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从文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本章字节:9792字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自传一章)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北平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学校教书时,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尤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件,然而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弱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忱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十个故事,将是十个水边城市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力取予复杂的人生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架着飞机向天上飞,在高度和速度上打破记录,成为新时代书报上的名人。还有那些马上治天下的伟人,将来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铜铸骏马上,在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的地面,给后人瞻仰。也让那些各式各样的生命,于爱憎取予之际各得其所,各有攸归。我要的却只是再来好好工作十年二十年,写写那些生和死都和水离不开的平凡人的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是分义务不能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生命的土壤,有时即孕育了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我有一课水上教育受得极离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宕。这个城市从地图上看,即可知接连洞庭,贯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个在经济上军略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在水中或水下,因为每年有好几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围。水线且比城中民房高。保护到二十万居民不至于成为鱼鳖,全靠几道坚固的河堤。东门外有条卖牛肉的长街,西门外是百十万石湖莲的转口站,此外开染房的和收桐油的庄号,卖竹缆木圆器和船上人用的铁锚钢钻杂物的铺子,都各有专业,各有不同的处所,所以在回忆中某一条街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什么气味,到如今也清清楚楚。这个城市在经济上和军略上既都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抗日战争末两年,最激烈的一役,即外人所谓“中国谷仓争夺战”的一役中,十万户人家于是完全在炮火中毁去。沅水流域木料来源虽比较容易,复兴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方容易。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城市,有历史性的市容,有历史性的人事,就已于烈烈火焰中完全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的叙述得到一个简略的印象,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在少量文字或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支流货物吞吐转移的总码头,向下游且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有驻军长官和税局长的布告,有党部的和卖补药的宣传品。更多的是商人和寄食于商人的特种职业人物,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支配这个城市的却是那几万船夫。这些人怎么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祖传的行规,祖传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都非常清楚。所以二十八年写了一本小书谈及湘西种种时,“常德的船”那一章特别写得有趣。在那个小文结尾上说:
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女士,法律学者戴修瓒先生,国学前辈余嘉锡先生,同是在这只旱船上长大的。……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年前武陵渔人问津的桃源。……那里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要求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几个知名之士,我还忘了提及平凡中也有伟大性的一位,即那个女作家的母亲蒋老太太,和几个虽不平凡终于从平凡中结束了一生的女学生。这里有和共产党书记瞿秋白恋爱,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先和施xx同居,后和共党要人张太雷结婚的芷江杨小姐,还有……两老太太那时是一个私立女子小学的校长,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寄居到这个小学校里。大家当时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幻想,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和现代史的发展竟有过密切的联系,而终于又一例遗忘于时代发展变易中。就中有几位性情比较和平稳定,又不拟作升学准备的,便作了那个小学校的教员。这些女孩子年纪都还不过二十岁。差不多有个相同背景,即出身于小有产阶级,自幼即许给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向家庭革命,家中接济断绝,向京沪跑的生活自然相当狼狈。犹幸当时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须为表率,作教员衣著化装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潇洒,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苗乡得胜营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费用升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习美术的表兄,住在每天一人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说明白点就是无事可作,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需结一结账,照例是支吾拉扯过去。欠账越久越多,因此住宿的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天窗一片的贮物间,总之尽管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不破脸主人即不能赶客人。至于冷言冷语的讥诮时只装不懂,也陪着笑笑。一切用个“拖”字应付,支持了约莫三个月。到每人名下都有三十元欠项时,年过五十还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内老板,在饭桌上便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当不下。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说后见同桌客人都不声响,就和那养得白白胖胖的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背地里常常送表兄南瓜子和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和我笑她一身白得像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决不要发糕。)我们虽依旧装不懂,只管拣选豆芽菜汤里的肥肉片,可是都知道开过饭后还有一手。饭后回到房中商对策时,老茶房果然就带了账簿来看,借点钱买油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任意翻了一下即把账推开:“我以为欠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什么?内老板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老弟,你想想看,岂不是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哄带吹把茶房送走后,这个背晦时运的美术家却向我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不比巴黎!我听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作什么都不碍事。有些欠二十年的房饭账,到后索性做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你说怎么办?”
我心想,怎么办?表兄常说,上海北京戏院里常有阔人掉金钢钻首饰,上海坐马车,马车上也许有贵妇人遗下的贵重钱包,运气好的常常一碰到即成富翁,可是路那么远!还是想法对付目前,脚踏西瓜皮一个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当时倒有个去处,上桃源县找贺龙,因为有人介绍我们去做七块钱一月的差遣,只要肯去总可糊口的。可是就在这时,我们偶然认识了杨小姐。两人于是把“溜”字的水旁删去,“留”下来了。表兄既和她是学美术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到能一事不作整天唱歌,这一来,当然不久就成了一团火,找到了他热情的寄托处。
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两人必然坐在大风琴边,一面弹琴一面谈情,我照例站在后门前去欣赏市景,并观观风。到蒋老太太来学校时,经我一作暗号,里面琴声必忽然弹奏起来,老太太却照样笑笑的说:“你们弹琴弹得真热心!”表示对于客人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即不大分明。
两人回到客栈时,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写好念给他听后,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
“老弟,真好,真可以上报!”
事实上呢,我们当时只有两种机会上报,即抢人和自杀但是这两件事似乎都和我们兴趣不大合,当然不曾采用。至于这种信的去处,有时要茶房送。借故有事时,却还得我代为传书递简。那女教员有两次还和我讨论到表哥的文才,只好支吾过去:回客栈谈起这件可笑故事,表兄却肯定的说,“你看,我不是说可以上报?”我们于是又支持了两个月,住处则已从有火窗的小房间迁到毛房隔壁那个小间里,气量窄,上吊可真方便!我实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忽然抛下这个表兄,却和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沅水流域有名土娼都认识那顶帽子)的朋友,坐到一只装军服的“水上飘”,向沅水上游荡去了。
三年后我重新知道一件事情,即两个小学教员已结了婚,回转家乡同在一小学服务。这种结合由女方家长看来,自然不会怎么满意。因为一个小学教师,比地方传统所尊重的营连排长,就大不相如。不过两人生活虽不怎么宽舒,情感可极好。即因此孩子便陆续来了,自然更增加生计上的狼狈。
再过几年,又偶然听得人说,孩子已离开了家乡。到福建厦门一个堂叔处去读书。从小即可看出,父母爱美的好处,对于孩子显然已有了影响,但性情上另外一种弱点,潇洒超脱不甚顾及金钱的弱点,也似乎被同时接收下来了。所以在叔父身边读书,不及初中卒业,因为那个艺术型,又离开了亲戚,去那本大书,从此就于广大社会中消失了。计算岁月,孩子年龄已到十四五岁,照家乡子弟飘江湖奔门路习惯,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的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对于这个失踪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二十六年十二月间,我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部队的留守处又见到那表兄。问问才知道因为脾气与人合不来,失了业,不得已屈服下来,改业作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收容连络事务。太太还在沅水中部一个小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二儿子十二岁,也从了军,跟人作护兵自食其力了。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已失去,只是还依然欢喜唱歌。邀他去李合盛吃了一次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知道他欢喜吸雪茄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两大盒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我看到有人送师长两盒,美国军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点旧事使他开开心:“我当时只想做一个开糖房的女婿,好有糖吃,到如今还不成功!”
“不成功?你看这个?”他随手把一份三天前的本市报纸递给我,手指着一个记者写的访问说:“老弟,你上了报,当真上了报!”
我说:“我倒正想问你,我那些代劳的信件,表嫂是不是还留着?这可真值得上报,送过上海去,换二十盒烟也不难!”
想起十六年前同在一处过日子的情形,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如隔世,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许久。我们从此就离开了。
抗战到第六年,我弟弟过印度受训,到云南时谈及家乡亲友的种种,才知道年纪从十六七到四十岁的人,大多数已在六年消耗战中消耗将尽。表哥在一场小小病中也已无声无息的死去了。大孩子或已牺牲,小的作了排长,三月前部队在洞庭湖边作战,全部留在敌后,完全失了连络。那地方到处是水,交通工具不够,只有会泅水的还可望逃出,其余下落就不易说了。至于太太呢?还依然在乡村里教小学,收入足够个人糊口,第三儿子作了一个银匠学徒。