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叔本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26
|本章字节:26262字
德莫菲里斯:亲爱的朋友,我不太喜欢你那种用讽刺语句挖苦宗教甚至对宗教公开嘲笑的方式,在我们之间表现你的哲学才能。每个人的信仰对他自己而言,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对你而言,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菲勒里息斯:我不同意你的结论!我不知道为什么由于别人头脑简单而自己应该尊重一堆谎话。我们尊重的是真理,所以,我无法尊重与真理相反的东西。我的座右铭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维护真理,正如法官的座右铭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维护正义一样。每一种行业都应有类似的铭语。
德莫菲里斯:那么,我想医生的座右铭将是:即使世界毁灭,也得配销药品——这将是最可能需要实现的一句座右铭。
菲勒里息斯:天诛地灭!你应该以稍有保留的态度看一切事物。
德莫菲里斯:很好。但是这也适用于你,你也应该以稍有保留的态度看宗教,你应该了解,一般人的需要应该以他们所能了解的方式来满足他们。对那些深陷于追求无价值的物质生活而未受教育的人来说,宗教是向他灌输崇高人生意义某种观念的惟一工具,也是使他们明白这种观念的惟一工具。人在本性上,除了追求物质需要和欲望的满足以外,不会注意其他东西,此外,当这些需求欲望满足以后,才注意到娱乐和消遣。哲学家和宗教家来到这个世界唤醒他们并指出人生的崇高意义。哲学家的对象是少数高超的人,宗教家的对象是多数人,是整个人类。哲学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柏拉图曾经这样说过,你应该记住这句话。宗教是普通一般人的形而上学,应该让一般人保有这种形而上学,你应该对它表示明白的敬意,因为,如果你不相信它,就等于把它从他们那里拿走。正如世上有民歌一样,也必须有民间形而上学,因为,人们绝对需要一种对生命的解释,同时,这种对生命的解释还必须是他们能够了解的。这就是为什么它往往包含在寓言中的缘故;同时,就其作为人类行为的实际指南以及痛苦和死亡的慰藉而言,就像我们握有真理时一样。你不必为宗教所取的奇奇怪怪显然不合理的形态而感到困扰,因为,尽管以你的学问和文化修养,也不知道如何地需要采取一种迂回曲折路线,向一般大众宣示深奥的真理,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这种真理。一般人们并不直接接触真理:他们只借种种宗教的图式来把握和描述真理,可是,真理与这种宗教的图式,是无法分开地连在一起的。所以,亲爱的伙伴,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样说:嘲笑宗教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
菲勒里息斯:如果说,除了这种形而上学以外就没有任何其他形而上学适合一般人们的需要和能力,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吗?如果说,这种形而上学的看法和观点应是构成探讨的极限,是一切思想的指南和典型,而使你所谓少数高超者的形而上学只是普通一般人的形而上学的证实、堡垒和启发,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吗?如果说,假使人类心灵的种种最高能力和你所谓的民间形而上学相冲突,便不应加以运用和展开,便应在萌芽时即加以摘取,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心地狭窄和不公正的表现吗?宗教的种种要求借口,根本上不是这么回事吗?本身缺乏容忍精神和同情心的,可以宣扬容忍精神和同情心吗?我可以拿异教徒法庭和审讯,宗教战争和十字军,苏格拉底的被毒死和布鲁诺及文尼尼被烧死作证!即使我承认这种事情现在不会再发生,可是,除了国家赋予独占地位的传统形而上学以外,还有什么东西更能阻碍真正哲学的发展呢?还有什么东西更能阻碍最高尚人们、最高尚事业的真正真理的追求呢?这种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张,被人们如此热心地、如此深刻而牢固地塞进每个小孩子的脑海里,以致除非头脑具有特别伸缩性,否则是永远保留它们的印象,因而自己思想以及作公正判断的能力——在任何情形下,这种能力总是不太强的——便被一下子麻痹和消灭了。
德模非里斯:所有这些话的真正意思是表示,人们已经获得一种自己打算放弃以交换你的信念。
菲勒里息斯:只要它是一种信念,只要它是一种建立在理性上的信念,那么,便可以与种种理性能力相抗,我们也应用同样理由相抗。但是,大家都知道,宗教不需要信念,不需要理性作基础,宗教所需要的,只是信仰,只是以启示作基础。信仰能力在孩提时代最强,这就是为什么宗教千方百计设法掌握这种幼嫩年纪的缘故。宗教就是在这种方式之下,使信仰的教义扎根,这种方法的运用,甚至比威胁法和奇迹故事还用得多。因为,如果在一个人的最早孩提时代,不断以非常严肃态度以及从未见过的最大热情向他讲述某些原则和看法,同时,根本没有怀疑的可能,或者,如果只是为了把它描述为走向永远沉沦的第一步,那么,所产生的印象将会非常深刻,以致在一切情形下,使他几乎无法怀疑这个看法的真实性,正如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一样,因此,在一千个当中,难得有一个人具有坚牢的心灵,严肃而坦诚地自问:这是真实的吗?“坚强的人”这几个字,用于具有这种坚牢心的人,比用于利用这种坚牢心去从事认知活动的人更恰当。可是,对其余的人而言,则没有东西会像下述情形一样的令人觉得荒谬:即在这种方式下被灌输;这种观念以后而不会牢固地相信它。例如,如果人们宣布,杀害异教徒或不信神者是得救的必要条件,那么,几乎每个人都会把这种行为当作自己终生的主要目标,在死亡时,对这种行为的回想将会带来安慰和力量;好像每个西班牙人都惯于认为公开焚烧异教徒是一种最虔诚的和最取悦上帝的行为一样;印度暗杀团的宗教性会友和这种情形颇为相似,英国人在最近才把这种暗杀团分子用大规模的执行死刑而加以镇压了。暗杀团分子以时机来临时不忠不义地杀害自己的朋友和旅伴,并拿走他们的财物来表示自己的宗教信心以及对女神加里的崇拜,因为他们有一种牢固的错误观念,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值得赞扬的事,并且是有助于自己永远得救的事。宗教教条的力量早年深印人心,结果可以消灭他们的良知,最后消灭一切同情心和人性。如果你想亲眼看到这种情形,如果你想从最近的事实看到早年注入宗教信仰所能带来的结果,就请看看英国人的情形。英国人本来得天独厚,他们比其他国家的人具有更多的悟性、智力、判断力和性格的坚定性;可是,他们却比其他国家的人更堕落,几乎可以说是更可鄙,因为他们教会的迷信使他们如此,这种迷信像固定观念,像彻底偏执狂一样的深入他们的一切禀性中。造成这种情形的惟一原因是,英国人的教育操纵在教士手里,教士利用教育在最幼小的孩童心里注入一切信条,而这种信条产生大脑的局部麻痹因而产生终生愚笨的偏执态度,由于这种偏执态度,甚至智慧最高的人们也使自己堕落,因而对世界其他民族产生一种很容易使人发生错觉的印象。但是,如果我们想一想,要巧妙地实现这种情形是如何地需要在最幼弱的年龄时灌输信仰,那么,我们就知道,派遣传教士到外地去不再只是勉强、高傲和鲁莽的表现,可是,如果传教士的派遣不限于仍然处在不开化状况的民族如南非蛮族荷腾托特土人、班都族黑人卡菲亚人、南海土人以及其他类似土人,这种派遣传教士的做法便显得荒谬了,因为在这些土人间派遣传教士的做法,获得预期的成功,可是,在印度却不同,婆罗门教徒往往以不同的微笑或耸耸肩膀来对付传教士的说教,在这个民族中,一切诱使改变宗教信仰的企图,虽然机会良好,也遭到彻底的失败。因为,我已说过,播下信仰种子的时期,是孩提时代而不是成年时代,尤其不是达到早期种子已生根的成年时代;可是,如果成年人改变宗教信仰,则这种改变信仰的成年人所取得的信念,一般说来,只是为获得某种个人利益或其他利益的假面具。正因为人们觉得实际情形几乎往往都是如此,所以,一个在达到明辨是非以后改变宗教信仰的人,往往为大多数人所轻视,而这种轻视同样显示着:他们把宗教当作早年灌输在生命中以及经过种种考验的信仰,而非当作合理信念问题。他们看法的正确性似乎是由于下述事实,即不但盲目的信仰大众永远忠实于各自本土的宗教——即使宗教教士,虽然研究过宗教的种种渊源、基础、教条和争论,可是,也这样做;因此,一个教士从某一宗教转向另一宗教的现象是世界上最难得见到的事。例如,我们知道,天主教教士完全相信自己所属教会全部教义的真实性,同样,基督教新教教士也完全相信自己所属教会全部教义的真实性,两者都以同样的热情来维护自己所信的教义。然而,这个信念却完全依赖每个人自己所属的国家。对德国南部的教士来说,天主教的教条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是,对德国北部的教士来说,则新教的教条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因此,如果种种信念与其他类似信念的东西是建立在客观基础上的话,这些客观基础一定是属于气候上的,这些信念必定像鲜花一样,有的只能在这里盛开,有的则只能在那里盛开。但是,那些像这样用地方性理由而相信某种教条者的信念,是到处为人所信的。
德莫菲里斯:这没有什么害处,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差别;事实上,新教比较适合于德国北部,天主教则比较适合于南部。
菲勒里息斯:事情好像是这样。可是,我却采取更高一层次的观点,也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在望,即人类真理知识的进步。就此而论,如果每个人不管自己生在什么地方,在自己最年幼时代就被灌输了某些看法,并确切相信设若怀疑这些看法就影响自己永远得救的话,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我之所以说它是可怕的事情,因为这些看法大部分涉及我们所具有其他一切知识的基础,因此,有关一切知识的某一观点,便一下子固定了,同时,如果这些看法不真实的话,便是一种永远刚愎的观点;并且,由于它们的后果和结论超越我们整个知识系统,因而整个人类悟性便因它们而彻底曲解了。一切文献都证明了这一点,中世纪的文献最显明,可是十六七世纪的文献也差不多。在所有这些时代中,我们看到,即使第一流的人似乎也都被这些错误的前提所误,尤其是,他们都不能洞察自然的真正特性和活动。在整个基督教时代,有神论思想像加于一切心智活动尤其是哲学活动上的恶梦一样的存在着,并且妨碍了或遏止了一切进步;若任何人具有心灵的伸缩性而能摆脱这些桎梏的话,他的作品便被烧掉,有时候,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被烧掉,像布鲁诺和文尼尼所遭遇的命运一样。——但是,当平常人胆敢批评一种于自己所信学说不同的学说时,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早期形而上学的影响,如何地完全麻痹着这种人的最惊人可笑的情形。通常,你会发现他们最关心的事是证明这种学说的教条与自己所奉的信条不同。以此,他们相信自己证明其他学说错误的一切单纯性。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要问问这两个当中哪一个是属实的,他们觉得自己的信条当然是颠扑不破的。
德莫菲里斯:这就是你所谓更高的观点。我可以告诉你,还有一种比此还高的观点。“先去生活,然后才从事哲学思维”,这句话,初看起来,并不怎样,可是,经过深思以后,你会发现它具有更深远的意义。——此外,还有什么东西去约束一般大众的野蛮和邪恶倾向,而防止他们做出凶暴、残忍、可耻以及更多极端不义的行为?如果你迟迟不这样做,等到他慢慢发现和了解真相,就一定要永远等待。因为,即使我们假设真理早已被发现,他们也无法把握它。他们仍然需要把真理在寓言中表示出来,仍然需要把真理在神话中表示出来。康德曾说过,一定有一种大众的公理和道德标准,而这种标准也必定常常在摇摆不定之中。最后,它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事,只要它正确地表示意旨何在。对整个人类而言,这种以寓言方式表示真理的情形,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都是真理本身的适当代替品,因为真理本身是永远不易达到的,也是一般哲学的代替品,因为一般人们永远无法了解哲学——哲学每天都在变,到现在还没有具备一种获得普遍承认的形态。因此,我亲爱的菲勒里息斯,你知道,在任何方面,实际目的总是先于理论目的的。
菲勒里息斯:这个观点,现在得到普遍的赞扬,成为通俗化了,因而也被导入歧途。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急于要提出反对的理由。如果说国家、法律和正义只能借宗教及其信条之助才能加以维持,如果说法官和警察需要宗教作为保持公共秩序的必要补助者,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虽然人们不断地说到它,然而,它是不正确的。因为,古人尤其是希腊人给我们一个事实上的和显明的相反例证:他们根本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宗教。他们没有《圣经》,也没有教给每个人要求每个人遵从的教条。他们的宗教当局也不会宣讲道德或担心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绝对不会!教士的职务,只是主持寺院的仪式,祈祷、赞美、献祭、净心等等,所有这些与个人的道德增进毫无关系;所谓宗教,全在于了解给这个或那个神造个朝,国家的官吏在庙中主持对神的礼拜,因此,这种礼拜在根本上是一种警察事件。除了有关的官吏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必须参加这些仪式的,甚或信奉这种礼拜的。在整个古代,都没有发现必须相信教条的痕迹。只有当一个人公开否认神的存在或蔑视神时,才会遭受惩罚:因为这时,他冒犯了国家。但是,除此以外,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信仰多少。关于灵魂不朽和生等问题,因为古人对此没有教条式的固定观念,所以也根本没有任何固定或明白的看法;他们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完全是不固定的,摇摆的,不确定的和可疑的,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对诸神的看法,也是彼此不同的、个别的和模糊不清的。因此,严格说起来,古人并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宗教。但是,是否因为没有宗教,而有过无政府和无法律状态呢?他们不是产生过法律和公民制度而现在仍然可以作为我们自己法律和公民制度的基础吗?他们的财产虽然建立在大量奴隶之上,然而,不是完全安全的吗?这种情形不是维持了一千多年吗?——所以,我无法承认宗教具有实际目标,也无法承认宗教是一切社会秩序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如果情形果真如此,那么,追求光明和真理所作的奉献,看来至少是不切实际的,同时,如果有人竟敢公开指责官方信仰是破坏真理,而以欺骗方式保持宝座的篡夺者的话,便似乎有罪了。
德莫菲里斯:但宗教并不和真理对立——因为宗教本身也宣扬真理。只是宗教的活动范围不是狭窄的课堂而是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所以,它必须适应大多数群众的需要和能力,因此,不能赤裸地把真理表现出来。宗教是以寓言和神话方式表达出来的真理,因此,要使大多数民众易于接受和消化。因为,大多数民众永远无法接受纯粹无杂质的真理,正像我们无法生活在纯氧中一样。只能用象征方式,向一般民众表示人生的深刻意义和崇高目标并使其时时看到这种意义和目标,因为,一般民众无法实实在在地把握它。另一方面,像伊拉斯的神秘宗教一样,哲学应该是保留给少数特殊人的。
菲勒里息斯:我了解,你所说的是真理必须包含在谎言中。但这种结合会破坏和消灭真理。因为,当你允许一个人用谎言来传达真理时,便在这人手中放了一件多么危险的武器!如果允许这种情形存在,恐怕谎言带来的害处,大过于谎言中所含真理带来的好处。如果寓言自身承认为寓言,我可能不加反对,只是,如果它是这样,便会丧失一切被人重视之处,因而也丧失一切效果。因此,它必须表现为实质意义下的真理,其实,充其量,它只是寓言意义下的真理。这里,便有着无可补救的害处,有着永久性的不良后果,这种不良后果往往使宗教与追求纯粹真理崇高公正的努力相冲突,并且会永远如此。
德莫菲里斯:一点也不。那也已预防了。因为,虽然宗教没有公开承认本身的寓言性质,然而,却作了充分表示。
菲勒里息斯:宗教怎样表示这一点呢?
德莫菲里斯:通过它的神秘性。“神秘”两字,甚至在根本上就是表示宗教寓言的神学专门名词。而且,所有宗教都有其特有的神秘。正确地说,神秘是一种显然不合理的教条,可是,这种教条本身却隐藏有崇高的真理,一般没有受过教育的无知大众的普通理解力是无法了解这种真理的,因此,他们接受以伪装姿态表现出来的这种真理,并且相信这种真理,并没有因其不合理性而导人歧途。于是,只要他们能够进入问题的核心,就会这样做。当我说哲学中也用到神秘两个字时,你会更了解我的意思,例如,当一身兼为虔敬者、数学家和哲学家的巴斯噶以这三重身份说“上帝到处是中心,没有一处是边缘”时,你就会更了解我的意思。马尔布兰基也曾说:自由就是神秘。——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宗教中的一切东西,实际上都是神秘,因为向那些无知大众表达实质意义的真理,是绝对不可能的,无知大众所能接受的,只是通过寓言把真理表达出来。无知大众看不到赤裸裸的真理,真理似乎要以重重伪装的姿态表现于他们眼前。因此,如果我们要求宗教应为实质意义下的真理,那是很不合理的。神话和寓言是它恰当的因素,但是,在这种因大多数人们的心理限制而造成的情况下,它使人类根深蒂固的形而上需要,获得充分的满足,并代替了纯粹哲学的地位,因为纯粹哲学是一般无知大众难于了解的,也许是永远无法了解的。
菲勒里息斯:啊,是的,这多少有点像假腿代替真腿的情形。例如假腿代替真腿,尽量代替真腿的功用,希望当作真腿看待,好坏都是人工方法装上等等。惟一的区别是:通常,真腿总是先于假腿的,可是,宗教却到处都是先于哲学的。
德莫菲里斯:那是可能的,可是,如果你没有真腿,假腿是非常有用的。你应该记住,人类的形而上需要,是绝对需要满足的,因为,他的思想范围应该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可是,通常,人总是没有重视理性从而决定真假的能力;而且,自然及其需要加在人身上的劳动,使人没有时间做这种探讨,也没有时间获得预期的教育。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有基于理性的信念问题。他必须诉诸信仰和权威,即使有真正的哲学代替了宗教的地位,可是,至少有十分之九的人类是基于权威而接受它的,因此,还是一个信仰问题。不过,权威只能因时间和环境而建立,权威无法加在只服从理性的东西上面。即使只是真理的一种寓言表现方式,然而,对于在历史过程中获取它的东西,也应赋予权威的名字。为权威所支持的这种表现方式,首先投合人类实际的形而上倾向,投合理论的需要,这种需要起于我们的存在,起于下述的认识,即在世界的物质层次之后,必定隐藏一种形而上的层次,必定隐藏一种没有变化而作为不断变化者的基础的东西。不过,因此也投合意志,投合永在痛苦不幸中的有限人类的恐惧和希望。因此,这种表现方式为人类创造所需的鬼神,创造能够使其满足、能够加以笼络的鬼神。最后,更投合人类心中所表现的道德意识,使这种道德获得外在的支持和肯定,获得维护物,如果没有这种维护物,在与许多外来诱惑者的斗争中,是很难维持自身的存在的。正由于这一方面,宗教替我们在人生无数痛苦中带来无限的安慰,人生的痛苦即使死亡时也不会离开我们,相反的,惟有在死亡时才显出它的全部效果。因此,宗教可以比作一个拉住盲者之手引导盲者走路的人,因为盲者自己不能看,而惟一重要之点是盲者应该到达他的目的地,而不是看到一切要看到的东西。
菲勒里息斯:这最后一点确是宗教最有力的一点。如果它是一种欺骗,也是借教之名而行的欺骗,这是无法否认的。但是,这使教士处在一种作为欺骗者和道德家的奇特十字路口。因为他们不敢宣扬真正的真理,像你所解释的一样,即使他们认识真正的真理,也不敢加以宣扬,何况他们不认识。所以,世界上可能有真实的哲学,但不可能有真实的宗教。我所谓“真实”两个字的意义,是指其本身具有的意义,并非像你所说只有象征或寓言性的意义。在那种意义下说,一切宗教都是真实的,只有程度上的不同而已。无论如何,它与世界所表现于我们的福祸、善恶、真伪、贵贱之间解不开的绕缠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这种一致性,使那最重要的、最崇高的和最神圣的真理,只能掺杂在谎言中表现出来,从谎言中获得力量,正如从某种使人类获得更强烈印象的东西中获得力量一样,也必须借启示方式的谎言预示出来。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个事实看作道德世界的象征。可是,我们不要希望人类有一天会达到成熟和接受教育,一方面能产生哲学另方面能接受哲学的时候。单纯是真理的表征,赤裸的真理应该是非常单纯而易于了解的,应该可以以其本来面目而不带神话和寓言(一堆谎言)的方式,灌输给每个人——就是说,不必以宗教方式伪装地表现出来。
德莫菲里斯:你对于大多数人们的能力如何受到限制的情形,认识不够。
菲勒里息斯:我所说的只是一种希望,可是,这是我不能放弃的一种希望。如果这个希望实现了,当然会把宗教从它长久以来占住的位置上赶下来。宗教会实现了它的工作并听其自然发展。那么,它可以解放它所引导的民族中大多数人,而它自身也不声不响地消逝了。这将是宗教的无痛苦死亡。但是,只要它存在,就具有两方面:真理的一面和欺骗的一面。你喜爱它还是憎恨它,那要看你到底看到哪一面。你应该把它看作一种必需之恶,它的必需是由于大多数人类的无能,他们不能了解真理,因此,在这种迫切情形下,便需要一种代替品。德莫菲里斯,要坚持这结论,然后,永远记住宗教具有两方面。如果我们不能从理论方面也就是从理智方面证明它的话,也可以从道德方面,证明它是那种与猴子和老虎同类却富有理性的动物的惟一指导、控制和满足的工具。如果你从这个观点去看宗教并记得宗教的目的主要是实用的,理论只是次要的,那么,你会觉得它是最值得重视的。
菲勒里息斯:最后,这种重视完全用一个原则,即目的使手段神圣化。我不想用这一理由而妥协。在驯服和训练那邪恶、愚钝的两足动物方面来说,宗教可能是最好的工具。但在真理之友的日艮中看来,任何欺骗,不论如何虔敬,仍然是欺骗。一套谎言将是带来德行的奇妙工具。我效忠的对象是真理,我将永远忠于真理,不管结果如何,我将为光明和真理而奋斗。如果我把宗教列于敌人之列……
德莫菲里斯:但是,你不会发现宗教列于你的敌人之列,宗教并不欺骗,宗教是真实,是所有真理中最重要的。但是,像我早已说过的,由于宗教的观点非常高,高到使一般大众无法直接把握它;由于它的光芒普通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它以寓言方式伪装地表现出来,并且向我们宣示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本身虽然并非严格真实,但其中所含的崇高意义,则是真实的。如果你这样去了解的话,宗教便是真理。
菲勒里息斯:如果它只敢在单纯寓言的意义上表现为真实的,那是相当公平的。可是,它却进一步主张在严格和实质意义上是真实的,这便是欺骗,也是真理之友必定反对的地方。
德莫菲里斯:但是,那是不可缺少的条件。如果宗教承认自己的观点只有寓言的意义,只在寓言意义上才是真实的,那么,这会使自身失去一切效果;由于这种严重的结果,它对人类内心和道德方面无法估计。你要提防不要让自己理论上的吹毛求疵,使一般人们眼中表示不信任,最后曲解某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又是使他们获得安慰的无尽源泉,他们很需要这些东西,的确,他们的艰苦命运,使他们比我们更需要这些东西,因此,我们不应该破坏它。
菲勒里息斯:当马丁路德攻击罗马教廷出售赦罪券时,你可以用那个论证把马丁路德驳倒。——真理,我的朋友,只有真理颠扑不破,只有真理历久不变,只有真理能牢牢站住;真理带来的安慰是惟一可靠的安慰;它是毁坏不了的钻石。
德莫菲里斯:是的,如果你能任意支配真理并能在需要时为我们所用的话。可是,你所拥有的只是形而上体系,关于这些形而上体系,没有东西是确定的,只是使人类绞尽脑汁而已,当你使人放弃某种东西以前,应该有更好的东西来替代它的位置。
菲勒里息斯:啊,还要继续听那种话!使一个人免于犯错,并不是使他失去某种东西,而是给他某种东西。因为,“知道某个东西是假的”就是一种真理。没有任何错误是无害的,迟早会为隐藏错误的人带来不幸。所以,不要欺骗任何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要坦白承认无知,让每个人为自己想出自己的信条。
德莫菲里斯:这种排他主义完全违反人性,因此,会破坏一切社会秩序。人是形而上的动物,就是说,人的形而上需要,比任何其他需要更迫切;于是,人特别根据生命的形而上意义来看生命,并且希望通过这一点来看一切东西。因此,从所有教条都不确实这一点看来,不管听起来多么奇怪,然而,种种基本形而上观点的共同一致,对人类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只有在那一致同意这种形而上观点的人们之间,才能建立真正而长久的社会结合。社会组织、国家只有建立于某一普遍承认的形而上体系时,才是稳固的。自然,这种体系,只能是民间形而上学即宗教;那么,它与国家法律及人们生活的所有社会表现连在一起,正如与个人生活中所有庄严行动连在一起一样。如果宗教不曾重视政府当局和统治者的尊严的话,社会组织就很难存在。
菲勒里息斯:啊,是的,当君王们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用时,便把上帝当作妖魔鬼怪来哄骗自己长大的孩子上床睡觉,这就是他们把上帝看得如此高的缘故。很好,但是,我要劝告所有统治者,隔半年选一个日子坐下来好好读一读《撒姆耳前书》第十五章,以便常常记住用神坛支持王座是什么意义。而且,由于神学的最后论证,即火刑柱,已没有用,所以,政治上采用这种方法的效果也大大地减少了。因为,你们知道,宗教好像萤火虫一样,需要黑暗来显出它的光亮。某种程度的普遍无知,是一切宗教存在的条件,是惟一使宗教能够保存下去的因素。也许我们常常预期的一天终会到来,那时候,宗教会离开欧洲人而去,就像孩子长大了,护士保姆离去一样,此后要归老师来教导。因为信条只基于权威,而奇迹和启示无疑又只适于人类孩提时代的短期帮助。我们必须承认,根据物质和历史资料提供的种种表示,一个现在并不比60岁的人老100倍的种族,仍然处于最初的孩提时代。
德莫菲里斯:啊,如果你不怀着掩不住的愉快心情来预言基督教的末日的话,只要你想一想基督教对欧洲人的贡献有多大就好了!欧洲人从基督教那里得到一种前所未知的景况,这个景况是从关于根本真理方面的知识而来,而这种知识告诉我们,生命本身不是目的,我们存在的真正目的在生命之外。由于希腊人和罗马人把人生存在的真正目的完全放在生命以内,所以,在这方面说,他们可以称为盲目的教徒。因此,他们所有的德行都可以溯归于对社会有助的品质,亚里士多德明白地说:“那些对别人有用的德行,必然是伟大的德行。”基督教使欧洲人跳出这种短暂而不稳定的存在。过去,希腊人和罗马人忘记了人生严肃、真正而深刻的意义,他们像长大的孩子一样,不在意地活着,直到基督教到来,才使他们恢复生活的热情。
菲勒里息斯:要想评断它如何“成功,我们只需把古代和中世纪比较一下就可以了,也就是说,只要把培里克里斯时代和十四世纪比较一下就可以了。你根本想像不到自己在讨论同一种族。在前一情形下,表现人性最美好的展开,有最好的国家组织,明智的法律,平衡的司法行政,合理化的自由,一切艺术以及诗歌和哲学,都达到巅峰状态,创造的作品,数千年之后仍然是这方面无可比拟的典范,几乎是我们永远无法赶上的更高一等动物的作品,同时,像我们在色诺芬的《响宴篇》中一样,最崇高的社会情谊把人生美化了。现在请看看基督教会束缚人心和威迫人类身体的时代,这个时代,骑士和教士可以把生活中所有沉闷辛苦的工作摆在第三阶级的平民肩上。这里,你可以发现所谓优势、封建制度与宗教狂热密切结合,带来可怕的无知和心灵的愚昧,结果便产生了不容忍、信仰上的争论、宗教战争、十字军、异教徒的迫害和审判;在这个期间,社会风气倾向于含有残忍和愚蠢的骑士精神,怪诞的事物和骗人的胡说变成了一套有系统的东西,社会上充满了堕落的迷信,对女人则表现出装模作样的崇敬。毫无疑问的,和中世纪比起来,古代人比较不残忍;并且,古代人也非常有容忍精神,他们很重视公理正义,常常为国家而牺牲自己,并且表现出种种高尚行为和真正的人道精神,对今天的人们来说,认识他们的思想和行动,便称为人文学科的研究。他们容许男色,这固然是应该责难的,也是今人对古人道德方面所做的主要指责,可是,与基督教许多令人憎恶的事实比起来,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曾经说过,这种事情在今天比较不明显,但是,所谓比较不明显并非表示不流行。当你考虑过所有这种现象以后,还能认为基督教促使了人类道德上的进步吗?
德莫菲里斯:如果实际结果并没有完全符合教义的纯粹和真理,这可能由于教义太过崇高,太过高深,非人类所能接受,因此,它的目标摆得太高了。当然,异教徒道德,例如,回教道德就容易遵守了。愈是高尚的东西,往往愈容易被滥用和蒙骗,因此,这些崇高的教义有时也被用作最残忍行动和邪恶行为的借口。
菲勒里息斯:对宗教所产生的益处和害处作一合理公平而正确的评断,确是非常有用的探讨。但这个工作需要更多的历史和心理资料,我们现有的资料远不够用。学术机构可以把这个当作悬奖论文的题目。
德莫菲里斯:他们不会这样做。
菲勒里息斯:奇怪,你竟然这样说,因为这是宗教方面一种坏的表示。——只要统计家可以告诉我们每年有多少犯罪由于宗教原因而避免了,又有多少犯罪由于其他原因而避免了的话,则由于前者的原因可能很少。因为,当一个人想作奸犯科时,他所考虑的第一种事是因犯罪而带来的受罚以及获得受罚的可能性;第二个考虑是名誉的损失。如果我的看法不错,我想,他会对这两点先作考虑然后才考虑宗教问题。不过,如果他能克服这两个犯罪障碍,我相信,仅有宗教原因,是很难吓住他的。
德莫菲里斯:但是,我相信,宗教会时常吓阻犯罪的,尤其是当宗教的影响力早已超过习惯的媒介,而普遍发生作用时尤为如此,因此,一个人会直接由于宗教的原因而不敢做出任何罪恶行为。因为早年的印象是历久不变的。
菲勒里息斯:假使政府此时突然宣布废止一切有关犯罪的法律,我想,你我都不敢仅在宗教保护之下单独回家。可是,相反的,如果同样地宣布一切宗教都是不足信的,在法律保障之下,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生活,不需做任何特殊的防备。可是,我还要进一步说,各种宗教对道德常常发生不良的影响。我们可以把这种情形作一概括的公式,即凡是给予上帝的东西都是取自于人,因为我们很容易以对前者的阿谀代替对后者正当行为的赞扬。在所有宗教之中,都会很快地表不,信仰、寺庙仪式和各种祭祀比道德行为更为神意所关心,的确,尤其是当它们与教士的酬报连在一起时,前者便渐渐被视为后者的代替者:杀牲、作弥撒、建教堂或路旁立十字架等,立即成为最有功德的事情,因此,这些行为甚至补偿了最严重的犯罪,正如苦修、服从教士权威、忏悔、朝圣、捐助教堂寺庙及僧侣教士、建庙宇等等一样,由于这些,最后,教士僧侣好像是人类与可被收买的神只做交易时的中间人。纵使下列这种程度,可是,哪一种宗教的信徒不把祈祷、赞美和各种奉献行为至少当作道德行为的部分代替品呢?——可是,现在我们要回到主要问题上来:你提出人类强烈的形而上需要这一点,当然是对的,但是对我而言,与其说宗教满足了这种需要,不如说是滥用这种需要。总之,我们知道,在促进道德方面,宗教的作用大部分是不可靠的,可是它的不良影响,尤其是它所带来的暴行,却是显明的。的确,如果我们把宗教的效用看作王位的支持者,这个问题便产生另一种形势,因为这里,由于上帝的宠爱,神坛与王位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所有聪明的君王,只要他爱他的王位和家庭,往往会在自己的子民面前,表现自己是具有真正宗教信心的人。
德莫菲里斯:好啦,在我费尽一切努力之后,无法改变你对宗教的态度,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你所引证的一切东西,也不能动摇我对宗教价值及其必然性的信心。
菲勒里息斯:我相信你的话。因为“赫第布拉斯中有言:一个被说服而违反自己意志的人仍然持同样的意见。
但是,我觉得可以自慰的是:辩论和矿泉浴一样,惟一真正的效果是后效。
德莫菲里斯:希望你获得可喜的后效。
菲勒里息斯:只要我能接受某一西班牙谚语,就能达到你的愿望。
德莫菲里斯:是哪一个谚语?
德莫菲里斯:英文中怎么解释?
菲勒里息斯:魔鬼站在十字架后。
德莫菲里斯:来,我们不要互相讥讽而别。我们要了解,像门神一样——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像婆罗门教中死神阎罗王一样——宗教具有两面,一面是和善,另一面是令人气馁的。说你注意到一面,我注意到另一面。
菲勒里息斯:你说得对,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