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鱼儿

作者: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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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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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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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176字

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绕着丝儿,挂着饵儿,直垂到水里去。微微的浪花,漾着钓丝,好像有鱼儿上钩似的,我不时的举起竿儿来看,几次都是空的!


太阳虽然平西了,海风却仍是很热的,谁愿意出来蒸着呵!都是我的奶娘说,夏天太睡多了,要睡出病来的。她替我找了一条竿子;敲好了钩子,便拉着我出来了。


礁石上倒也平稳,那边炮台围墙的影儿,正压着我们。我靠在奶娘的胸前,举着竿子。过了半天,这丝儿只是静静的垂着。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便嗔道,到底这鱼儿要吃什么?怎么这半天还不肯来!奶娘笑道,它在海里什么都吃,等着罢,一会儿它就来了!


我实在有些倦了,便将竿子递给奶娘,两手叉着,抱着膝。一层一层的浪儿,慢慢的卷了来,好像要没过这礁石;退去的时候,又好像要连这礁石也带了去。我一声儿不响,我想着――我想我要是能随着这浪儿,直到了水的尽头,掀起天的边角来看一看,那多么好呵!那么一定是亮极了,月亮的家,不也在那里么?不过掀起天来的时候,要把海水漏了过去,把月亮濯湿了。不要紧的!天下还有比海水还洁净的么?它是澈底清明的


是的,这会儿凉快的多了,我是陪着姑娘出来玩来了。


奶娘这句话,将我从幻想中唤醒了来;抬头看时,一个很高的兵丁,站在礁石的旁边,正和奶娘说着话儿呢。他右边的袖子,似乎是空的,从肩上直垂了下来。


他又走近了些,微笑着看着我说,姑娘钓了几条鱼了!


我仔细看时,他的脸面很黑,头发斑白着,右臂已经没有了,那袖子真是空的。我觉得有点害怕,勉强笑着和他点一点头,便回过身去,靠在奶娘肩上,轻轻的问道,他是谁?他的手臂怎……?奶娘笑着拍我说,不要紧的,他是我的乡亲。


他也笑着说,怎么了,姑娘怕我么?奶娘说,不是,姑娘问你的手怎么了!他低头看了一看袖子,说,我的手么?我的手让大炮给轰去了!我这时不禁抬头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炮台上,隐隐约约露出的炮口。


我望着他说,你的手是让这炮台上的大炮给轰去的么?


他说,不是,是那一年打仗的时候,受了伤的。我想了一会儿,便说,你们多会儿打仗来着?怎么我没有听见炮声。


他不觉笑了,指着海上,――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清洁光明的海上――说,姑娘,那时还没有你呢!我们就在那边,一个月亮的晚上,打仗来着。我说,他们必是开炮打你们了。


他说,是的,在这炮火连天的时候,我的手就没有了,掉在海里了。这时他的面色,渐渐的泛白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蔚蓝的海,――望了半天。


奶娘说,那一次你们似乎死了不少的人,我记得……他说,可不是么,我还是逃出命来的,我们同队几百人,船破了以后,都沉在海里了。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同伴,上了这炮台了。现在因着这一点劳苦,饷银比他们多些,也没有什么吃力的事情做。


我抚着自己的右臂说,你那时觉得痛么?他微笑说,为什么不痛!我说,他们那边也一样的死伤么?他说,那是自然的,我们也开炮打他们了,他们也死了不少的人,也都沉在海里了。我凝望着他说,既是两边都受苦,你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他微微的叹息,过了一会说,哪里是我们?是我们两边的舰长下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打,不能不开炮呵!


炮台上的喇叭,呜呜的吹起来。他回头望了一望,便和我们点一点首说,他们练习炮术的时候到了,我也得去看着他们,再见罢!


他自己受了伤了,尝了痛苦了,还要听从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去开炮,也教给后来的人,怎样开炮;要叫敌人受伤,叫敌人受痛苦,死了,沉在海里了!――那边呢,也是这样。他们彼此遵守着那不知所谓的命令,做这样的工作!


海水推着金赤朗耀的月儿,从天边上来。


海水里满了人的血,它听凭飘在它上面的人类,彼此涌下血来,沾染了它自己。它仍旧没事人似的,带着血水,喷起雪白的浪花――


月儿是受了这血水的洗礼,被这血水浸透了,他带着血红的光,停在天上,微笑着,看他们做这样的工作。


清洁!光明!原来就是如此……


奶娘拊着我的肩说,姑娘,晚了,我们也走罢。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从奶娘手里,接过竿子,提出水面来,――钩上忽然挂着金赤的一条鱼!


\它在水里什么都吃,它吃了那兵丁的手臂,它饮了从那兵丁伤处流下来的血,它在血水里养大了的! 我挑起竿子,摘下那鱼儿来,仍旧抛在水里。


奶娘却不理会,扶着我下了礁石,一手拄着竿子,一手拉着无精打采的我,走回家去。


月光之下,看见炮台上有些白衣的人,围着一架明亮夺目的东西,――原来是那些兵丁们,正练习开炮呢!


(收入《去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