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晓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3
|本章字节:8722字
提起职务,白长山气不打一处来。他转业时是正营职,到了地方后,级别倒是套了正科,却被安排在了汽车队。最初,他还不十分清楚汽车队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后来和王玉菊闹离婚,局党委对他进行处分,撤销了他的党支部书记职务,只保留车队队长一职,调来的新书记竟然是刚刚由股级提升上来的副科长。白长山跑到局里和局长拍桌子,说新来的书记是副科我是正科,他凭啥领导我?局长说,汽车队就是一个副科级单位。白长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质问局长,我是正科转业的,凭啥给我个副科?局长说,你小子还不知足?你知道你闹的是啥性质的问题?如果不是我为你说话,你连副科都保不住。后来几年,局里先后提拔了几批干部,他连提名的机会都没有。此时,王玉菊提到此事,他说,你还有脸说这事?如果不是因为你那一闹,我能是今天这样子?
王玉菊要和他吵,口张了张,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说得啦得啦,你当不当官,关我屁事?大过年的,我可不想找霉头,我不和你吵。说过之后,转身出门了。
春节的几天,白长山门都没出,准确点说,他是在床上度过的。老天和地上的人作对,天天都是大雪飘飞,地下的雪积得特别厚。这真是个多灾多难的冬天,不仅仅是没有吃的,几乎没有供暖,家家都得自己准备取暖设备。市场供应严重不足,商店柜台里倒摆得琳琅满目,看似应有尽有,可那些不凭票的东西,对于普通人家实在是奢侈品,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灰,不知多久无人问津了。煤店里供应的煤,连做饭都不够,取暖几乎无煤可用,木炭更是难以见到。年前,商业局近水楼台,通过关系弄了些煤和木炭分给员工。即使如此,也不敢整天取暖,要想不挨冻,老老实实呆在床上,是最好的办法。
白长山睡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间的窗户,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冰花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他看着一块玻璃时便想,那是南国的香蕉林,林中有蝴蝶飞舞着,有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林中嬉戏。那两个人形的花,被他想象成他和方子衿,他和她站在那里,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中,她于是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哭泣。看到另一块玻璃上的冰花,他想到的是北方的白桦树,他和方子衿是天空中飞翔着的两只鸟。他们自由自在地飞翔,意外地相遇,倾心地相爱。他们在树上筑了一个窝,一个温暖简陋的窝。无论外面是大雪漫天飞舞,还是绿草青青鲜花烂漫,对他们都不重要,他们只要彼此相偎,心心相印。
整个春节在床上过去了,整个春节在和方子衿的深情缱绻中过去了,也算是有滋有味。
初八上班,经过大门口,门卫先拜年,然后说有你一封信。白长山心中一阵狂喜,几乎立即认定是方子衿来的。他接过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绢秀字体,就像是春天的池塘里扔进了一块巨石,心中波涛汹涌,激荡不已。表面上他倒是平和,向门卫道了声谢谢,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将门关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剪刀,小心地将信剪开。
他掏出信笺,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拿起信封,让剪开的那一端朝下,在桌子上磕了几下,又伸出两指,将信封撑开,仔细地放在眼前看了看。以前,方子衿总会在信里塞进点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是她亲手制作的书签。她很喜欢制作书签,有时候用纸,有时候用树叶,甚至还有蝴蝶标本。少数几次才是例外,这次是少数之一。
方子衿在信中写道:
哥:
妹子先在这里给你拜年了。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给你写信了,感觉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一样。
窗外,西北风吹动着满地的黄叶,光光的树枝裸露在这寒冷的风里,瑟瑟抖索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印象中从没有这么冷过。你那里一定是冰天雪地吧,想想你那里,我的心就像被什么绑住一样。哥,你那里冷吗?你现在好吗?
去年底,中衢省组织巡回医疗队,我们医学院是一个医疗组。按规定是不会有我的,我的孩子还小,没有人照顾。可医疗队组成名单公布了,我的名字列在了最后。我找系领导,系领导说,这事不是他们定的,他们报上去的名单中根本没有我。最后名单中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名字,他们也觉得奇怪。我又去找院领导,院领导说,他们报上去的名单,是根据各系以及附属医院报上来的名单定的,我的名字不在名单中。可是院里没有最后决定权,最后决定权在卫生厅,卫生厅下达的名单中为什么有我,他们也不清楚。无可奈何,我不得不托人请保姆照顾梦白,并且打点行装。
如果不是参加这次医疗队,我还不知道这次的天灾人祸严重到了何种程度。我不知道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医疗队每天都在接诊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全都是饿的。有很多人我们是可以救活的,只需要一些葡萄糖或者别的最普通的药品。可是,我们没有。眼睁睁看着病人活着抬进来,死了抬出去,不是因为尚未攻克的绝症,甚至不是因为疑难杂症或者是误诊误断,仅仅因为我们开出的最普通的药而药房说没有。作为医生,这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伤痕。更让我痛心的是,有一天我去了药房,看到的东西让我天旋地转,我甚至恨我是一个医生,是一个面对死亡和特权无能为力的医生。药房里的药确实非常少,少得令我吃惊也令我心寒。可是,更让我吃惊和心寒的却是,药房里竟然有那些最普通的药,而且数量不算是太少。我问司药,明明有这些药,为什么医生开给病人,病人却拿不到?你绝对想不到,司药说,对于什么人用什么药,上面有严格的规定,他们如果用错了规定,是要受到处分的。
有一次,医疗队的一个领导问我和那个姓李的女人有什么矛盾,我心中猛地一愣。我说我也是莫名其妙,她好像总是和我过不去。这位领导又说,我这次参加医疗队,就是她去卫生厅活动的。我有些不相信,卫生厅又不是她家的,她哪来这么大的本事?那位领导小声地对我说,她这次参加医疗队并且担任队长,就是卫生厅点的名,让她捞点政治资本的,回去之后,她立即调卫生厅当处长去,甚至有人说,调令都已经下了。我恍然大悟。难怪学院没有往上报我的名单,我的名字却会出现在卫生厅的最后名单里,原来是她在整我。
哥,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啦?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官运亨通,而那些正直的人却一再倒霉。由她,我想到了我的老师余珊瑶。对了,忘记对你说了,这次参加巡回医疗队,我见到她了。真没想到,以前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迷人,现在见面,我简直认不出来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四五十岁的农村大婶。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才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吧。她有什么错?不就是爱了一个人吗?爱有错吗?与那些内心阴暗,背后整人的人相比,她要崇高一千倍一万倍。还有周昕若,我以前的那个校长,他是非常有能力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大功臣,搞地下工作的时候,进过两次国民党的监狱,受尽了各种***和折磨。解放后,他先后在几个地方任职,有口皆碑。可现在呢?职位一降再降,变成一个没有半点锐气的小老头了。那天我去见他,发现他像是怕冷一样,腰微微驼着,不断地咳嗽。我真的觉得做人好悲哀。
算了,大过年的,不和你说这些了。
哥,真的好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寄来的那些东西,我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了。
你的大恩大德,妹子这一生,恐怕是无以回报了。
白长山刚读到这里,书记推门进来,他连忙收起那封信,悄悄地塞进抽屉里。书记说,人都来齐了,咱们开个会吧。白长山不解,问,开啥会?书记说,去年,这世界不太平,苏修卡咱的脖子,又遇到自然灾害,国内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现在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复杂得很,咱们的一些同志由于不加强政治学习,思想意识存在很大的问题,被阶级敌人利用了还不自省。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也提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忧虑吗?咱可不能让毛主席在中南海担心,咱得警醒着点。白长山心中一惊,自己只顾着和方子衿谈情说爱了,这亡党亡国的大事,他倒是给忘了。他说,行,开吧。咱是要学习学习。
会议开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白长山走进办公室,把门反锁了,拿出方子衿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再拿出信笺纸,开始给她写回信。
他写道:
妹子: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你穿着一套白色的衣裙,像仙女一样飘然落在我面前。你站在一片白桦林中,微笑着。你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朵美丽的百合花,那么圣洁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我呆了,巨大的幸福,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说,子衿妹子,是你吗?我终于见到你了吗?你说,哥,是我,我是子衿。我来了。我心中狂喜,大叫着向你跑过去,你伸开双臂跑向我,我们叫着彼此的名字,激动的泪花像雨一样飘落。可是,就在我们即将拥抱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妖风,一下子把你刮得飘了起来。你伸着一只手,想抓住我,并且冲着我大叫,哥,救我。我拼命地狂奔过去,跳起来想抓住你,可是,差了那么一点。你被那股妖风裹着,向天上飘去。你的哭叫声像锥子样砸着我。我拼命地追呀追呀,突然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立即醒了,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妹子,这个春节,我天天都在想你中度过。
每天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窗玻璃上结下的冰花,想象着那是你们宁昌的风景,想象着我和你在那迷人的风景下漫步。也想着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所走过的路。
妹子,我们走过的路太不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曾经对你许诺,要给你幸福。可是,哥哥没用,没能做到这一点。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恨我的无能,恨命运对我们的不公。我一直都在想,春天啥时候能走到我的家门口呢?温暖的阳光,啥时才能照到我的身上?我好想把你搂在怀里,给你一生一世的关怀。可是,我除了想你之外,啥都做不到。不仅做不到,反而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妹子,我的心在滴血,你知道吗?
上班第一天,终于接到了你的信。我有多高兴你知道吗?我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我想对老天说,你永远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妹子。这一辈子,老天将我送到人世,就是让我来爱你的。老天将你送到人世,也就是让你来给我爱的。妹子,我的妹子,我最亲最疼最爱的妹子啊。
哥在这里写下的每一个字上,都有一滴眼泪。
哥真的希望这些眼泪能够汇成一条河,一直通向你。那样的话,哥就要造一只小船,哥要划着这只船去找你。
妹子,哥这艘船,啥时候才能划进你的港湾呀。
哥:长山
签上自己的名字,白长山掏出一支烟点燃。烟叼在他的唇边,眼泪却顺着他的两颊,无声地滚落。窗外,墨黑墨黑的天,像一张狰狞的大嘴,贪婪地大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