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的话谁都听得明白，他想在死前好好地吃几顿羊肉。

父亲觉得这不需要多想。父亲说这还用说吗？

父亲说这不用说。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摸了一下弟弟的脑袋。那一摸，弟弟的心里也明白了。当时的我只感到好像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但看着李黑那可怜的样子，也就没有多想了。

天亮没有多久，石榴树下的黑羊就少了一只了。

李黑从树下拉走那只黑羊的时候，我看到葛根的眼睛有点想哭，李黑也看在了眼里，动刀之前，李黑对葛根说道，我给你把羊皮留下好吗？他说羊皮在城里可以卖钱。

那一只黑羊李黑吃了四天，当然，我们也吃，但我们吃得似乎没有他随意。我们是陪着他吃的，不吃就好像气氛不对。我们都以为，吃完了那一只黑羊，李黑就会离开我们的家，然后去他该去的地方。

可是没有。

那一只黑羊是中午吃完的，傍晚我们从地里回来，就远远地看到屋后的墙壁上，竟又钉上了一张鲜亮的羊皮。

葛根有些不可理解，他对父亲说，他怎么又杀了一只呢？

父亲说，他想吃他就杀呗。

葛根说，他不是说就吃几顿吗？

父亲又说了一句，他想吃他就杀呗。

葛根说如果他全都杀了呢？

父亲不再说话。

葛根的脸色于是变得难看了起来。

我的恐慌却与葛根不同，我只是觉得那李黑不能这样在我们家里住下去。于是我说，他要是这样一直地吃下去，我们家也许会出事的。

父亲便突然地停下了脚步。父亲的眼光很凶恶地盯着我。

父亲说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能老在我们家里躲下去？

父亲说什么叫躲？

我说他老这么吃下去他就是躲。

父亲说你知道什么？

我就又说了一遍我担心我们家也会跟着出事。其实出什么事我也想不出事，可我的话刚刚说完，父亲就一个巴掌劈在了我的脸上。

父亲说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大，一点事都不懂。他说如果不是因为送了我们这四只黑羊，你李黑叔叔他会杀了那个歪脸吗？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必死无疑的人了，他想好好地吃几顿羊肉，我们还能不给吗？我们能够那么绝情吗？完了父亲推搡着我，他说那你去呀，你去对你李黑叔叔说呀，你说你不能在我们家躲下去，你去说呀？

你要是敢说我杀了你！

我知道父亲对李黑的感情很深，但我没想到父亲会出手打我。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我当然不敢对李黑说些什么，我能做的，只是把我的那把毛巾，从竹竿上偷偷地拿下来，在背地里愤怒地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丢进了我们家的厕所里。

我说过，那把毛巾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条毛巾，那是我一个人用的，我父亲洗脸不用毛巾，我弟弟他也不用，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早上，父亲的巴掌又狠狠地劈在了我的脸上。

原因是李黑找不到毛巾洗脸。

父亲说你收到了哪里，快拿出来。

我说我没收。

你没收？你没收毛巾到哪里去了？快拿出来！

我说我把它丢了。

丢了？父亲气得全身发抖。他说丢在哪你去给我找回来。

我说丢了，没有了，你叫我怎么找！

叭的一声，父亲又给了我一个巴掌。李黑就站在一旁不远，可他没有上来劝阻。我那时恨他，恨他为什么不被马上枪毙。只有弟弟在门前的石榴树下在暗暗地替我难受，我看到他的脸也在一阵阵地抽搐不停。

父亲为那把毛巾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他说丢在什么地方？马上给找回来，要不我杀了你！

父亲当然不会因为那一条毛巾杀人，但父亲把我打个半死是有可能的，没有办法，我只好告诉他们，我丢到了厕所里了。可父亲就是不肯相信，在他想来，好好的一把毛巾怎么会丢到厕所里呢，他只以为绝对是我藏了起来，以为我等到李黑走了再拿出来。逼得我只好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从厕所里一条条地捞起，然后还拿到溪水里，一条一条地洗干净，然后放在他的面前。

我恨那李黑。那以后，我连望都不再正眼望他。我巴望他快点被警察抓走，然后死死地关在牢里，一直关到他可怜地死去。

那李黑是个杀羊不眨眼的屠夫。

他动手杀第三只黑羊的时候，是躲在我们家的第九天的中午。我当时不在家，我到山上割草还没有回来，比我先回来的是我的弟弟。他提着那把尖刀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把葛根也叫了出去。他说去，让你看一看你李黑叔叔杀羊的刀法。葛根不懂他说的刀法是什么意思，就跟在他的身后，朝门前的那两只黑羊走去。

那是两只一直提心吊胆着的黑羊。好像它们早就知道，它们的日子也不会长久了，提刀的李黑刚刚走到它们的身边，它们的身子就不住地颤抖了起来。葛根说，天上的阳光当时十分的强烈，但黑羊的皮毛就是闪不出一点的光亮。

李黑举刀指着那两只黑羊，突然问了葛根一句，他说还记得那天的那一只是哪一只吗？葛根看着那两只不住颤抖的黑羊，他已经看不出哪一只是那一只了。他给李黑摇了摇头，嘴里没有说话。但李黑的记忆却十分的清楚，他举着尖刀朝躲在后边的那一只，说就是它。说着一步上去，朝那黑羊的角角用刀背劈了下去。那只黑羊的眼睛一直地盯着李黑，李黑的刀背还没有劈到，它卟地一声就又跪了下去。

李黑随即哈哈地笑了起来。他说你看是不是，是不是它！

葛根的心却又突然软了下来。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只黑羊的眼泪。他没有朝那黑羊走去。他转眼看着李黑，他说你还是先留下它吧，好吗？

李黑没有需要多想，就给葛根点了点头，他说好吧，那我们就先杀了这只吧。说着揪住了近前的那一只，把它拖到了门槛前的那一棵石榴树下，倒悬着吊到了树上。

那是一只死得十分凄惨的黑羊。

葛根说，李黑的刀法确实利害，他只在黑羊的身上比划了几下，还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那把尖刀就丢到一旁的地上。葛根不知道他在玩什么绝招。葛根的眼睛只是直愣愣地看着。

丢了尖刀的李黑朝葛根拍了拍手，脸上笑着。

他说看好，这就是你李黑叔叔的绝招。

只听得嗖嗖的几声，李黑就把一张鲜活的羊皮干干净净地剥到了手上。倒挂在树上的黑羊，转眼变成了一堆鲜亮的肉。

葛根的眼睛惊呆了！

而李黑的绝招却没有完。他在丢下羊皮的同时，捡起了地上的那把尖刀，斩断了悬挂着黑羊的草绳。只听得卟的一声，已经没有了皮毛的黑羊，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葛根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黑羊落地的同时，李黑一脚猛地踢在黑羊的屁股上，黑羊往上一窜，竟然跳了起来，然后拼命地往前跑去。葛根说，那往前跑去的哪里还是什么黑羊呢，那分明是一团奔腾的鲜肉！就是那样的一只黑羊，李黑仍然不肯放过，他紧跟在后边一边喊着，一边追着，一直到黑羊最后卟地栽倒。

晚上，葛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我们俩当时坐在溪边，葛根开口就问，你知道李黑为什么会杀人吗？你知道吗？

那一只黑羊，葛根每次都吃得很少，我也吃得很少。

大约还有两餐，那最后的一只黑羊眼看着也会惨死在李黑的刀下。葛根的心里受不住了，他觉得那是一只好羊，他不愿看到它死去。他问我，你说他还会杀吗？我说我不知道。葛根不敢再跟父亲说些什么，他觉得说了也是没有用的，最后，只好自己大胆地走近了李黑的身边。

那是一个下午，李黑眯着眼睛躺在屋后一棵大树下的石板上，在躲避着午后的太阳。葛根悄悄地站在他的身边，他说叔叔，我想跟你说个事。李黑没有睁开眼睛，他问葛根什么事你说。葛根说剩下的那只黑羊你能给我留下吗？躺着的李黑朝葛根歪过头，微微地露出一线眼光。他说怎么，不让你叔叔吃了？葛根说我想留下一只。李黑转又眯上了眼睛，他说三只都杀了留一只干什么呢？

可葛根没有走开。

突然，李黑对葛根说道，如果我给你钱，你能让我杀吗？

葛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低着头站着，没有回答。

就这样，李黑从裤头里摸出了一张红色的小本本，递到葛根的面前。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葛根不知道那是什么，葛根没有接到手上。李黑说这是存折，存折知道吗？存折里装的是钱，知道吗？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什么存折，葛根当然没有见过。李黑把那张红色的存折塞进葛根的手里，他说你看看上边写的是什么字。然后他告诉葛根，他在瓦城一家叫做南门储蓄所的银行里，存有三万块钱。他说这三万块钱对他已经没用了，他让葛根和我们的父亲二天一早就到城里去把它们领出来。

葛根听到是三万块钱，便忘了那只黑羊了，他拿着那张红色的存折就送回了屋里。我父亲当然没有过任何存折，但父亲知道那确实是钱。父亲满脸放着光彩，高兴得简直无可比拟。父亲最先想的就是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然后亮着那张红色的存折让我好好地看。他说你看到没有？要是像你那样，你李黑叔叔会把这给了我们吗？父亲说像你这样的，他让它烂在了身上，他也不会给你！

我当时无话可说。

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三万块钱对我们家来说，当然不是一般的事情。

第二天天亮，父亲就和弟弟一起，踩着湿滋滋的露水，到瓦城领取那三万块钱去了。太阳还没有落山，他们就拿着那三万块钱，回到了家里。为了让那三万块钱完整地放在李黑的手上，葛根在瓦城的大街上想吃一碗瓦城米粉父亲都不让。父亲摸着弟弟的头，安慰他别吃好吗？父亲说，这三万块钱是你李黑叔叔的血汗钱你知道吗？哪一天他被抓进了监狱，他死了，他被枪毙了，他就永远也不看到三万块钱是什么模样的东西了。父亲说我们应该一分不少地让他先看一眼，先让他数一数，数完了，他会转送给我们的。父亲说，你李黑叔叔他一分钱都不会要的，他要来干什么呢？等他把钱转又给了我们，哪一天爸爸再带你来，我们再好好地吃它一碗好吗？到时你吃两碗也可以。

父亲的猜想是对的，李黑看到那三万块的时候，果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但那情景我没有看到，我当时在门外。葛根说，李黑的那些眼泪就像从两片树叶上不停跌落而下的雨滴，一串一串地滴打在那三万块钱的上边。那三万块钱全都是一百块钱一张的人民币，有的新崭崭的好像还从来没有人用过，但有的已经被人揉来揉去的都快揉烂了。李黑掉着泪，一张一张地翻着。葛根以为他是从头到尾地再数一遍，看看是不是少了。于是他告诉他，他们在领到的时候数了一遍了，回来的路上父亲又数了一遍，整整三百张，一张不少。

但李黑告诉他，他不是在数钱，而是在寻找钱上边的一个数字。

葛根觉得奇怪，他问他什么数字？

李黑把钱拿到葛根的眼底下。他说你帮我找吧，我找不着。葛根心想，什么数字他找不着呢？他想，他的眼睛早都被泪水给模糊了，他怎么还能找得着呢？

葛根问他什么数字。

李黑指着钱上的一行号码，让葛根帮他找找有没有末尾四个数都是8字的。他告诉葛根，8就是发的意思，四个8就是死发的意思。而死发的意思就是一定会发财，这一点我在学校听说过，葛根当然也听别人说过。李黑说，如果找到了四个8字的，他要把它带在身上，带到监狱去，让它陪伴着他，一直陪伴到死去。

葛根不懂李黑的心思。可他还是帮了他，一张一张地寻找着。

最后却一张也没有找到。

看着一大堆的钞票竟然没有一张是自己想要的，李黑的脸色不禁悲伤了起来。

他说，没有四个的就找三个8的吧，有三个8的也可以。

葛根就又替他找寻了起来。找到一半的时候葛根突然问了一句，说是如果三个8的也没有呢？李黑的脸色便沉了下去，像要生气的样子。他说你还没有帮我好好找，怎么就说没有呢？葛根赶紧低下了头去。

结果同样没有找到。

望着那堆散乱的钞票，葛根只好问他，还找不找？

李黑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说找！找不到三个的就找两个的。

就在这时，几个警察扑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李黑按在了地上。毫无疑问，他们是跟着父亲和弟弟来的，他们穿的都是便衣，所以他们无法察觉。李黑被警察们从地上提起的时候，开口的头一句还是对葛根说的。他说快点，你快点帮我找出一张有两个的，有一个的也可以！当时的葛根早被那样的场面吓慌了。他望着已经被牢牢铐住了双手的李黑不知所措。直到李黑又说出了几个快点快点的时候，他才低下了头去，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一位警察把手压在了那些钱上。

那警察望着葛根，这钱就是你们刚刚替他取回来的？葛根给点了点头。那位警察就不再说话，他迅速地把钱码了几码，然后收到了身上。

父亲这时走了上来，他说这钱他已经送给了我们了，你们不能没收。

另一位警察在旁边迅速朝父亲亮出了手铐。

他说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着就把父亲的双手牢牢地铐住。

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他说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杀人？

那警察告诉父亲，他说你不知道你也犯了法吗？

父亲说我犯了什么法啦？我什么法也没犯！

警察说你知道他杀了人吗？

父亲说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警察在父亲的背后推了一把，推到了李黑的身边，他说你呀，你窝藏了杀人犯你怎么不知道犯了法呢！

直到这时，父亲才知道什么叫后悔了。警察把他和李黑押出门口的时候，他的两只眼忽然乌突突地望着我，我知道那就是人们时常说的叫做悔恨交加。我吓得两眼蓄满了泪水，我不愿看着父亲在我眼里的那一副样子，我想转过脸去，可父亲竟然扑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下。

父亲的眼里淌满了污浊的眼泪，而且哇地哭嚎了起来，他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他说孩子，爸爸不该打你。

人都被铐住了，后悔还有什么用呢？

再说那样的一个情景，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理解父亲的悔恨呢？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猛然地转过身，我想跑进屋里狠狠地痛哭一场，我不愿看着父亲被推着和杀人犯李黑一起被押走，那样的情景我担心我承受不了，可我还没有来得及抽身，父亲的身子就往前一扑，紧紧地搂住了我的双腿。

父亲说孩子，爸爸求你一个事，求你一个事好吗？

我想挣脱父亲的双手，但我但感到全身无力，我的身子就像风中的草木，在惊恐地颤抖。

父亲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弟弟他刚刚考上初中，你让他去读书好吗？父亲的声音呜咽着，只有我才能听得清楚，他说过两天，你和他把那只黑羊牵到城里卖了，你让他先去注册。你的书……你就别读了，好吗？你能不能……到城里去找个什么保姆做做，也好能赚几个钱给你弟弟把书读下去，好吗？

我当时没有答应。一直到父亲被推着上路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我无法回答。

父亲被抓走后的那几个晚上，我和葛根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想起满脸泪水的父亲跪在地上的情景，我就感到周身的寒栗。

我恨我的父亲。可他留下的嘱咐，我又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辗转着，弟弟才刚刚读完小学，他不能不把书读下去。然而能让弟弟把书读下去的唯一的路子，也确实只有到城里给别人当保姆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赚到可以供我弟弟上学的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