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承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7
|本章字节:14874字
《黑骏马》和草原的大学——2008年岁末接受河北卫视的采访
记者:首先祝贺您新书要出版了。
张承志:我老觉得自己运气好,
我们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抒发自己的感情,表达自己的观点,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且能够奢侈的能够把自己的记录和表达出版出来,甚至旧的书还能够再出版,我觉得是一种幸福。
记者:但是这些文字很多读者都认为是很经典的,经典吸引人,不仅仅足封面,更主要的是内在表达的一种思想。
张承志:第一说说经典。我也不敢像有些作家一样,认为自己是经典作晶的制作者。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国这样的条件和条件下,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包括写作的旺盛期,不可能无限延长。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有的人有一年或半年的旺盛期,一篇得到了社会的承认,用这一篇作品成为官僚成为权贵,敲开了门。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从一个普通百姓变成了中产阶级,实现了他的房子梦汽车梦,再追求他想象中的资产阶级生活。我不同。哪怕再坚持写作五十年,我也不认为我能成为伟大的经典作家。一个民族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所承担的文化贡献量,是有限的。
作家或艺术家不一定有多高水平,但历史大规模转折了,人在那个位置上而已。今天看其实是很幼稚粗糙的。我不认为我生活在一个大时代。如今只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在未来才能被总结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气质和本质不改变。再全力以赴,用学习来丰富自己,把前天的自己,昨天的自己,尽量塑造成一个能想象的丰富和有知识的人。
至于作品,我心里确有一点冷静。我们并不一定会被称为经典,包括现在被称为大师的知识分子和作家。我更多的是把它们看作自己前进路上的一个阶段。尽管在那个阶段我是认真的,甚至和潮流不合,也遭受了讽刺或群起攻之。
三聚氰胺牛奶是一个极大的象征。它告诉人们一个民族的病已经向骨头里走,因为制作三聚氰胺的人并不是官僚。每个人,包括作家的作品对社会是不是三聚氰胺?我想,思考这些的人越来越多了。
宏观地来说,我们这一代文学,要在明天才能被检验和断定。
记者:您刚才在谈学习,我不知道您所谓的学习是什么意义上的学习呢?
张承志:河北有邯郸,过去的赵国有著名的廉颇、蔺相如故事。有一句著名的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能不能吃饭,有没有那样的生理能力,是一个中国味的判断生命的标准。我的标准是:“廉颇老矣,尚能学否”,我深感学习的渴望与热情存在与否,才是生命力的标志。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几次去西班牙,地中海两隅,拉丁美洲,不用说国内的边疆,进行新的学习。
记者:是自费的?
张承志:从1989年12月开始,我没有工资,没有医疗保障,更不说差旅费。除了最近几年参加北京作协的合同制获得一些津贴,我已经习惯像农民出去打工,像新疆维族人卖葡萄干一样,以文为生。
记者:我觉得您对语言特别有兴趣。
张承志:我在耳朵里已经灌了很多的耳音了。学到一定的程度,哪怕结结巴巴,哪怕只是套个近乎,都是重要的。
记者:您已经有一本游记出来了,《鲜花的废墟》。
张承志:到了初级的初级班,到了二分之一步以后,我想到了这句话。“尚能饭否”,并不是判断一个人年龄的标准,¨尚能学否”,才是判断一个人青春的标准。这非常重要。
记者:后来您就选择了散文的文体,而且彻底的很坚决。
张承志:对。我说过,对于叙述需要的虚构,也就是,我愈来愈发现自己不具备真的才能c有人说:你是不是在说别人更草包?”其实我是真心说的这些话。人的素质,适合的方向,包括才华是有限的。我更喜欢散文,散文最重要的一条,是不用虚构。
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人的生活充满了焦虑感,缺乏心情去看虚构的东西。的虚构口吻,我刚读到就受不了。
记者:您是共和国的差一岁的同龄人,从您的第一部,从78年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风风雨雨,您自己回顾这三十年有什么样的感觉?我在文学史的过程中,发现至少有七处提到您的名字,您自己可能不太在意。
张承志:我确实是不在意。我不是一个假作谦虚的人,我尽力而为,在这三十年里做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对有些作品,读者和社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很感激。但我并不认为能占据经典的宝座。对于我来说,任务是迅速重新学习,在新的水平线上,再拿出新的时期和新的年龄的更好的作品。
在这条道路上,很多人在发生着异化。对体制、对地位、对金钱、很多吸力拉着人往前走的脚。而人一步步走向衰老,达到真正的前进是不容易的。有些人在侥幸前进,但是更多的是新人出现。1978年全国第一届短篇奖,那时获奖的作家获得了最高的承认,但人也开始发生了复杂的变化。
不管我的主观努力,我的命运如此——我始终没有在这条路上异化掉。没有异化掉不值得尊重的官僚,也没有依靠自己一时登上的社会地位。我的一切,是靠我的文学。
记者:我们刚才谈到1978年的短篇奖。当时您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获了奖,您说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机遇。当时都把知青的生活写得灾难化,但是您写到了一种理想的光彩,您是怎么能够与众不同地反应这样的角度?
张承志:中国在渴望中需要一种参照物,大家在选择参照物的时候碰到了你c你已经获得了名誉和利益,但是你应该明白:这并不完全属于你的才能,你的才华并不这么高。
在人群中,悲剧是少数,喜剧也是少数,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作品要依据的主体。我本人体验的,是一种游牧民族的生活,是从成吉思汗以来亘古的文明传统。若把这种文明传统写成是社会黑暗,那是一种诋毁和攻击,我不能那样做。我更多感觉到的,是文明的新鲜,是使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眼花缭乱的,充满了魅力的奇特东西。哪怕自己脸上冻了冻疤,一个月只有十块钱生活费,但新文化对自己的陶醉是伟大的。
记者:写这部有什么原因?
张承志:不能叫。
记者:应该叫,而且还获了全国的奖。
张承志:纯粹是机遇和运气。
记者:那时候您是三十岁?
张承志:正好是三十岁。
记者:那时候您在做什么工作?读研究生?
张承志:在读研究生。
记者:为什么会想起写这个故事?
张承志:我上大学时学的是考古,我总觉得过去草原的生活和专业有一点距离,我总想把它沟通01978年第一届招研究生的时候,机会出现了,出现了一个蒙古史这一专业,我的导师是蒙古史著名的教授,对我来说,不是改变自己状态的机会,而是把感情释放的机会。所以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把我今天和过去结合起来。又是一个运气,我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
有过几次想写的冲动。这个冲动,在1978年写成了两个作品,一个是这个,还有一个是一首蒙文诗——《做人民之子》。诗寄给内蒙古的刊物,蒙文的《花的原野》,两个作品都发表了,蒙文的那首诗,是我个人作品印成铅字的第一次。
记者:为什么有些作家看到的是阴霾而您看到的是阳光?
张承志:我只想说,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种游牧民族的世界。生活非常艰苦,照片很阳光,其实穿的浑身褴褛,袍子面已经完全磨碎了。
但是不要忘记旁边还有一匹马——人骑马的生活,跟老农民穿着小棉袄、扛一个锄头,是完全不一样的。骑马放牧的生活,不仅是浪漫的生活,而且是对人的一种改造。它使人不屈服于体制,不愿意安分守己,要追求生活的美感。穿一身蓝袍,骑一匹黑马,那美感是在其他环境中很难体会的。在生产劳动中,他们只体会劳累,但我们的劳动中却体会了艰辛也体会了美。今天我懂了,这不是一件小事。阴霾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能对人进行深刻改造的,决不仅是阴霾。
记者:您能发现那种美感,而且能融人进去,是不是跟您本身的精神气质有关系呢?
张承志:先天的因素,对于人是有决定作用的。比如,现在中国的知识分子的分裂,往往不是因为观点不同,而是由于气质不一样。
记者:您是说人以群分是以气质来分的?
张承志:是叫气质还是叫基因,我说不准,但这是先天的。在一个矛盾中观察人的时候,你发现有些人并没有观点,他们只是自动抵触和他气质不同的一方。抵触在观点建立之前已经形成了。
记者:人以群分是吗?
张承志:除非在后天懂得学习,让自己的内涵得到改变c
记者:读《黑骏马》的时候,很多读者感觉这是一个诗集,您怎么感觉呢?老奶奶往前走,有两个年轻人知道将来要在一起生活,非常兴高采烈,我觉得那段文字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您现在会再翻出来看一看吗?
张承志:我也重新受着感动。最感动的,是奇怪自己当时能力这么薄弱,拥有的手段这么少的时候,就这么一口气写完了。是的,当插队满了三年的时候,对游牧生活有了一种把握的感觉。现在想,写《黑骏马》的时候,可能心中充斥的,就是倾吐这种“把握”。而社会那时对我义完全是宽容的。
记者:社会宽容并不是任何一个作品都能传到现在。其实我觉得,是这个东西真的有打动人的力量,
张承志:今天一个年轻人用同样的《黑骏马》式的抒情文笔,用同样的热情写,他的作品会被湮没。
记者:还是回到《黑骏马》上来吧。您当时是怎么样能把索米娅和老奶奶表达得那么好?
张承志:在草原,我发现一种周而复始。在女性身上表现得特别清晰: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个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少妇,还有四十来岁的女性,然后是一位白发的母亲——她们像圆形的轨迹一样在循环,稳定和重复。我觉得很新鲜,插队的时候,一直在琢磨。
我有一个基本的思路,就是想描写草原上的女性的,周而复始循环的生活。《黑骏马》这首歌也给了我很大的冲击,人找到的,不是想念的事物。没有那首歌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结构好,后来就把那首歌翻译引入,随它的节拍一路写去。
记者:当时更多的人是被异族的生活,和您优美的文笔所吸引。而没有很多人读通您所要表达的这种……
张承志:这种误解没关系。
记者:我觉得这也不能叫误解。
张承志:是的,让大家能够在作品里读到不同的东西,是一个作品幸福的命运。
记者:我觉得您能把生活写成那样已经非常非常感人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张承志:那是知识青年在内蒙古大草原下乡的生活造成的。
记者:您曾经当过老师?
张承志:游牧老师,没有校舍。把小孩们招集在一起,弄一块黑板,连黑漆都没有,刷的是黑墨。找了一盒粉笔,写几个字母。但是学的是蒙文,这些小孩儿虽然后来靠其他学习提高了识字水平,但他们最初的蒙文,确实是我教的。
在那个时代,即使只教汉语也没人反对,但是我觉得那样有一种对人侵犯的感觉。我们是经历了政治斗争的风浪以后,才当了牧民的,我们虽然只有二十岁,但是有着相当的觉悟。
记者:我觉得,现代人对这段历史确实是有误解,比如下乡,比如知青。
张承志: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起源,本身就有问题,这与近现代以来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托一场历史的大震荡,我受教育的过程不是这样。我在内蒙古草原,上了最伟大的大学。我学会的一些蒙古语,使我直至今天享用不尽。在文学上,在学术上,哪怕在日本顶尖的学者中,我的蒙古知识让我过了一关又一关。我们用牧民的知识,坦然地面对了精英的学术,甚至超越他们。在学术和文学上,内蒙古插队的经历,为我这个人铸造了一个结实的骨架。我的感激,我受到的教育,不是任人都可体会的。
记者:您说那是一个最伟大的大学?
张承志: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我可能上一个什么学院,弄些什么小玩意,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庸俗的人。
记者:那对您的文学创作呢?
张承志:已经不用说了,《黑骏马》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证明。
记者:除了《黑骏马》,除了《北方的河》,除了和蒙古有关的这些,对您的人生态度呢?
张承志:我们终于谈到了一个重要的话题。
更重要的,是让我看到了一一种“他者”,与习惯的、主流的、周围大多数的东西不一样的——他者。他们有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的另一种文化。我不意地接触了这样一种东西。现在发现,这意义极为重要。当然,我有意在扩大教育结果,在离开内蒙占草原之后,我在新疆搞过十几年的调查,因为北亚草原是一体的,从呼伦贝尔直到里海。这个知识接着还要往下继续,之后还发现了让人炫目的维吾尔,这引起了我对更广阔天地的注意,比如说西班牙。这种对他者文化的注意、学习,其实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表现。我要用我的笔表达我感到的美,解释我懂得的文明。
生活是鲜活的,沾满了热热的眼泪、汗水,甚至鲜血,让你充满了感动。它也充满了各种的新知,当知识连成一片时,你觉得它们是强大的,从蒙占到新疆、从哈萨克到维吾尔,又从西班牙到墨西哥,如果你忽然发现:知识连成了一片的时候,你会发现生的价值。虽然自己付出了一些劳累,但这个过程太值得了,这时会觉得自己很幸福,觉得命运对自己是偏爱而不是不公。
(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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