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作者: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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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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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5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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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0458字

“……求主赐天恩与主的子民,更赐恩典与在这里聚会的人,叫他们谦恭听圣经的道理,都深信在心里,终身圣洁,做事合理,诚心事奉主。在这容易逝去的世界上,凡遇难的、受苦的、生病的、有缺欠的和遭别样灾难的人,伏求主大发慈悲,安慰拯救他们。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


这庄严热情、水晶般纯净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礼拜堂四壁间回响。主礼的汤若望神父立在圣坛边,身着黑色长袍,头戴黑色小帽:胸前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深深的蓝眼睛、高鼻宽额、线条刚劲有力的面容以及整个身姿,都显示着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虔诚。一排排祷告席上的教徒报以同样的热情和虔诚,齐声回应:


“阿门,愿主与你同在。”


因为全是女子,声音像林中莺燕齐鸣一样温婉好听。


女教徒们纷纷起身,有的到圣坛前问教义,求神父祝福,有的往捐献盘里投银钱,之后,三三两两相随离去。汤若望微笑地看着这番景象,心里很觉安慰。


汤若望,原名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1592年他出生于沙尔·冯·白尔这个德国莱茵州古老贵族之家的科隆城爵邸。也许是因为自幼就在闻名于世的科隆大教堂的庇覆之下,他们的弟兄三人中,两人都献身于上帝的事业,成为教士,另一个勉强留下来继承爵位。


沙尔家族的纹章,是各色方格上一顶飞鹰的盔帽。据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四方形象征一个勇敢者的坚定和刚毅。沙尔家族确实产生过这样的英雄,那位因抗击俄国暴君伊万而被俘、在莫斯科附近被处斩刑、宁死不屈从容就义的菲立普·沙尔·冯·白尔,就是这个家族的光荣。


汤若望并不以他出身为荣,在姓名中有意识地去掉了表示贵族世系的“冯”,但他终身奉行家族纹章上方格的用意,坚定勇敢地选择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从未动摇。十六岁离开科隆往罗马进神学院,从此再不曾回过故乡。


二十六岁那年,约翰·亚当神父乘“善心耶稣”号船赴中国传教。墨西哥湾的强猛海流、基那阿海令人谈虎色变的无风带“死气层”、可怕的“基那阿”疟疾的袭击,都没能摧垮他的意志,他终于到达澳门。不过,由于近一年的困难的海上航行、由于疟疾的折磨和唯一的放血治疗法,他是被抬上岸的,奄奄一息,像一具骷髅。


他不顾一切地跨上这片广大的、没有上帝不知圣经,却又生息着千千万万黄皮肤生灵的国土这几乎和整个欧洲一样大的国家。他的心里充满悲悯和自豪,因为他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拯救千万个苦难的、罪恶的灵魂!


前面只有一位先行者利玛窦。在澳门神学院的三年中,汤若望完全接受了这位先行者传教的有益启示,努力先使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变成中国人中的“士”。如今的约翰·亚当神父,已是一位精通中国语言文字、因能准确地计算日蚀月蚀而在中国朝廷中享有“天算家”名望、在朝官士大夫中有不少朋友、吸收了许多虔诚信徒的出色的传教士了。为了适应这里强烈的东方色彩,约翰·亚当神父变成了汤若望神父若望是约翰的转音,而亚当(adam)便成了他的姓:汤。汤神父还制定了与欧洲不同的规矩,即男女教徒分堂做弥撒,以消除“男女防嫌、惟严惟谨”的这个国家平民百姓的疑虑。


今天是礼拜日,这里是女教徒聚集的地方。


渐渐空下来的小教堂还有最后四名妇女,虔诚地低着头,依次投献银锭、银锞和两串铜钱,末位的黑衣蓝裙姑娘伸出玉藕般的胳臂,把一双光灿灿的金镯子褪下来,恭敬地放在那堆银钱的顶端。


“阿囡!”身着香色外衣的中年妇人,用浓重的吴语叫了一声,显然有制止的意思。


汤若望走近,拿起那对金镯递还姑娘,慈和地说:“教会不接受金银饰物的捐赠。况且,捐献要自愿……”


“我自愿!”姑娘抬起头,“金镯算得了什么?我愿献身于主!汤神父,今天当着我母亲和徐太师母,我再次请你接受我做中土的第一名修女!”


“幼蘩!”


“阿囡!”


“小姐!”


“依沙贝拉!”


旁边的四个人同时叫出了四个不同的称呼。汤若望一开口,另三人都恭敬地缄默了。他惊异地看到面前是教名海伦娜的徐光启夫人、好友孙元化的夫人沈·阿嘉达和他们的女儿孙幼蘩·依沙贝拉:“阿嘉达!依沙贝拉!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徐夫人笑道:“神父,他们刚由登州来到京师。”


“伊格那蒂欧斯也来了?”汤若望骤然兴奋起来。


“是,正在那边做礼拜。”徐夫人指的是男教徒聚集的另一处大些的教堂,“他们会等候你的。”


“太好了!我这就去!……哦,依沙贝拉,你的心愿是可敬的,但你的父母愿意奉献吗?阿嘉达?”


孙夫人自入教以来,一直把汤若望神父当做上帝的化身,尊崇敬畏,此时怎敢明确表态,只含糊应道:“这要听听她爹爹的意思……”


汤若望笑了笑:“依沙贝拉,以后再说,好吗?”


幼蘩失望地蹙起长长的秀眉:“七年以前你就这么说,四年前你也这么说,今天,你还这么说……”


汤若望慈爱地摸摸幼蘩的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做修女。只要对主怀着爱心,常存善念做善事,同样是为主服务啊!……这一位?……”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转向四名妇女中那张陌生而秀丽的脸,她比别人站得远些。


“她是我娘的伴从,叫银翘,”幼蘩连忙介绍,“她是头一回进教堂,我们想她会皈依主的!”


汤若望点点头,眼睛里充满慈父般的关怀:“信奉主吧,孩子,你的灵魂将得到解救,人世的罪恶将得到洗涤!……”


银翘惶恐地低下头,不知所措,后退了几步。


徐夫人领着三位女客告辞回府。徐光启一家都是虔诚的教徒,所以特地在教会旁租赁住宅,开辟了专通礼拜堂的旁门。汤若望把他们送到门边,返身赶往礼拜堂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礼部尚书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都察院御史金声闲谈着等候。汤若望一进屋,几乎是冲上去的,一把抓住孙元化的手,孩子般兴奋地喊:“伊格那蒂欧斯!是你吗?我们又见面了!”


孙元化也很高兴地笑着,用力摇晃紧握的手。


金声略感惊讶:“哦?原来他们也相识?”


六十九岁的徐光启捋着颔下银白色的漂亮胡须,笑眯眯地说:“哦,岂止是相识……”


十年前,刚刚来到澳门的汤若望,接受一位想要入教的商人邀请,去船上吃饭。走到码头边,汤若望不禁惊叹:从没见过这样玲珑精巧的船!它像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楼檐廊柱乃至窗台窗框的雕刻,从色彩到花纹都极其复杂繁细,显得金碧辉煌。两人在一间艳丽中带点俗气的小厅坐定,热茶和各色各样精致茶点流水般摆了一桌。汤若望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端茶闭目品味之际,一双温软的手臂缠上脖颈,带着浓烈的脂粉香,一个妖艳的姑娘力图挤进他怀中。汤若望大惊,茶盏摔了,热茶溅了一身。他的狼狈相招来一阵大笑:商人搂着另一个姑娘,跟那个被他推开的女人互相做手势,笑得喘不过气。


汤若望指着商人,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话:“你!骗!欺骗!”


他的指责只换来更加放肆的狂笑。汤若望压不住火爆的脾气,怒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整个船身震动了。雕花木隔断上悬着的粉红色帷帘忽然拉开,那边一些吟诗作画、饮酒谈笑的文士围过来看究竟,其中一人大声说:


“他是一位有学问的传教士,出家人不近酒色,你们不该坏人家的道行!”


汤若望发完火又后悔了,因为他今天没穿教士的黑袍,便指着满地狼藉说:“我,赔偿!”他转向替他说话的文士,猛然认出他是同住在耶稣会公学、前来澳门为朝廷募购西洋大炮的学者之一,是老友徐光启的学生。为徐光启和他的学生们自捐资费购炮的爱国热忱,汤若望还非常感动哩。


于是,他知道了,这就是中国广南一带有名的水上妓院花船。美丽掩盖着丑恶,文雅庄重与淫佚并存,对他将要毕生传教的这个国家的复杂古怪,有了第一次体验。


他们第二天在耶稣会公学再见,就像相熟的朋友了。可惜三天后新朋友就押运大炮去了广州,给汤若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和名号:孙元化,字初阳。


过了三年,汤若望随传教组沿北江、赣江、长江来到可爱的江南小城嘉定,那里已有了规整的教堂和数百名教徒,成为传教江南的基地。当传教组被引导与捐助地盘、出资修建教堂的教友见面时,汤若望不禁惊呼出声:“啊!老朋友!孙元化!孙初阳!……”


“哦,汤神父,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了!该称我的教名,伊格那蒂欧斯!……”孙元化紧握着汤若望的大手,文静而含蓄地笑着,汤若望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共同度过整整一个秋天。汤若望成了孙元化家最受欢迎的客人,尤其成了十岁的幼蘩的大朋友。孙元化跟从汤若望研修火炮及炮台,他是徐光启的得意门生,有很好的数学几何基础,所以掌握得很快。在后来的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中,孙元化“以台护炮、以炮护城、以城护民”,辅佐袁崇焕立了大功。


立功升任的孙元化回到北京时,本已赴京传教的汤若望已被教会遣派去了西安,他们未能见面。今天他们重逢,三十八岁的汤若望已晋升了教职,四十八岁的孙元化,更是独一无二的、以举人出身而获超擢的方面大员了。


“啊,我已经见到依沙贝拉,长成大姑娘啦!”汤若望感慨地笑着连连摇头,“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当修女。”


“我对她说了,如果到二十四岁决心还不变,就送你去当修女!”孙元化说罢,众人随他一起笑了。


得知孙元化此行目的后,汤若望十分关切地问:“皇帝召见了吗?”


孙元化叹了口气:“召见过了。”


沉默片刻,金声摇摇头:“一说要钱,兵部户部就叫苦;一提要办西洋大炮,就有许多奏本大喊:堂堂天朝,岂可用夷人的淫巧小技御敌!甚至竟有因诛杀袁崇焕而罪及西洋大炮呢!……”


徐光启皱起苍苍浓眉:“当初只为京师处处有人掣肘,动辄得咎,才荐初阳出任登州。只要登州能成为天下武备最精良的重镇,见仗得一次大胜,西洋大炮才能正名,在九边各镇推而广之,实用于抗金复辽。所以初阳的通盘防守之策务必成功!”


又是一阵沉默。徐光启是他们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启的话他们当然赞成。无奈,巨大的军费开支非私人所能包揽,非皇上点头、朝廷通过不可,然而,这很难很难……


徐光启府上一名老仆来禀:司礼监吴公公差人到处寻找孙巡抚,直找到徐府来了。徐光启和金声都惊讶地看看孙元化。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找我做什么?”


回说是特意致谢,并代他家太夫人请孙夫人赴宴。


孙元化有点脸红,连忙说明吴直母亲随舟同行的缘故,并解释说:“难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当面拒绝,并不是想与他来往……”


徐光启叹道:“何必拒绝他……那么,我们告辞吧?神父,晚上过来一同进餐,可好?”


孙元化递给汤若望一卷图纸:“这是我新近想要修筑的依山面海炮台的草图,请神父测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个直角铁尺夹半圆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这是我新近制作的铳规,在炮口测算距离和发射角,也请神父过目。”


汤若望笑了:“你已经成了大明的炮台和火炮专家啦!”


孙元化逊谢着:“学生的成绩,是老师的光荣。”


“谢谢!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汤若望拍拍图纸,“晚上我们一同讨论吧!”


徐夫人请客人在小花厅坐定,命人取来两只二尺多高的长方木匣摆在桌上,说:


“幼蘩,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幼蘩解绳带,开木盖,“啊”的一声惊呼,高兴得大叫:“啊呀姆妈!铜人!是铜人!”


果然是身着彩服、一男一女两个笑眯眯的铜人。


“哎哟!女孩儿家恁响喉咙!”孙夫人疼爱地责备女儿。


“姆妈,你不知道,这叫针灸铜人。”幼蘩扶起铜人对母亲比画,“铜人头顶灌进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针。找得准,针进水出,穴位不对,针刺不进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难难幼蘩的,她竟识得,可见读书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爱玩具一样抚摸着铜人,嘴里念叨着:“书上讲,铜人是北宋御医王惟制的……太好啦!谢谢太师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谢我,是你家太老师请人仿制的。早听说你喜欢医术针灸……做个好郎中也能济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这个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裢书呆(袋)子!只信书上的话。我对她讲,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黄牛钻老鼠洞行勿通。她却是东西耳朵南北听横竖听不进!我再三劝她也是鸡毛敲铜锣白费劲!……”孙夫人一口又响又脆又快的嘉定话,一串有趣的歇后语,说得大家笑个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庄重敬畏,恢复了平日的爽朗。


幼蘩立即就想试针,徐夫人命丫环领她去小书房,说那里有针灸图可以对照。孙夫人又嘱咐道:


“银翘,你陪幼蘩一同去。”


那位二十五六岁的娴静秀美的女子躬身领命,嘴里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是”,捧了木匣随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见她们的身影从门边消失,转脸笑道:“银翘,蛮好听,是草药名吧?……从前没见你身边有这个人,看上去蛮稳重、蛮聪明。”


孙夫人笑得很得意:“师母见得不差,家里的使唤丫头都是幼蘩给取名,那才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草药汤头!银翘虽说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声勿响,却是喉咙里吞萤火虫口里勿响肚里明,样样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个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可靠的人?”徐夫人不无羡慕。


孙夫人的笑容渐渐收了,蹙眉叹道:“若讲她的来历,真是黄连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孙元化用两天时间安置好来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赶回宁远。他心绪很沉重,和所有心怀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样,对国家面临的局势简直绝望了:强敌金虏在东北崛起,官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九边震动;朝中天启帝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魏忠贤和客氏勾结擅权乱政,势焰熏天;奸佞当道,朝政一片混乱;东林党人尽遭罗织,下狱累累,毒杀殆尽……他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轻,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树,便把一腔忠义和心血都投入抗击金虏的宁远大战之中。然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却使魏忠贤一党奸佞因宁远大捷升赏封侯,连五岁的侄孙也授爵位,前方将士能不寒心?他孙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


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


“我是小七姐……”


“老爷呢?”


“老爷太太都……”接下去的是哭声。


众人绰起工具,挖开积土瓦砾,小心地搬抬,一个年轻女子慢慢爬出,竟是一丝不挂。虽然身上泥土和青红伤痕满布,在黑灰的背景上,仍显得粉白细嫩。她拿一片瓦遮着下体,虽是满面泪痕,十分羞赧,却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狂喜,仰望苍天,“扑通”一声跪在瓦砾堆上。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全都愣了,顷刻间哈哈大笑。女子也是一愣,随即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路过的孙元化看不过去,脱下外面的大衫扔给女子。女子连忙拿去裹在身上,抬头投来感激的一瞥,随即敏捷地扯住身边一匹脱缰的黑驴,骑上驴背,哭着走了。从书办差役口中得知,此女是他们本官八个小妾中的一个,看来本官一家只活得这一口人了。


远远望见自家门墙安然,孙元化松了口气,正待下马进门慰问,骑驴女子已经跟到近前,纳头跪拜,请予收留,孙元化无奈,只得引她进家,交给夫人沈氏……


徐夫人长叹:“唉,那场地震,实在是魏阉作恶太多,天怒人怨,招来上帝的惩罚呀!”


孙夫人道:“正是呢!银翘初来,我还想替她打听家乡父母,好让她一家团圆。她却是个没嘴葫芦,倒不出放不进,一点口风不透,死不肯走。看她又懂事又勤快,蛮难得,就留到了如今。”


“她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再不寻人家,怕就耽误了。”


“咳!提过###十来回,她是三锥子戳不出一点血,牛皮筋一样,只摇头不做声。看起来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也勉强她不得。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拿她当丫头,真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要不是咱教里头有规矩,我就做主把她收到房里,倒蛮合适……”


被二位夫人作为慨叹话题的银翘,此刻正在小书房里帮着幼蘩兴致勃勃地扎铜人,仿佛不把倒霉的铜人扎几十个透明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和苍老的笑语:“我们小书房谈天。”


“老师先请。”


后面一句声音厚重温润,震得窗纸微微发颤。银翘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


“是太老师和爹爹!”幼蘩高高兴兴地到门前迎接,搀扶着父亲的恩师,“谢谢太老师惦着幼蘩,幼蘩给太老师磕头!”她真的跪在徐光启膝前,“嘣嘣嘣”叩了三个响头。徐光启捋着胡子笑得合不拢嘴。


看见铜人,孙元化也向老师致谢,随后吩咐女儿:“你们收拾收拾,到别处去吧……哦,银翘今天做了礼拜,觉得好吗?愿不愿受洗入教?”


自男主人们进屋就俯首跪倒的银翘仍不敢抬头,低声回答:“礼拜……好。老爷要银翘入教,银翘就入教。”


孙元化笑了:“入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谁也不能替你做主。你想好了告诉夫人。去吧。”


银翘一直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颤抖得像不安的蜜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无声无息地随幼蘩走了。


“贤契果然体恤僮仆,待下宽厚。”徐光启赞了一句。


“神父常说,人们只有职分责任的不同,他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徐光启沉吟片刻,望了望门生,“方才你又何必拒绝吴公公呢?”


他们一回徐府,孙元化便对来送信的吴同说妻子近日伤风,不能赴宴。吴同代吴直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见孙元化一直冷着脸,只得放下书信告辞而去。


孙元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是可怜人。只是魏忠贤作恶太甚,丧尽人心,与此辈交往必为士林所不齿,徒损名声!”


徐光启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吴直的信,字迹秀美流利:“他们这一茬司礼监太监,都在内书房读了多年书,由学士大学士调教,颇有学问。吴直近年尤得皇上信赖,首辅周相也与他过从甚密……”见学生低头不语,徐光启也有些难为情,想说的话不好启齿,心绪复杂缭乱,干脆换了话题:


“贤契此次平定刘兴治之乱,为朝廷立了大功,可算旗开得胜,你这举人巡抚可以坐稳了。”


孙元化笑笑:“多谢老师挂念,刚刚起个头,以后的事,唉,难说了。”


“张焘还好吧?”


“千斤重担他挑着五百呢。我这次进京,登州的事就靠他主持着。那位张总兵张可大……唉!”


“很棘手吗?故意作梗?”


“也谈不上。他或许并非有意,但总是想不到一处,别手绊脚地不得顺畅。我那里监军道尚出缺,还可进人,老师再荐一个得力的人出任好吗?”


“监军道?也是巡抚之下的要职,非四品官不能出任,就是特简也不能低于五品。你看中什么人?”


“老师,王征如何?”孙元化赶忙笑着问,神情活跃了许多,“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他哩!……”


“我料定你必要提他!”徐光启也笑了,“难得你们彼此投缘,他那么孤傲的人,长你十岁,又是进士出身,竟也服你。不过嘛……”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另起话题:


“你还想到谁?”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谪官,至今未起用,荐他难以获准。”


“那么金声、陈于阶……”


“金声近日方擢监察御史,不妥;陈于阶乃老夫外甥,则更加不妥了……此事我记下,慢慢物色,总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哦,贤契陛见,圣意究竟如何?”


孙元化又变得心事重重:“奏说增建炮台打造海船以备恢复四州之时,圣上频频点头称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拨款项,圣上默默无语,不时手脚浮动,但见袍袖袍襟荡漾不止,想来……”后面的话不便出口,缩住了。


徐光启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打开给孙元化看,尽是干人参:“圣上虑及国用军饷不足,特地命将万历年间储存下来的辽东人参到市上发卖,朝臣多有认购。但总共也只卖得数万两。”


孙元化十分惊诧,道:“竟然到了变卖家当的地步!破落户吗?……”


徐光启苍眉一扬,连忙制止:“不可如此说话!……”突发的严厉使孙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启自觉过分,沉默片刻,又说下去,但声音压低了许多:“日前礼部主客司郎***缺,礼、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补官。圣上道:‘主客司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当简循良有礼之人。尚相隆因买茶不合意,打破家奴头脸,岂能掌主客司事?’吏、礼二部大臣无不惊愕,回来细访,果有此事。以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缉事之人说道:‘我辈钩察,皆关于钱粮重事,居家打骂奴仆,何从问之?’连诸内侍也都相顾惊诧,真不知如此细事何以上达圣聪?……”


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鸡、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别人说什么我不管,炮台非建不可!大炮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咔吧”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干,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交往也不辱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给他,全都给他!……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太好了!有了它,大炮能打出最大射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炮,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