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之记录(1)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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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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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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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44字

《生之记录》之一、二原载1926年3月27日、29日《晨报副刊》;之三原以《怯步者笔记·鸡声》为题,裁1925年7月16日《晨报副刊》;之四以《怯步者笔记端阳》为题,原载1925年《现代评论》第38期;之五以《绿的花瓶》为题,原载1926年5月3日《晨报副刊》。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


“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


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像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母亲,瘦黄的憔悴的脸,是我第一次出门做别人副兵时记下来的……


——妹,我一次转到家去,见我灰的军服,为灰的军服把我们弄得稍稍陌生了一点,躲到母亲的背后去;头上扎着青的绸巾,因为额角在前一天涨水时玩着碰伤了……


——大哥,说是“少喝一点吧”,答说“将来很难再见了”。看看第二支烛又只剩一寸了,说是“听鸡叫从到关外就如此了”,大的泪,沿着为酒灼红了的瘦颊流着,……


“我要把妈的脸变胖一点,”单想起这一桩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这事忘却,我就要把我的手缩回,不再有希望了。……


可以证明春天将到的日头快沉到山后去了。我腰还在痛。想拾片石头来打那骄人的一对黄鸡一下,鸡咯咯的笑着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掷去后,我只有准备夜来受风的恐吓。



灰的幕,罩上一切,月不能就出来,星子很多在动。在那只留下一个方的轮廓的建筑下面,人还能知道是相互在这世上活着,我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两个活人。世上还有活东西我也不肯信。因为一切死样的静寂,且无风。


我没有动作,倚在廊下听自己的出气。


若是世界永远是这样死样沉寂下去,我的身子也就这样不必动弹,作为死了,让我的思想来活,管领这世界。凡是在我眼面前生过的,将再在我思想中活起来了,不论仇人或朋友,连那被我无意中捏死的吸血蚊子。


我要再来受一道你们世上人所给我的侮辱。


我要再见一次所见过人类的残酷。


我要追出那些眼泪同笑声的损失。


我要捉住那些过去的每一个天上的月亮拿来比较。


我要称称我朋友们送我的感情的分量。


我要摩摩那个把我心碰成永远伤创的人的眼。


我要哈哈的笑,像我小时的笑。


我要在地下打起滚来哭,像我小时的哭!


……


我没有那样好的运,就是把这死寂空气再延下去一个或半个时间也不可能——一支笛子,在比那堆只剩下轮廓的建筑更远一点的地方,提高喉咙在歌了。


听不出他是怒还是喜来,孩子们的嘴上,所吹得出的是天真。


“小小的朋友,你把笛子离开嘴,像我这样,倚在墙或树上,地上的石板干净你就坐下,我们两人来在这死寂的世界中,各人把过去的世界活在思想里,岂不是好吗?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你所爱的一切,比你吹笛子好多了!”


我的声音没有笛子的尖锐,当然他不会听到。


笛子又在吹了,不成腔调,正可证明他的天真。


他这个时候是无须乎把世界来活在思想里的,听他的笛子的快乐的调子可以知道。


“小小的朋友,你不应当这样!别人都没有做声,为什么你来搅乱这安宁,用你的不成腔的调子?你把我一切可爱的复活过来的东西都破坏了,罪人!”


笛子还在吹。他若能知道他的笛子有怎样大的破坏性,怕也能看点情面把笛子放下吧。


什么都不能不想了,只听到笛子的声音。


沿着笛子我记起一个故事,六岁至八岁时,家中一个苗老阿女牙阿女牙,苗语称谓,意为大姐。,对我说许多故事。关于笛子,她说原先有个皇帝,要算喜欢每日里打着哈哈大笑,成了疯子。皇后无法,把赏格悬出去,治得好皇帝的赏公主一名。这一来人就多了。公主美丽像一朵花,谁都想把这花带回家去。可是谁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有些人甚至于把他自己的儿子,牵来当到皇帝面前,切去四肢,皇帝还是笑!同样这类笨法子很多。皇帝以后且笑得更凶了。到后来了一个人,乡下人样子,短衣,手上拿一支竹子。皇后问:你可以治好皇帝的病吗?来人点头。又问他要什么药物,那乡下人递竹子给皇后看。竹子上有眼,皇后看了还是不懂。一个乡下人,看样子还老实,就叫他去试试吧。见了皇帝,那人把竹子放在嘴边,略一出气,皇帝就不笑了。第一段完后,皇帝笑病也好了。大家喜欢得了不得。……那公主后来自然是归了乡下人。不过,公主学会吹笛子后,皇后却把乡下人杀了。……从此笛子就传下来,因为有这样一段惨事,笛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悲伤。


阿女牙人是早死了,所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个苗中的神话了。(愿她安宁!)


我从那时起,就觉得笛子用到和尚道士们做法事顶合式。因为笛子有催人下泪的能力,做道场接亡时,不能因丧事流泪的,便可以使笛子掘开他的泪泉!


听着笛子就下泪,那是几时的事,虽然不一定家中死什么人。二姐因为这样,笑我是孩子脾气,有过许多回了。后来到她的丧事,一个师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姐生时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晕去了。


近来人真大了,虽然有许多事情养成我还保存小孩爱哭的脾气,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泪。近来闻笛,我追随笛声,陋到虚空,重现那些过去与笛子有关的事,人一大,感觉是自然而然也钝了。


笛声歇了,我骤然感到的空虚起来。


——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么吧?你是望着天空一个人在想什么吧?我愿你这时年纪,是只晓得吹笛的年纪!你若是真懂得像我那样想,静静的想从这中抓取些渺然而过的旧梦,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边吹起来!年纪小一点的人,载多悲哀的回忆,他将不能再吹笛了!还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


像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着了,声音略变,大约换了一个较年长的人了。


抬起头去看天,黑色,星子更多更明亮。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的寂寞,但既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拿本书来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为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名为骆驼庄,我却不见过一匹负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是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亲的母牛唤犊的喊声里的,还有坐在榆树林里躲荫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鸡声我至少是有了两年以上没有听到过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沅州:地名,即芷江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是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晴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新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疲倦思眠的单调长声中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