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化中的最古老民间故事都能体现这种洞见。这些讲故事的人通过某种方式越过了男女两性解剖学二元论的局限,转而从人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他们知道,女性同样可以英勇、果敢、多谋、坚强,正如男人同样也会无助、恐惧、软弱、怯懦。他们还知道,有些人――准确地说是大部分人――都是这诸多特质的嵌合体,他们的某些特征的表达要强于别人,并且会随着时间而改变。也许,他们正是使用了这些对比,突出了故事主角的特殊性,但对这种可能的承认和接纳,本身就意义重大。这倒不是因为这种现象很不寻常,而是因为它向我们展示了男女主角如何走向成功。
罗伯特・沃克・麦克白(Robert Walker Macbeth)笔下的罗瑟琳。图源:TodayTix
想想某些著名西方故事中的反串角色吧。从古希腊诗人到莎士比亚,他们笔下都有穿上男性服饰就大获成功的女性角色,反之亦然。这种成功和他们的行为、长相以及在故事中表现出的爱好或性格都无关。想想《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里的罗瑟琳,再想想斯基罗斯岛上的阿喀琉斯,究竟是什么塑造了男性/女性?是衣物吗?还是别的什么?
衣服当然有助于罗瑟琳这样的女性乔装打扮成男性,也能让阿喀琉斯男扮女装,蒙混过关。上千年来,人们一直在这样肤浅地审视此类主题。听众和观众能够接受这些没有特定性别特质和行为的角色,但仍然只凭衣物对角色的身份作出二元判断。
即便是在英国历史上性别对立最严重、性别观点最顽固的时代,镶嵌式大脑的观点也时常出现。维多利亚时代高产的男性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和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就直言不讳地塑造了拥有女性特质的男性角色和拥有男性特质的女性角色。在狄更斯的《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1859)中,两位女性――象征法国大革命复仇之魂的德发日夫人,和象征英格兰百折不挠精神的波希小姐――都展现了所谓的“男性”特质和行为,并且最终在复仇失败的暴力运动中奋起反抗。她们身上没有任何地方表明女人就应该完全符合所谓的“女性”特质――甚至连“女性”特质居多都算不上。
特罗洛普则塑造了数个拥有“男性”独立特质、漠视陈规陋习且轻蔑女性服饰的女性角色。他的政治小说“巴里塞六部曲”中有两部是以菲尼亚斯・芬恩(Phineas Finn)为男主人公的。芬恩很受各类女性喜爱,在很多方面都很符合传统“男性”形象,但小说也反复提到了他“女性”、“阴柔”的那一面――总会在艰难时刻落下一两滴眼泪。特罗洛普还反复将他小说中最出名的女主人公格雷科拉・巴里塞夫人描述为一个“如果上帝乐意……将成为一位十足绅士”的女性,就是因为她在某些方面表现得不怎么像“女性”。
那些细致观察周遭他人经历并将其拼接成这些故事的人,很可能不知道他们纯粹为主角们设计的这些独特人物模板,恰恰反映了研究者们正在揭示的大脑知识。也许,尤其是在维多利亚时代,那些饱受虚伪装束(从寡妇穿戴的沉闷丧服到男性不合年龄的染发)压迫的小说家以及那些读过这些故事的人们,更能看到这些外部粉饰(定义了所谓的“男性”和“女性”)之外的东西,从而只是从“人”的角度去描述并欣赏世间的男男女女。
特罗洛普和狄更斯都是古怪的家伙,他们都创作了古怪而令人难忘的角色。他们都拥有一些难以撼动的习惯,且紧张不安但坚定不移地生活在他们自己划定的边界内,这不是什么巧合。特罗洛普每天都会在黎明前醒来。外出工作之前,他会在特定时长内写上特定字数的文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改变。狄更斯则会步行数英里,横穿他挚爱的伦敦。在散步的过程中,他塑造的角色就会在他脑海中苏醒过来,栩栩如生。他们身上的这些特质都不合传统,但可能正是因为拥有了这种不传统性,他俩才能凭直觉发现乔尔及其同事现今所说的关于每个独特镶嵌式大脑的事儿。
我就是我,却在网络文化中被评判为男性,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
如今,也许再也没有比自闭症患者更能看穿传统桎梏的人群了。人们总是觉得,男孩罹患自闭症的概率要高于女孩,并且,当女孩出现自闭症症状时,人们总会认为她们很大程度上“男性化”了。这种观点实在是太流行了,以致一项旨在解释自闭症患者大脑发育过程的争议假说,要依靠自闭症患者大脑在发育过程中睾酮水平高于正常值这个先决条件。通过“极端男性大脑”来解释自闭症,是一次将自闭症患者大多具有男爱爱好(他们喜欢火车!喜欢工程!喜欢器械!)且极端倾向理性的特征,与子宫内的雄激素作用联系起来的尝试。照这么说,取一个发育中的人类大脑,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点上往大脑里添加极大量的睾酮,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们就有了一个沉迷于机械工程且极其理性的人――其对理工科的热爱程度和理性程度可以让史波克先生哭晕在厕所。同时,他在情感上却是如此的冷漠,因而永远无法拥有人类应有的同理心。
只不过……
很多自闭症患者都没有上面所说的这些特质,另外,这些“极端男性大脑”应有的特质中没有一个是自闭症的表现。自闭症的核心判断标准是,患者会出现正常人看来“交流困难”的症状,同时还会重复某些行为以促进感官控制及表达。此外,自闭症患者的执行力也有欠缺,他们规划不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就不能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所谓交流困难,也只是个立场问题。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自闭症患者看上去唐突无礼、迟钝、鲁莽。根据谣言里的说法,他们还无法阅读他人的面部表情,也无法分享情感,在社交互动中也不懂得拒绝。
图源:Everyday Health
然而,从我的经历来说,上面这些全都不对。恰恰相反,自闭者患者其实不会被他人的面部表情愚弄――承认吧,这些表情经常故意撒谎。另外,正常人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种规范其行为举止的社会信息,但大部分自闭症患者则对这些信息免疫。因此,他们会直言不讳地把自己所想的表达出来并且不会习惯性地在脸上挂上假笑。最后,他们的同理心其实也非常强烈,强烈到许多自闭症患者都报告说,他们觉得自己被同理心淹没了。
鉴于孩童收到的社会信息中有这么多都充满了性别偏见(这实在是太残酷了),也许,自闭症的特征并不是男性化的表现,而是先天性抗拒(或漠视)任何形式的基于性别偏见的社会压力的结果。实际上,自闭症患者视性别为次要因素,且性别表现异于先天性别的概率要比正常人高得多。
换句换说,至少有一部分自闭症患者的大脑,代表着那些未经人为性别选择且未受社会影响的纯真镶嵌式人类大脑。另外,相较正常人来说,他们秉持“性别在任何事情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这种观点的可能性要普遍低得多。
在21世纪初的数年时间里,我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大学论坛。当时我也没有考虑到可能会出现的后果,就注册了一个没有任何性别标识度的用户名参与讨论。很多女性都偏好使用能够明确表征出性别的网名,因而会在名字前后缀上“宝宝”、“小姐”、“美妞”等她们认为适合自己的字眼。然而,我选择的网名没有任何目的性,基本上只是根据自己的习惯和性格起的,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性别提示作用。因此,你也可以说我算是匿名上网发帖。
几年下来,我发现论坛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男的并且就用和男***流的方式与我交流。我,一个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男人的妻子,年轻时曾疯狂地迷恋足球,也曾疯狂地想要成为迪斯尼动画中的公主,而现在却在网络文化中被评判为男性。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没有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挑明自己的身份。
和《皆大欢喜》中的罗瑟琳一样,我发现,卸下了弱女子的外衣――这种表征自己接受社会性别期待的视觉信号――别人就无法从其他线索中得知我究竟是男是女了。我就是我,我的大脑中曾经埋藏着一个年幼时的愿望,而现在,这个愿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真了:最后,我以一个女孩的身份成功地进入了这个很大程度上由男性支配的空间,并且成了其中颇受欢迎、广为接纳的一员。
本文作者艾米莉・威灵厄姆(Emily Willingham),美国作家、研究员。她的作品广为流传,《福布斯》、《纽约时报》等期刊杂志上均收录了她的文章。她和塔拉・海勒(Tara Haelle)合著了图书《当好父母:孩子4岁前教育的科学指南》(The Informed Parent: A Science-Based Guide to Your Child's First Four Years,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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