击接二连三,他真的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在殿里设了一榻,半躺在上面,下面坐着一些近臣。朱允?、朱棣陪坐左右。


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马秀英写的“能屈者能伸”的条幅。


朱元璋久久地注视着这幅字,他说这是马皇后给他留下的全部!五个字包容了他的一生,他屈过,最终是伸了,但也心力交瘁了。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朱棣说父皇不过是太累了,希望他好好养一养。


朱允?也说,皇祖父少操点心才是儿孙们的福分。


朱元璋说:“朕在位三十年了,为社稷、为黎民,真是鞠躬尽瘁了,才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佛性大师说的话,朕永生不敢忘:得道者四海归心。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辽东北部已平,朕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朱允?说:“如今天下已是太平盛世,皇祖父多操点心,国家多受益。”


朱元璋转对朱棣说:“秦王、晋王已在朕之前早逝,你是皇子中最长者,日后要好好辅佐太孙,不要令朕失望。”


朱棣说:“谨遵皇命,儿臣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太孙治国。”


朱元璋点点头,又强调北边边防至关重要,不可一日懈怠,由他总率各皇子,平边患、保安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有非分之想。


朱棣忙跪下:“父皇这样的重话,儿臣受不了,儿臣只有指天为誓。”


朱元璋说,响鼓也要用重槌呀,虽知道他知大体、识时务,又懂友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不可不防。


朱棣说:“儿臣记住了。”


朱元璋又转向群臣:“你们说,洪武之治,算不算盛世?”


礼部尚书门克新答道,陛下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是旷古未有的盛世,可以说达到了大治!


朱元璋笑道:“言过其实了,朕知道没有那么好。即使古时候的尧舜、唐太宗,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人挨饿,也不能保证没有贪官害民误国,总是比战乱年月好就是了。大治,是朕所追求的,也是历代明君所追求的,朕只能做到现在这样子了。”他笑吟吟地目视朱允?说:“也许,皇太孙登极后,会有更完美的大治。”


朱允?表示,虽谨遵皇祖父教诲,怕也不及皇祖父文治武功的一角。



朱元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先是懒怠动弹,后来就卧床了。但念念不忘回皇觉寺去看看,是他出家的地方,是他结识佛性大师的宝刹,也是他长了知识的地方,他是从皇觉寺走出来的皇帝。有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叫皇觉寺?这名字不是寓有皇帝先知先觉之意吗?普天之下用皇字冠名的寺庙绝无仅有,这也是天数吗?


他把想回皇觉寺去的愿望同大臣们说了,几乎是一片反对声,朱元璋寻找不到支持,甚觉郁闷。


一大群妃子围在朱元璋病榻前,有的拿来毛巾,有的在为他净手,有的在喂他汤羹。


朱允?进来了,朱元璋对妃子们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朱允?坐在朱元璋跟前。朱允?说:“皇祖父在病中,等病好了再去皇觉寺还愿吧。”


朱元璋他并不是去许愿还愿,而是想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了。从前,有一位高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向朱元璋荐了刘伯温,他为朱元璋定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惜他四海云游,不知所终。


更吸引朱元璋想故地重游的是参禅。他喜欢在玄妙无常的禅机里悟出人生的道理来,他听说皇觉寺新来了一位高僧,远近寺庙的人都去听他弘法,朱元璋更动了与他一会的念头。


朱允?想的简单,一纸诏书,把皇觉寺新来的高僧请到宫里来就是了,何必躬亲?


朱元璋说:“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朕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你不要阻拦朕,朕还是有一点佛缘的。”


朱允?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啊。”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朱允?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允?问:“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


朱允?说:“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他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不禁愕然。


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亡秦者胡亥吗?


朱允?默然,油然生出恐怖感,又拿起了那个“莫逐燕”的纸条琢磨。


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得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


朱允?无言以对。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


云奇记起饿得受不了时,朱元璋在地上画几个圈圈,说那是饼,说是画饼充饥,看了圈圈就不饿了。可他更饿了。


“有这事吗?”朱元璋孩子气地乐了,他倒记起了另一件趣事,有一回云奇饿急了,喝了好几瓢凉水,把肚子灌得蝈蝈似的,半夜伙盖一条破麻布片,他憋不住尿,尿了朱元璋一身;朱元璋说,你再尿,我拿小刀把你那玩意儿割下来!想不到真成了谶语了,他如今可不是真没了那东西了吗?说罢哑着嗓子大笑,云奇也附和着笑。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里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上啊。”


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吗?


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惧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


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孩子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求这些吗?”


云奇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回皇觉寺来,差点叫如悟杀了,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卫士们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


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


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驻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


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也毕竟是凡夫俗子。此生所想,都是建功立业、治太平,自然有得有失,垂暮之年,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


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


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件事,施主与乞丐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眼前这和尚面熟,细看看,忽然见鬼一样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卫士拥进一大群。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炉香,青烟缭绕,哪里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觉吗?是梦魇吗?但这分明是真的。


朱元璋气喘吁吁,满脸热汗,不断地说:“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云奇摸摸他额头,烧得烫人,忙传令快回宫,快传太医!


皇觉寺之行,非但没有让朱元璋找到解脱和心理平衡,回来后,病势反倒沉重了,没上几天,朱元璋已在弥留之际,屋里屋外,太医、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气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没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说着:“空是以空谈空……”


宁妃说:“是不是马上请各王赶回来呀,我看皇上他……”


没等朱允?说话,朱元璋却说:“不,不。”他这根神经是清醒的。


朱允?忙凑到床前。朱元璋出现了回光返照迹象,他抓住朱允?的手,再三谕令,千万不要让各王回来,既不准回来探视朕病,更不准来奔丧,各守封地,防止内患外乱。要他们听命于朝廷。


好多大臣们面面相觑,朱允?并不深解,他说:“皇祖父,不让叔叔们回来,于礼不合,我会受埋怨的。”


朱元璋气喘了一阵,更坚定地说,这是他的遗嘱,不可更改。


朱允?不好再说什么了。


几天没睡了,看看朱元璋暂时无大碍,朱允?便想回去闭一闭眼睛,歇一会儿。


朱允?走过御花园,忽闻一片哭声,他站住,问随行太监,宫女们哭什么?怎么回事?


太监说:“各宫都在哭,可能宫女们害怕殉葬吧?”


“殉葬?”朱允?好不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太监说,这是皇上钦定的,皇上驾崩后,凡未生育的妃嫔和宫女,全部要殉葬。现在听说皇上要殡天了,都哭了起来。


朱允?一听,转回身往回走。太监问:“太孙不是去歇一会儿吗?一旦事出来,更没工夫合眼了。”


此时金菊已经得到了后宫总管太监的通知,她因为无出,又是正式封过“衷妃”的,属于在册的需要从死的人。


金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她惟一的希望是见上朱栋一面,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静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带到阴间,也许在那里与朱元璋能有个了结。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捻着佛珠,欲哭无泪。


一个宫女说:“这时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殡天时就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说:“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么也叫去殉葬?”


另一个太监叹道:“听说皇上有旨意,凡是没生养过皇子、公主的一律从死。”


“这不公平,”一个宫女说,“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干娘吗?”


有人说:“干的不算。”


也有人说:“还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听着他们的议论,如同听着完全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


有人在门外喊:“郢王回来了!”“郢王回来接娘娘去封地了。”


这会是真的吗?金菊转过头来向门口张望,眼里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


郢王朱栋真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跪下去号啕大哭:“娘,娘!”


金菊走过来,默默地流着泪,拥抱着儿子。


朱栋说:“我本来是想回来请准皇上,接娘去安陆享福的,却没想到,他们想让你殉葬?谁说你没有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吗?”


朱允?进来了,伤心地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他也流了泪,他拉着朱栋说,“叔叔,光在这哭没用,你跟我去见皇祖父,趁他有口气,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


朱栋这才止住哭声,他对金菊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废止这个残忍的成命。”


二人一拍即合,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够收回成命的,只有至高无上的朱元璋。二人便想趁朱元璋还有一口气时讨得圣旨。


路过一座宫殿,里面也是哭声震天。


朱允?和朱栋走了进去,一群芳龄女子在哭,一见他们出现,全都跪在他们面前央求,有的抱住了他们的腿,哭得那么凄惨,望着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子,连朱栋、朱允?都掉泪了。


朱栋、朱允?急匆匆进了朱元璋寝宫,对守在床前的太医和宫女说:“你们都先出去。”众人悄然退出。他们想趁着朱元璋还明白,叫他收回成命,废止这不人道的殉葬制度。


朱允?跪到床前,看着艰难呼吸的朱元璋,说,“皇上,皇上!”


朱元璋没有任何反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像熟睡的老猫。


朱栋大声说:“皇上,我朝不该开此先例呀,活蹦乱跳的宫女们,让她们去殉葬,这太残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噜着,不睁眼睛。


朱允?说:“皇祖父,你说一句话吧,赦免了她们吧,最后发一次慈悲吧!”


朱元璋一阵气逆,挺了挺脖子,头突然滑向枕边,人已经不行了。朱允?叫着“皇祖父”,顿时大哭起来,既为自己失去了靠山,也为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朱栋全部的眼泪都是为了他的干娘。


几天后,在通往钟山孝陵的路上,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的是滚雪一样的大殡队伍在行进。


朱允?执绋走在灵柩前。他忽然茫然四顾,仿佛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号哭声。


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大明王朝后宫里的惨剧。


一排木床摆在空旷的大厅中,每张床的上方有一个白绫拴成的套。每张床上站着一个年轻妃子和宫女,个个哀哀欲绝,泪痕满面。


一个大太监吆喝了一声:“上路咧——”


哭声骤起,女人们都把自己的头套进了白绫中。


金菊在把白绫套进脖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中,朱栋正跃马扬鞭驰来,一路高喊着:“娘,儿来救你了!”


红光转瞬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机械地伸手去套白绫,手不听使唤,几次都套不进去。一个太监过来帮了她忙。


金菊与所有的殉葬者一样,等待上路了。


这时,她真的听到了一声凄怆的喊声:“娘,我来了。”在金菊想回头看一眼的当儿,总管太监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长声吆喝,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所有的木床被太监撤走,阴惨惨的光线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摇晃着。


恰好这时候朱栋闯了进来,他看到已是从梁上卸下来的金菊脸色苍白的遗体。


朱栋大哭,“娘,我来晚了一步,娘,还不如不给你请封了呢!”他哭昏了过去,他本来是想回来接金菊到封地去享福的,没想到他倒是赶来为她送终了。


位于钟山之阳的独龙阜墓园,大金门巍峨壮观,神功圣德碑上记载着朱元璋的功绩,牌坊上镌刻着“济世为民、仁德千秋”八个大字。


由远及近的哀乐像是无字的挽歌,不知谁唱、唱给谁,无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里低回、飘荡,述说着、叹惋着逝去的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