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怪病患者的艺术人生(2)

作者:奥利佛·萨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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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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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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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68字

他之前几乎没有画过画,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拿起画笔或刷子描绘出那些漂浮在他眼前空气中的景象的大概轮廓,或者像一个投影描绘器一样把它们映射在他家里的墙壁上。毕竟,在他病情危急的那些夜晚,那些关于他出生地的景象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这些景象有一种无法想象的美,也带有某种胁迫的味道。


当然,弗朗哥第一幅关于庞提托的油画描绘的是他从前的家。虽然他缺乏画画技巧的训练,但是他的画具有清晰的轮廓,并显示出画家十足的自信心和内心一种惊人的强烈的情绪力量。弗朗哥本人对这幅画也感到很惊异,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画画,可以通过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即使是现在,25年过去之后,他还是觉得很神奇。“真奇妙,”他说,“太不可思议了,我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呢?为什么我拥有这种天赋以前却没有发现呢?”他小时候会偶尔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艺术家,但那仅仅是他的空想,他只是用画笔在明信片上按照上面的图案描绘出一艘船,或者是加勒比海的其中一个场景。同时,他也被自己今天拥有的力量吓到了,这是一种强烈的能够控制他整个思绪的力量,他也可以利用它去表达自己。他的油画风格和所要表达的内容在那时候就已经定形了,尤其是在他最早期的图画里。“他最开始的两幅画跟之后的画很不一样。”他的朋友鲍勃·米勒告诉我,“那些图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从画中你可以感受到一种沉重和意味深长的东西。”


1987年之前,弗朗哥没有发疯般地思念庞提托,没有对它魂牵梦绕。他的内弟证实了这一点。他说1961年到1987年期间没有见过弗朗哥。他还告诉我:“1961年,弗朗哥什么话题都会谈。他并不对庞提托着迷他的思维很正常,但是在我1987年见到他时,他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似的,开始不停地幻想庞提托,谈论的都是庞提托。”


米勒说:“他发病期间开始作画。那时,他正在住院,精神几近崩溃,这些画作似乎就是医治他的途径和方法。有时他说,‘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回忆,我梦到了这些东西,这使我不能正常工作。’”他似乎做得不错,但很难正常地跟他交谈,他想的都是庞提托、庞提托、庞提托。他的大脑里似乎有种三维结构图,使他能够构建庞提托的样式他扭着头,转过身来观察不同的方位。他似乎觉得这种观察方式是正常的,直到他的一个朋友吉杰在70年代末带着庞提托的图片来看望他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庞提托的景象是多么非凡:一切都是新鲜而令人激动的,好像被谁召唤着。这景象是跳动的,是无法演绎的。他记起了所有的景象,并将它们描绘出来,重温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是一种具体的、特殊的记忆,能将故事或景象组织起来,能够记起何人何时发生了何事。人们有时会感到绘画作品带有某种戏剧性。从某种程度来说,弗朗哥自己也如此认为。


夜晚梦***现的情绪此刻在弗朗哥的脑海中变得更加强烈。他开始每天幻想庞提托的样子这是瞬间感情迸发出来的幻象,弗朗哥将其比做全息图的三维精品图。这些幻象任何时候都会出现,比如在他吃饭、喝水、散步、洗澡时都会出现。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可能在同你静静地交谈的时候,突然身体前倾,双目凝神,呈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这是因为庞提托的景象正浮现在他的眼前。迈克尔·皮尔斯写道:“弗朗哥的许多绘画是以他所描述的瞬间记忆开始的,这时会有一种特别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经常会有一种紧迫感,要将看到的景象立刻记录到纸上,这时他会中途停止喝茶并开始创作。很明显,弗朗哥在脑海中瞬间闪现的景象不是静止的摄影图像。他迅速浏览这个地方,并从几个方位观察它。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将??体倾斜到右边,这样可以想象庞提托右边的图景;身体倾斜到左侧去观察左边的图景……他的眼睛眺望远方,好像他真的能够看到石头建筑、拱门和街道。”


弗朗哥不但可以看到这样的幻象,还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就好像我在那儿一样”);他能感受到教堂庭院的墙壁;更奇妙的是,他能嗅到自己所看到的景象,比如教堂墙壁上的常春藤,各种混杂的香味同坚果和橄榄果沁人心脾的香味交织在一起,陪伴他度过庞提托的年少时光。此刻弗朗哥几乎同时拥有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好像儿时那种复杂的经历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精神病医生哈里·斯塔克·苏利文曾将其称为“所有情境的瞬间记录”。


每当弗朗哥“灵感激发”或是“着魔”的时候,他的大脑似乎就会突然发生一些巨大的变化。我第一次见到他被幻象所吸引时,他两眼凝神,瞳孔放大,精神集中,我便不由得琢磨他是否患有精神并发症。这一症状是一个世纪前伟大的神经学家约翰·休林斯·杰克逊提出的,他强调这种主导性的幻想、回忆的不自觉涌动、意识的流露以及体现这些状态特点的近乎神秘的“梦境状态”,这种并发症同大脑的颞叶所引发的癫痫活动有关。


艺术家病症


上个世纪,约翰·休林斯·杰克逊和其他神经学家一样,怀疑一些有精神并发症的病人感染疾病时,他们的思维和性格会出现奇怪的变化。但是直到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这种所谓的“间歇人格综合征”才引起人们更密切的关注。1956年,法国神经学家亨利·加斯托写了一本关于梵高的重要回忆录。在这本书中,他介绍了梵高不但有颞叶并发症,还有伴随这些并发症所引发的明显的性格变化,而且这种症状在他以后的生命中愈加明显。1961年,美国最出色的神经病学家诺曼·格施温德论述了颞叶癫痫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写作中可能发挥的作用,20世纪70年代早期,人们确信许多颞叶癫痫症患者有着强烈的情感生活(同时狭隘化),而且他们更多地考虑哲学、宗教及宇宙问题。许多病人喜欢创作作品,他们写自传、发表长篇日志、创作迷人的绘画(带有书画形式),以及对幻想、“使命感”、“命运”的整体感知。这些人也包括未受良好教育的人以及之前对以上方面不感兴趣的没文化的人。


诺曼·格施温德和他的同事史蒂芬·瓦克斯曼的第一本书于1974年到1975年出版,这本书介绍了发病率和症状特点,由此震惊了神经病学界。这本书第一次介绍:整个一系列症状和行为暗示了某种精神疾病或者灵感,它们是某种特殊神经性疾病的原因。特别是大脑中控制理智与情感的超链接使这些感知、记忆以及意象得到加强以及情感化处理(正如他的另一个同事戴维·比尔极力强调的)。诺曼·格施温德注意到颞叶癫痫症引发的性格变化可能是我们拥有的破译神经系统的最重要的一组线索,而这些系统强调:情感动力会指引我们的行动。


诺曼·格施温德强调:不能单纯地考虑这种变化本身是消极的或是积极的,关键在于它们在一个人生命中所起的作用:或许具有启发性,抑或具有毁灭性;或许是可接受的,抑或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诺曼·格施温德对这种综合征极高的创造力运用的情况很感兴趣。他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当一个天才遭遇这种悲剧性疾病时,他能够从中汲取深层次的理解……和情感反应的深化。”正是疾病、生理习性同人的创造性结合,令诺曼·格施温德感到兴奋。


“间歇人格综合征”这一术语变成了“瓦克斯曼诺曼·格施温德综合征”,有时简化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综合征”。我不得不思考弗朗哥1965年的疾病:形象的梦境、发病式的幻想、神秘的启发和狂喜,这些都证明他得的并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综合征”。


休林斯·杰克逊认为,这样的并发症中容易引发“双重意识”,它是弗朗哥出现以上症状的原因:当他被某种景象吸引时,就会回忆庞提托,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也就是说他已是其中一员。这种回忆突如其来、无声无息,又出人意料。虽然这些年他试着控制这些回忆,努力召唤它们,使其呈现于脑际(当然这些也是所有艺术家需要做的),但是它们仍然不自觉地出现。(诚然,普鲁斯特身上所具有的特性最具价值:对他来说,有意识记忆具有概念性、传统性、平面性;只有无意识记忆是从意识深处迸发出来的,能够很好地传递儿童时的天真、好奇和恐惧。


弗朗哥对双重意识感到迷惑不解:庞提托村过去的景象同现在的景象互相较量,有时完全超过眼前的景象。这使弗朗哥精神错乱,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而且,他的双重意识导致奇怪的双重生活。虽然弗朗哥实际是在圣弗朗西斯科生活和工作,但他人生的大部分是生活在记忆中的庞提托。随着这种生活状态的加深,他的精神变得憔悴,生活变得消极。他很少出去,很少旅行,不再去电影院看电影;除了艺术,他几乎没有别的娱乐和爱好。他过去有很多朋友,但由于他无休止地谈论庞提托,使得大部分朋友离他而去。他在圣弗朗西斯科北部沙滩当了很长时间的厨师;有时他会独自走上一天,远离尘嚣,沉浸在对庞提托的幻想中;他的痴迷使他失去了与别人的联系,除了他的妻子鲁斯,只有她能够同丈夫一起分享艺术。鲁斯在北部海滩开了一间画廊,取名庞提托画廊,并保留了庞提托汽车牌照。弗朗哥的生命只有一半是在现实中,这是他为怀旧和艺术所付出的代价。


精神病分析家欧内斯特·沙赫托谈到普鲁斯特,认为他追忆往事时,总是谴责生活积极的人,谴责各种活动,拒绝现世享乐,不考虑未来、友谊和社交活动。普鲁斯特过去所寻找的回忆和弗朗哥所寻求的这种回忆是难以捉摸的、隐晦的,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白天的光亮和纷扰不利于这种回忆的产生。因此只有在梦境或是静谧漆黑的垫有软木的居室,或是几近催眠、幻想的精神状态下才会激发这种回忆。


然而对颞叶癫痫和联想综合征的假设缺乏根据,并且带有荒谬性,即便它们确实激发了弗朗哥的幻想,也有可能是弗朗哥幻想和艺术的唯一决定因素。弗朗哥的性格:他对母亲的依恋,对理想化的偏好和怀旧倾向;他真实的生活经历,包括童年的快乐时光和父亲的突然离世;弗朗哥渴望成名,展示整体文化的欲望……所有这些都是相当重要的。似乎强烈的愿望和生理状态因一次偶发事件会同时出现。他的放逐、失落和怀旧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来替代他失去的现实世界,而他的体验式并发症刚好提供了他所需要的往昔的无数意象无比详细的庞提托立体模式、可以漫步的电影院和可供研究的模拟物,他可以随时捕获新的层面和观点,这是由于他拥有惊人的记忆力和想象力


当我将1965年发生的事串联起来时,想起了困扰奥克夫人(我的一个病人)的癫痫记忆回复症,随着这种症状的持续,她对过去的事情有深刻的记忆,尤其是那些珍贵而重要的记忆。但是这种症状在短短的几周内慢慢减弱,那扇通向过去的奇怪之“门”关闭了。不管是好是坏,她再一次恢复正常。不过,与奥克夫人不同,这种回忆非但没有在弗朗哥身上停止,而是更加强烈,所以自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能恢复正常。许多颞叶癫痫症患者为这种症状主宰、控制或干扰,有时会极大地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但多数情况下起到的是扰乱破坏的作用。弗朗哥的案例又是一个偶然,因为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绘画能力:他能画出他的幻想,表现儿童的幻觉,将其病症、回忆变成独一无二的艺术。


怀旧的美学


弗朗哥的姐姐安托涅蒂现在住在荷兰,她记得在德国占领庞提托后,他们一家人返回庞提托的家中,发现一切都遭到毁坏,一切都改变了。弗朗哥的母亲极度悲伤,弗朗哥自己也如此。这个10岁的少年对母亲说:“妈妈,我会为你再建造一个庞提托村的,我会的。”于是当他画第一幅画时,他画了自己出生时的小屋,并将它送给了母亲。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在履行自己重建庞提托的承诺。


然而可惜的是,如今弗朗哥再也看不到他的母亲了她也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物。“她有治愈幼小心灵的能力,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姐姐卡特瑞娜。”弗朗哥对我说,“她能通过目光伤及人的肉体。”弗朗哥有这样神奇的想法很正常。他是母亲的最爱,和母亲很亲密,尤其是他的父亲去世之后更是如此,他似乎又一次提前进入前俄狄浦斯时期,进入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亲密和亲切状态。弗朗哥把他所有绘画的副本都送给了母亲,1972年他的母亲去世后,他悲痛至极,说:“我再也不会创作了。”他觉得自己完了,他的生命和艺术也终结了。他9个月都没有创作……当他走出悲痛时,急切地想要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伴侣),想要娶她为妻,这时他遇到了后来的妻子,一个爱尔兰籍美国艺术家。“我遇到鲁斯时,想要回到意大利,是她将我拉了回来。我说‘现在没有理由画画了’。但是鲁斯替代了我的母亲。没有鲁斯,我可能再也不会画画了。”


弗朗哥对重返庞提托有一种永恒的幻想,他不停地谈到“团聚”、“回家”。有时他会说,他母亲好像依然神秘地活着,在家里等着他回去。然而,虽然他有许多机会回去,却一次又一次地破坏了这些机会。“可能有一些事情阻碍他回到庞提托,”保罗·米勒说,“或许是恐惧。我也说不清。”当弗朗哥看到庞提托70年代晚期的相片时很震惊:田地和果园没有了,杂草疯长,这些都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看苏珊1987年拍的照片。这不是他的庞提托,不是他记忆中的庞提托,不是他曾经魂牵梦绕的那个村庄,不是他描绘了20多年的庞提托。


弗朗哥不断地想起庞提托,幻想它、描绘它,对它有种无穷的欲望,却又极不情愿回去,这之间似乎有种讽刺的意味,而且形成一种悖论。很明显,这种悖论是基于怀旧之情,因为怀旧是一种从未发生的幻想,靠的就是未实现来维系下去。这样的幻想并不是漫无目的的白日梦或者幻觉,而是朝着实现某种目标的方向前进,为实现艺术的成功这一间接目标。这些至少是法国精神病分析家雅尚曾经使用过的术语。提到伟大的怀旧者普鲁斯特时,精神病分析家戴维·沃尔曼说,那是怀旧情怀的“美学结晶”,将怀旧上升到了艺术和神话的高度。


无疑,弗朗哥曾是意象的牺牲者和占有者,我们很难想象那种意象的力量。他既不能随意地记错,也不能随意地停止记忆。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力量和严密日日夜夜击打着他,不管他喜欢与否。博尔赫斯在《博闻强识的富内斯》中写道:“没有人曾感觉到现实的煎熬和压力,就像白天黑夜压在可怜的伊雷内奥身上那样,没有穷尽。”如此难以忍受的生动现实同样发生在弗朗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