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1028字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的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团。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床上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惟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爱她,父亲也爱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
大卫是九岁了,大卫这个孩子,在学堂里念书,专门被罚站。一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就往厨房里跑,跑到厨房里先对妈妈说:
“妈,我今天没有罚站。”
妈妈赶忙就得说:
“好孩子真乖……要吃点什么呢?”
“要吃蛋炒饭!”
大卫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喜欢吃蛋炒饭的。
妈妈问着他:
“蛋炒饭里愿意加一点葱花呢,还是愿意加一点虾米?”
大卫说:
“妈,你说哪样好呢?葱花也要,虾米也要,好吗?”
“加虾米就不可以加葱花的。”妈妈说,“虾米是海里的,是海味。鸡蛋是鸡身上的,又是一种味道。鸡蛋和虾米就是两种味道了。若再加上葱花就是三种味道了。味道太多,就该荤气了。那是不好吃的。我看就只是鸡蛋炒虾米吧。”
大卫抱在妈妈的腿上闹起来,好像三岁的小孩子似的,嘴里边唧唧咕咕地叨叨着,他一定要三样一道吃,他说他不嫌荤气。
妈妈把他轻轻地推开一点说:
“好孩子,不要闹,妈给你切上一点火腿丁放上,大卫不就是喜欢火腿吗?”
妈妈在那被厨子已经切好了的、就上灶了的火腿丝上取出一撮来,用刀在菜墩上切着。大卫在妈妈旁边站着,还指挥着妈妈切得碎一点,让妈妈多切上一些。
就是在炒的时候,大卫也是在旁边看着,他说:
“妈,多加点猪油,猪油香啦!”
妈妈就拿铁勺子在猪油罐子里调上了半铁勺子。因为猪油放得过多,那饭亮得和珍珠似的,一颗一颗的。
若是妈妈不在家里,大卫是不吃蛋炒饭的。厨子炒的饭不香,厨子并不像妈那样听话,让她加多少猪油她就加多少。厨子是不听大卫的话的,厨子炒起蛋炒饭来,油的多少,他是有他的定规的。大卫不敢到旁边去胡闹。厨子瞪着眼睛把铁勺子一刮拉,大卫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只喜欢妈妈给他炒的饭。
大卫差不多连一点青菜也不吃,只吃蛋炒饭就够了。
蛋炒饭是很难消化的,有胃病的人绝对地吃不得。牙齿不好的人也绝对地吃不得。米饭本来就是难以消化的,又加上那么许多猪油,油是最障碍胃的。
当大卫六岁的时候,正是他脱换牙齿的时候。他的牙虽然任何东西都不能嚼了,但他仍是每顿吃蛋炒饭。饭粒吞到嘴里,不嚼是咽不下去的。母亲看他很可怜,就给他泡上一点汤,而后拿了一个调匙,一匙一匙地,妈妈帮着孩子把囫囵的饭粒整吞到大卫的肚子去。妈妈的嘴里还不住他说着:
“真可怜了我的大卫了。多泡一点汤吧,好不好?”
大卫的胃病,是很甚的了。妈妈常常偷着把泻盐给他吃。
为什么她要愉着给呢?就因为祖父是不信什么药的,祖父就信主耶稣,不管谁患了病,都不准吃药,专门让到上帝面前去祷告。同时也因为大卫的父亲也是不信药的,孩子们一生了病,就买饼干给他们吃。
所以每当大卫吃起药来的时候,就像小偷似的。
每次吃完了泻盐,那泻盐的盒子都是大卫自己放着,就是妈妈偶尔要用一点泻盐的时候也还得向大卫去讨。大卫是爱药的,这一点他并不像祖父那样只相信上帝,也不像父亲那样一病了就买饼干。
大卫因为胃病的关系,虽然今年是九岁了,仍和他弟弟差不多一般高。所以约瑟是看不起哥哥的,亲戚朋友见了,都赞美约瑟,都说约瑟赶上哥哥了。约瑟的腿比哥哥的腿还粗。因为约瑟在观念上不承认了哥哥,因此常常和大卫打仗,他把大卫按倒在地上,而后骑在他的身上,让大卫讨饶,他才放开他,让大卫叫他将军,他才肯放开他。
就是他们两个同时吃一样的饭,只要把饭从大锅里一装到饭碗里,约瑟就要先加以拣选的,他先选去了一碗,剩下的一碗才是他哥哥的。假若哥哥不听他的话,上去先动手拿了一碗,他会立刻过去把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把饭碗摔得粉碎。
所以哥哥永远是让着他。
母亲看了也是招呼着大卫:
“大卫到妈这里来……”
而后小声地在大卫的耳朵上说:
“等一会妈给你做蛋炒饭吃,不给约瑟。”
所以大卫是跟妈妈最好的。
大卫在学堂,先生发下来的数学题目,都是拿到家里妈妈给做的。妈妈也总是可怜大卫的。大卫一天比一天的清瘦。妈妈怕他累着,常常帮他一点忙,就连每个礼拜六的那一点钟的手工课,大卫也都是先在空里让妈妈替他用颜色纸把先生说定的那几样塔、车子、莲花,都预先折好了的,然后放在书包里。等到在课堂上,真正的先生在眼前的时候,大卫就只得手下按着一张纸,假装着折来折去。先生一走远了,他就停下来。先生一走到旁边,他就很忙碌地比划着。一直就这样挨到下课为止。一打了下课铃,大卫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把妈妈做好的塔或车子送上去,送到先生的旁边。
这一点钟手工课,比一天都长,在大卫是非常难以忍受的。往往手工课一下来之后,把大卫困得连打呵欠带流眼泪。
先生站在讲台上粗粗地把学生交上来的成绩,看了一遍。
大卫这时候是非常惊心的,就怕先生看出来他的手工不是自己做的。
因此大卫在学堂里边养成了很胆小的习惯。先生在讲台上讲书,忽然声音大了一点,大卫就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先生又是在招呼他,又是罚他的站。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同学从后边来拍他一下肩膀,大卫也吓得一哆嗦,以为又是同学来打他。
大卫是很神经质的,聪明又机警。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马伯乐一样。
大卫是很喜欢犯罪的,他守候在厨房里看着妈妈给他炒饭。那老厨子一出了厨房,大卫立刻伸出手去,在那洗得干干净净的黄瓜上摸了一会。老厨子转身就回来了,大卫吓得脸色发白。老厨子不在时,大卫伸手抓了一把白菜丝放在嘴里嚼着。别人或者以为大卫是最喜欢吃白菜。其实不然,等吃饭时,摆到桌子上来,大卫连那白菜是睬也不睬的。前面就说过,大卫只吃蛋炒饭,青菜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
大卫一个人单独的时候,他总是要翻一翻别人的东西。在学堂里,他若来得最早,他总偷着打开别人的书桌看看,碎纸啦,花生皮啦,他也明知道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不看却不成,只剩他一个人在,哪能不看呢!
在家里,妈妈、爸爸都不在家,约瑟也不在的时候,他就打开抽屉,开了挂衣箱,碰到刀子、剪子之类,拿在手里,往桌子边上,或椅子腿上削着。碰到了花丝线或者什么的,就拿在手里揉做一团。他也明知道衣箱里是没有他可以拿出来玩的东西,但是他不能不乱翻一阵,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翻做什么呢?等一会妈妈、爸爸回来,不就翻不着了吗?不就是不许翻了吗?
他若碰到了约瑟的书包,约瑟若不在旁边,他非给他打开不可。他要看看他当着约瑟的面而看不到的东西。其实他每次打开一看,也没有什么出奇的。但是不让他打开可不成,约瑟不是不在旁边吗?不在旁边偷着看看有什么要紧?
只有对付小雅格,大卫不用十分地费心思,他从来用不着愉着看她的东西,因为雅格太小,很容易上当。大卫把他自己的那份花生米吃完了时,他要小雅格的,他只说:
“雅格,雅格你看棚顶上飞着个蝴蝶。”
就趁着雅格往棚顶上一看这工夫,他就把她的花生米给抓去了一大半。
本来棚顶上是没有什么蝴蝶的,雅格上当了。
到后来,雅格稍微大了一点,她发现了哥哥欺负她的手法了,所以每当她吃东西的时候,只要大卫从她的旁边一过,她就赶快把东西按住,叫着:
“妈,大卫来啦!”
好像大卫是个猫似的,妹妹很怕他。
大卫在家里的地位是厨子恨他,妈妈可怜他,约瑟打他,妹妹怕他。
在学堂里,每天被罚站。
马伯乐的长子是如此的一个孩子。
马伯乐的第二个儿子约瑟,他的性格可与马伯乐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他勇敢,好像个雄赳赳的武士,走起路来,拍着胸膛;说起话来,伸着大拇指;眼睛是往前直视的,好像小牛的眼睛。他长着焦黄的头发。祖父最喜欢他,说他的头发是外国孩子的头发,是金丝发。
《圣经》上描写着的金丝发是多么美丽,将来约瑟长大了该娶个什么样的太太呢?祖父常常说:
“我们约瑟将来得娶个外国太太。”
约瑟才五岁,并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得出来祖父的眼光和声音都是很爱他的。于是他就点了点头。看了约瑟这样做,全家的人都笑了起来。
约瑟是幼稚园的学生,每天由梗妈陪着去,陪着回来。
就是在草地上玩的时候,梗妈也是一分钟不敢离开他,一离开他,他就动手打别的孩子,就像在家里边打大卫那个样子。有时他把别的孩按倒了,坐在人家的身上,就是比他大的他也不怕。总之,他不管是谁,他一不高兴,动手就打。有一天他打破了一个小女孩子的鼻子,流了不少的血。
回到家里,梗妈向祖母说,约瑟在学堂里打破了人家的鼻子。
祖父听到了,而很高兴地说:
“男孩子是要能打的呀!将来约瑟一定会当官的。”
到了晚上,被打破鼻子那个孩子的母亲来了,说她孩子的鼻子发炎了,有些肿起来了,来与他们商量一下,是否要上医院的。
约瑟的祖父一听,连忙说:
“不用,不用,用不着,用不着。上帝是能医好一切灾祸的神灵。”
于是祖父跪到上帝那儿,他虔诚地为那打破鼻子的孩子祷告了一阵。
而后站起来问那个母亲:
“你也是信奉上帝的人吗?”
她回说:“不是。”
“怪不得的,你的孩子的鼻子容易流血,那就是因为你不信奉上帝的缘故。不信奉上帝的人的灾祸就特别多。”
祖父向那母亲传了半天教,而后那母亲退出去了。
祖母看那女人很穷,想要向她布施一点什么,何况约瑟又打了人家,而祖父不许,就任着她下楼去了。
这时约瑟从妈妈那屋走来了,祖父见了约瑟,并没有问他一问,在学堂里为什么打破了人?只说:
“约瑟,这小英雄,你将来长大做什么呢?”
约瑟拉着祖父的胡子说:
“长大当官。”
一说之间,就把祖父的胡子给撕下来好几根。
祖父笑着,感叹着:
“这孩子真不得了,还没当官呢,就拔了爷爷的胡子;若真当了官,……还他妈的……”
约瑟已经爬到祖父的膝盖上来,坐在那里了,而且得意洋洋地在拍着手。
来了客人,祖父第一先把约瑟叫过去。第一句话就问他:
“约瑟长大了做什么?”
约瑟说:
“长大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