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中的人生

茫茫的草原、炎炎的烈日，一个蒙古族青年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慢慢走来……

当《黑骏马》这首古老的蒙古族民歌，透过男主人公白音宝力格低沉的内心独白，传到我们耳边时，它似乎只是一支古朴而平淡无奇的民间小调，在白发老奶奶们没有牙齿的嘴里蠕动着。它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黑骏马，穿越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最后，他终于在一座青青的山梁上找到厂，一个女人，可这女人不是他寻找的妹妹。于是，这首古歌在“不是”这个平淡的单词上，结束了这个古朴的爱情悲剧。

我们在歌声和马蹄的伴奏下，在回忆与现实镜头的交替中，跟随着这位思绪翻涌的骑马人，走进了草原真实、丰富而沉重的生活中……和男主人公一道，寻找着他失去的“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寻找着《黑骏马》这首古歌“内在的真正的灵魂”。

不同的审美主体，即小同的读者，由于不同的心理基础、不同的人生感受及其他种种不同，对这部作品可以有不同的透视。但是，生活在有着同一本质的世界上——这个最基本的前提，使得这些不同的目光、不同的透视，纵向的、横向的，都交叉、凝聚在一个焦点上。这一交织着历史感和现实感的焦点，便使作品超越了它所描写的实体，而升腾到一个寓有永恒意味的人生哲理上。

《黑骏马》这首古歌似乎可以看作一个总体象征，象征着追求者在人生中的基本命运。白音宝力格，作为一个“追求者”的形象，既是具象，也是抽象。因此，他超越了作品本身具体、特定的时空限制。他所走过的一个追求者的道路，便蕴含着深刻的哲理性。一种交融着历史感和现实感的人生哲理。

我们每一个人都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默默的行进中，如果你停下步子，向周围注目，便会惊奇地发现一条条极其相似的人生轨迹。如果，你也曾经把生活视作一块纯洁透明的水晶石，视作一首优美的田园诗，而生活中的丑恶却使你失望和痛苦……；如果，你的心还没有完全死灭，血管里的血还没有变得冰凉，还在苦苦地、顽强地咀嚼着生活。那么，你会在身边发现这个骑着黑骏马的年轻人的身影。他是你的朋友。他将挽着你的手，走进那个巨大的、永恒的疑问——什么是生活？一个真正的人，在艰难沉重的人生中的使命在哪里？

人们对世界本质的认识是有一个过程的。白音宝力格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经历了一个“天真——危机——出路”的过程。

如同许多刚从少年跨入青年时代的人，憧憬——这种青春期最强烈、最活跃的情感，在他身上火焰般燃烧着。

“啊，日出……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了眼睛……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

在草原之晨这一富于象征色彩的场面描写中，那“绚美难再的朝霞”，那“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少女索米娅，便是纯洁、美好的生活的象征，寄托了他对生活最热烈的憧憬、幻梦、诗意和追求。

纯洁、美好—一这就是白音宝力格对生活过于天真的认识。早年生活环境的单纯、洁净，可以使一个人纯洁，也常常带来一种先天不足——在生活面前的无知与脆弱。奶奶温馨、丰沛的母爱，草原美好的大自然气息，那些古老优美的民歌……像乳汁，哺育了他的心灵，浇灌着他天真的憧憬。有人曾把少年时代的结束称为“心理断乳”，这是有道理的。随着身体的“成人”，必将脱离上辈的庇护，直接地、毫无遮挡地面对生活的种种冲击了。白音宝力格的“心理断乳”阶段，便潜藏着一个危机一正在成熟的男子汉身躯上，却长着一个“孩子”般不成熟的脑袋！他对生活的天真的理解，埋下了他人生悲剧的种子。他的精神危机产生的必然性，便潜伏在这种对人生不成熟的、虚幻的认识中。

索米娅被恶棍希拉奸污而怀孕，对于白音宝力格的天真与幻梦，这是第一次冲击与破火。生活猝不及防地向他露出丑恶狰狞的另一种面目，使他感到震惊、狂怒，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丑恶与伤害。奶奶的原始观念，她在苦难与丑恶面前那种可悲的忍耐与宽容，草原生活巾那些阴暗、愚昧而落后的东西……使他反感而不能忍受。“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的人生。”

当他在否定身边的这种生活时，他并不懂得这种被否定的“丑恶”因素，也包含在一切生活之中。他的小舟在这片海面上遭到恶浪袭击，他便驾舟而去，去寻找一块只有日出和朝霞的海域……他不明白，美与丑都是世界的本质的构成部分。生活从来就不是一杯纯净的清水，而是一条清浊混流的长河，从远古流到今天，从今天流到无尽的将来。它包含着一切，滋生着一切：美好、丑恶、善良、恶毒、纯洁、污秽、欢乐、苦难、眼泪、苦酒、甜吻、迷醉、痛苦、喜悦、天堂、墓地、乐园、炼狱…

白音宝力格想回避面前这个沉重的、在历史因袭的重轭下喘息着的生活，想去寻找另一种“美好”的生活。在“绝望和伤心”中，他抛弃了他所深深爱着的索米娅和奶奶，抛弃了故乡和草原，轻率而粗暴地扭断了与它们血肉相连的脐带。

白音宝力格的离走，并不偶然。是他精神、人格的不成熟性所决定的。如果说，生活所“强加于”的伤害，是他和索米娅爱情悲剧的外部因素，那么，他的这种不成熟性，便是一个致命的内在因素，使这个悲剧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

可是，在城市、机关这另一块生活天地里，他并没有找到那条“通向明天的纯洁的理想之路”。人与人的摩擦、关系门路、不正之风……生活中依然有着那么多不美好、不纯洁的东西。他依然不满，依然在否定着。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危机感产生了。他的小舟在飘泊…

在生活中飘泊、寻觅了一圈之后，他的目光和脚步，又回到他人生的起始点——草原。白音宝力格的重返草原，实际上是他的天真幻梦的尾声。因为他想寻找的失去的爱人索米娅，依然是仅仅存在于他记忆之中的那个“披着朝霞的姑娘”。这个美好、圣洁的女神般的形象，是他青年时代全部追求和希望的象征。他苦苦地供奉着这个虚幻的形象，苦苦地寻找着他的在现实痛击下变得黯淡了的、但还没死去的梦。天真与幻梦阻碍了他的精神发育，如同一只在蛋壳里嗷嗷叫着、挣扎着的幼雏，总是不能啄破这层“壳”，走进真实的世界，认识真实的世界。

他骑着马，如同古歌《黑骏马》中那个寻找妹妹的哥哥，穿越了茫茫的草原，终于找到了索米娅。面前，这个真实的形象使他震惊了。索米娅曲折痛苦的遭遇和她艰辛沉重的生活，使他不能相信和接受，“尽管它们是如此真实”。那个“面对着朝霞的、眸子中闪跳着金红色憧憬的美好姑娘”到哪里去了？！他“伏在岸边的草丛里，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他对生活的最后一点梦幻，终于在这个真实的、毫无诗意的形象上完全撞碎了。他终于啄破那层“壳”，走进了现实。当年，索米娅以少女的“在阳光下闪射异彩”的魅力，叩醒了他最初的青春的意识；而今，她那双“粗糙的”“沾满煤末”的手，却掐断了系连着他与“充满激动幻想的青春年华”之间的最后一根游丝，把他猛然推人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如同那首占歌在“不是”这个词上，结束了那个古老的追求者的悲剧，白音宝力格也终于发现，面前这个真实的、并不理想的生活，不是他所追求的那个纯洁、美好、充满诗意的生活。随着这一巨大的否定，他对生活的本质有了一个清醒、复杂而深刻的认识，一个痛苦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如何面对这个无法逃避的“不是”？如何面对这个真实的、不如人愿的世界？——这个艰难的人生课题，横亘在这位追求者的脚下。出路在哪里？

当生活中的丑恶力量伤害了白音宝力格的爱情时，为了逃避这丑恶，他抛弃了怀孕的索米娅。可是，索米娅却没有抛弃那个在痛苦和屈辱中降生的孩子。其其格——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似乎象征着生活中难以抗拒的丑恶给人们带来的伤害。索米娅艰难地挣扎在泥泞的人生之途上，默默地用自己的爱。温暖着、养育着这个无辜而不幸的小生命。生活的煎熬，过早地抹去了她少女时代美丽娇嫩的神采。在她身上，母性早早地萌发、成熟了。这成熟着的、深厚而炽热的母爱，也充实了她自己的生命。她把这爱，默默地灌注到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心里，灌注到身边的生活里……

如同那个慈祥的、死去了的白发额吉，这种原始的、发自天性的爱，表现得这样强大、这样完全，而且带着蒙古族母亲特有的淳厚、炽热和单纯。这种爱，使得沉重、干灼而又冰冷的生活，变得湿润、温暖而亲切，变得可以忍受一些了。

“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就没法活下去。——在爱的给予之中，索米娅获得了人生的价值与使命。

“快点成熟吧，我暗暗呼唤自己。”——白音宝力格从索米娅的人生轨迹中，汲取了一一个深刻的启迪和巨大的精神力量。他深深地思索着，思索着自己在人生中的位置和使命。

跨卜马，他告别了索米娅。再一次“低低地唱起了《黑骏马》，从那古歌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唱到终止的‘不是’那个词”。

白音宝力格没有在这个“不是”上面停住脚步。而是含着“告别昔日”的泪珠，怀着一颗“更丰富、更湿润”的心，又踏上他的追求者之途。在这条道路看不见的尽头，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碑石。上面镌刻着一个永恒的大字——对生活、对人民的爱。

他终于跨过了横亘在脚下的那个巨大的疑问，摆脱了精神的幻灭感和危机感，跨进了真正的人生，走向自己的使命。把这支高亢而悲凉的古歌留在我们耳边。

读完他的故事，这支古老的歌子所表达出的复杂情绪，不再是一只形影朦胧的飞鸟、一团变幻不定的流云、一条轰响在地心的潜河……它似乎表达了人在艰难的人生面前的一种基本情绪：失望与希望的交织。因而，它的调子便是悲怆与高亢的交织了。这是每一代人都不能回避的命运。因此，它有着生活般周而复始、回环不尽的节拍。

《黑骏马》这首古老的歌子，为什么给予我们一种新鲜的活力？

通过骑在黑骏马上的年青人、他脚下那条追求者的路一我们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时代情绪。或者说，这首古歌所表达出的基本情绪，在我们这个时代、在青年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动乱中产生的危机感、大真状态的结束、人的各种欲望的苏醒、对世界本质的新的认识、对历史和人生新的透视、迷惘、寻求、拼搏……这种种、种种，混合成一种复杂的、骚动不息的情绪和氛围。这情绪是时代的产物，有着深刻的内涵和认识价值。

“天真——危机——出路”，白音宝力格精神发展变化的曲线，十分典型地贯穿在我们浸泡于其中的时代情绪里。

精神的危机感，可以带来蜕变、更新和成熟。也常常带来消沉、颓唐，以致彻底的幻灭和虚无。在“否定”昨天的时候，应该“肯定”一些什么以作为精神支撑和走向明天的基石？

这在不同的大脑，就有不同的答案。而这篇作品的作者张承志，作为当代青年中的一个，以他深沉的思索，以他真诚执着的追求，展示了他的答案、他的道路。一条白音宝力格式的追求者的路。当那一一度撩人眼目的虹霓和彩雾慢慢消散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只剩下一片空茫……当许多人茫然地仰望这一片“空茫”之时，张承志却埋下头，深深地注视着脚下，注视着这亘古沉默的、不断孕育着新生命的大地。大地，人民。只有它，才是永恒的。只有它，才是坚实的立足点和支撑。于是，从《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到《黑骏马》，他以深沉而炽烈的激情，唱出了对人民母亲的挚爱。如同那个骑在黑骏马上的骑手，他唱着那首悲凉、高亢的古歌，走向自己的使命——为了对人民的爱而生活、而思索、而奋斗。

（原载《上海文学》1983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