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去见她父亲之前，我先带着她到商店里给她买了一套新衣，穿得她一脸喜气洋洋的，但一走进看守所，她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了。她一路走一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说见了你爸爸的时候，要坚强一点，不要光是哭知道吗？你要是一哭，你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默默地点着头。

我们坐着等了好一会，才看到她父亲从一个铁门里被带着走了过来，他的手腕上是手铐，他的脚裸上是铁镣，也许是脚镣太重太响太刺耳了，他们便在他的脚镣上牵了一根绳子，让他提在手里。他走得很慢，看到黄小麦的时候，远远的就停在了那里。

黄小麦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看见她的眼睛硬硬地撑了一下，像是努力着不让自己掉泪，可是眨眼间，泪水便悄悄地落了下来。但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哭声。

我暗暗地往她的身边靠过去，我让我的肩膀紧紧地挨着她，我想给她点依靠，她却伸手将我推开了，一边推一边朝我挥挥手，让我到一边去，让我离她远点，而且，眼睛望都没有望我。

我只好乖乖地坐到一边去了。

她的父亲刚一坐下，她就把手里的随身听朝铁窗里递了过去。

她父亲吃了一惊，眼光马上怪怪地望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无法再给他做任何的解释，只好示意他听吧听吧，你就快点听吧。

小麦默默地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她父亲也不想多问，就戴上了耳机。随后我们看到他的脸色急剧地变了，但他马上就低下了头去，他不愿他的小麦看到他的那种神情。很快，他便摘下耳机，把随身听往铁窗外递给了他的小麦。

爸，我没骗你吧？

小麦的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听得出，这句话在她的心里压了很久很久了。她父亲已经把头又埋了下去，只有声音沉沉的只像是从水里往上冒的两个气泡，就两个字，他说，没骗。

小麦好像便因此而感到心安了似的，慢慢地就站了起来。

她说，那我走了。

她父亲这才急忙抬起了脸来。

他说小麦，你先别走。

小麦于是站住了。

她父亲泪流满面，嘴巴翕动了半天才问出了话来。

他说你妈她，她回去看过你吗？

黄小麦摇摇头。她说没有，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父亲便说，找时间你找她去吧，好吗？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妈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能爸爸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黄小麦急急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脸仰到了天花板上，好像那上边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我顺着她的眼光看上去，那上面却什么也没有。等到我把眼光拿回她脸上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又乎乎地淌满了泪水，但她却紧紧地咬着牙关，竟没有哭出任何一丝声音。

出来后，我禁不住开口了，我说你爸爸出事后，你妈真的没有回去看过你吗？她没有望我，只默默地走着，走了好远才低声地告诉我：她妈也死了。

我猛地一惊，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呢？

她说我答应他什么啦？

我说可你点头了，你点头了你就是答应了，你说你要去找你的妈妈的。她说我要是不点头，你说我怎么办呢？你说我能告诉他，说那个男的被他杀死后，我妈跟着也自杀了。我妈是为了那个男人殉情自杀的，你知道吗？我要是告诉了我爸，他死了都不会瞑目的，你知道吗？

我忽然就站住了。

我不再说话。

我真有点傻傻地凝视着她。

我没想到眼前这么一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她竟对人心、对父母之心，有着如此这番深透的理解。

我真真的失语了。

看见我愣愣地站着不走，她便回过了头来，你干吗了你？你怎么啦？我心里找不到回她的话，我说没什么。她当然不会相信。她歪着头凝视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那样欺骗他？

我说不是。

她就深深地嗨了一口气，她说谁叫我是他的女儿呢？我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太过分的痛苦，你看他的那个样子，他已经够痛苦的了。我不能再给他增加了。

说完顿了顿，然后抽风似地使劲提了一下她的小胸脯，又是长长的嗨了一声。她说我母亲的死，他会知道的，他到了地狱他就知道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在地狱里跟我妈相遇的，到时候，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在往回的长途班车上，我几乎没有开口。

黄小麦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终于完成了她该做的事情，一上车便倒头沉沉地睡去了，偶尔停车让人方便的时候，她也只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小眼，看着窗外问我，到哪了？

我说我不知道。

她便又倒头迷迷糊糊地睡她的去了。

看着她那倒头就睡的样子，我真的不太情愿车子很快就回到瓦城。回到瓦城后她怎么办呢？让她继续住进瓦城的精神福利院？还是让她浪荡街头？她还愿不愿回到她已经离开了的课桌上坐下？帮她处理这些事情也许不会像登天那么艰难，但麻烦是绝对少不了的。我真希望她就这样甜甜地睡下去。

但那晃来晃去的长途班车，却是越来越靠近瓦城了。

我的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跟着车窗外的景物飞奔着。

突然，我把司机喊住了。

我说师傅，你可以在这里停车吗？我们俩在这里下车。

那师傅是个年轻人，他没有给我回话就把车刹在了路边。

这里距离瓦城已经不是太远了。

我把小麦摇了摇，把她摇醒了。

她说到了吗？

我说我们在这下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的眼睛还迷迷糊糊的，她说去哪呢？

我说先下车吧，下了车你就知道了。

我在大路边用矿泉水给她洗了一个脸，让她清醒清醒，然后带着她走了一段路，最后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坡上。

小坡的下边是一条迷人的小河。小河对面的不远处，是一棵百年以上的大树，树下有一间老房子坐落在一个恬静的小院里。十年前，我曾带着杏子来过，我心里胡乱地揣摩着，她会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呢？

我问小麦，你到过这里吗？

她说没到过。

我问她河对面那房子怎么样？

她说太好了，就跟画上画的一样。

我说，十年前，我差点要以我杏子的名义把它买下来了。

她便一脸惋惜地凝视着我：那你为什么不买呢？

我没有直直的回答她，我用我的眼光钻透她的眼眸，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有很多的钱，你想从一个可怜人的手里买走一样东西，可后来你发现，你那是要夺走他们的爱，你告诉我，你还会买吗？

也许这个道理对她来说有点太深，她眼下的年龄还不足以能够完全理解。可她却一开口就笑了，她说，我们现在这些人，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怎么还这样跟别人说话，你不就是想说，那房子就好比他们的生命吗，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我说也可以这么说吧，但不是完全对，连我自己一直都不怎么说得清楚，我最后一次要去跟他们签合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幅情景，就那幅情景，改变了我的主意。我看到那俩位老人，一个躺在一块大大的青石板上，一个坐在一张小椅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那棵大树也是静悄悄的，地上有几片阳光也是静悄悄的，不知怎么，我就感动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卖那房子呢？

他们的儿子出事了，他们需要一笔钱。

你是不是送了他们一点钱，然后你就走了？

那倒没有，我是悄悄地转身走的。

那他们后来肯定还是卖掉了，不卖他们怎么办？

不知道。

那我们过去看看吧。

可我刚要站起，她却又收下了身子，朝我嘘着声，叫我别动。她说你看，你看，你看那个小男孩。

就在我们的面前不远，有一个小男孩正趴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在偷偷地看着石头那边一个正在地上撒尿的女孩。

我险些想笑，但我静静地坐着，我需要满足她的好奇。

石头那边的小女孩还没有把尿撒完，石头背上的小男孩就出事了。他被另外的两个男孩看到了，这两个男孩一个穿着红色的衣服，一个穿着黄色的衣服，他们朝着那个偷看的男孩愤怒地吼道：哎！你在干什么？你在偷看人家撒尿！

那偷看的男孩吓了一跳，从石头上滑了下来。

那个撒尿的女孩也吓得马上提起了裤子。

他在偷看你撒尿，你没看到吗？

他们把他推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

女孩两手羞羞地提着裤子，脸色忽然一变，哗地就哭了起来。

偷看的男孩似乎知道自己错了，低着头，认罪似的无话可说。

红衣的男孩猛地就推了他一把，说，你为什么偷看她撒尿？

黄衣的男孩猛地一掌，打在了那个偷看男孩的脸上。

说，你为什么偷看！

偷看的男孩举手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庞，红衣的男孩却不让，他把他的手啪地打了下来；黄衣的男孩又顺势一脚，踢在他的腿窝里，把偷看的男孩踢得身子一折，跪在了女孩面前的地上。

这时我站了起来，我想过去把他们阻住。因为他们只是几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黄小麦却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裤脚，她说没事的，你别过去，你过去反而会把事情搞糟的，你别过去！

她死死地拉着我的裤脚，我只好又坐下了。

但那两个男孩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他。

说，你为什么偷看她撒。红衣男孩一脚又踢在他的屁股后。

说，你看到了她的什么了？黄衣男孩也一脚踢了过去。

偷看的男孩也许是被踢疼了什么地方，呜地就放声哭了起来。

就这一哭，那女孩的哭声却突然没有了。

她显然是可怜了他，她说算了，别打他了，都把他打哭了。

那两个男孩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愤怒了起来。

哭也不行，他不说他看到了什么，他哭了也不能放了他。

红衣男孩跟着又给了他一脚。

对，他不说他看到了什么，就是不行！哭也不行！

黄衣的男孩也跟着又是一脚。

偷看的男孩，哭声便越来越响亮了。哭得那女孩好像也越来越难受了起来。她上去用膝盖推了推他的肩膀，她说，那你就说吧，你到底看到了我什么啦，看到了你就说，你要再不说他们会打死你的。

对，不说就打死你。

红衣男孩和黄衣几乎同时地喊道。说完又左右给了他好几脚，踢得那男孩满嘴呜呜地乱哭，哭得那女孩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在一旁恨恨的乱转。

小麦怕我上去，一直死死地揪着我的裤脚不放。

红衣的男孩又要踢，女孩却突然把他拉住了。

她突然就脱下了自己的裤子，嘴里对他们喊道：你们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是不是，那你们也一起看吧，看呀！我让你们一起看吧！你们要是再打就会把他打死的。看吧，你们一起看吧！

看着女孩赤裸裸身子，红衣男孩和黄衣男孩，突然就惊呆了。

就连那偷看的男孩，也突然收住了哭声。

他们都愣愣地看着她，但他们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红衣男孩于是拉了一下那偷看的男孩，说，你刚才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那偷看的男孩这时才好像愤怒了起来，他凶凶地就给了红衣男孩一句，你们以为我看到什么啦，就这个样！你看到什么吗？

真的就是这样吗？黄衣男孩似乎不肯相信。

就是这样，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偷看的男孩说。

红衣男孩是一个聪明的男孩，马上就对女孩说道，好了，我们不看了，你把你的裤子提起来，我们不看了。

但那女孩却不肯便宜了他们，她突然把脸一横，对他们说道：我也要看你们的。

那三个男孩一下全都愣了，都站着不动。

快点脱，我也要看你们的。你们脱不脱！

三个男孩还是不脱。一个看着一个，最后红衣男孩先说道，我们又没看到你的什么，真的，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们看到了，你们都看到了！女孩坚决地说。

我们真的没有看到。黄衣的男孩也说道。

女孩不跟他们多说了了，她朝他们吼道：没有看到也脱，脱！快点脱！可男孩们还是不肯脱。红衣男孩说，我们真的没有看到你的，你的东西可能在里边，我们真的没有看到，我们的东西在外边，我们一脱你就什么都看到了，那我们不亏了？

亏了也脱！快！你们脱不脱？不脱我回去告诉我爸，我让他找你们妈去。女孩威胁道。听女孩这么一说，那偷看的男孩就先慌了，他看了看他们说，你们脱不脱？你们脱不脱不管我的事，我脱。说完就把裤子脱了下去，然后双手高高地往上捞起衣服，像是生怕前边的女孩没有看清楚似的。

女孩没有急着去看那男孩的东西，而是把眼光死死地盯另个两个的身上。脱！你们也脱！看了看那个偷看的男孩的赤裸裸的下身，红衣男孩和黄衣男孩忽然就都笑了，谁也不再多嘴，就把自己的身子也脱得光溜溜的，而且裤子和衣服丢到了一旁的地上。

看着他们一个个光溜溜的样子，那女孩这才笑了。

三个男孩看着女孩的笑脸，于是也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没等笑完，女孩把上边的衣服也脱掉了，但她没丢，她拿在手里对他们说，走，我们过河去。说完就往前边的小河跑去了。后边的三个男孩都兴奋起来，纷纷捡起地上的裤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女孩的身后。四个小孩，就像四个从天堂里逃跑出来的小精灵，高高地举着衣服，往河里慢慢地游去……

小麦终于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她说怎么，你不会说他们都疯了吧？我也笑了，我真的笑得很舒心。但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小麦突然就蹦了起来，走，我们也过去吧！

她一边走就也一边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赤条条的往河边走去。

我坐着不动，我看见阳光亮闪闪地照在她的身上，那真是美极了，美得异常的纯净，美得异常的动人，仿佛天下最美的风光全都凝结在了她的身上，凝结在了眼前的那条小河里。

她也像那几个小孩一样，把衣服高高地举在头顶，慢慢地往河里游去。游到河心的时候，好像才记起了我，回头对我喊道：快点呀，你怎么还不下来呢？

我不再迟疑，也一边脱下了衣服，一边赤条条地往河边走去，就在这时，我感觉到阳光在我全身的肌肤上，痛快淋漓地发出一阵撕裂般的脆响，我激动得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一下，然后学着他们的样子，举着衣服，慢慢地游进撒满阳光的小河之中。

河对岸的老房里，同样没有我的杏子。

我的杏子到底哪里去了呢？

现在的小孩，是不是真的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