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鼎钧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7-08-31 20:06
|本章字节:38832字
那时全国文盲很多,政府推行扫盲。学究办事,先就「文盲」的定义辩论一阵。有人说,只要认识一个字就不算文盲。中国人重视祖先姓氏,没受过教育的人也认得自家的姓,岂不是国中并无文盲?有人说,只要有一个字不认得,仍是文盲,那么打开康熙字典、看看,岂非全国皆盲?何况康熙字典也没把国字收全。
扫盲是教育科的工作。「县政府」成立了许多识字班,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去教人识字,称为「小先生制」。我每天晚上去巡回观察教学的情形,撰写工作报吿。当然,所有的工作由老师在幕后策划推动。
一个小镇也有「中央」和「边陲」吗,不识字的大都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识字班也多半设在那里。五姑任教的那一班,简直就在荒野里。那时没有路灯,手电筒也很希罕,逢到阴天下雨,一路上确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五姑热心勇敢,从不缺课。
开班以后,临沂城来了一位督学,说是要视察实施的情形。那天晚上校长陪着他出动,由我带路。识字班的班址很分散,他走了三家,站在五姑教学的地方旁听了一会儿,就对校长点点头:「回去吧,下面不必再看了。」
他们回去,我和五姑一同回家。第二天,全校传遍了督学的话,督学说,他看见一个优秀的小先生,发音准确,仪态大方,精神贯注全场,顶难得的是懂得教学法。有这么一个人,足为视察报吿生色,其余一笔带过就可以了。他说的就是五姑。可是五姑说,她那时十分紧张,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小先生制」给了我信心和愉快,从头到尾没受到什么干扰,这等事,有「干扰癖」的叔们爷们绝对不挿手。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在那时就定了型;逃避干扰,只能有个狭小的天地。
那时,日子过得如同在一灯如豆之下做功课,眼底清晰,抬头四望昏昏沉沉。
虽然历史老师王印和为荣,习字皆以衍公的楷书为范本。那时习字用毛边纸铺在范本上摹写,称之为「仿」,这底下的范本叫做「仿影」。
衍公的墨宝并不易得,外人慕名求字,多半由他的得意门生,居然使节奏的流动、情节的开阖、情感的起伏三位一体,我们只有惊叹他的天才,惋惜他的天不假年!
《小说月报〉是当年小说作者的龙门,茅盾先生以小说祭酒之尊来此掌门,他根本不知道王思玷是何等样人,来稿七篇一一刊出,采用率百分之百。他又把七篇中的三篇选入《新文学大系》,入选比率为百分之四十。茅盾在《新文学大系》小说卷的序言里以一万九千字推介入选作品,玷公占了一千多字。由此可以看出,那时领导文坛的人,对于有潜力有发展而又符合意识取向的作家,是多么勤于发掘、乐于揄扬!深耕易耨,无怪乎有后来的遍野丰收!
那时白话文尚未成熟,二老师受时代限制,小说语言有生糙处。方今白话文精雕细镂,熟极而流,又有故作生糙以示返璞的趋势,二老师的小说今日读来,反而别有风味。他苍劲似鲁迅,沉实似茅盾,「瘟疫」一篇显示他能写讽刺喜剧,「偏枯」「刘幷」「几封用s署名的信」,都在结尾处显露冷酷中的人情、绝望中的转机以及最后可能有的公道。千里冰封,一阳来复,不似后来某些作品之赶尽杀绝、决裂到底。种种迹象,他本来可以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可惜天不假年,他老人家三十一岁就因为响应北伐起义成仁了。
第五章
血和火的洗礼
战史记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在中国发动卢沟桥事变。
日本军阀打算灭亡中国,战局逐步扩大。中队的训练和装备远不及敌人,但作战英勇,伤兵源源南下,过兰陵,转台儿庄,送入徐州的医院。
小酒馆里塞满了谈论战局的人,大家无心工作,甚至无心饮酒。
佟麟阁赵登禹两位将军阵亡,大大震撼了父老们的神经。他们一生只见师长旅长生杀予夺,从未反过来设想过。
金星熠熠佩剑锵锵的巨人应该不容易死。即使是该死如韩复榘,乡人也编造谣传是用暗杀的方式行刑的。小酒馆里的父老们实在无法想象,把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员押赴刑场如此这般,和一个乡愚的结局相同。
不容易死的人接二连三死去,可见天下大势十分十分严重。老天爷决定要减少世上的人口,小百姓要背乡离井,惶惶然去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在小酒馆里,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父老,以如此淳朴的头脑面对五千年未有之变局。
战史遗漏了一些事情。
这天中午,来了满街的伤兵,也来了一架侦察机,在兰陵镇上空转了两圈,低飞,机翼下面清清楚楚的贴着红膏药。那时制空权在敌人手中,侦察机走了,好像无数个血红的斑点还贴在天上,密密的贴了两圏。
下午,轰炸机临空,想必是根据侦察机的报吿而来。伤兵早已走了,飞机依然充满自信、肆无忌惮的飞临上空,等因奉此丢下几颗炸弹。
我那时在我们大家宅的前门口游玩。前门有门楼,门楼下面两侧都有青石制成的石凳,石面可能有一尺厚,光滑清凉,坐上去十分舒服。门外是大树和广场。
我家奉命住在大家宅的后面临街的部份,我们无故不到前面来,那天不知怎么我来了。我坐在门楼下左侧的石凳上。不知怎么继祖母也出来了,七叔陪着,她老人家望望广场里的阳光抽一口旱烟袋,在右侧的石凳上坐下。
就在这时,敌机临空,天朗气清,我抬头看它,如看两只专心觅食的大鸟。据说一共来了五架轰炸机,可是我只看见两架。忽然我一阵眩晕。恍忽间我看见祖母哭了,念着菩萨的名号,鼻涕流出来,浑身发抖。七叔连忙上去抱住她。
那时,所有的人都说,敌机投弹之前先要俯冲,俯冲时螺旋桨的声音改变,好像蜜蜂掉进玻璃瓶里。但是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踱着方步一如故常,声音、高度、姿势都没有变化,漫不经心,好像这地方它不屑一炸。
说老实话,我也没看见垂直下落的炸弹。
轰炸的时间很短,等我觉得恐惧时,恐惧已成过去。
虽然我们祖孙一同度过大劫,她老人家在起身离去时却是反而又藐视又憎恶的瞧了我一眼。她在七叔搀扶下蹒跚入内,我仍然坐在原处仔细回味方才的光景。
我想起我听到的种种传说,回想以前一些模糊的回忆。我常想,如果轰炸的时候我们不在一处,或者她老人家临去没有看我,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这次轰炸,炸倒了一些房子,炸死了五个人。
敌机临空,伤兵早已走了,可是原来停留伤兵的那条街正好有人办丧事,满街的亲友吊客,不是穿着孝服就是戴着孝帽子。也许,轰炸员以为这些幢幢白影就是伤兵。
可是敌人投弹不准,弹落点偏离目标,否则,我家的情况不堪设想,因为「伤兵」就在我家墙外。
我家平安无事。由我家向东,距离大概三个家庭,天井里炸了一个大坑,是离我家最近的弹着点。
那家的主人也是吾族的一位长辈。小学停课以后,他成立了家馆,有二十几个同学到他家读论语,我是其中之一。万幸!挨炸那天学屋里没人。这一炸,家馆当然办不成了,我去取回我的书本和文具。
炸弹在四合房天井的中心炸出一个深坑,我站在坑沿向下看,那深度,如果我跳下去,一定爬不上来。
炸弹尽管炸出一个深坑,却没有把四面的房屋炸倒。好像是,炸弹在天井中央爆开的时候,四面的房屋恰巧都在死角之内。日光之下竟有此事,即使出于计算和设计,也未必能控制得如此精确。邻人虽然惊魂未定,也都来看这战时的奇景。
当然,炸弹的震撼力很大,房屋的结构恐怕会受到伤害,糊在窗棂上的纸成为碎片,檐瓦大半脱落下来,屋子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屋百年积藏的灰尘被迫降落,掩埋了掉在地上的书本文具。
老师面无人色,他说飞机临空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抽大烟,炸弹一响,他赶紧钻到床底下去。感谢祖先,当初房子盖得这么结实……
家家户户连夜外逃,逃难起初像搬家,甚至东西都想带着,后来慢慢学习割舍。那时我弟弟尚在学步,妹妹也太小,不能多走路,局势对我家非常不利,可是仍比有产妇的人家要「幸运」一些。母亲吿诉我,圣经提到末日灾难时说过:「怀孕的人有祸了。」
幸亏魏家两兄弟来挑担推车。那时我家的田产已经不多,全由魏家耕种。
魏家老大身形魁梧,满脸麻点,人称魏麻子。母亲严厉嘱咐,不可管他叫麻子,只能叫老魏。但是母亲又不叫他老魏,只叫麻子。后来我明白,女人之中,叫老魏是魏太太的专利。
我对老魏很崇拜,他力气大胆子也大,能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我模糊认为,他如果去投军,可以做将军。
要丢掉一个家却也不易。母亲要把家里的鸡全都杀死,一共四只。这件事以前做过无数次,这一次有了困难。母亲一手持刀,一手把鸡脖子弯过来,可是割不破鸡的喉管。
只好把老魏请过来。老魏杀鸡的方法很特别,他把鸡头按在地上,手起刀落把脖子砍断。没有头的鸡站起来逃走,在五步以后倒下,想飞,只能用翅膀扫地,飞不起来。
四只鸡费了他四刀,真是游刃有余。四只鸡的身体向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逃去,都逃不多远。一路留下血渍,像被一条血索牵着。
敌机投弹的时候,这四只鸡大声啼叫,而且忽然恢复了飞翔的能力,一同腾空而起,然后跌下来,伏在地上喘息。敌机走后,四只鸡全变了样子,有惊惶的眼、抖动的头。所谓鸟惊心,大约就是如此了。
有一只是大公鸡,红色的羽毛带着金光。平时谁家杀鸡,如果杀的是公鸡,总是围上来一群孩子讨那从尾部拔下来的长长羽毛。这一次没有,大公鸡死得寂寞。
母亲做了一锅红烧鸡,但全家人已丧失食欲和味觉,为了连夜赶路,又必须吃些东西,这一餐很痛苦。最后,所有的鸡肉都送给魏家。
从那天起,我不能正确的判断鸡肉的滋味。那时我尚未了解,从灾难中走过来的人会对许多东西丧失品鉴欣赏的能力。
第一站,南桥,兰陵之东,外祖母家。
我从未见过外祖父,他老人家是我的上古史。
我从未见过大舅父。据说,他因为没有考中秀才,而他之所以落第又由于考场舞弊,于是愧愤交加,一病不起。有人说他上吊自杀。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大舅母一岁开始守寡,并无儿女。她并不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从未邀请我们去她家作客。
大舅父留给我的回忆是书房里重重迭迭的线装书,大舅母留给我的回忆是南桥村外一座贞节牌坊。旌表由国民政府批准,一位姓蒋的内政部长署名。
贞节牌坊有一定的式样,中间最高处照例雕出一个长方形的平面,上面有两个大字:「圣旨」。轮到大舅母,这圣旨两个字换成国民政府的大印,甚为怪异。
依照通例,寡妇必须累积了许多艰苦的岁月,耗尽青春,再无恋爱或改嫁的可能,才可以得到旌表。所以,我推测,这时大舅母一定不年轻了。
通常,受旌表的节妇多半身兼贤母,也就是说她辛苦抚养的儿子做了官或者发了财,官署和亲族看子敬母。大舅母在门衰祚薄之家,这一点封建虚荣得来不易。
我那时对人生的痛苦了解不多。在我的想象中,大舅母以坚强的性格过着神秘的生活,自己有特殊的人生哲学。她一生清心寡欲,血肉尽成冰雪,临终将轻如蝉蜕。
外婆家另一个令我难忘的人物是我的小舅,他排行第六,叫任富才。
小舅身材瘦小,一副「小弟」模样。可是他不安于「小」,日本军队在河北一动手,他就着手组织游击队,自封为「大队长」。
我这位六舅似乎并没有领袖的魅力,也缺少领导才能,他的号召来自「财散则人聚」,肯花钱。他自己闹穷,惟一的经济来源是变卖外祖母的田产。那时候,外祖母已是风烛之年,六舅是唯一的继承人,置产者和六舅立下契约,六舅收下一笔钱,某一块田地算是人家的了,但正式手续等外祖母死后再办。
那时,像外祖母家这样的家庭很多,用「先上车后补票」的方式买卖田产不是新闻。当时有三句话描写这种败家子弟的心情,说他「恨天不冷,恨人不穷,恨爹娘不死。」恨天不冷,因为他有皮袄,恨人不穷,因为别人有一天买尽他的家业。至于第三句,我想用不着解释。
六舅有一条腿伸不直,是个跛子,经常骑驴代步。邻人笑问跛子怎能打游击,他很自负的说,历史上从此出现第一个跛腿的游击司令。我想,如果他真个百战成雄,名垂竹帛,他这句豪言壮语也就流传众口、廉顽立懦了,可惜这事认不得真,一撮人捧着他使枪耍刀,和捧着他斗鸡走狗并没有区别,也趁机做点别的事,那些事比斗鸡走狗更坏。六舅打游击的笑话不少。有一次,他们行军,大伙儿走着走着回头一看,他们的头头儿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驴子心不在焉的跟在后面。平时六舅上下坐骑必须有人搀扶,断无中途独自下马之理不用说是从驴背上摔下来了。大家急忙回头寻找,见他躺在一块新耕的农田里,头枕着大块坷垃对天抽烟呢!这样精采的掌故,发生在与草木同腐的六舅身上,入不了渔樵闲话,成不了名人轶事,这一摔太可惜、太冤枉了!
那时六舅是个大忙人,对外甥、外甥女从来没有功夫正眼瞧一下。我不知道他住在那里,但我认为我了解他,他是外祖母家的唐吉诃德。我那五姨嫁给卞庄的王家,卞荘在兰陵之北五十华里,附近有苍山,据说是安期生得道的地方。卞庄王氏大都是王览的后人,兰陵王氏与琅琊王氏叙了谱,同出一源,不通婚媾。日军的攻击路线是自北而南,卞兰比兰陵更接近战场,所以五姨丈也把五姨和他们的女儿送到南桥来,以减少内顾之忧。
外祖母有三个女儿,以五姨最是聪明漂亮,五姨把这两大优点都遗传给女儿,他们的独子兆之表兄一样也没捞着。
我和五姨见过几次面,和她的女公子是初会。母亲问五姨:「他们俩谁大?」意思是要确定称谓。五姨不考虑我们的出生年月,立刻对我说:「叫姐。」我喊了声二表姐。五姨又说:「一表三千里,也别表来表去了。」我连忙更正为「二姐」。五姨大喜,一再的夸奖我。
回想起来,五姨是「防微杜渐」。古来许多恋爱悲剧生于中表,这表哥表妹之亲的字样往往引人遐想,产生不良的暗示,同胞姊弟以下事上,恭敬严肃,教她老人家比较放心。五姨之敏捷周密,可见一斑。
我管她的儿子叫表哥,她倒没有任何意见。
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语,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创用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屋高楼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整天难得晒到阳光,白画也给人黄昏的感觉。房屋的设计毫未考虑到采光,偶然得到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的枯萎下去。
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很老旧了,砖墙有风化的现象,转角处线条已不甚垂直。造墙用的青砖本来顚扑不破,现在用两掌夹住一节高粱秆,像钻木取火那样往墙上钻,可以弄出一个个小圆洞来。好像这些用泥土烧成的青砖即将分解还原,好像一夜狂风就可以把这片房屋扬起,撒落在护城河里,在田垅上的牛蹄印里,在外祖母的眉毛和头发里。
而这时,来了云雀般的二姐。一切马上不同了,好像这家宅凝固成坚厚的城堡。从窗外看,只要二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
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都恢复了对人世的感应,都有一组复杂的神经,而神经中枢就是二姐的卧房。
随着这神经一同悸动的,首先是风,后来是鸽子,满院鸽子从伤古悼今的凄怆中解脱出来,化为蓝天下的片片白云。
回想起来,年轻的生命对一个家庭是何等重要。
推而广之,对一个社团,对一座军营,对整个世界。
我的活动范围在西厢房,本是大舅父的书房,有满架的线装书,好一片大舅父科场奋战折戟沈沙的景象。我翻看那些没有图画的书,暗想,古人怎能读这样枯燥艰涩的东西终其一生。
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本不同的书,一本用白话写成的长篇小说,苏雪林的早期作品「棘心」。这本小说的故事并不曲折惊险,可是它写女子对抗大家庭的,淋漓痛快,看得我废寝忘餐。
大舅父命中注定看不到这本书,不知我的母亲看过没有,我要留着,有一天拿给母亲看。
两天以后,我的书桌上出现了「沈从文自传」。书很薄,读的时间短,想的时间长,依书中自序和编者的介绍,沈氏生长于偏僻贫瘠的农村,投军为文书上士,凭勤苦自修成为有名的作家,最后做了大学教授。这个先例,给笼中的我、黑暗贴在眼珠上的我很大的鼓舞。这本书展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人可能有各种发展。恨大舅命中注定也看不到这本书。又过了几天,二姐交给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棘心」和「沈从文自传」也都是她送来的。她对新文学作品涉猎甚广,我崇拜她的渊博。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新文学。
此后,二姐借给我鲁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达夫、赵景深等人的文集。
巴金的「家」,在当时和后来都极受推重,但我并不爱读这部有「现代红楼梦」之称的杰作,一如我那时不爱读「红楼梦」。在传统社会和大家庭压力下粉身碎骨的大舅父,当然没看到这本为他们鸣不平的书,也许他无须,他自己就在书中。
二姐提供的读物之中,有一本小说甚为奇特,它的作者虽非名家,我至今还觉得醍醐灌顶。
故事大意是,一个人矢志复仇。由于复仇是人生惟一的意义,生活不过是复仇的准备。他时时侦察敌人的举动,为了对付敌人而随时改变职业、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习惯,完全失去自己。他甚至因此失去了家和健康。他耗尽一生,终于宿愿得偿,可是他也变成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心性邪恶,气质鄙劣,不能过正常的生活。
这本书何以进入二姐的书单,是一个谜。回想起来,那时的流行思想是「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斗争才有进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残酷」,忠恕之道难以成为文学主题,那本小说能够出版,堪称奇迹。它在我眼底昙花一现之后再无踪迹,想已速朽,我常以悼念的心情想起:夭折并不等于没有生存价值。
我开始梦想有一天做作家。
有一天,我问二姐:「要怎样才会成为一个作家?」
二姐说:「我得回去问我的老师。」她带来的书都是那位老师借给她的。
可是她不能回去,即使回去也找不到那位老师了,所以,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做不到的事情,可以先在幻想中干起来。我梦见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在「中学生」杂志上注销来了。我吿诉读者,少年爱上一个女孩,那女孩的智慧比少年高,高出很多。智力悬殊的人是难以相爱的,可是那聪明的女孩想,得到一个男孩的崇拜迷恋也不坏,她给他希望也给他失望,总是不让他绝望。他迷惑了,他觉得她太难了解了,他到野外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胸膛里滚来滚去只是同一个问题: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来到河边,他目不转睛看那波浪漩涡,他想起曹雪芹的名言:「女孩是水做的。」是了,是了,他脱掉衣服,向急湍中跳去。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我梦见我的书出版了。我对读者说,少年辞别了母亲,独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回头看母亲。母亲渐渐远了,少年快要望不见母亲了,母亲赶快登上高处,让少年继续看得见。就这样,母亲越爬越高,少年越走越远……
我好快乐好快乐,没有人知道作者是我。
我昼夜经营这不见天日的文章,脸色苍白,神思恍忽。一天,在饭桌上,外祖母注视我,好久。
「把这两个孩子隔开,」外祖母对着空气说:「七岁寝不同席,八岁食不同器。」
母亲和五姨只是笑。
然后,二姐就像个仙女,转瞬失去踪影。
我这才去注意那一排垂柳。
外婆家靠近护城河,在村中的位置最西,护城河两岸都是柳树。
兰陵人爱种槐,过年贴对联总有「三槐世泽长」,跟北宋的王佑王日拉关系。南桥人爱种柳,没人高攀陶渊明,只是图柳树长得快,长得漂亮。
水边的柳树,没几年就绿叶成荫、亭亭如盖了。所谓「十年树木风烟长」,也只有柳树当得起。
我在南桥住到那贫血的柳枝柔柔软软的好像能滴下翠来,一面吐叶一面抽长,开出淡紫的花穗。树是那么高大,柳条却那么细密,细叶小花像编办子一样一路到底,旷放和纤巧都有了。凭你怎么看,百看不厌。
奇怪的是柳枝弯成穹顶,四周越垂越低,对大地流水一副情有独锺的样子,使你看了不知怎样感谢当初种树的人才好。
所有的树梢都向上拉拢关节,只知道世界上有个太阳,垂柳却深深眷顾着我,给我触手可及的嫩绿,使我觉得我的世界如此温柔。
即使是在雨天,我也从未觉得垂柳是「哭泣的树」。我只觉得它是「爱之伞」。
有一天,看见雨,我到柳下静坐,全身湿透,为的是永不忘记这些树。「爱之伞」往往并不能抵挡风雨,它只是使我们在风雨中的经验不朽。
柳树也有高峰手臂趋炎附势的,可是书本上说,那叫「杨」,下垂的才是柳。南桥西头护城河岸全是柳,全是朝着清流微波深情款款的垂柳。
我没能住到柳树结出那带着绒毛的果实来,我知道,那些果实会靠着风力漂泊游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形成另一种景观。那时,老柳将非常无奈也非常无情的望着孩子们聚成盲流。偏是柳絮飞也不远,总是牵牵绊绊黏黏缠缠的流连,使老柳心硬心疼。
尽管柳絮年年飞到漫天满地,我可没听说更没看见那颗种子落地发芽。好形象好品德好到某种程度,大概就不能遗传。
我见过乡人怎样繁殖柳树,他们用揷枝法。据他们说,要得到垂柳,你得把杨枝倒过来插进地里。这么说,垂柳无种,靠后天环境扭曲。我一直想推翻这个说法,可是一直没办到。从那时起,以后好多年,我每逢走到一个没有垂柳的地方,我就觉得那地方好空虚好寂寞。
那时,我还不知吾家已破,直到父亲带着魏家全家匆匆到来。
一九九一年七月七日台北中央日报副刊发刊,梅新先生主编
战神指路战史记载:一九三八年三月,日军矶谷师团沿津浦路南下,破临城、枣庄,东指峄县、向城、爱曲,志在临沂。同时,坂垣师团由胶州湾登陆,向西推进,与矶谷师团相呼应。这是台儿庄会战的一部份。日军为了徐州,必须攻台儿庄,为了占领台儿庄,必须攻临沂。
当时临沂由庞炳勋驻守,张自忠率部增援,后来在安徽阜阳收容流亡学生的李仙洲参加了此役。两军血战,伤亡难计,部队的连长几乎都换了人。连为战斗单位,连长纷纷伤亡可见战斗之激烈。近在咫尺、有名有姓,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张自忠将军部下担任班长,一个冲锋下来,连长阵亡,排长升为连长,这位班长奉命担任排长。又一个冲锋下来,新任连长阵亡,这位刚刚升上来的排长奉命代理连长。一日之内,连升三级,再一个冲锋,他也壮烈犠牲了,这回不用再派人当连长当排长了,全连官兵没剩下几个人。
我未能立刻记下、永远记住这位乡亲的名字,我没有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那时,政府也没有养成这种习惯,最爱说「无名英雄」。
那时,日本有世界第一流的陆军,坂垣师团又是日本陆军的精锐,却在这场战役中一再败退。
在那以步枪为主要武器的战场上,一个训练良好的步兵装子弹,举枪,瞄准,扣扳机,击发,子弹射中目标,一共需要十秒钟,而在这十秒钟内,对方另一个训练良好的士兵可以跃进五十公尺。
这就是说,如果在五十公尺以内,有两个敌兵同时向你冲过来,你只能射死其中一个,另一个冲上来,你只有和他拼刺刀。
可是,同时有十个敌兵冲过来,你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人海战术」是有用的。
大批难民拥到南桥,空气紧张起来。五姨丈全家到齐,父亲从兰陵匆匆赶到,带着魏家一家人。一连几天几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所有的人集合在客厅里倚着行李假寐,连鞋带都系好。静夜听自己的脉搏,感觉到前方在流血。
难民,在他第一天当难民的时候,一点也不像难民。仅仅换上一身旧衣服而已,依然很自信,幽默感也没有丧失。他们从最接近战场的地方来,有许多崭新的见闻,公众凝神倾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这时候,他们简直就是明星。
他们说,日本兵喜欢杀人。他们说,日本军队进了村子先控制水井,来到井口向下一看,井里藏着一个人。日本兵就毫不迟疑的朝井里放了两枪,那一井水全不要了。
日本兵为什么处处杀人,是一个他们解不开的谜。有人说,日本兵信一种邪教,要在生前杀多少人,阵亡以后才可以魂归故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那天会死,所以急急忙忙杀人凑数。
有一次,一队日兵进入村庄捜索,老百姓都逃走了,有个男人偏偏不逃,他用白纸红纸剪贴了一面日本国旗,朝日本兵挥来挥去。
日本兵毫不客气,给了他一颗子弹,望着他倒下去。
下面一个动作就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了:那日本兵走到尸体旁边,从地上拾起那面简陋粗糙的太阳旗,恭恭敬敬的折叠起来。
一位老太太吿诉我们,她在河北有个亲戚,胡里胡涂送了命。那人正在田里工作,抬头一看,前方远处公路上有一小队日军经过。本来谁也不碍谁的事,偏有一个日兵走出行列,朝着他跪下。
你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惊愕,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跪跟他有任何关系。他从未听说过跪姿射击。只听得「八勾」一声,当然,没法确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还有,日本兵对中国妇女的暴行。
日军在鲁南一带的作风似乎是,杀男人,不杀女人,对女人只是强奸。
在那还没看见日军的地方,流行着这样无可奈何的幽默:「日本日本,到那里『日』到那里!」
通常是,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堵住房门,朝屋子里随意放一枪,这一枪纵然没把屋子震倒,却把屋子里妇道人家的胆震碎了。就在这女子丧失自主能力的时候,他们进入。
那时候,在鲁南战地,日本兵似乎并不捜劫财物,他们以奸杀见长。据说,他们如果私自藏有金银饰物,定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杀人显然奉命行事,奸淫则是出于默许,劫财却悬为厉禁,奇怪的纪律。
那时,中国的新闻记者指控,日本兵连七十多岁的老妪都不饶,消息传到大后方,读者摇头晃脑。
写新闻的人太懒,没有交代清楚。鲁南小城小镇,日本军队还没到,居民闻风先逃光了,尤其是壮汉和年轻妇女,走得最早。
往往只剩下老年的妇女。她们体力不济,难以远行。她们穷苦,穷人胆子大。她们可能还有一个想法,你们家境比较好的人不是逃走了吗,你们家现在门户洞开,任人出入,你们只能带走必需的用品和一些细软,那剩下的家当只有任凭我挑肥拣瘦了。
这勾当,叫做「拾二水」。日本兵来了,「拾二水」的老太太自是首当其冲。
也许,报纸顾到穷苦妇女的尊严,把这一段删去了。
妇女逃难,偶尔也有脱不了身的时候,日本人有骑兵。
日军一向沿着交通线推进,行军时,为了军队的安全,常常派骑兵向两侧搜索。骑兵速度高,无意中追上难民。
这群难民总有好几百人,沿途拉成一条黑色的蜈蚣,一声「骑兵来了」,人人夺路,队形缩短扩大,人挤人结成疙瘩。
奔马飞砂走石,一分为二,对难民群两路包抄,截住去路。等到最前面的骑兵回转马头,切入人群,难民已是东倒西歪,妻离子散。
只见那比马低级的动物骑在马上,那比马高级的万物之灵匐匍在马蹄之间。
马横冲直撞。马向那个家庭冲过去,那个家庭就互不相顾了,然后,马向那个女子冲过去,那女子就倒地瘫痪了。
然后,日本兵下马,昂昂然走来。……
就像这也是战场上的军事动作一样,没有失误,没有迟疑,没有浪费,在一瞬间准确完成。
就在这受蹂躏的人替他们争取来的一瞬间,其它难民逃得无影无踪。
这种事,报纸也没登过。好像是,嫌难民太窝囊太没有种了,不提也罢。
那一小撮日本骑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中国难民的人数超过他们十倍,他们竟敢当众卸装。他们是在战备行军之中,何以竟敢放弃警戒,多作无益?他们那来的这份自信和从容?不对?不该如此顺利,不会如此简单,这教人太不甘心。
有一个传说比较圆满。一个小媳妇,当她被日本骑兵掀翻在地的时候,她仰脸望见湛湛青天,皇皇白日,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本来日兵应该羞愧,可是日兵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本来苍天应该羞愧,可是苍天不知道羞愧,反而是她羞愧。
她的羞愧也许是由于苟活瓦全、不能抵死拒贼吧?总之,她不能以这样的姿势坦然对天。
她伸手摸起身旁的一把伞,一把红色的阳伞。
她撑开伞,举高,遮脸。
那侵犯中国的日兵,当他决意在中国土地上侵犯一个中国女子的时候,先把马缰拴在自己的小腿上,这样可以放手行事,马也不至于任意游走。
那在日光下突然撑开的红伞惊了那匹马。受惊的马狂奔不停,把它的主人在阡陌间活活拖死。
你蹂躏中国的土地,现在土地反扑。
你仗着你的马横行,现在你的马背叛。
你看那女子,她突然无恙站起来,顶天立地。
这件事,报纸立刻登出来了,而且这一家登完另一家还要登,明年后年还有人引用。
整个情节令人战栗。尤其是,想那土地是怎样凶狼的、快意的、一丝一丝撕下敌人的肌肉,一口一口吮吸他的血,一寸一寸拆开他的骨胳。
想他的颈骨断了,一个分不出脸颊和后脑的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那夜,我梦见那十几名骑兵都把缰绳拴在小腿上,他们的马又同时受惊逃逸了,我竟然也被一匹马拖着跑。大哭而醒,不敢说梦。
中国也有骑兵。一位退伍的老兵说,那有这种事,这是外行人的空想,骑兵不需要把马拴在自己的腿肚子上,他的马训练有素,人马一致。他还说,即使需要找个地方拴马,那也拴在小媳妇的脖子上。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某些人并未受到应得的处罚。
我们终于听到炮声。
炮声在西,我们立刻往东逃。炮声像号令一样,把这一方百姓全变成难民。满地是人,路太窄,踏着麦苗走。空中无月,还嫌前途不够黑,恨那几点星。
炮在后面扑通扑通响,不回头也感受到炮口的火光。每个人向自己心中的神祷吿。母亲常常诵念耶稣的一句话:「祈求上帝,教你们逃难的时候不要遇上冬天。」而现在是阳历三月。
那时候,人们常说:「日本鬼子一条线,中央军一团乱,八路军一大片。」日本军队只沿着交通线推进,要躱开他们倒也容易,所以难民在炮声中仍然沉着。中央军重点防守,常常依战局变化仓促布署,人仰马翻。八路军则深入基层,组织民众。我们在战场边缘游走,中央军八路军都没碰着。
走着走着,满地黑压压的颜色淡了,不惟天光渐亮,人也越走越稀。各人有各人的判断,各人投奔各人的亲友,大地真大,悄悄的吸纳了这多出来的人口,不露声色。日出前但见一天云块向地平线外急奔,络绎不断,一如逃避追杀,而地面不见有风,景象诡异,令人好不忐忑。
我们离开大路,沿着一条小溪前行,两岸桃林,正值花季。我那时已读过「桃花源记」,比附的念头油然而兴。几棵桃花看起来很单薄,几十亩桃花就有声有势,俨然要改变世界。
一直走进去,好像深入红云,越走越高,战乱忧患再也跟不进去。
林尽,果然有屋舍桑竹鸡犬,果然有男男女女问长问短,消息不少,倒不怎么惊慌。你们看见过鬼子没有?当然没有,不然,还有命?你们家房子给烧掉没有?谁知道,也许正在烧着呢。听说鬼子兵也有高个子,个子越高越凶恶,当真?问得津津有味。
村上的人都说,他们位置偏僻,这「耳朵眼儿胳肢窝儿」的地方,日本军队不来。一老者拿出一本地图给我们看,日本军队专用的地图,不知怎么有一本遗落了。老者说你们快走,日本人已经把这个村子画在地图上,他们早就算计在内了。
我抢过地图,打开一看,兰陵当然画在图上,兰陵四面的卫星村庄也画上,兰陵镇西的丘陵、镇南的小河沟也标出来。至于这个「耳朵眼儿胳肢窝儿」里的小村庄也赫然俱在,连这一座桃林也没漏掉,我从没见过这样详细的地图。
我越看越慌张,顿时觉得内衣内裤袜子鞋子全被人脱下来看过。传说前几年那些卖仁丹的郎中、卖东洋花布的货郎、牵着骆能游走行医的蒙古大夫全是日本派出来的测绘员。这可怎么办。老者说,咱们这种小地方,十里以外就没人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上地图的,如果小地方的地名也登在报上,也画在地图上,这地方就要遭殃了。这种小地方永远只能在「胳肢窝儿耳朵眼儿」里,是上不得台面的啊。
那是戴着毡帽、撕一段布束腰的老者,衣领衣袖全是油垢、牙齿熏黄的老者,叼着旱烟袋、吐着唾沫的老者。言之谆谆面对听者藐藐的老者。
青天四垂,虽然不见敌机,却好像上面有日本人的眼睛。桃林茂密,挡不断遮不住什么。
村子虽小,却有干干净净的礼拜堂。这教会的主持者跟兰陵教会有往还,跟南桥任家也沾些亲故。凭这层关系,我们才到这个村子上来。
教会给我们安排了住处。第二天就下起雨来,五姨说:「逃难时固然不要遇见冬天,也最好别遇见雨天」,她庆幸这时我们不在路上。
第三天是作礼拜的日子,我们参加本村的聚会。他们请五姨主讲,五姨有布道的天才,在台上满面荣光,成了另外一个人。
五姨引用的经文都与逃难有关。依照圣经,耶稣再来之日,基督徒在世上的一切灾难都要结束,耶稣把他的信徒提升到宝座旁边,共享永久的幸福,但是,在这个好日子的前夕,却是灾难最多最重的时候,好像所有的灾难都把握最后的机会倾巢而至,好像灾难也知道来日无多,孤注一掷。
所以,灾难来了,不要怕,灾难不过是幸福的预吿,灾难是一种喜讯,是耶稣提供的一项保证,灾难越严重,基督徒的胆子越大,和上帝的距离越近。那天,坐在这个小小的礼拜堂里的人似乎都很兴奋,我敢说他们有几分志得意满。
我本来就不觉得我在逃难。由兰陵到南桥,那是「摇到外婆桥」。由南桥东行,我家还能维持一辆「二把手」,那是一种木制的独轮车,由魏家弟兄前后驾驶,车轮特大,把车座分成左右两个,母亲抱着弟弟坐在左边,妹妹坐在右边,妹妹腿底下放些面粉大米,准备沿途食用。
我们还有一头驴子。
还有这一溪桃花,一种太平岁月温柔旖旎的花,落下一瓣两瓣来贴在你手背上,悄悄呼唤你。
红玉拼成的花。红云剪成的花。少年气盛嫉妒心极重的花,自成千红,排斥万紫。从没见过也没听说桃林之中之旁有牡丹芍药。
桃花林外只是一望无际的麦苗,以它的青青作画布,来承受、衬托由天上倾下来的大批颜料。
从没听见有人把遍野桃花和漫天烽火联系起来。
直到第五天,雨歇。
连宵风雨,几乎洗尽铅华,这倾城倾国,也抵不过风云一变。
父亲和姨丈天天出去打听消息。姨丈决定往东走,因为南方就是台儿庄,父亲却要往南走,走到台儿庄以南去,因为陆军可能在连云港登陆。谁也不敢劝对方改变心意,各行其是。
外祖母和四姨也在这里。大舅母信赖她的娘家,六舅筹划打游击,都没有同行。现在决定五姨带着外祖母,我家带着四姨。
在患难中和我家相伴的,除了魏家,还有顾家,顾娘和我母亲是教会中结交的好友,他们穷苦,可是他们有个壮健的儿子,必须躱避。
现在是真正逃难,不宜再坐在车上,车子会给盗匪某种暗示和鼓励。于是在出发前卖掉那辆「二把手」,售价很低,也算是对东道主的一种答谢。车上的行李由魏家老二挑着,粮食则放在驴背上。
清晨,在礼拜堂里作了祷吿,分手上路。人数少了一半,顿时觉得孤单。走到中午,忽然有大批难民来和我们合流,似乎可以证明南行是对的,内心宽慰不少。可是,傍晚投宿又只剩下我们三家,那些不知从那里来的人,又不知到那里去了。我很忧郁,觉得他们遗弃了我们。母亲是缠过小脚的人。她拄着一截竹竿,上身前倾,划船似的奔波,走得慢,但是不休息,常常在我们停下的时候越过我们,奋勇前进。
那时,弟弟的年龄是,指着地上的蚂蚁,满脸惊异,嘴里含着模糊不清的句子,等我答覆。他一次大约只能走一里路。
但是,弟弟挣扎着不让老魏抱他。老魏对他不友善,他感觉得出来。小孩子不管多么小,都能分辨人的善意恶意,据说,连胎儿都能感应母亲的喜怒哀乐。这次逃难,一览无遗的暴露了我家的没落,根据当时的惯例,魏家不能不来帮助东家,但是,他如果开始考虑对我们是否值得这样做,也是人情之常。
于是,大部份时间由父亲抱着弟弟。父亲的体力并不强,沿途流汗喘气,露出另一种窘态。
妹妹的年龄是,刚刚可以和我吵架,走起路来不会输给我,但是常常坐在路旁喊累了。我的任务是专门盯住她,平心而论,我对她走走停停并没有反感,可以趁机会也休息一下,但魏老大就不免啧有烦言了。
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势真危险,一个在天地间无以自存的家庭,几枚在覆巢下滚动不停的卵。
一天中午,大地静得连飞鸟也没。只走得腿越来越软,屁股越来越重,只想坐下,尤其是,到了村头上,连驴子也表示应该歇歇。可是老魏说,不对,这村子好像是空的?
南方,忽然,机关枪响,回想起来是重机枪。重机枪是正规军才有的武器,通常用以射击远距离的目标,怎么在这地方这时候有人使用?父亲辛苦打听来的消息和他谨慎小心所作的决定都错了?
枪声好像向我们屁股上踢了一脚。转个弯,踉跄西行,一口气走到太阳偏西。这时又出现了大队人流,我们跟着大伙儿,人多了胆子壮,叫「群胆」。没人说话,个个低着头。
想攀谈几句也不可能。冷漠,但是有吸引力,我们像铁屑沾附在磁石上,脚不点地。可是在大队右侧,北方,又响了一枪,这一枪清脆轻细,回想起来是手枪。大队人马的呼吸急促起来,没人抬头看,也没人快跑。这才想到,难民群平时的速度就是它的最快速度了。
又是一枪。一个人飞奔而至,挿进我们的队伍。这人一定不是难民,只见他一顶呢帽,一身短打,新袄新裤新鞋新袜,袖子卷上来,露白。回想起来,他就是某人枪击的目标,借难民隐蔽自己。
他看中了我们的驴子,小毛驴很瘦,很脏,一副不中用的样子,然而它是纵目所及惟一的驴子。他说:「老乡,驴子借给我骑一骑。」老魏一拳打在驴屁股上,喝道:「你看这驴,快要趴下了。」老魏的拳头又大又重,打得小毛驴后腿猛烈弯曲,真个几乎趴倒。
那人叹口气。「老乡,你何苦,一头驴子又能值多少钱!」回想起来,有恫吓的意味。不过他惊魂未定,语气软弱,无意坚持,匆匆忙忙向前赶去。
这件事,使父亲到了窑湾以后决定卖驴。
第七章
战神指路2
「一二三,到窑湾」,一首童谣使窑湾这小地方出了大名。
窑湾在江苏新沂,近前一看,也是一个寻常乡镇,没看见湾,也没看见窑。
虽然是漫天烽火,窑湾依然很安静,各人慢呑呑的过日子。所有的复杂来到这里都简化了,没人准备逃难。
这才像个桃源,可是没有桃林。
父亲带着我们来投奔他的老同学,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始终没见到他本人,只记得他家房子很多,庭院深深,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兵慌马乱,也不过涟漪荡漾,无碍那波平如
主人把我们安置在客厅旁的东屋和南房里,单独给我在客厅里铺了一张床。客厅朝天井的那个墙用木棂代替了,透过那些格子往外看,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成的,于是生出幻想来,那些格子可不可以拆开重拼呢,下面一丛青竹,顶着许多茶花……
这地方,好像我来过,我在这里隔着棂格看分割了的世界,却不知棂格的影子落在我身上,把我也分割了。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以前……
为我铺设的那张床,用剖开的藤条编成床面,藤下还有一层用棕绳织成的网托着,叫做「反棕铺藤」。
褥子,再加一条天蓝色的床单,四周绕着云纹。枕头,带荷叶边的枕头套子,里头装满了冲泡过又晒干了的茶叶。
客厅门外走廊尽头挂着一只竹篮,泡茶之前,先把茶壶里色香味俱已失去的茶叶倒在篮子里。用废茶装成枕头,据说可以醒脑清火。这是殷实的世家才办得到的事情,惟有他们才消耗这么多茶叶。
枕头、褥子、床单,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种由清洁和干燥而生的香味,一种没有汗水没有油垢而生的清香。
这气味,我也很熟悉,我觉得即恍惚又真实。
然后,我躺在床上,云里絮里一般的床上。我听见燕子细碎的殷勤的童音,斜阳在对面屋脊上涂抹余晖,如梦如幻,如前生来世。然后,燕子飞进来,站在梁上,挺着肚皮。然后尾巴一翘,白色的粪便在屋梁上画下漏痕。
空梁落燕屎!
我想起来了,种种光景正是我从前的家。那时候,我或者尚在襁褓之中吧,旧家的浮光掠影还残存在我的某处。当我第一次读到名句「空梁落燕泥」时,我模模糊糊的想过,实情实景似乎不然,应该是「空梁落燕屎」。
恍惚间,无意中,我回到那已失去的家里。
我们在窑湾休息了好几天,同行的顾娘天天出去讨饭。自出发逃难以来,我母亲筹办全体的伙食,顾娘和他儿子一起吃大锅饭。可是顾娘说:「我是难民,难民讨饭不丢人。」她的用意是为我们节省开支。
我在一旁怦怦心动,暗想:「我能去吗?我也去好不好?」
那年代,我见过很多少年乞丐,从很远的地方来,向很远的地方漂去,并不惧怕,好像也没有忧愁。有些乞丐叫「响丐」,吹着乐器游走,有一种自得的神色。
那年代,人心也还柔软,老太太们还有一星半点从儿子身上剩余的慈爱。少年乞丐的生活并不艰难,似乎还很浪漫,千山万水收藏秘密也留下秘密,使我们羡慕和好奇。
每逢过年,母亲必定特别蒸一笼特别的鳗头,用它打发乞丐。这种馒头用白面做成,外面包一层高粱面,看来粗糙,可是一口咬下去便不同。
千真万确,长辈们对乞丐的脸色比对我们的脸色要好看一些。外面的天地也比四合院里的天井要宽阔些、光明些。
那时不知有多少篇小说描写青年是如何苦闷,左冲右突之后终于一走了之。这些小说即使写得不好,最后一走总是教人悠然神往,他走了,八成是做乞丐去了!
那时,「反对共产共妻」的大字标语出现不久,跟着一句「反对诱骗青年脱离家庭」。诱骗青年脱离家庭?有这种事?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见?
像「我的志愿」这样的题目,永远永远也不会在作文课堂上绝迹的吧,可是,在那年代,这个题目还真教人难以落笔呢。有人写他要做文天祥,有人写他要做戚继光,有人写他要做齐天大圣。
有一个人写他要做乞丐!
这还了得!
那时,陶行知等人「劳工神圣、双手万能」的主张盛行,编选国语课本的人颇受影响,选了一些讴歌劳动的文章。有一天,我在家中温习功课,高声朗诵:
早打铁,晚打铁,
打把镰刀送哥哥。
哥哥留我歇一歇,
嫂嫂留我歇一歇,
我不歇,
我要回家去打铁。
凑巧一位亲族中的长辈来串门子,他对我厉声喝道:「有那么多的事情你不干,偏偏要打铁!你太没有出息了!」
打铁都不行,还想做乞丐?
那位教作文的老师自认为了解儿童心理,倒是给那篇文章许多双圈,每一排圈圈是一场风波,一阵口舌。
现在,我真要做乞丐去了,父亲母亲都不反对,日本鬼子给了我特准行乞的执照。
乞丐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做的,他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根打狗棒,乡人称之为要饭棍;一个随身包,乡人称之为要饭包。
乞丐的随身包,多半用旧席改造而成,也叫席篓子。如果乞丐把篓子点着了烤火,那是只贪享用不计后果,这就是「烧包」一词的内涵。
我的打狗棒不是一根光溜溜的棍子。顾娘特地砍下一棵荆棘,修理成伞形的防御武器。我这个小乞丐,除了衣着不符,手持的独门兵刃也很怪异。
大家一同出发。窑湾真可爱,家家的大门都虚掩着,一推就开。我先把荆棘伞伸进去。狗狂叫,跳得很高。
走出来一个小伙子。「什么人?」回答是:「要饭的!」
他转身入内,叫喊:「爹,他说他是要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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