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蓓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2
|本章字节:9520字
我不再到那绿色的山上去了,那里不再有那个孤独的老人,不再有那把神奇的二胡,也不再有照进林中的月光和草丛里高声吟唱的秋虫。
可是,如今我也能拉得一手优美的胡琴,我还能时时看见那座绿色的小山,在我的心中,永远留存着关于这一切的温馨的回忆。
那一年,我家搬进了文化系统新盖的大楼。
楼房里有着漂亮的钢窗和精致的阳台。
每个阳台上是一片鲜花和盆景的世界。
第一天搬进来,我无意中走到北面的窗户前,几乎惊喜得要想欢呼了。
那窗户后面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菜地尽头耸起一座绿色的小山,可以看见山坡上茸茸的青草和葱郁的树木,以及山顶上隐约露出来的一所灰色的小屋。
我想这山中一定有小鸟,有野兔,有小伞似的蘑菇和红彤彤的草莓。
可惜山坡陡峭得厉害,几乎是一片悬崖,爬上去的希望极其渺茫。
那时正是傍晚,半边山上笼罩了一层金黄色的柔美的阳光。
山上大约有风,树叶翻动时阳光变得闪闪烁烁,像是跳动着无数个亮晶晶的玻璃球儿。
山背后弥漫着一团一团的雾气,在青草和树木间飘飘荡荡,使一切都变得格外宁静而柔和。
于是,我把这座绿色的小山想象成一个神话的世界。
到了晚上,远远近近的高楼和平房亮起了电灯以后,小山就渐渐地隐入黑暗中去了。
也就在这时,突然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二胡声,在夜空里显得特别悠扬和沉郁。
那一定是有人在山顶上拉出来的,我想。
要不然,听起来不会这么清晰。
是不是那所灰色小屋的主人呢?可是小屋里没有灯光,往那个方向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知道那小屋里是不是有人住,要是住了人,他从哪儿爬上去的呢?是另一边的山坡吗?琴声有点儿沙哑、苍凉,就像那种京剧老生的唱腔一样。
可是这琴声真有味道,真叫百转千回、扣人心弦。
我从小跟着妈妈在剧团里泡大,名家高手的二胡演奏听得多了,像这种味道的琴声却还是第一次领略,就连拉出来的几个曲调,也使我觉得特别新鲜和朴实,民间情调特别浓郁。
这以后,每天晚上,山上的琴声总会响一阵子,而那小屋却始终没有灯光亮起来。
那一年,我跟着妈妈学钢琴已经颇见成效了。
妈妈是剧团里的钢琴演奏员,能把几大本钢琴练习曲一字不看地从头弹下来,也曾在舞台上演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获得满场掌声。
在我眼里,妈妈那在那绿色的山上高高的、苗条秀美的身材几乎就是音符的化身,只要她往黑色的琴边一坐,她和钢琴就连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就是一组美妙的音乐。
可是,自从我听过了山顶上神秘的二胡声以后,就觉得妈妈的琴声不再会使我心动了。
妈妈有的只是娴熟的技法,而那山顶上的二胡声才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活的东西,那里面含有一种形容不出的使人灵魂震颤的力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引得人想笑,想哭,想大声地叹息和呼唤。
每天,无论我多么虔诚地坐在钢琴旁边,无论我把练习曲弹到哪一页上,那远远的二胡声一响,我的琴声立刻失去了生气和色彩,变得那么虚假、笨拙和黏黏糊糊。
于是我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再弹下去了,那沙哑苍凉的二胡声完完全全主宰了我的一切,使我失去手脚,失去眼睛、鼻子、嘴,而只留下分外灵敏的耳朵。
妈妈常常惊讶地望着我说:“你这是怎么啦?”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把整个身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妈妈责怪我学琴进步太慢,不如以前。
我却在想,以前弹出来的不过是一串串音符罢了,我从来就没有懂得,弹琴不应该只是用手的,还应该用脑子,用心,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这样弹出来的曲子才是真正的音乐。
有一天晚上,天黑了很久了,二胡声还没有响。
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仿佛这一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似的。
我怎么也待不下去了,悄悄地出了门,穿过菜地,顺山脚下一条小路往另一面山坡走去。
我相信那里会有一条窄窄的山道。
那晚是个月明夜,弯弯的月牙儿把眼前的一切照得透亮,那缓缓的山坡,那小路,那树木和青草,全都静静地展现在我面前。
顺着小路,不大工夫就爬到了山顶。
原来这山并不太高,也不太陡。
山坡上另外还分散着几户人家。
远远地,还没等我接近那所掩在树丛里的小屋,一只大狗就冲出门来,急促、但并不凶恶地朝我吠叫。
我放下心来,知道屋里准是有人住着了。
可是这人怎么从来不用灯火呢?屋里有人说了一句什么,狗便不再叫唤,却趴在墙角,警惕地、疑惑地望着我的脚。
我走近小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跟着一道月光从门外照进了屋里,一直照到靠墙的一张床上,我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老人,他的声音就跟他的二胡一样沙哑苍凉。
他问:“谁呀?谁来了?”我因为闯进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有点慌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我,我不知道……今天怎么不拉二胡了。
每天都拉的,不是吗?我每天听。
我就住在山下,喏,那个新盖的楼里。
我真的想知道今天怎在那绿色的山上么不拉二胡了。”老人笑起来。
他一笑就有点气喘。
他告诉我,门口有拉线开关,叫我把电灯拉开。
我走过去,摸到了那根拉线,“啪”的一声拉开电灯,屋里立刻亮了,狗赶紧跑进门来,惊讶地轻轻叫了两声。
原来这屋里是有电灯的呀!那么他为什么从来不开灯呢?老人说:“这灯是山坡上那几家邻居来安的。
有时他们来,要开灯。
平常我是用不着的。”他说着,指了指眼睛。
我这才大吃一惊地发现,老人原来是个瞎子!真了不起。
一个瞎子老人,带了一条狗,独自住在高高的山上。
要是有事下山一趟,多不容易啊!我发现老人又在喘气。
他的脸颊好像红得厉害。
“你病了吗?”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前额,老天爷,滚烫滚烫的。
我着急地叫起来:“老爷爷,你发烧了!”他微微一笑,说:“不打紧,着了点凉,躺一夜就会好的。”“呀,那可不行。”我说,“应该打针吃药。
我家里就有很多药,我去给你拿点来。”他要阻止我,可是我已经啪嗒啪嗒跑出去了。
我把老人的病情告诉妈妈,让妈妈给我找出了几种感冒退烧药。
回到山上,我就赶紧让老人服了一份,又把余下的分成三份,挨次摆在桌边,让他明天每次服一份。
他抖动着眼皮说:“你这孩子心眼儿真好。”我没顾得上回答他的话,因为这时我看见了挂在他床头的、油光光闪着棕红色调的一把二胡。
这就是那把使我丧魂落魄顾不上弹琴的二胡吗?我说:“我要回家了。
明天晚上我还来看你。”他说:“路上荒僻,叫狗送你下山。”我刚要拒绝,狗已经站了起来,对我友好地摇动尾巴了。
我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第二天,从早到晚,我心不在焉地上课、走路、做作业。
我总是想起那个住在绿色小山上的生病的老人。
没有熟人朋友的日子是相当寂寞的,更何况他连一个亲人都不在身边呢。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迫不及待地顺着小路往山那边跑了。
我又给他带去了一点药,还有一包奶油蛋糕。
我想他大概会喜欢吃的。
刚爬到半山坡,狗就欢天喜地地冲下来接我,试图叼着我的裤腿往上走。
狗真了不起,它怎么知道我正在上山的呢?是闻见了我的气味吗?可是老人已经用不着我的药了。
他倚在床上说,现在他精神好得能上山下山走两个来回。
我说:“以前你生病的时候,要是没有人知道,那么谁给你拿药,谁给你做饭呢?”他拍拍趴在床边的大狗的脑袋:“它呀!它会去告诉山坡上几家邻居,邻居自然会有人来的。”“那么,”我刨根究底地问,“谁给你钱花呢?你也拿工资吗?你退休了吗?”
他笑起来:“哦,我什么也没有。
工作、工资都没有,只有这么个宝贝——”他指指挂在墙上的二胡,“我只会拉上那么几段小曲儿。
天天早上我带了狗下山,在这城里转上一圈,晚了才回来。
有人爱听我在那绿色的山上拉胡琴,听了就给钱。
喏,就放这里面。”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干干净净的小布口袋,举起来给我看。
“给很多钱吗?”我问。
“不,不给很多钱。
我也用不着很多。
吃饱饭就行啦。”“那么谁搀你下山,谁领你走路呢?”“傻孩子,你见几个瞎子要人搀的呢?走惯啦,全都摸熟啦,路上有几根草都能说得出来。
没眼睛的人,心灵手灵耳朵灵。
不信,以后你留心看着。”我当然是相信的。
要不然,他能拉出那么叫人着迷的琴声吗?那天晚上,我跟他絮絮地讲了很多话。
他显得很高兴,很健谈。
大约在他孤单寂寞的生活里,很少有这样长时间说话的机会吧?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成年的朋友,什么都对我说了。
他说,这所小屋是他师父的产业,师父死后就留给了他。
又说,建国初,他也讨过一个老婆,是个天生的聋子,他拉二胡,她听不见,可是她总说他拉得好。
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她就死了,死前还求他拉段二胡听。
他说她肯定能听见。
有人用耳朵听,有人却是用心来听的。
他还说,老婆给他留下过一个儿子,三岁那年,他把儿子带到街上卖唱时,被个千刀万剐的人贩子拐走了。
“可怜我的儿子,三岁就能哼几段二胡曲,小心眼儿才灵呢!那个丧尽天良的强盗,欺负我眼睛看不见,悄没声儿就把他拐走了!”他说着,急剧地抖着眼皮,鼻子眼睛痛苦地扭成一团。
怪不得他的琴声总是那么沙哑苍凉,他的生活中原来有这么多悲惨和不幸啊。
这个星期天,我决心从早到晚悄悄跟在他身后,把他所拉的曲子都听个够。
我实在是被他的琴声弄得神魂颠倒了。
一早起来,我跑到路口等他下山。
我原来不打算让他知道我的行踪的,可是狗亲亲热热地要来认我,这就瞒不住他了。
“你是要跟着看热闹呢,还是专为听琴?”他偏过脑袋问我。
那把棕红色油亮的二胡就举在他胸前。
我说:“当然是听琴啦!要是想看热闹,我去踢球不是更热闹吗?”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好个会说话的娃娃!罢了,我这胡琴总算没有白拉几十年,总还有……”他忽然不说了,又叹了口气,就领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